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塞北
2019-12-16◇孙琦
◇孙 琦
雨越下越大了,风把马车的帘子掀开一角,水气裹着泥土味不由分说地就扑进来。我和母亲劝了很久,父亲硬是拖着病体出门了。
将军不太好了。
其实我从来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阿勿会死,我也会死,但将军怎么会死呢?将军是我们大梁的神,话本子里说神是不会死的。
将军能征善战,骁勇异常。十七岁,拜骠姚校尉,追随大将军王延,率领八百骑兵深入大漠,大破匈奴骑兵,拜骠骑将军。
开朝百余年,我朝的疆土从未如此辽阔,任谁看了都会热血沸腾。
我先前和阿勿溜出去玩,在茶楼里听了一下午说书,正好讲到将军,说当年将军漠北之战大捷而归,城中百姓夹道而迎,热闹非凡,但将军也只是骑在马上冷冷看着,仿佛周遭与自己无半点关联。阿勿笑说这说书人编得倒真,听起来确实是她那个冷面将军的爹会做的事。
将军性子冷淡,也不怎么亲近女色,所以只得了阿勿一个女儿。阿勿说,她祖母觉得将军一脉子嗣单薄,让将军再娶,可惜她爹这冷面将军无嗜无欲油盐不进,最后老太太也拿她爹没了办法。
阿勿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我父亲又是将军多年的副将,阿勿就总和我泡在一起。
将军冷淡,但对阿勿却极好。阿勿之前得意地讲,人人说将军冷面修罗,但阿勿小的时候将军几乎事事亲为,甚至让阿勿骑在脖子上带她去巡营,惹得我羡慕了好久。天下人皆知,这冷面将军,唯一在意的就是他的女儿阿勿。
我常常笑阿勿,以后她的夫君怕是要被将军吓跑了,阿勿就闹着扑过来说要撕了我的嘴。
可惜还没等到阿勿的夫君出现阿勿就死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阿勿死了,世界上最伤心的人恐怕是将军了吧。
将军在朝几十年,从来没有不去上朝过,阿勿死了,将军就再也没有上过朝了。
马车很快到了将军府,门卫认得父亲,领着我们径直到了将军的屋子。
父亲年轻的时候随将军出征,淮北之战受了很重的伤,现在年纪大了,身体越发不好,已经卧病在床很久了,可是谁也没劝住,父亲还是来了。
我扶着父亲对将军揖了一下,将军撑着身体微微抬起头来,我这才看清,曾经那个骁勇善战无往不利的将军,竟然一夜之间满头白发,哪里还是什么冷面将军,眼前只剩一个丧女的悲凄老人。
“将军,你知道的,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我站在一旁垂头听着。
阿勿的母亲在生下她后就过世了。阿勿的母亲是大将军王延的女儿,和将军青梅竹马,漠北之战阿勿的母亲听说将军遇险,竟然动身进了大漠亲寻将军,最终两人携手归来,此间情深,大梁上下无不赞叹。只是阿勿母亲当时已经身怀有孕,奔波心悸,漠北归来生下阿勿不久就撒手人寰。
“她那么聪明,定是自己从大漠出来躲起来了!”将军的声音衰老沙哑,似乎是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有说服力,他又急急补充道:“她拖着我在大漠里走了那么久,我们马上就出去了。”
“将军,”父亲顿了一下,像是默默叹了口气。
“没有夫人和阿勿,她也会走的,她不是保阿勿,她只是想解脱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突然想起将军那个妾,那个外界秘不可知的女人。
她是将军府的禁忌,没人敢随便提起她,就连她住的思雾阁都不允许别人随便进出。小时候阿勿调皮进去了一次,将军竟然动了家法,那是我印象里将军唯一一次对阿勿发火。阿勿气急了,趴在榻上恶狠狠地说:“她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个低人一等的妾。”将军派来照顾阿勿的嬷嬷赶紧捂了阿勿的嘴,“她可是救了你爹你娘还有你的人!”嬷嬷一向温厚,我第一次见她这样严厉。
阿勿和我说,她溜进去的时候见了那个妾的画像,脸上有好大一块胎记,眼角还有颗红色的泪痣,吓人得很。
所有和那个妾有关的事情都那么古怪。
“将军!”父亲又似劝慰似叹息地唤了一声。我回过神来,看见榻上的老人早已经泪流满面,“她真的和我再无瓜葛了。”终于忍不住呜地哭了出来。
“元狩十年骠骑将军卒,谥为烈侯,葬漠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