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則禮存詞小考

渠嵩烽

北宋詞人吴則禮詞存世雖然不多，但風格多面，堪稱佳作，對後世的文學影響亦超過其詩歌。唐圭璋先生編《全宋詞》，據《北湖集》收録吴詞二十五首，另附《醉落魄·梅花》和《雨中花·詠揚州梅》兩首存目，著録爲無名氏詞。唐先生案語説明：「此下原有《醉落魄》『梅花似雪』一首，乃《梅苑》卷十無名氏詞，不録」，又，「此下原有《雨中花》『夢破淮南』一首，乃無名氏作，見《梅苑》卷四，不録。」經筆者考證，《北湖集》中的這兩首詞，當爲吴則禮所作。

首先來看《醉落魄·梅花》一詞。吴則禮《北湖集》存二十七首詞中，僅有兩首《醉落魄》。一首爲作者存在争議的《醉落魄·梅花》，一首爲作者没有争議的《醉落魄·又賞殘梅》。第一，從詞題和詞意來講，「又賞殘梅」的「又」字顯然表明前已賞過梅花，且很可能有前作。《醉落魄·又賞殘梅》云：「大家且恁同攀折。餘蕊殘英，偏稱淡籠月。當初相見花初發。如今花謝人離缺。」其中的景物描寫完全符合「殘梅」的意象特徵，並回憶初來賞梅之時梅「花初發」，如今只有「餘蕊殘英」。而《醉落魄·梅花》一詞中「如今月上花争發」的描寫就恰恰符合作者初來賞梅時梅花盛開的繁華景象。《醉落魄·梅花》一詞的首句爲「梅花似雪」，《醉落魄·又賞殘梅》的首句爲「梅花褪雪」，僅一字之變來寫梅花的盛衰並表明時間的承接關係。此詞《梅苑》卷十録爲無名氏詞，其詞題卻作「賞殘梅」，詞題與詞作所表達的内容存在差距，顯然是在收録時因各種原因而導致的舛謬。就此而言，《梅苑》對此詞作者的判斷不可遽信。第二，從兩詞用韻來看，《醉落魄·梅花》與《醉落魄·又賞殘梅》用韻完全相同。兩詞押韻同爲「雪」、「悦」、「折」、「月」、「發」、「缺」、「别」、「節」八字，一字不爽。按照上述詞意之承接，兩詞應是吴則禮前後賞梅時分别所作，且後詞仍用前詞之韻。所以，就兩詞的詞題、詞意及用韻來看，《醉落魄·梅花》當爲吴則禮所作。

再來看《雨中花·詠揚州梅》一詞。《梅苑》卷四録爲無名氏詞，無詞題，而《北湖集》中詞題爲《詠揚州梅》。詞中既言及梅花「暗香初發」，又言及「揚州二十四橋」等景物，與《北湖集》之詞題頗爲切合。《梅苑》所録此詞的首句爲「夢破江南春信」，而《北湖集》中作「夢破淮南春信」。北宋後期揚州屬淮南東路，不屬江南東路，且吴則禮晚年閑居地北湖（今屬江蘇盱眙）亦在淮南東路，故「淮南」一詞成爲吴則禮詩歌中描寫周圍風物時使用頻率較高的一個方域詞，《北湖集》作「夢破淮南春信」更符合客觀現實。再者，從用詞和用典習慣來看，是詞與吴則禮詞風頗似。除其中的「暗香」、「疏影」、「横斜」等吴則禮常用詞不論，其他如「梁苑相如」、「何郎風味」亦是吴常用之典。尤其「生怕有，江邊一樹，要堆輕雪」一句中的「江邊一樹」四字，更是被他廣泛使用。如《和臘梅詩》中「江邊一樹垂垂花」句，再如《水龍吟·秋興》中「月底蓬門，一株江樹」句。由以上分析，《雨中花》也應是吴則禮所作，且詞題當作「詠揚州梅」。

孔凡禮先生《全宋詞補輯》一書依明早期鈔本《詩淵》補《全宋詞》佚詞共計四百多首。其在書前《關於〈詩淵〉和〈詩淵〉中的宋詞佚詞》的引言中介紹了《詩淵》的大致情况，稱：「這是一部具有類書性質的書。全書分天、地、人幾大類，以人爲主，大類之下，又有許多細目。其第一册至第二十四册是詩，間有少量的詞。其第二十五册，則是祝壽的詩詞。」孔凡禮先生所補十四首吴則禮詞便是從《詩淵》第二十五册祝壽詞中輯出。其中，《絳都春》（餘寒尚峭）、《點絳唇》（柏葉春醅）、《點絳唇》（何處君家）三首後分别加有案語，指出這三首詞亦見《全宋詞》之毛滂詞。筆者通過查對《全宋詞》發現，除以上三首詞外，《小重山》（鶴舞青青雪裏松）、《清平樂》（娟娟月滿）、《清平樂》（瀛洲春酒）、《清平樂》（雪餘寒退）四首詞亦見於《全宋詞》毛滂詞。由此可見，《全宋詞輯補》所補十四首吴則禮詞，有七首與毛滂詞互見。這七首互見詞，其中有五首在毛詞中有詞題。《絳都春》（餘寒尚峭）在毛詞作《絳都春·太師生辰》，而《清平樂》（娟娟月滿）在毛詞作《清平樂·太師相公生辰》，《小重山》（鶴舞青青雪裏松）在毛詞作《小重山·家人生日》，《點絳唇》（柏葉春醅）與《點絳唇》（何處君家）在毛滂詞中均作《點絳唇·家人生日》。

吴則禮《北湖集》中有一首唱和詩《次毛澤民曾公卷韻》，詩曰：「毛侯曾子有新句，鳴籟素秋相與清。吾若邶鄘甘退舍，君如秦楚正連衡。一尊鴻雁到時酒，萬里江湖别後情。魚目驪珠固非敵，搴旗況已慴先聲。」從詩題和詩意來看，應是有毛滂與曾紆唱和詩在先。周旭在《毛滂年譜新編》（廣西師範大學二〇一一年碩士論文）一文中，繫載大觀二年（一一〇八）毛滂事：「正月，以京官身份參加元會大典，作《水調歌頭·元會曲》等詞」。而在其下所列大觀二年毛滂編年詞中，除《水調歌頭·元會曲》外，還有《絳都春·太師生辰》、《清平樂·太師相公生辰》、《清平樂》（瀛洲春酒）、《清平樂》（雪餘寒退）。這四首詞爲與吴則禮互見詞，且前兩首有明確詞題。四首詞所描寫的内容大致相同。即在春寒料峭的正月時節，向太師祝賀生辰，充滿粉飾太平、阿諛諂媚之辭。太師指蔡京。據《宋史》卷二一二《宰輔表三》載：「大觀二年戊子，正月乙未，蔡京自太尉、左僕射門下侍郎、魏國公，加太師。」而據蔡京之子蔡絛《鐵圍山叢談》卷三寫及蔡京「生慶曆之丁亥，月當壬寅，日當壬辰，時爲辛亥」句得知，蔡京生日在正月。而同書卷二就載明毛滂獻祝壽詞一事：「大觀政和年間，天下大治，四夷向風⋮⋮昔我先人魯公（蔡京）遭逢聖主，立政建事以致康泰，每區區其間，有毛滂澤民者有時名，上一詞（一雲『上十詞』）。甚偉麗，而驟得進用。」據此得知，毛滂因向蔡京獻祝壽詞而受獎掖並得仕進。而在大觀二年，是吴則禮遇赦北歸潤州的第三年，其岳父曾布在前一年即大觀元年（一一〇七）八月病死潤州。曾布的人生轉折點即因與蔡京交惡，而後屢遭貶謫，竄落各地，與其近一生富貴顯達之光景相比，晚景可謂無比淒涼。同時遭遇牢獄之災或編管流放的還有他的子婿和門人，這其中就包括一直侍隨其左右的女婿吴則禮。吴則禮因其岳父曾布在與蔡京交惡中的失勢而走入了人生的最低谷。《九朝編年備要》卷二十六載崇寧元年十月元祐黨案事：「罷元祐皇后之號，復居瑶華宫，且竄治韓忠彦、李清臣、黄履、曾布、曾肇、豐稷、陳瓘、龔夬等有差。閻守勤以下編製者又十三人。尋，又責降任伯雨、張庭堅，曾布之子曾紆、布婿吴則禮及陳次升等。」又《宋史全文》卷十四載此事：「哲宗升遐之初，曾布遣子紆、婿吴則禮往來閻守勤、裴彦臣之家，秘傳消息，張庭堅力抵瑶華爲非辜，而器鄒浩之直。詔，任伯雨、張庭堅並除名勒停編管，紆、則禮並勒停，永不收敘。」大觀二年，吴則禮雖已遇赦北歸，但並無官任，而是閑居北湖，貧寒度日，加之其岳父曾布新死，故依吴則禮當時的處境和身份是不太可能參加當年正月的元會大典的，也不太可能爲蔡京寫出如此諂媚露骨的祝壽詞。既然吴則禮與曾紆因曾布與蔡京交惡失勢而遭貶黜，而毛滂又如此逢迎諂諛蔡京，那如何解釋吴則禮在《次毛澤民曾公卷韻》詩中所提及毛滂與曾紆兩人「秦楚正連衡」的親密關係呢？其實，毛滂在曾布未失勢流貶之前，亦曾通過結識曾布之子曾紆，進而得見曾布，並受器重。而當時的曾布剛剛拜爲右丞相，正值其政治生涯的最高峰。據周明《毛滂年譜新編》繫元符三年（一一〇〇）毛滂事：「秋，客汴京旅社。以名士爲曾布子曾紆結識，進而獲見曾布，頗受器重。」同年作《上曾太尉書》兩篇，並作《次韻曾公衮》、《抒懷寄曾公衮》（曾公衮即曾紆，又字公卷）諸詩。所以，由這首詩所反映出的毛滂與曾家的親密交往情况，與毛滂作賀壽詞諂諛蔡京這一情况並不抵牾，而是毛滂在不同時期刻意巴結逢迎權臣的表現。所以從詞題、筆風和情感等各方面來講，這四首詞當爲毛滂所寫。而這七首互見詞中的另外三首，在毛滂詞中均能見到詞題，詞題均爲「家人生日」。詞風秀麗温婉，不似吴則禮詞慷慨激昂或清空雅正之風，而與毛滂其他詞作格調一致。再者，吴則禮《北湖集》中亦有《鷓鴣天·曹丞相誕日》三首同題祝壽詞。按宋無曹丞相，疑爲曾丞相。當爲吴則禮在元符三年（一一〇〇）年其岳父曾布拜相後所作。雖然亦多讚美曾布之辭，如「永遇英雄際會時，垂天鵬翼逐雲飛」，「綸巾羽扇五湖間。自憐季子貂裘敝，來與機雲相對閑」，「垂紳屢轉龍墀日，接膝潛回黼座春」等句，詞風剛正，大氣從容，毫無温婉諂媚之態。綜合以上原因，筆者認爲這七首互見詞非吴則禮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