《甌社詞鈔》三考
2019-12-16余意
余 意
内容提要 甌社是民國時期温州地區的詞學社團,因與詞學大師夏承燾先生早年詞學活動相關而備受學界關注。然對其理解若僅僅局限於當事人的記述文字,缺乏對當時遺存資料全面考察與深入互證,勢必對某些問題的認識出現偏差。本文以《甌社詞鈔》中作品産生的最後時間以及編輯者林鵾翔居温時間,考證《甌社詞鈔》的刊行時間爲一九二二年;並從《甌社詞鈔》詞作來源以及樣態來考察,認爲甌社是一非典型性詞社,《甌社詞鈔》亦是一非典型性詞社作品集。甌社從慎社而來,二者結社動機以及主社者文化理念的一定差異導致社員之間的分歧,但二者在昌明鄉邦文獻、振起宗風上是一致的,由此孕育了典型如一代詞學宗師夏承燾以及温州地方文化學者梅冷生。
關鍵詞 甌社 甌社詞鈔 刊印時間 社集社作 慎社
「甌社」是民國時期温州地區影響最大的詞學社團,因與現代詞學大師夏承燾先生的早期經歷密切相關而備受學界關注。關於「甌社」,今天的研究〔一〕多依據當事人梅冷生《慎社與甌社》〔二〕、夏承燾《天風閣詞集前編·前言》〔三〕、盧禮陽《關於「甌社」的點滴補正》〔四〕以及《甌社詞鈔》提供的一些資訊等進行綜輯,得出了大致的印象。但是,透過對甌社社員作品集《甌社詞鈔》深入考察後並結合相關文獻發現,當今的「甌社」研究有幾個問題尚需進一步考證釐清,現縷述如下,以求教於方家。
《甌社詞鈔》的刊印時間
今天我們判斷一部書的刊印時間非常容易,只需翻看版權頁就能夠一目了然。但對於古籍刊印時間的判斷,往往没有這般便利。古籍刊印時間的確定一般經驗是以這部書籍相關信息提供的最後時間爲準,多數將目光投向諸如封面題字落款時間、序跋時間等書籍上的顯性時間標識。其實書籍也有一些隱性時間的存在,這些是由作品的形成以及特定編輯人特殊時空的存在決定,如果我們能夠確定書籍中作品的寫作時間或者該部作品集編輯人的時空情形,對比隱性和顯性時間之間的差異,從而能更精準地確定書籍的刊印時間。
《甌社詞鈔》的通行本爲民國時期温州同文印書館代印,其刊印時間國内各大圖書館以及後來國家圖書館出版社《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社文獻彙編》影印本均認爲該詞鈔刊於民國辛酉即一九二一年。之所以下此斷定,乃基於詞鈔上林鵾翔封面題字落款、序言時間均爲「辛酉浴佛日」。當然這是基於古籍提供的顯性時間來確定的,作爲大致的時間應該無可厚非。但《甌社詞鈔》作爲甌社的一次集體呈現,其最後收進集子的作品以及編輯人最後完成的時間,對於甌社而言應有較爲重要的意義,必須弄清楚。如此,那麼《甌社詞鈔》刊印於一九二一年是準確的嗎?《甌社詞鈔》中的隱性時間支持這一判斷嗎?
《甌社詞鈔》中的隱性時間不支持詞鈔刊印於一九二一年。證據是《甌社詞鈔》的最後一首詞爲夏承燾《齊天樂》,詞題爲「西安元夜」。元夜,特指元宵節,自然這首詞是夏承燾作於西安的元宵之夜。據李劍亮《夏承燾年譜》,夏承燾在一九二一年工作變動三次,永嘉縣里第三高等小學校長(三月)、任北平《民意報》副刊編輯(七月)、陝西省教育廳任職(十一月);一九二二年一月,任西安中華聖會中學教員〔五〕,嗣後「在陝五年」〔六〕,這説明《齊天樂》「西安元夜」這首詞只可能作於一九二二或之後幾年中的某一元宵節。據李藝莉《甌社研究》;「夏承燾有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五日至一九二四年七月三十日之間尚未出版的日記藏於温州圖書館的,檢索其間可以發現,夏承燾在西安擁有穩定的教職之後,仍舊與温州友人保持了比較密切的書信往來。」〔七〕這意味著夏承燾在西安所作新詞能夠及時地通過書信傳遞到温州。李劍亮《夏承燾年譜》亦云,一九二二年一月,林鵾翔「爲改《踏莎行》、《減蘭》、《齊天樂風雨填詞圖仲陶屬題》數首詞」〔八〕,前面兩首只有詞調無詞題,因而難以遽定是否爲詞鈔所收,後一首確然被詞鈔所收;一九二二年二月,「作《賀劉仕禄先生八十》(七律)、《百字令 和靈峰摩巖詞寄劉厚莊前輩》」〔九〕,這首《百字令》也被詞鈔所收。以上例據足以證明,《甌社詞鈔》不可能刊印於一九二一年,只可能是一九二一年之後。
作爲《甌社詞鈔》的審定者,林鵾翔在一九二二年一月仍舊在修改夏承燾等人詞,顯然是在爲完善《甌社詞鈔》而努力。由此我們有必要進一步確定審定者林鵾翔在温州前後的居留時間。一般認爲,林鵾翔一九二一年初蒞任温州道尹,一九二二年初離開,《慎社》第四集中出現的一些「和鐵師留别原韻」等詩作似乎能夠支持一九二二年年初離開的觀點。但另有一説與此頗有出入,如《永嘉東山詞人祠堂記》云;「林公名鵾翔,民國十一年(一九二二)□月抵任,十二年(一九二三)□月去職」〔一〇〕,該記作於一九二四年九月,是符璋代吕渭英所作,寫作狀態基本可以算作記述當時當事。林鵾翔的一些行跡亦難以支持前説,如《慎社》第四集最遲應版行於一九二二年夏月,其中「慎社詞録」部分仍有林鵾翔主持;夏承燾一九二二年十二月十三日日記云;「接甌報,許篤人任教温州師範學校。林鐵尊先生近於東山築永嘉詞人祠堂,報端見聯語頗多,録如下;『錢伯吹先生云‥‥‥‥』」〔一一〕,林鵾翔於近期修築永嘉詞人祠堂,説明至少一九二二年下半年林鵾翔仍在温州。後説雖然是當時當事,但林鵾翔民國十一年(一九二二)抵温州任,又與其一九二一年到任的史實明顯不符,這説明祠堂記作者對於林鵾翔在温州的前後居留也没有考證準確,如聯繫夏承燾一九二二年十二月十三日日記關於永嘉詞人祠堂事,則可以結合二説折衷斷定林鵾翔在温居留前後時間爲一九二一年年初到一九二三年年初。
也就是説《甌社詞鈔》刊印時間有且只有在一九二三年年初之前,集中作品創作的截止時間也只能在這之前,因此上文中夏承燾《齊天樂·西安元夜》當是一九二二年元宵節,公曆時間是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一日,綜合李劍亮《夏承燾年譜》認爲一九二二年二月所作的《百字令》,可以説這兩首是《甌社詞鈔》收録的最新作品。結合《甌社詞鈔》收録的作品産生的時間以及審定者林鵾翔最終離開温州的時間,可以斷定《甌社詞鈔》絶非刊印於一九二一年,只有可能産生於一九二二年二月之後到是年歲末之間,因此將《甌社詞鈔》的刊印時間定於一九二二年是符合事實的。
《甌社詞鈔》收録了林鵾翔回復王渡的一封書信,版行時將其作爲《甌社詞鈔》的序言,其中有云;「梅伯年兄足下,疊奉手書,敬承一一。自二月間舉甌社後,時時誦雅詞暨諸君子社作,賞析與共,歆快無量。」〔一二〕由此可知甌社成立於一九二一年二月,仔細體味信中資訊,大致可以推測有將詞社成員詞作萃選一集之議,由於林鵾翔是社中祭酒,自然社員作品彙聚林處,林題寫封面自然亦是當仁不讓。林鵾翔題寫封面的時間和回復王渡的時間在同一天;一九二一年農曆四月初八(浴佛日)。在題寫封面的時候,林鵾翔處所有社員詞作可以編成一集,也許社員作詞興致頗高,不斷有新作出現,林鵾翔便有一集、二集之意,於是乎詞鈔中的最早作品是王渡等人於一九二一年春仲遊仙巖所作的《百字令》,最晚的作品是夏承燾一九二二年二月的《齊天樂》和《百字令》,時間前後横跨近一年,正因爲這樣,詞鈔刊印時間從一九二一年延宕至一九二二年,但最終呈現的詞作容量則增加了一倍。
《甌社詞鈔》與甌社社集、社作
傳統的文人雅士,登高作賦、臨流吟詩,因聲氣相應而聚集結社。降至民國,雖説形式發生了一些變化,但社團最爲重要的一項指標仍是有定期或不定期的社員雅集活動,活動中詩詞唱酬也是其中一項重要内容;若有定期或不定期的社員雅集,就有時間與地點的選擇,詩詞唱酬也有同題、同調、同韻的講究,在這種情形下因社集而産生了社作,進一步産生了以社命名的作品集。傳統社作集往往能夠清晰地呈現社集的前後次序,每一集參與的人員的作品等等,然而分析《甌社詞鈔》中收録的作品,與傳統的詞社作品集呈現的狀態有非常大的區别。
既然甌社以詞文體爲尚,自然在其存續期間有社集、有社作,這點得到甌社社長林鵾翔的印證;「余在甌時,曾於東山書院隙地,建永嘉詞人祠,並集同人舉詞社,月課一詞。」〔一三〕社員夏承燾亦云;「予之獲聞緒論,始於辛酉、壬戌之交,師時觀政甌海,暇嘗舉甌社以道詞學,唱酬之雅,無虚月也」〔一四〕,意即甌社以詞唱酬也是非常頻密的。今天的研究者曹辛華、李藝莉均透過《甌社詞鈔》作研究,前者認爲;「由社作《甌社詞鈔》可知,此社進行過兩次社集,一以《百字令》《滿江紅》,一以《高陽臺》。」〔一五〕後者認爲;「甌社的關係可謂融洽,在成立之後短短的一年時間裏,共有過十六次唱和。」〔一六〕二位研究者面對同一文本,卻得出了不同結論,如果用上文林鵾翔以及夏承燾自述衡定,後者當爲可信。但本文通過分析認爲,《甌社詞鈔》中作品創作來源形態有慎社雅集、甌社唱和以及社員獨立三種情形,並在此基礎上理解詞鈔輯録原則,再現詞社社集、社作的産生過程,從而更好地理解甌社。
林鵾翔是一九二一年初抵任甌海道尹,很快便加入了慎社,入《慎社交信録(三)》。道尹作爲當時地方最高行政長官,無疑是社中重量級社友。按照梅冷生的説法;「林鵾翔於視政之暇,篤好文學,且工於填詞,是詞學專家朱祖謀(彊村)、況周頤(夔笙)的大弟子,著有《半櫻詞》。入社後與我等少數社友每月均有書詞敘談,我正有意接近他。林的本意在於教我們填詞,他認爲温州在南宋時詞學很盛,如盧祖皋(蒲江)、薛夢桂(梯飇)等人均有極大成就,應在這時重振風氣。我偕王渡向林獻策,建議再創立一個詞社」〔一七〕,也就是甌社應該是另一以詞爲尚的專門社團,然而慎社本身有詞類、《慎社》從第一集也辟有「詞録」專類、慎社與甌社社友的兩屬性質以及《慎社》三、四集「詞録」部分的編者爲林鵾翔等等因素造成了慎社與甌社社集、社作彼此不分的情形。不僅《慎社》三、四集「詞録」部分收録甌社社集社作,而且《甌社詞鈔》中也收録慎社社集社作,不過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由於林鵾翔的特殊身份,自然《慎社》三、四集「詞録」甌社社集社作的比重加大了。
《慎社》第一集載有社約,其中第六條;「雅集常年兩次,擇春秋佳日舉行(臨時雅集無定)」,也就是説社友們的共同活動諸如同題寫作等一年只有兩次,臨時小範圍發生的可以不拘次數;對於慎社而言,只要入社,便是社友,社友的作品就是社作。也許遵循類似邏輯,《甌社詞鈔》對於是否是慎社社集等社友詞作往往没有作嚴格區分。如《甌社詞鈔》中有以「仙巖紀勝」爲題調寄《百字令》的一組詞,關於作詞緣起,林鵾翔曰;「辛酉春仲,與王梅伯年兄遊仙巖,梅伯旋録示此調新詞,並慎社諸君子和作,屬爲審定。雨窗不寐,倚此奉酬,藉志一時唱和之盛」〔一八〕,也就意味著,這組詞的産生背景乃是源於慎社的一次遊歷,毫無疑問只能算是慎社的社集,當是社約所説的臨時雅集之類;有《八聲甘州》組詞,林鵾翔説詞因「辛酉季春,孤嶼文丞相祠祀事禮成,集慎社同人澄鮮閣禊飲」而作,社友王理孚説詞因「辛酉上巳,鐵尊道尹與慎社同仁公祭孤嶼文丞相祠,即集澄鮮閣禊飲」〔一九〕而作,梅冷生説這次是「慎社在江心嶼舉行第三次雅集」〔二〇〕,因此這組《八聲甘州》詞緣於慎社社約規定的一次常規雅集是没有疑義的。
《甌社詞鈔》共收録詞作一三四首,除去慎社兩集唱和詞作二五首之外,其餘一〇九首中多數爲甌社社友彼此唱和之詞。對照李藝莉統計出的《甌社詞鈔》中諸次唱和情况統計清單〔二一〕,除去慎社二次唱和之外,尚剩下十四次甌社社集。和傳統的社集不同,甌社社集没有刻意選擇一個有特别意義地點或時令節日等,社作題目往往因時、地而産生。雖然在上文中林鵾翔説;「余在甌時,曾於東山書院隙地,建永嘉詞人祠,並集同人舉詞社,月課一詞」,梅冷生亦云;「永嘉詞人祠堂建成後,即在此設立詞社,取名爲『甌社』」〔二二〕,似乎説明永嘉詞人祠可能爲他們雅集地點,但夏承燾一九二二年十二月十三日日記云;「接甌報,許篤人任教温州師範學校。林鐵尊先生近於東山築永嘉詞人祠堂,報端見聯語頗多,録如下;『錢伯吹先生云‥‥‥‥』」,林鵾翔《甌社詞鈔序》云;「自二月間舉甌社」,二者時間衝突,只能説明甌社大部分雅集地點不可能在永嘉詞人祠堂。永嘉詞人祠堂應該是温州詞人中的一件大事,如果雅集於此,一定會在某一次詞題中有所反映,但《甌社詞鈔》中竟無一次社題涉及,這只能説明甌社社集地點不會在永嘉詞人祠堂。除此之外,會不會選擇其他地點呢?我們先來看甌社社集所涉及的詞題。《甌社詞鈔》中社集只有慎社社集時涉及地點,甌社社集詞題的産生或因事、或因物,因事有;「浙人重葺白文公祠,附祀樊諫議」、「廣倉學會於辛酉春三月舉行鄉飲酒禮,愛儷園主即爲羅友蘭、友山昆仲,行婚禮先期,修冠笄之典,酌古率今,厘然悉當,以詞頌之」、「左園贈宋木感賦」、「陳子萬孝廉贈楊梅並媵新作,倚此酬之」、「紀陳節婦及其女燕姑事」;因物有;「茶山桃花」、「題白石道人像」、「題半櫻簃填詞圖」、「梅伯爲繪蓴菜鱸魚隱囊紗帽小幅,欲題詞其上,適彊村先生寄示新作,屬和,走筆成此」、「題三遊洞,六一題名、山谷題名墨榻」(王理孚關於拓本有説;「拓本爲黄仲弢閣學佐張文襄湖廣督幕時,與弟叔頌觀察同游三遊洞所得。六一謫夷陵,有母在;山谷入蜀,與兄弟子侄偕行。天倫之樂,先後正同。」參見《王理孚集》,第一二五頁。)以及「題朱曉巖面壁圖」、「題風雨填詞圖」、「和靈峰摩崖詞」(林鵾翔有和作《念奴嬌》,《甌社詞鈔》未録,該詞詞序記述前後經過甚詳,見《半櫻詞》卷一)、「唐花」等,紀事紀物,根本不涉及某一特殊時空。在詞鈔所録十四次社集中,社長林鵾翔首唱有六次,參與唱和一次,十四次社集中有七次參與,如果是傳統社集那種實在的社聚形態,考慮林鵾翔地方首長的特殊身份和職責之繁忙,可能難以做到。這裏面只有一種可能,即甌社社集不是傳統那種實在社聚形態,取而代之則是虚擬的社集,可能是某一人首唱,有興趣的社友賡作唱和而已。從唱和方式看,社集社作限題不限調、不限韻,諸如「題白石道人像」,有《賣花聲》《暗香》《燭影摇紅》《疏影》《瑣窗寒》《石湖仙》《風入松》《緑腰》等詞調,這和傳統狹義的詞社限題、限調、限韻等唱和方式也有著很大不同。
《甌社詞鈔》中還有第三類型的詞作十四首,詞題、詞調獨一無二,無和作,呈現爲獨立無和的情形,如王渡《月上海棠》「樓頭已聽三更鼓」、《蝶戀花》「柳絮依依風欲起」;林鵾翔《絳都春》「章味三以細君張夫人所作百花圖卷屬題」等等。但在實際中,王渡的《月上海棠》,至少有林鵾翔同調和作《月上海棠》「和梅伯見懷之作」;另有和作收録不全,諸如林鵾翔有《念奴嬌》「和靈峰摩崖詞」未收録入《甌社詞鈔》〔二三〕,這樣的事例可能不在少數。放任和作散離在《甌社詞鈔》之外,未能刊入,使得作爲社作集的《甌社詞鈔》與嚴格按照社集社作來編輯的社作集相比較,就具有一些非典型性特徵。
綜合以上相關資訊,可以得出如下結論;作爲甌社社作的《甌社詞鈔》顯然和傳統社集的編輯方式具有很大的差異,其遵循的邏輯顯然是社友原則,也就是只要是甌社社友,即使是在另一社社集中産生的作品、即使是一些獨立無和情形下的作品均可以録入;傳統詞社往往以社集前後的順序進行編排,《甌社詞鈔》編輯更多的依據詞題原則,前後詞題之間並没有嚴格的或意義、或時間先後次序;由《甌社詞鈔》呈現的一些特點可以知道,甌社社集組織形態較爲鬆散,社集唱和無固定地點,社題産生往往日常文藝生活中某一話題而起,社友自發唱和,唱和時並不嚴格遵守同調、同韻的限制,因此可以説甌社是一非典型性詞社,《甌社詞鈔》亦是一非典型性的詞社作品集。
慎社與甌社的觀念離合
慎社、甌社當事人梅冷生曾有一口述文章《慎社與甌社》,對慎社、甌社的前後經過敘述得比較清晰,只是作爲當事人的特殊身份,其敘述回避了慎社與甌社的一些問題,尤其對於慎社與甌社理念上的衝突並未展開討論,因此本文著意於此,希望對此問題有所推進。
《慎社與甌社》記述,一九二〇年,梅冷生和友人因《甌海潮》週報停刊,擬變换花樣、再立旗幟,「因我與柳亞子常有通信,就想模仿他主辦南社的辦法,在温州創立一個文社」,也就是説,文社在格局上有意模仿南社。南社作爲「中國近代第一個民族革命旗幟下的文學社團,醞釀於一九〇七年,創始於一九〇九年,無形解體於一九二三年」、「他們仰慕明末幾社、復社之遺風,以抗清反滿爲宗旨,『以文章相砥礪,以氣節相標榜,以詩歌相酬唱』。這樣南社就既是一個革命團體,又是一個文學社團」〔二四〕。有了這個想法之後,他們初步定名「甌社」,並以之諮詢相關友人,其中就有南社社員温州籍文士薛鐘斗。薛鐘斗開始提出;「樸學淪胥,國故廢弛,振起宗風,正在吾輩。甌社之設,蓋心乎久矣」〔二五〕,以相關社旨作比較,「竊惟學問之道,不在境界廣狹,眼光大小,而惟求真實,切忌虚浮」,並提出希望曰;「士處今日,一國之粹固宜保存,然無大力者之提倡,終成絶臏之歎。且社以甌名,注重鄉邦,今日吾甌學術之粹,亦幾中絶矣。故吾儕保存一鄉之粹,尤急於一國之粹也‥‥‥‥甌社崛起,適逢其會,循此以往,事半功倍,先哲有靈,其無默佑於地下者乎!此吾儕所當努力自奮者也」〔二六〕。也許在薛鐘斗看來,甌社不應如南社那樣涉政過多,而應該如南社注重保存國粹,甌社對應重點於鄉邦文獻的整理,傳承發展永嘉學派。後來薛鐘斗寫了一封長信給梅冷生,「建議取名爲『慎社』。他在信中説;『甌江又名慎江,文社不宜標榜聲氣,擇友應該謹慎,以免招致物議,引人攻擊。明季東林復社之禍,可爲殷鑒。』那時,我年少氣盛,正熱衷於名利之途,想借此結納朋友,形成地方上一股政治力量,擴大影響,冀能爬上紳士地位。但我又膽小,唯恐爲此事招災惹禍,爲使招牌上不露馬腳,深以薛説爲是,遂採取其議,定名『慎社』。」〔二七〕梅冷生又曾説過;「一九二〇年梅冷生等在永嘉發起慎社,與薛儲石商榷社務,薛君表示意見獨多。初擬名爲甌社,薛君以甌江亦名慎江,不如以『慎』爲名。當時人皆願以關門治學爲旨,不願涉及政治,而藉此號召易消顧慮,人多樂於聚集,故『慎社』遂爲温州掌故焉。」〔二八〕不難看出,慎社的具體承辦人梅冷生是希望通過社集參與政治,但慎社多數社員不願涉及政治,皆願關門治學,這是慎社成立時隱藏的一個矛盾。一九二一年林鵾翔作爲甌海道尹來到温州,並加入慎社,慎社隱藏的矛盾開始顯現出來。梅冷生説林「於視政之暇,篤好文學,且工於填詞‥‥‥‥入社後與我等少數社友每月均有數次敘談,我正有意接近他」〔二九〕,林鵾翔初來乍到,梅冷生潛藏的願望又被激發起來,希望利用林的特殊身份進而參與政治,「一九二一年,浙省第三届參議員競選,我在林鵾翔的竭力支持下,利用慎社,並得到甌社個别社友的幫忙,得以當選」〔三〇〕,也就是説作爲詞社的甌社之設,在實際效果方面發揮了政治功能,而這正是與「慎社」不談政治之旨背道而馳的。
慎社「第一集於雅集後出版,内容、體例完全仿照南社刊物,分文、詩、詞一類」〔三一〕,其後基本按照這個格局出版,文、詩、詞各類之下分載社友作品,也可以説在慎社之下其實分爲三個分社,詞也是其中之一。自從林鵾翔加入慎社中後,由於其特殊身份以及在詞學方面的造詣,《慎社》第三、四集詞類的編政工作便由其主持。林善詞,「林的本意在於教我們填詞,他認爲温州在南宋時詞學很盛,如盧祖皋(蒲江)、薛夢桂(梯飇)等人均有極大成就,應在這時重振風氣」〔三二〕,由此林鵾翔作了三件事情;建立永嘉詞人祠堂、「擬輯《永嘉詞徵》,苦乏佳料而止」〔三三〕、建立詞社甌社。其實林鵾翔希望重振風氣,是否有必要在含有詞類的慎社之外另立專門以詞爲尚的甌社呢?其實完全不必,因爲慎社的目標也是爲振起地方風氣,整理鄉邦文獻。慎社立社宗旨「信義相孚」「不涉政治,不限地域‥‥‥‥足爲文章道義者,得列社籍」「不設社長」,社友之間建立在道義相從的平等基礎上,而甌社之設,首設社長,社長和社員之間存在師生關係。這樣一來,慎社中原有的資格較老的一些社友不會屈尊加入,更不會紆尊尊林鵾翔爲師。這樣一來,慎社原來的詞類依然存在,由於編政爲林鵾翔,自然在外人的心目中,慎社的詞部就成爲甌社的本部,社友之間開始出現離心離德的傾向,正如梅冷生所云;「甌社成立後,限於條件,未能廣邀慎社社友參加,以致有些慎社社友認爲大圈中又有小圈,因而心存意見。有的人背後竊竊議論,有的人不理不睬,逐漸起離心作用,把慎社冷落下來」,爲什麼大圈中又有小圈,爲什麼大圈不能參與小圈呢?這其中内在原因恐怕是慎社和甌社制度上的分歧所致。
《慎社》第三、四集中詞作既有慎社詞集,更多的是甌社社集、社友作品,更録入了晚清四大家中的朱祖謀、況周頤的詞作,朱、況是林鵾翔的老師,但朱、況並不是慎社社友,這明顯與《慎社》只登載慎社社友作品的理念衝突。如果説社長林鵾翔是導師,那麼朱、況則是指導甌社的精神導師。當甌社社友詢問作詞之法,林鵾翔縷述朱祖謀、況周頤的詞學觀念,並以之作爲《甌社詞鈔序》,懸爲甌社詞學的基本觀念。「甌社社員的詞稿經林鵾翔篩選後又寄給朱、況二先生評定寄回」,「還看到一些經朱、況二老圈圈點點的社課卷子」〔三四〕等,説明朱、況二人通過林鵾翔實際參與了甌社的指導工作。但慎社是在南社的影響下成立的,先天帶有新思潮的影響,況且「慎社最初的社友」「大都爲愛好古典文學的青壯年,老年人極少參加」,朱祖謀和況周頤作爲晚清遺老,在思想觀念上與慎社主流存在新舊之别,如王季思當年看到
「朱、況二老圈圈點點的社課卷子,總覺得不是味。特别是他們有一次到永嘉江心嶼憑弔文天祥的詩碑,有些老輩就借南宋的亡國表現他們對清朝的懷戀,引起一些激進青年的反感。今天看來,朱、況二老對詞書的整理和詞學的研究是作出了貢獻的。在指出他們詞創作中的遺老氣的同時,還應該看到這一點。」〔三五〕其實林鵾翔在組織甌社時,「自覺學詞未久,益以饑驅湖海,不克專精」〔三六〕,只有借重其師朱祖謀、況周頤的觀念以及評改推行傳統的論詞標準和作詞方法,完全没有顧忌新文化、新思潮、新方法的影響,自然與慎社中一些青年才俊産生隔閡。傳統和現代在激流勇進的時期,有時被視爲不能調和的矛盾,但文化必須在二者之間進行調和方能取得發展。王季思在回憶自己和夏承燾對朱、況二老的態度時説;
「我當時年少氣盛,不免一筆抹殺,不像瞿禪對他們的虔敬態度」〔三七〕,正是在這種態度的指引下,夏承燾「對詞的研究實始於林鵾翔啟示,此後潛心研究,鍥而不捨,始有卓越成就。」〔三八〕
如果我們抛去慎社與甌社存在的諸如因人事考慮帶來政治立場的歧異、制度上的不同以及文化理念上的差别等等,專注於慎社和甌社的終極目標,就會發現二者在昌明鄉邦文獻、振起宗風上是一致。站在今天的視角回溯,我們可以説慎社與甌社基本達到了當初設定的目標,受慎、甌二社影響走出的夏承燾繼往開來,在詞學考訂、詞學著述、詞學創作方面,均有獨到建樹,世人譽爲「一代詞宗」〔三九〕。受時代風潮裹挾,立志政治經濟的梅冷生,雖當初「對待詞學,淺嘗輒止,未能深入鑽研」〔四〇〕,但當繁華褪去返璞歸真之後,「畢生爲温州圖書文物事業之開拓與發展竭盡全力。在艱難歲月爲搶救、徵集鄉賢文獻而奔呼,爲重振永嘉學風,啟迪後人,歷盡苦辛」〔四一〕,這也不能不説是慎社、甌社影響結下的文化碩果。
〔一〕研究有條目型、專題型,前者代表有曹辛華《民國詞社考論》(曹辛華《民國詞史考論》,人民出版社二〇一七年第九八頁)、查紫陽《民國詞社知見考略》(《長春工業大學學報(哲社版)》二〇一四年十一月)等,後者有李藝莉《甌社研究》(華東師大碩士學位論文,指導教授;朱惠國)等。
〔二〕梅冷生著、潘國存編《梅冷生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二〇〇六年。
〔三〕夏承燾《天風閣詞集前編·前言》,《夏承燾集》第四册,第一一三頁,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七年。
〔四〕《温州文史資料》第九輯,温州市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一九九四年。
〔五〕〔八〕〔九〕李劍亮《夏承燾年譜》,光明日報出版社二〇一一年,第一九、一九、二〇頁。
〔六〕夏承燾《天風閣詞集前編·前言》,《夏承燾集[第四册]》,第一一三頁
〔七〕〔一一〕〔一六〕〔二一〕李藝莉《甌社研究》(華東師大碩士學位論文,指導教授;朱惠國),第二五、二五、二八、二八至二九頁。
〔一〇〕金柏東主編《温州歷代碑刻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第四三四頁。
〔一二〕林鵾翔《與王渡書》,《甌社詞鈔序》,《甌社詞鈔》本。
〔一三〕林鵾翔《瑞鶴仙·西溪詞人祠落成,夢坡有詞,和者甚衆,因成此解》詞中注,林鵾翔《半櫻詞續》卷一,民國刊本
〔一四〕夏承燾《半櫻詞續序》,林鵾翔《半櫻詞續》,民國刊本。
〔一五〕曹辛華《民國詞史考論》,第九九頁,人民出版社二〇一七年。
〔一七〕〔二〇〕〔二二〕〔二七〕〔二九〕〔三〇〕〔三一〕〔三二〕〔三八〕〔四〇〕梅冷生《慎社與甌社》,《梅冷生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二〇〇六年,第九三頁。
〔一八〕《甌社詞鈔》,民國印本。
〔一九〕《王理孚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二〇〇六年,第一二二頁。
〔二三〕林鵾翔《半櫻詞》卷一,民國十六年鉛印本。
〔二四〕曹辛華《二十世紀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史·詞學卷》,東方出版中心二〇〇六年,第三四三頁。
〔二五〕〔二六〕《薛鍾斗與梅冷生書》,《梅冷生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二〇〇六年,第三七七、三七八頁。
〔二八〕梅冷生《梅冷生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二〇〇六年,第三七九頁。
〔三三〕梅冷生《郡齋徵書記》,《梅冷生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二〇〇六年,第一五頁。
〔三四〕〔三五〕〔三七〕王季思《一代詞宗今往矣》,《王季思全集》第五卷,河北教育出版社二〇〇五年,第三二〇頁。
〔三六〕林鵾翔《甌社詞鈔序》,《甌社詞鈔》卷首,民國刊本。
〔三九〕施議對《夏承燾與中國當代詞學》,《文學遺産》一九九四年第四期。
〔四一〕潘國存《前言》,《梅冷生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二〇〇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