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謝玉岑詞及其在現代詞史之意義
2019-12-15鍾錦
鍾 錦
内容提要 謝玉岑身處清代詞學極盛之後,詞體的各種美感法則在理論和實踐上均發展至極致,欲求綜合熔鑄以成新拓,必然面對極限的挑戰。謝玉岑具有良好的詞才天賦,加以有意識地從清代詞學深入汲取,對詞學美感諸多方面的認知、訓練都達到極爲專業的程度。以此爲基礎,原本可以期待他開拓出詞學之新域。却不幸中道早逝,兼之時代風氣急速轉變,終爲一未成就之詞人。這是謝玉岑自己的悲劇,也是時代的不幸。通過詳細論述清代詞學對謝玉岑的影響,以及他自身積極開拓的取徑,我們並非僅僅關注其詞未成就之成就,而期望更進一步反思其在現代詞史上的意義。
關鍵詞 謝玉岑 詞 未成就之詞人
謝覲虞,字子楠,號玉岑。其他自署别號甚多,有曼頎、佛痴、茄暗、蕅暗、藕庵、藕龕、謝大、懶僧、懶尊者、懶香尊者、蓮花侍者、藕花龕主、竹如意齋主、白菡萏香室主、青山草堂室主、周頌秦權室主、求寡過齋主、孤鸞室主等。但謝玉岑成爲最通行的名字。清光緒二十五年七月二十七日(一八九九年九月一日),生於常州城區東官保巷。一九一四至一九一七年,在上海商校就讀。一九一七年加入武進苔岑社,先任書記員,兩年後成爲社董。一九二三年,應無錫戴溪橋朱氏之聘,教授私塾。一九二五年,任教於永嘉省立浙江十中。一九二七年赴上海,先後任職於上海南洋中學、財政部蘇浙皖區統税局上海第三管理處、愛羣女中、中國文藝學院、國立上海商學院等。民國二十四年三月十八日(一九三五年四月二〇日),卒於常州城區觀子巷十九號謝氏寓所,享年僅有三十七歲。
謝玉岑家學淵源。曾祖父謝璜,字玉階,太平天國時殉難,有《吉羊止止室詩稿》。伯曾祖謝秉文,字夢階,亦作夢葭,有《剪紅軒詩稿》。叔曾祖謝秉彝,字香谷,有《運甓小館吟稿》。祖父謝以知,字景熙,一字養田,號祖芳,有《寄雲閣詩鈔》。以知娶陽湖錢鈞次女錢蕙蓀,亦能詩,有《雙存書屋詩草》。父謝泳,譜名仁湛,字柳湖,有《瓶軒詩鈔》、《瓶軒詞鈔》。嗣父謝仁,泳之胞兄,譜名仁慶,字蒓卿,一作仁卿,有《青山草堂詩鈔》、《青山草堂詞鈔》。這些著作由其表伯錢振鍠編爲《謝氏家集》,民國元年刊刻。兼之幼年聰慧,謝玉岑在民國時期頗有聲望。他長於詩文,尤以填詞著名。精於書法,繪畫篆刻也頗有造詣,藝術評論更是得到一時的推重。所交遊多爲東南名流。他十四歲受業於錢振鍠,後來成爲錢氏門婿。與高吹萬、金松岑、葉恭綽、林思進、周企言等前輩來往,還曾向朱祖謀請益。他和同門王春渠、唐玉虬相交終始,和夏承燾更是莫逆知己。從書畫界前輩曾熙、王一亭、黄賓虹等游,與張大千之誼尤不尋常。生前詩文先後編有《茄暗詩鈔》、《春暮懷人詩本》、《白菡萏香室詩文集》等,因爲未刊,今天已不可見。一九四九年,王春渠在他身後編輯刊行的《玉岑遺稿》四卷,包括文一卷,詩一卷,《白菡萏香室詞》一卷,《孤鸞詞》一卷。他曾在《金剛鑽報》刊發《墨林新語》、《清詞話》,現在也只能找到前者了。未竟著作《清詞斷代史》、《清詞通論》、《清詞三百首》,也已不復存於天壤。其孫謝建紅新輯《謝玉岑集》,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九年出版,是現在最完備的謝氏著作集。集中除《玉岑遺稿》中詞二卷凡八十四闋外,又有後來陸續補輯所得四十四闋,共一百二十八闋。
謝玉岑在聲望日隆之際,忽以三十七歲之英年早逝。盡管他的胞弟謝稚柳,長子謝伯子,日後都在藝術界享得大名,他的江南詞人之名却漸漸湮没無聞。短壽固然是重要的影響,否則他很可能像夏承燾一樣,在詞學的學術研究方面有所建樹。但更爲關鍵的是,他的時代已經不允許一個年輕的詞人擁有大名。這不是謝玉岑自己的問題,毋寧説,是詞這種古典文學體裁的問題。在這個問題視域下,思考謝玉岑的詞作,或許更能凸顯某種深遠的詞學意義。
一 謝玉岑面臨的詞學處境
謝玉岑爲人所知,應該有賴於葉恭綽和錢仲聯。一九三五年葉氏家刻《廣篋中詞》刊行,很快成爲清詞選本的名著,流行甚廣。該書卷三録有謝覲虞詞二首:《疏影》「河樑杏葉」、《木蘭花慢·感事》。《疏影》詞下有「幽咽」二字評語。作者下注:「玉岑,《孤鸞詞》。」《廣篋中詞》刊行的這一年,玉岑辭世,但王春渠編輯的《玉岑遺稿》尚未印行,所録詞與遺稿本頗有異同。一九七五年,香港中華書局出版葉氏《全清詞鈔》,第三十九卷依樣收録玉岑這兩首詞,只是删去了那兩個字的評語。作者小傳寫作:「謝覲虞,字玉岑,江蘇武進人,有《孤鸞詞》。」這時《玉岑遺稿》已經印行,但葉氏仍然僅著録未聞流傳的《孤鸞詞》,不知何故。大多數研究者,理解玉岑詞都是始於葉氏這兩個選本。錢氏有《近百年詞壇點將録》,其中點玉岑爲「地速星中箭虎丁得孫」,贊語説:「玉岑多才藝,常州詞人後勁!不幸短命,未能大成。其詞蓋《金樑夢月》之遺,悼亡之作,如『人天長恨,便化圓冰,夜深伴汝』。可謂斷盡猿腸者。《疏影》、《木蘭花慢·感事》二闋,遼海楊塵時之詞史,後一首本事,即余《胡蝶曲》所咏者。」〔一〕錢氏是近代文學研究巨擘,他對玉岑地位的斷定,産生了重要影響。
但是在詞學上,與玉岑交往最深,也最了解玉岑的,還是夏承燾。玉岑卒後,夏承燾寫信給龍榆生,對玉岑詞有個十分肯定的評價:「玉岑之詞,必傳無疑。」不過夏氏並没有私阿故友,他仍然有個限定的説法:「昔蕙風論樊榭、容若,一成就,一未成就,而成就者非必較優於未成就。玉岑困於疾疢,限於年齡,學力容不如朱、厲。若其吐屬之佳,冰朗玉瑛,無論弟輩當在門墻衿佩之列,即凌次仲、陳蘭甫亦將變色却步,此尹梅津所謂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二〕這無異於説,玉岑詞之天分雖高不可及,但仍有學力的缺陷。玉岑的早逝,使他未能得到學力的完善,僅成一未成就之詞人。但在文學創作上,天分過於學力,所以「成就者非必較優於未成就」。似乎也講得順理成章。但稍一思考,我們就會發現問題。夏氏提到的納蘭容若,去世的年紀比玉岑還小七歲。還有夏氏也曾用來和玉岑相比的項廷紀,去世的年紀僅比玉岑大一歲。同爲早逝未及成就的詞人,爲何另外兩位享有了長久的大名?把原因歸諸玉岑所處時代的特殊性,即白話完全取代了文言,固然也不能算錯,但顯然把問題看得過於簡單了。
清代在詞學發展中是一個獨特的時期,前人稱爲「中興」尚不足以表明。就詞自身的創作來看,清代不能逾越宋代有其多方面的原因,但就對詞本身的認識來説,清代無疑遠遠超越了宋代。經過近三百年的不斷探索,清人對詞學各個方面的認知都達到了相當深刻的程度。而這種深刻的認知,又不可能不影響到詞自身的創作。理論和實踐之間的良性互動,是清代詞學一個顯著的特徵。到了晚清四大家之時,可以説,詞學發展到了一個極限。這個極限,一方面表明詞體的各種美感法則在理論和實踐上均臻於完美,一方面也給後來爲繼者造成了突破的瓶頸。所以不難理解的是,晚清諸老的創作成熟期多在中年之後,畢竟,達到美感法則的完美,需要時間的歷練。像納蘭容若、項廷紀那樣少年即享大名的情况,幾乎看不到了。而且在他們之後,不要説超越,就是能够並駕齊驅的人物,也忽然之間沉寂了。所以,夏承燾在《瞿髯論詞絶句》裏感慨彊村:「一輪黯淡胡塵裏,誰畫虞淵落照紅?」〔三〕
謝玉岑恰好遇到這樣的極限。對這極限的正負面,他或許比一般人感知得更真切。這從他對清詞的深入鑽研中可以窺見消息。玉岑自己明確説:「小時多讀清詞,至今不能脱其面目,近年疾疢,益成蕪廢,何敢與於作者之林哉?」〔四〕而就我們現在所知,玉岑所有的詞學著作都是有關清詞的,但不論已完成、還是未完成的,我們都看不到了。鄭逸梅曾記述説:「既而我饑驅海上,主《金剛鑽報》筆政,玉岑爲撰《墨林新語》及《清詩話》連篇累牘,報刊爲之生色。」〔五〕經謝建紅查對刊載在一九三二年八月五日《金剛鑽報》鄭逸梅寫的預告,實爲「謝玉岑著《清詞話》」,《請詩話》係訛誤。謝建紅在上海圖書館查找《金剛鑽報》,《墨林新語》全部二十二期連載具在,但因上圖收藏該報並不完全,《清詞話》没有發現。未完成的《清詞斷代史》、《清詞通論》、《清詞三百首》,就更無緣得見了。這是非常可惜的事情。我們無法明確了解玉岑對清詞的具體看法,不過,既然他懷着如此執着地對清詞的學術熱情,可以肯定地説,他一定會注意到清詞的獨特價值。夏承燾也注意到了這一點,説玉岑「好論列清詞,必於此有深造」。〔六〕既然遺憾已成,我們能够做的,就是對玉岑留下的詞作進行考察,從中尋覓他和清詞之間的共鳴,以窺見清詞對他可能産生的影響。
二 清代詞學對謝玉岑的影響
詞學經歷了清代,對自身的美感法則逐漸梳理清晰。浙西派、常州派和王國維的理論興替過程,呈現了這一歷史走向。每種理論的興衰自有其不同的特殊境遇,但經過足够的時間歷程,各種理論逐漸拼合成一個完整的美感體系。我們如果抛開那些特殊的境遇,集中在普遍的美感法則上,也許更容易看到玉岑詞與清詞的淵源關係。
(一)浙西派的影響
浙西派是清代對詞體美感法則最早的有意識反思,他們的特殊境遇固然是元明以來詞受到曲之影響而有俗化的傾向,但在他們推尊「雅詞」的過程中,將詞體的藝術美法則鑽研到了極致。從表面上看,他們似乎没有實質性的理論突破,僅僅恢復了人們對「雅詞」的關注,甚至他們關注的「雅詞」還僅僅是姜夔、張炎一脈。但對比宋代雅詞論者,我們看到,浙西派顯然在理論和實踐的良性互動上做得更爲出色。宋代雅詞之實踐自以姜夔和吴文英最爲出色,姜之以法則超越情感而形成的清空,吴之以情感提撕法則而形成的眩麗,其實都非法則所能範圍。但理論在對實踐的追摹中,往往偏於易於把握者,也就自然而然地集中在對法則的講求之上了。初期的理論表達顯得頗爲笨拙。比如,張炎在講詞體的結構時,説:「作慢詞,看是甚題目,先擇曲名,然後命意。命意既了,思量頭如何起,尾如何結,方始選韻,而後述曲。最是過片,不要斷了曲意,須要承上接下。」〔七〕誠然提出了大體可循的規範,但比起姜夔和吴文英的創作實踐來,就顯得局促偏狹。而沈義父在講字面時,迂執一如三家村學究,簡直成了笑柄:「如説桃,不可直説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如咏柳,不可直説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八〕他們對詞體藝術法則的認識,也很初步,只是看到字面和結構。講求字面,是爲了典雅氣息;講求結構,是爲了通過一種牽制的力度造就要眇曲折的姿態。浙西派的理論固然和姜、吴的實踐存在不小的差距,那是因爲姜、吴之佳處本非法則所能概括,但就對法則自身的認識來説比宋人精確多了。他們更深刻地看到,藝術法則在詞體中首要的作用,在於通過某種共同的規範使詞體遠離世俗,所以謂之「雅」。「雅言」就是指超越了地方風土的語言差異,具有一定空間範圍的共同規範性。隨着語言被記録成文字,空間範圍和時間範圍的共同規範性就都有了需求。語言最終超越了地方風土和歷史世代,在達致共同規範性的同時,還以法則的秩序性形成一套封閉的審美程式,這就是「文言」。「文」和「雅」意思相近。浙西派從不瑣碎與拘泥如宋人,而是以他們更爲淵博的修養,更好地貫徹了「雅」的原則。並不偶然的是,朱彝尊和厲鶚都以博學著稱。夏承燾講玉岑「學力容不如朱、厲」,學力指的就是這個意思。其實,陽羡派也遵循着同樣的原則,不同的只是:浙西派運其法於抒情,陽羡派運其法於使氣。朱、陳並稱,根本不會讓我們覺得意外。經過浙西派理論和實踐的互相促進,詞體在藝術法則上逼近了極致。這樣講當然不是説浙西派超越了姜、吴,姜、吴的美似乎是渾無罅隙的,浙西派就有了具體的方向。事情是兩面的:在這個方向上推到極致不免水至清而無魚,但趨於極致畢竟是發展。
玉岑詞受浙西派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玉岑遺稿》編次的第一首詞《陌上花》:
繆貞女,江陰西石橋人。咸豐庚申之變,轉徙至姬山,詈賊而死。後六十年,客有過姬山太子之廟以扶鸞爲戲者,女忽降乩,自言其事如此,並賦詩若干章。詩多雅音,楚楚哀思,其鄉之人將彙付梨棗,以光梓乘,彰潛德焉。
紅桑枯後,青山猶護、貞魂凝處。埋血年年,聞有土花堪據。叢鈴碎佩風前泪,吹下紺塵如雨。是人天、不了煩冤心事,鶴歸愁訴。 詩篇誰解惜?江陵腸斷,一樣木蘭歌句(用唐人事)。寒蝶荒磷(詩中語),可扺銅駝塵土。蟲沙浩劫今番又,算也空王難度。寫椒漿、還乞莊嚴永閟,青溪祠宇。
我們一讀之下,很自然地會想到《曝書亭詞》編次的第二首《高陽臺》。那是朱彝尊的名作,《篋中詞》等選本都選此爲朱氏的第一首。玉岑這首之於此,簡直如唐臨晉楷,惟妙惟肖。以詞叙事,姜夔不過以賦筆叙寫自身經歷,如《揚州慢》,朱彝尊的《高陽臺》却是叙寫他的友人葉元禮的一段情事。這是一個明顯的發展。畢竟以詞體篇幅之小、風格之要眇,給叙事帶來了極大的不便。如何在叙寫中不失詞體的風致,就看如何把一套封閉的審美程式運用到極致,朱彝尊淵博的修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一樁獨特的情事,居然在共同規範性下,流暢地表達了出來。朱詞的内容先由小序明白寫出,對着詞序,詞意就十分顯豁了。詞序曰:「吴江葉元禮,少日過流虹橋,有女子在樓上,見而慕之,竟至病死。」詞曰:「橋影流虹,湖光映雪,翠簾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斷腸人在樓陰。遊絲不繫羊車住,倩何人傳語青禽?最難禁,倚遍雕闌,夢遍羅衾。」周濟批評姜夔:「白石好爲小序,序即是詞,詞仍是序,反復再觀,如同嚼蠟矣。詞序,序作詞緣起,以此意詞中未備也。今人論院本,尚知曲白相生,不許複沓,而獨津津於白石序,一何可笑!」〔九〕其實,朱彝尊正是在詞序和詞意之間構建一種若即若離的聯係,以完成用詞叙事,詞、序看似重複,實際共同承擔着叙事的任務。没有了詞序的指示,詞意的理解就很可能泛化。
玉岑此詞寫於一九二五年,時年二十七歲,對朱彝尊的寫法自是亦步亦趨。詞序叙繆貞女事梗概,規範了我們對詞意的理解。首句,「紅桑」字似比繆貞女,又似喻隔世茫茫之感,或兼指之。則此貞魂能得青山之護,逾見可珍如此。「埋血」二句,寫死之確。「叢鈴」二句,寫生死疑幻之感。「是人天」二句,寫魂之來歸。過片三句,用唐人小説臧夏兇宅聞木蘭歌事,寫歸魂降乩。「寒蝶」二句,關合繆貞女之詈賊,引入興亡之感。「蟲沙」二句,歎今,或指當時軍閥之戰争。「寫椒漿」二句,歸本題,致奠繆貞女。事本荒誕,詞亦詭幻。兼以憂生歎世,懷抱别具。不過,叙事性還是最顯著的特色,與《大世界》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載月影廬主《紅羊軼聞·繆貞女》比觀,可存一時掌故。玉岑當時雖僅二十七歲,學力修養可見一斑。
看到玉岑如此詞作,也就不難明白如下的評説。他的友人方子川説:「詞尤擅長,出入清真、夢窗間。」(《藝苑九友——憶南洋中學教師謝玉岑先生》)他的學生蘇淵雷説:「工倚聲,出入玉田、白石。」(《鉢水齋外集》)〔一〇〕大概這種説法是時人最一般的評價。其實,無論説出入周邦彦、吴文英,還是出入姜夔、張炎,都不是嚴格的詞風評判,僅僅泛指「雅詞」。而用這樣的泛指,對於稍具遣詞修養的人來説,一般是不會有什麽大問題的。但同時,也就很難看到玉岑詞的真實特色,不追溯到朱彝尊的浙派,對於認識謝玉岑的詞風確是不够的。
(二)常州派的影響
隨着對美感法則的刻意講求,以及由之得來的典雅與諧和,往往使作者自足於此,從而缺少對詞之内涵的真實關注,作品也就不免容易流於空洞。從朱彝尊開始,浙西派不但未免於此,甚且安於此。常州派所針對的正是這一點。金應珪指此爲詞中「三蔽」之一的「遊詞」:「規模物類,依托歌舞,哀樂不衷其性,慮歎無與乎情,連章累篇,義不出乎花鳥,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應。雖既雅而不艷,斯有句而無章,是謂遊詞。」浙西派甚至在自足於美感法則的同時,流於更加的惡俗——「淫詞」:「揣摩床笫,污穢中冓,是謂淫詞。」〔一一〕朱彝尊自己就寫了一系列的《沁園春》詞,來咏美人身體的各個部位,甚至寫到了肩、臂、乳、背、膝。董以寧則有一組《蘇幕遮》,只看標題就足够撩撥人了:「簾外聽墮釵聲」、「回廊聽鞋底聲」、「屏邊聽浴聲」、「隔帷聽夢魘聲」。可見浙西派實不免只滿足於法則自身之完美,而忽略了詞之内涵。這自然是推尋極致過程中的「過猶不及」。明白這一點,也就不難明白張惠言爲什麽强調:「傳曰:意内而言外謂之詞。其緣情造端,興於微言,以相感動。⋮⋮然要其至者,莫不惻隱盱愉,感物而發,觸類條鬯,各有所歸,非苟爲雕琢曼辭而已。」〔一二〕周濟延續張惠言,更深刻地指出:「隨其人之性情學問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見事多,識理透,可爲後人論世之資。」〔一三〕嚴格要求作者之情志超越感官之愉悦、世俗之利益,從而將詞提升至儒學道德之高度。常州派獨特的「尊體」説,正是抗拒浙西派將詞之美感法則推尋到極致過程中所出現的弊端。
不過,常州派陳義太高,真正能够達到標準的作者很難一遇。但也確有真能寫出者,張惠言自己就是一個典範。他的《水調歌頭·春日賦示楊生子掞》,竟然「寫出了學道之儒士的一種心靈品質方面的文化修養」。〔一四〕這五首《水調歌頭》受到常州派詞學家的極力稱許,譚獻説:「胸襟學問,醖釀噴薄而出。賦手文心,開倚聲家未有之境。」〔一五〕陳廷焯也説:「皋文《水調歌頭》五章,既沉鬱又疏快,最是高境,陳朱雖工詞,究曾到此地步否?不得以其非專門名家少之。」〔一六〕但後繼實在太難,可以説,這五首詞已經到了一個極限。甚至常州派大家和晚清諸老,都没能跟上張惠言的境界。玉岑英年早逝,加之他那個時代對儒家道德的鄙薄,想要上追張惠言,幾乎不再可能。但他畢竟生長在常州,又精於清詞之研究,不可能不熟悉常州派。《玉岑遺稿》卷三有一組《菩薩蠻》,詞序曰:「江陰蔣鹿潭《水雲樓詞》有此調《子夜歌》若干闋,類情指事,怨騷之遺也。詞客不作,人間何世,感爲繼聲。」蔣春霖的原作,玉岑是以常州派的眼光來看的,「類情指事,怨騷之遺也」,當然是常州派的口吻。詞作也很顯然步趨常州派。不過,這一組七首托意太刻,不够渾成,倒是之後的另一首,更有格調:
盤龍寶帶空箱叠,鬧妝猶鬥長安陌。翠額本清妍,君心自不憐。 試裁明月扇,倘念寒灰怨。日暮賣珠回,塵奩掩泪開。
「盤龍寶帶」,見其高貴。鬧妝花,則假花也。此高貴者叠在空箱,而彼假飾虚僞者,猶長見鬥其姿態於京華之陌,則此高貴何有乎此世?「翠額」二句,不待言矣。劉禹錫《秋扇詞》曰:「當時初入君懷袖,豈念寒爐有死灰。」然而縱然已先念之,豈便不裁?豈便裁而不使如明月之皎潔?所以「試裁明月扇」,字字珍重矣。「賣珠回」,用杜甫《佳人》詩:「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是如此珍重,竟至如此苦况,能不怨耶?「塵奩」,見棄之久,「掩泪開」,見怨而自珍如此也。
對比常州派所推崇的「温韋宗風」,玉岑此詞可謂形神兼備。「興於微言,以相感動」,玉岑體會得準確恰當,不能以其不及張惠言五首《水調歌頭》就輕視之。玉岑詞和常州派的淵源一直未被論者具體述及,恐怕不是因爲輕視玉岑,而是輕視常州派。輕視常州派最主要的原因,其實還是常州派陳義太高,非一般人所能企及。
(三)清季詞壇的影響
有鑒於此,譚獻甚至期望在經師中尋找合格的作者,他説:「近世經師惠定宇、江艮庭、段懋堂、焦里堂、宋於庭、張皋文、龔定庵多工小詞,其理可悟。」〔一七〕然而事與願違,他所舉的經師中,除了張惠言和龔自珍,恐怕没有可以説「工小詞」的。强求於其中,大概只能找到「語録講義之押韻者」〔一八〕吧。過分追尋内容,竟和過分追尋形式一樣,也將成爲詞之一「蔽」,這大概是金應珪想不到的。也許爲了降格以求,周濟提出:「詩有史,詞亦有史,庶乎自樹一幟矣。」〔一九〕給常州派的作者一個方便法門。葉嘉瑩先生以「雙重語境」説解釋了「詞史」的内在理路:「其詞作之佳者,往往在其表面所寫的相思怨别之情以外,還同時藴含有大時代之世變的一種憂懼與哀傷之感。」〔二〇〕於是,愛情變成了歷史,我們看到常州派又一個發展趨向。所謂「黍離麥秀之悲,暗説則深,明説則淺」〔二一〕,在對時代世變的叙寫中,浙西派的藝術法則就顯得頗有用處,常州派就和浙西派不期而然地結合起來。假如我們想到浙西派的肇因在於《樂府補題》的發現,而其重要作者王沂孫,既被看作姜派詞人,又被常州派所極力推尊,也就容易理解了。經過蔣春霖,再到臨桂詞派,浙派和常派慢慢趨於結合可謂最自然的事情了。晚清四大詞人儘管各具面貌,但大家一致公認,都是臨桂一脈的法乳。因此也可以説,都是在浙派與常派的結合中,更突出一些常派。不僅創作如此,理論也一樣。陳廷焯的《白雨齋詞話》是一個顯著的代表,在那裏浙派和常派趨於結合的思路清晰極了,常派的主導也十分明顯。但也正因爲這樣的清晰和明顯,旁觀者總有「水至清而無魚」的遺憾。其實,理論和創作是不同的,理論越清晰越明顯越好,創作則越渾成越好。大概頗有論者習慣於創作似的寫作思路,更推崇況周頤的《蕙風詞話》。其實況周頤的勝處,也仍在以常派爲主導,不過將之深藏在「拙重大」的背後;也仍在能够判别出不同的美學法則,不過講得渾成。陳、況的思路是相近的,王國維《人間詞話》却是個異數,我們下面會談到。因此,我一直認爲,《白雨齋詞話》代表了清代詞學理論的高峰。
清季正是抒寫大時代之世變的憂懼與哀傷最恰當的時機,也正是兩種詞學理論得以結合的時機,各有特色的「詞史」之作紛涌而出。儘管民國以來,世事發生了更大的格局變動,但清季詞壇的直接影響力不容小視。玉岑一九二六年後在上海結識了清季四家之首的朱祖謀,且以「師」相稱〔二二〕,親炙之機,必然帶給玉岑更爲直接的影響。晚清諸老面目各異,就如朱祖謀以先學夢窗再熔東坡聞名,但他們合浙派與常派的路徑却都趨於一致。詞學在這個時代,法度超越了風格,成爲劃分的標尺。玉岑挾其天賦,延續了他們的路徑,慢慢再從學力中求發展。朱祖謀給他的實際幫助有多大,現在已經難以確知,但以玉岑對清詞的研習來看,必然會傾心向朱祖謀學習。他的學習是成功的,也得到内行的肯定。葉恭綽選録他的兩首詞,均爲晚清體格。《木蘭花慢·感事》一首尤爲顯著,其詞曰:
顫清歌玉樹,亂星爛、最高樓。任曙誤銅龍,雲迷錦雁,歌罷還留。綢繆。鈞天殘夢,擲東風帝子自無愁。衫影初低蛺蝶,胡塵漸迸箜篌。神州。春事百分休。天意付悠悠。只巢燕飄零,黄昏闌角,銀鑰誰收?應羞。辭林紅萼,逐錦帆自在又東流。草木本無情思,年年悔望枝頭。
錢仲聯説爲「遼海揚塵時之詞史」,即感直奉戰争而發者,又言「本事,即余《胡蝶曲》所咏者」,應寫當時權貴與影星之事。首三句,寫歌舞無休,以「玉樹」見興亡之慨。「曙誤銅龍」,夜以繼日也;「雲迷錦雁」,軍機遂不顧也。「鈞天殘夢」諸句,寫當時醉生夢死之狀。「衫影初低蛺蝶」,殆即指影后耶?過片以下,叔世之慨。「應羞」三句,用「錦帆應是到天涯」,以隋宫事影射。結二句,以草木之無情,見時事之莫挽,最爲沉痛。
雖然和《陌上花》相較,這首詞已有了更爲深厚的内涵和學力,但其技法、托意,可言嫻熟,不可言極詣。也並未表現與人迥異的獨特面貌,只能説是晚清以來的常見風格而已。甚至托意也未能直造《蝶戀花》那樣的常州派理想境界,反而自囿在晚清詞人走向極致時表現出的晦澀。因爲錢仲聯和他的朋友之誼,我們相信這首詞或與影后胡蝶相關,否則僅憑「衫影初低蛺蝶」一句猜測,與射覆何異?
(四)王國維的影響
當然這不是玉岑一人的窘境,晚清體推至極致,無一例外地走向托意晦澀,詞法艱深。甚至作者還以此自負。這引起王國維極大的反對。他對納蘭容若的推崇,其實包含了對晚清詞法艱深的自覺排拒,故而盛稱自然而斥浙西派之法造成了「隔」。他説:「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二三〕簡直和雅詞論者針鋒相對。他對常州派的嚴厲批評,其實質也是指向晚清詞人托意之晦澀。他説:「固哉,皋文之爲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二四〕我們看到,王國維對清季四家的評價均不够高,尤其不喜朱祖謀。他「彊村雖富麗精工,猶遜其真摯」〔二五〕的説法,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如果不是在晚清體托意晦澀、詞法艱深的特殊語境下,王國維的這些説法原本都是詞學上的倒退。與雅詞論者的針鋒相對,實際完全無視詞體自身藝術法則的進步。對常州派的批評,基本完全無視譚獻已經揭示過的闡釋學原則:「皋文《詞選》以《考槃》爲比,言非河漢也。此亦鄙人所謂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二六〕而且簡直忘了他自己也曾遵守這樣的原則去評價:「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緑波閑。』大有衆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二七〕甚至他的「境界説」中相當重要的一個部分,恰恰是對常州派這一闡釋學原則的延續。進行如此攻擊,未免顯得意氣用事。王國維自己創作的法則,是以「自然」和「哲理」相結合,力避艱深晦澀,而希望在自然地叙寫中寄意遥深。所以他推崇北宋詞,貶低南宋詞;推崇納蘭容若,貶低常州派、晚清體。
然而,王國維如此偏激的論調,在新文化風氣的衝擊下,居然大行其道。他從西方哲學中歷練出的對哲理的敏感,不是一般人所能具有,於是只有「自然」一點被接受了。玉岑的老師、岳父錢振鍠,正是接受王國維論調的一位作者。他在其《羞語》裏説:「偶見王静安《人間詞話》,於不佞有同心焉,喜可知也。」〔二八〕而其論詞,就是拈出「自然」二字,其《謫星説詩》云:「詞要極自然,極爽朗,方是上品,安用所謂填者?」卷二:「詞要極靈活,極自然,烏有填詞之云乎?」〔二九〕錢振鍠自作,如《減字木蘭花》:
天涯佳境,個個村莊皆畫景。疑是仙家,没數紅桃没數花。 一般情韻,山要遠看花要近。春水無涯,更愛波紋似碧紗。
就是典型的自然之作。這樣的自然之作,看似最容易,但却須憑借天賦才情,幾乎無法由學而致。玉岑作爲詞人最爲人所稱道的一點,恰是天賦才情之美。人人皆以詞人目之,都應該是對此的真切感受。玉岑詞中對此表現得最純粹的作品,多在寫給妻子錢素渠的詞中,而確實頗似納蘭。比如這首《南樓令》:虬箭響初殘,歸橈驚夜闌。理殘妝、還啟屏山。縱道有情春樣暖,也涼了、藕花衫。薄暈起渦圓,偎肩恣意看。更關心、泥問加餐。指點天邊蟾月説:今日可、放眉彎?
玉岑長日在外謀生,家中全賴夫人料理,夫妻相濡以沫,深情備至。這首詞寫玉岑深夜歸來,夫妻久别重逢之情景。語極質樸,却摇曳生姿。「虬箭」三句,純是叙事。歸人夜深乘舟還家,居人驚起開門相迎,平平寫起。却陡接「縱道有情春樣暖,也涼了藕花衫」,則今日相逢之欣喜,往日度日之艱辛,互相映帶,所謂以哀寫樂一倍增其樂也。用語則旖旎灑落,詞人風致之絶佳者。「薄暈」三句,寫閨中密意,雖温柔敦厚,不免稍近瑣屑。即以「指點天邊蟾月説:今日可、放眉彎?」蕩出遠韻。全首收放自如,濃淡相宜。所異於納蘭者,納蘭以富貴語寫傷心,玉岑則以尋常語叙深情,彌近常人情境也。
不過,要以如此清淺的詞作,改變晚清諸老在推尋詞體極致中所陷入的困境,對於熟悉清詞流變的玉岑來説,肯定是不屑一顧的。所以,以天賦見長的謝玉岑很快放棄了自然一路,走向王國維論調的反面。錢振鍠對這一點應該深有體會,他自己説到:「爲詞不以示我,或問之,曰派不同。」〔三〇〕「派不同」大概是玉岑的一個托辭,實際上,他開始追尋更爲宏闊的詞學世界。
三 謝玉岑未成就之成就
清詞從朱彝尊到王國維,完成了對詞體完整美感體系的拼合,這個過程中每個重要詞論家都有其不可取代的歷史作用。即使像王國維那麽清淺、偏激,都有其沉重的歷史意義,使我們不敢輕視。經過清代諸家的探索,詞體在自然、藝術法則、托意三個方面,經過理論和實踐的良性互動,各各達到了極致。而這三種主要的美學特徵,最終熔鑄在晚清諸老那裏。但是,這個過程始終受到有意識的理論引導,不僅每一種的發展都在達到極致之後有所過度,就是三種熔鑄爲一時也未能避免這個弊病。但是,因爲每一種都已走到極致,想要超越弊病,任何一種似乎都無能爲力,只有靠着三種相互之間的扺消。王國維之清淺,扺消了晚清諸老的深澀,大概是詞學不可無一、不能有二的理論倒退,在倒退中起到了其扺消性的歷史作用。詞體的這三種美學特徵,都有其不易完成之處。所謂「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三一〕,看似最容易,但要求超絶的天賦和才情,學力在此幾乎無措手處。隨着藝術法則之鍛煉已臻於極致,晚清諸老之以詞名世者,無一不具備特殊之天才,稍有天才之缺憾就根本不可能再有成就之日。藝術法則固然可以由學而致,如王國維所説(王國維在這篇論文裏,認識到古雅的真實價值,但似乎並不清楚,這種古雅恰恰依靠藝術法則來成就):「至論其實踐之方面,則以古雅之能力能由修養得之,故可爲美育普及之津梁。雖中智以下之人,不能創造優美及宏壯之物者,亦得由修養而有古雅之創造力。」〔三二〕但真正做到爐火純青,也須在學力方面付出極大的努力,甚至還要輔以天才。托意之難,則在涵養之不易,不得求之天賦,亦不得期之學力。涵養絶非易於企及者,僅被高懸爲鵠的,期能有幸遇之合。常州派因此不得不降格以求,從涵養降至世變之「史」的關注,提出「詞史」一説,而爲晚清體所順承。玉岑聰明之處,正在善於把握三種美學特徵,雖未必一一造極致,但由路徑之正漸趨熔鑄之途。更爲難得的是,在此基礎之上,求更進一步的拓展。雖然其努力終未成就,但其方向已經顯露出來。
玉岑承擔的這個任務實在並不容易。對於一個具有相當高天才和勤勉的人來説,不僅要有超越極限所需的鍛煉之時間,换句話説,要求如同晚清諸老那樣中年以上的壽數;而且還要面對歷史設置的與前輩不同的境况之羈絆。這種羈絆主要有兩點。第一種是白話文的勃興及其所帶來的淺薄文化風氣,使得古典傳統暫時隱退。有一種説法必須予以澄清。很多人誤以爲新文化的主角們,都具有極好的傳統文化修養,其實這種好是和更差的當代作家比較得來的。如果和以玉岑這樣水準的傳統文化學者比較,可就慘不忍睹了。可是一旦有這種比較,論調又會以另外的角度指責傳統文化學者保守。新文化的主角們就這樣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甚至很多天資學力都極爲優秀的學者也爲此形勢所迷惑,這實在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筆者的太老師顧隨先生,眼力魄力,都是一流的。然而表現在創作中,其眼力魄力,居然在新文化和王國維的雙層夾縫裏完全消磨殆盡。顧隨先生在創作中,一方面極力跟隨王國維的哲理思維,一方面跟隨新文化運動不避使用白話表達。但我國詩古文辭之精妙,兼乎文字内外,一偏於文字之不典雅而通俗,必致内外俱廢。詞曲尚能以參差之句法别饒姿態,所以顧隨先生的詞曲乍視之覺得勝乎其詩,熟視之其實有着同樣的失敗。他的詞每每學王國維「人間總是堪疑處,唯有兹疑不可疑」這樣反復的句法,雖有倔强之態,但少入微之思。顧隨先生可以説是:在擺脱第一種羈絆時,採取了並不完善的策略,辜負了他天賦的美好,没有能够造成更爲出色的成就。第二種是知識分子逐漸脱離政治生活而逐步走入學術的象牙塔内,使得他們不再負有修齊治平的責任,於是常州派所要求的涵養便缺少了博大與深厚。雖然譚獻説的近世經師多工小詞並不可信,可是五代、北宋宰輔多工小詞却是歷史的事實。也正因此,常州派主要在五代、北宋的小詞中看到了最深遠的寄托。隨着知識分子身份的改變,玉岑已無法回到舊時小詞面臨的語境,不僅寄托的深遠變得艱難,即使面對世變的抱負也不再相同。在這種處境中,試圖拓展詞體的領域,幾乎等於天方夜譚了。
玉岑以其天姿、學力,再加上對詞的酷愛,没有回避這種艱難,他的努力在兩個方面展現出來。先看形式方面。玉岑在詞的韻律方面突破性很大,這是學者們都發現的問題。如《憶舊遊》詞牌,六個領字並宜用去聲字,晚清諸老多數遵循,玉岑的一首不但没有完全遵循,甚至第一個領字用了平聲(「才寒深幾日」)。而且用韻非常之寬,不僅相鄰韻部通用,相隔較遠的也照樣通用。比如,依《詞林正韻》,第六部與第十一部通用,第十一部與第十三部通用,有時甚至幾部混用。由於玉岑詞風度格調之美顯示出詞學修養甚深,我們根本不用懷疑玉岑不曉韻律。我想他很可能受到錢振鍠的影響,錢氏説過:「我輩但憂文字不逮古人,無憂其不合律也。」〔三三〕之所以在韻律方面如此之疏,我想是别有原因的。首先,晚清諸老嚴求詞律,使之成爲專門之學,也是詞學轉入艱深晦澀的一個原因。隨着詞樂失傳,過度講求詞律也顯得没有任何必要。至於用韻,《詞林正韻》本就和前人創作的實際用韻情况並不完全一致。玉岑對此的突破,或可説,是有意識使詞體擺脱艱澀窘境的一個策略。同時,也增强一些現代性的因素。其次,就常州派的傳統來説,其實並不太講求韻律。比如張惠言那有名的五首《水調歌頭》,「便了却韶華」、「又斷送流年」數句,按律都應是上二下三句式,但張惠言徑直作上一下四,龍榆生説:「殊爲不合。」〔三四〕可以看出常州派和晚清諸老的差異。(龍榆生是朱祖謀弟子,對詞律要求就嚴格得多。)這一點至少給玉岑以支持。
再看内容方面。我們前面已經舉過玉岑在詞體不同美學特徵的例子,應該説,對清代詞學進行了很好的繼承,但並没有超越前人,或者,没有形成獨特的面貌。但這是玉岑開拓的基礎。儘管他在各個方面還有拓展的餘地,但已經開始熔鑄爲自己的風格了。當然,在經過極限之後,較之前人形成自己的風格,他所需要進行的開拓更廣,難度也更大,臻於成熟也就需要更多的時間。從玉岑後期詞作,我們看到他並未急於和新文化抗争,刻意去表現現代特色,而是根柢於自己的修養,在時代的變化中潛移默轉。漸漸轉出前人所未有的境界。比較明顯的,在他臨終前的詞裏,有着納蘭之「自然」和常派之「寄托」相結合的新特色,隱約有着對詞學新理論的回應。比如他的一首悼亡詞《玉樓春·夜夢素蕖,泣而醒,復於故紙中得其舊簡,不能無詞。癸酉七月十七日》:
羅衾不耐秋風起,夜夜芙蓉江上悴。苦憑飄忽夢中雲,賺取殷勤衣上泪。起來檢點珍珠字,月在墻頭煙在紙。當年離别各魂銷,今日銷魂成獨自。
本來只是如詞題,所寫乃悼亡之一小事,在别人或許深情,或許自然。而玉岑用情之專,所謂「欲報妻恩惟有不娶」,竟成一九死不悔之境界。又飾以芙蓉之美好(玉岑妻名素蕖),珍珠之可貴,月之明,煙之渺,則所望遂成一可爲殞身之珍物。情境已極佳,又以秋風之起,江上之悴點染,見珍物之難留,世間之可哀,守深摯於憂患間,彌覺沉至。玉岑晚期悼亡詞作,有着普遍的特色,一如周濟論秦觀「將身世之感打並入艷情」〔三五〕,合個人之感與家國之慨,内涵極爲豐藴。葉恭綽選録他的《疏影》詞就是如此,評語「幽咽」二字,大概也指向個人情感之外。但這一首,除了個人之感與家國之慨,還有文人之精神:對美好的執著,對苦難的堅忍。在玉岑的詞裏,寫到此種境界的實在不多,即使在詞史上,也算不常見的佳作了。
然而非常可惜的是,玉岑對詞體的拓展才剛起步,甚至還没有自覺意識,他短暫的生命就中止了今後可能完成的理論與實踐的良性互動。所以,玉岑真是一未完成之詞人。未完成還不在於他没有完全形成自己的風格,這反而使得詞之多方面的美學特徵在他身上得到充分體現。不然,玉岑之獨擅也許反而掩蓋了這種豐富性。對於這種豐富性的認知,自是得自詞學自身之發展歷程。反過來,思考玉岑詞之豐富,也應該同樣引起詞學自身的深入反思。玉岑因而成爲詞學發展歷程的活化石。這是未完成的優勝。真正的未完成,是以玉岑之才學,本足以在晚清諸老之後,與同時才彦一起推動詞學的進一步拓展。這個要求,就和我們求之於納蘭容若、項廷紀的大有不同。王國維很能了解納蘭容若之得盛名,他説:「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三六〕納蘭容若在浙西派盛行之日,不步趨於法則,就是所謂的「未染漢人風氣」。但趨法則而流爲「游詞」之弊,並不可以簡單地以否棄法則來對治。常州派的方法就遠較納蘭容若爲深刻,也更符合詞學發展的要求。但以當時詞學的認知水準,所求之於納蘭容若的,並未見出如此重大之責任,有一「自然」已經足够耳目一新了。故雖未成就,不難享大名。譚獻論項廷紀曰:「蓮生古之傷心人也。蕩氣回腸,一波三折,有白石之幽澀而去其俗,有玉田之秀折而無其率,有夢窗之深細而化其滯,殆欲前無古人。⋮⋮以成容若之貴,項蓮生之富,而填詞皆幽艷哀斷,異曲同工,所謂别有懷抱者也。」〔三七〕從論述中可以看出,項廷紀比納蘭容若更能協調自然和法則的衝突,在詞學那個時期這一點有其意義。就是常州派在「詞史」的拓展之時,爲了比興不失於膠着,需要既有委曲技法又有濃烈情感之作者,項廷紀無疑成爲一個完美的選擇。由於没有經過晚清諸老的發展,詞學賦予項廷紀的責任也没有更多,同樣未成就,也享有了盛名。玉岑的時代,詞學要求的責任遠爲重大,他之未成就竟致逐漸湮没無聞,對於個人和時代,都是悲劇。這是「未完成」的悲哀。
四 謝玉岑詞的論定
通過清代詞學進步之歷程,我們對謝玉岑詞做了一個鳥瞰式的概觀,也對他未成就的價值和原因進行了反思。我們的看法,還可以和前輩學者的論斷相互印證。
謝玉岑自詞名外,還以書畫、鑒定名世,結交均一時名流,這自然更助其詞名的遠播。贊譽玉岑詞名者固然不乏,但很多人其實並不真正清楚玉岑詞的風格特色,一般都泛泛説出入清真、夢窗,或是白石、玉田,其實都不是嚴格的詞風評判,僅是泛指。
大家都能看到的玉岑詞特色,則在悼亡之深摯。謝玉岑夫婦伉儷情深,其詞集名《白菡萏香室詞》即因其妻名素蕖,名《孤鸞詞》即因喪妻後不再娶。連夏承燾開始對玉岑的評價,也是從悼亡詞着眼的。在玉岑夫人去世時,夏氏挽聯有云:「萬口誦情文,得婿如君,應不數《飲水》、《憶雲》、《夢月》。」玉岑卒後,夏氏寫信給龍榆生,又説:「弟甚愛其悼亡諸什,大似《夢月》、《飲水》,彼謙讓不遑。」〔三八〕納蘭容若的《飲水詞》,悼亡之作久傳衆口。項廷紀的《憶雲詞》,悼亡之作亦多。《夢月詞》作者周之琦被視爲常州後勁,玉岑也是常州人,喪妻時曾效納蘭作悼亡詞《青山濕遍》,一時聞名,夏氏提及應該是一種自然的聯想。《詞學季刊》第二卷第四號所發「謝玉岑之死」的消息,就沿用了夏氏這個評判:「其精詣之作,論者謂其冰朗玉映,在《夢月》、《飲水》之間。」〔三九〕
不過夏承燾還注意到玉岑和清人的關係。《玉岑遺稿》有夏氏序言,論其詞「纏綿沉至,周之琦、項廷紀無以過」。〔四〇〕這表面上看是很具體的風格評判,但却出自夏氏對玉岑詞深入的思考,在評判風格的同時認真估量其詞所造之成就。首先,玉岑詞具有相當的聯想潛能,與納蘭的清淺異趣,納蘭不再被提及。同時,夏氏對時人泛以「雅詞」視玉岑,並不贊同,專門提及周、項。黄燮清《詞綜續編》論周之琦:「《夢月詞》渾融深厚,語語藏鋒,北宋瓣香,於斯未墜。」〔四一〕這個評語被譚獻引到《篋中詞》裏,可視爲常州派之定論。玉岑詞確有與周之琦相近的「渾融深厚,語語藏鋒」特色。納蘭容若的優點在項廷紀那裏基本都有,但其缺乏的雅詞派修養項廷紀也同樣有。玉岑詞又正是時人一致認爲具有雅詞傾向者,那麽用項廷紀來相比要比納蘭更爲恰當。夏氏對玉岑詞的認知,大概從揚棄其雅詞傾向開始,陸續看到其聯想潛能、幽艷情致,最終肯定其遣詞修養。可以説,夏氏「纏綿沉至,周之琦、項廷紀無以過」的評價,第一次從詞學的高度論述了玉岑詞的成就。錢仲聯《近百年詞壇點將録》的贊語,就是在夏氏評價的基礎上作了更精煉的概括。錢氏更看重玉岑的常州派背景,於是只留下周之琦。同時指出玉岑詞悼亡與詞史的兩個特點,這也與周之琦相吻合。在我們熟悉了夏承燾的論斷後,如此精簡固然未爲不妥。只是在精簡的同時,也將反映在夏氏思索過程中的種種豐富因素失落了。
夏承燾最終提出了玉岑詞未成就之論述,已見前引。「昔蕙風論樊榭、容若,一成就,一未成就,而成就者非必較優於未成就。玉岑困於疾疢,限於年齡,學力容不如朱、厲。若其吐屬之佳,冰朗玉瑛,無論弟輩當在門墻衿佩之列,即凌次仲、陳蘭甫亦將變色却步,此尹梅津所謂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四二〕他舉了況周頤論厲鶚和納蘭容若的例子,説明浙西派所看重的藝術法則,並不是玉岑詞主要的成就。朱彝尊、厲鶚自然是大家,夏氏未便輕議,却舉出了兩個稍遜的名家:淩廷堪和陳澧。夏氏認爲,以玉岑的早卒,藝術法則固然不及朱、厲,但以其天分,吐屬之佳可使淩廷堪、陳澧却步。這對玉岑,實在有着更大的期待。
未成就論並非夏承燾的一家之言,金松岑也有相近的看法。一九三九年,他寫《謝玉岑遺詞序》,不知何故未收入《玉岑遺稿》,原載《羣雅》創刊號,即一九四〇年八月第一集卷一,後收入作者《天放樓文言遺集》卷二。裏面説:「能爲是者(指填詞)其才遍至,其用力恒出乎詞之外,其成名焉不速。不速之謂晚成,晚成者假年於天而成其業也。」這就是前文所言的,詞體在晚清諸老之後面臨的實際境况,因發展到極致而難於早成。又云:「玉岑具獨至之才,博覽羣籍,而獨致力於長短言,其爲藝幾於成矣。懶不自珍惜,中年徂謝,幸諸友好爲之緝綜。」這是對玉岑的惋惜。「玉岑之藝雖未底於大成,要其過人之哀樂,凝爲靈芝瑞露,而吐爲仙音者,雖有兵火之劫,烏從而爍之哉?」這是對玉岑的肯定。
可以説,通過清代詞學進步歷程的回顧,得出的對謝玉岑詞的判定,和前輩學者逐漸形成的認識,是極爲吻合的。要之,謝玉岑具有全面的詞才,對詞學美感諸多方面的認知、訓練都達到極爲專業的程度,正當他想要以此爲基礎進行熔鑄,從而開拓出詞學新域之時,却中道而逝,終爲一未成就之詞人。這是他自己的悲劇,也是時代的不幸
〔一〕錢仲聯《夢苕盦論集》,中華書局,一九九三年,第四〇〇、四〇一頁。
〔二〕《詞學季刊》第二卷第四號「通訊」,一九三五年七月。
〔三〕夏承燾《瞿髯論詞絶句》,中華書局,一九八三年,第七六頁。
〔四〕《謝玉岑致龍榆生札》五通其三,見張壽平編《近代詞人手札墨迹》,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二〇〇五年一一月版。
〔五〕鄭逸梅《近代名人叢話》,中華書局,二〇〇五年,第一二五頁。
〔六〕《詞學季刊》第二卷第四號「通訊」,一九三五年七月。
〔七〕張炎《詞源》,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一册,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第二五八頁。
〔八〕沈義父《樂府指迷》,《詞話叢編》第一册,第二八〇頁。
〔九〕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第九頁。
〔一〇〕轉見謝建紅《玉樹臨風:謝玉岑傳》,上海書店出版社,二〇一七年,第二〇八、二〇三頁。
〔一一〕金應珪《詞選後序》,《詞話叢編》第二册,第一六一九頁。
〔一二〕張惠言《詞選序》,《詞話叢編》第二册,第一六一七頁。
〔一三〕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第四頁。
〔一四〕葉嘉瑩《説張惠言〈水調歌頭〉五首》,見《清詞叢論》,北京大學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第二〇〇頁。
〔一五〕譚獻《篋中詞》,見《御選歷代詩餘 附篋中詞、廣篋中詞》,浙江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第五五二頁。
〔一六〕陳廷焯《詞則·大雅集》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四年,上册,第二四九、二五〇頁。
〔一七〕譚獻《復堂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第三二頁。
〔一八〕劉克莊《恕齋詩存稿跋》,見《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一一,《四部叢刊初編》本,商務印書館,一九三六年。
〔一九〕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第四頁。
〔二〇〕葉嘉瑩《論詞之美感特質之形成及詞學家對此種特質之反思與世變之關係》,見《詞學新詮》,北京大學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第二〇〇、二〇一頁。
〔二一〕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第二九一頁。
〔二二〕《申報》一九三〇年一二月二三日刊謝玉岑《魏塘賓筵小記》一文中,有「聯語雅多可誦,彊村師曰:『宣文絳帷,女宗矜式;郗母緑鬢,上壽期頤』」之語。
〔二三〕《蕙風詞話 人間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第二〇六頁。
〔二四〕《蕙風詞話 人間詞話》,第二三三頁。
〔二五〕《蕙風詞話 人間詞話》,第二四四頁。
〔二六〕譚獻評《詞辨》,見《清人選評詞集三種》,齊魯書社,一九八八年,第一七八頁。
〔二七〕《蕙風詞話 人間詞話》,第一九六頁。
〔二八〕屈興國編《詞話叢編二編》,浙江古籍出版社,二〇一三年,第一八四九頁。
〔二九〕《民國詩話叢編》第二册,張寅彭輯,上海書店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第六〇四頁。
〔三〇〕錢振鍠《謝二姑傳》,轉見《謝玉岑百年紀念集》,京華出版社,二〇〇一年,第四七頁。
〔三一〕《蕙風詞話 人間詞話》,第二一七頁。
〔三二〕王國維《静庵文集續編·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見《王國維遺書》,上海書店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第三册第六二三頁。
〔三三〕錢振鍠《名山文約》三編。
〔三四〕龍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詞選》,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第九〇頁。
〔三五〕周濟《宋四家詞選》,《清人選評詞集三種》,齊魯書社,一九八八年,第二三六頁。
〔三六〕《蕙風詞話 人間詞話》,第二一七頁。
〔三七〕譚獻《篋中詞》,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一五年,第二〇四頁。
〔三八〕〔三九〕《詞學季刊》第二卷第四號「通訊」,一九三五年七月。
〔四〇〕《玉岑遺稿》,王春渠印本,一九四九年,第二頁。
〔四一〕龍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詞選》,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第一〇九頁。
〔四二〕《詞學季刊》第二卷第四號「通訊」,一九三五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