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邊尋夢更何人〔一〕:張伯駒與現當代詞壇
2019-12-15馬大勇
馬大勇
内容提要 張伯駒是近百年詞壇的一大作手,他以傳奇的身世、富豔的才華、高貴的人格穩執京華詞界之牛耳,將京津兩地統聯矗立爲近百年詞史的中心區域之一,功勳至偉。在他身邊麇集著衆多重要詞人,和而不同,日夕酬和,以飽歷創痛的心靈相互摩蕩,聨袂鼓揚起了現當代詞壇的一道絢麗虹彩。本文即勾畫這一批圍繞在張伯駒身邊的「夢邊尋夢人」如袁寒雲、「江夏二黄」、周采泉、胡蘋秋、陳機峰、張牧石、孫正剛、周汝昌、周篤文等,從而凸顯現當代詞壇之重要一隅。
關鍵詞 張伯駒 京津詞壇 現當代詞壇
在拙著《近百年詞史》中,張伯駒被置於《詞史的毛澤東時代:一九四九—一九七六》一編,與馬一浮、劉鳳梧並峙爲這一時期的「詞苑三奇峰」。如此安排的主要原因是張伯駒存詞自三十歲開始,當然可被視爲「民國詞人」,然而其首個詞集《叢碧詞》凡二百餘,作於民國者一百七八十而已,不僅數量上只占平生的五分之一上下,傑作也不多。换句話説,張伯駒在民國的詞創作至多贏得小有才慧的名家席位,他之所以昂然廁入近百年詞壇大家之列,主要得力於共和國時期的獨特心跡與卓絶成就。根據《近百年詞史》代際劃定的「活躍期」原則,置於毛澤東時代論述之無疑更吻合其實際狀况。
另一個重要原因則是張伯駒以他傳奇的身世、富豔的才華、高貴的人格穩執京華詞界之牛耳,將京津兩地統聯矗立爲近百年詞史的中心區域之一,功勳至偉。在他身邊麇集著衆多重要詞人,和而不同,日夕酬和,以飽歷創痛的心靈相互摩蕩,聨袂鼓揚起了現當代詞壇的一道絢麗虹彩。
數年之前,我已發表張伯駒詞之專論,一定程度上解決了相關問題〔二〕。由於篇幅限制,於張伯駒與現當代詞壇之關係尚無清晰梳理。本文即勾畫這一批圍繞在張伯駒身邊的「夢邊尋夢人」,從而凸顯現當代詞壇之重要一隅。
一 「歌哭王孫」袁寒雲
張伯駒《金縷曲·題寒雲詞後》哀涼頑豔,是其早期佳作:「一刹成塵土。忍回頭、紅毹白雪,同場歌舞。明月不堪思故國,滿眼風花無主。聽哀笛、聲聲悽楚。銅雀春深銷霸氣,算空餘、入洛陳王賦。憶舉酒,對眉嫵。江山依舊無今古。看當日、君家廝養,盡成龍虎。歌哭王孫尋常事,芳草天涯歧路。漫托意、過船商賈。何遜揚州飄零久,問韓陵、片石誰堪語。争禁得,淚如雨。」寒雲,即與伯駒並佇「民國四公子」之列、又與其「凍雲主人」之號並稱「中州二雲」的袁克文〔三〕。
克文(一八九〇—一九三一)字豹岑,袁世凱次子,少從名士方地山等問學〔四〕,富文采而乏政治野心,洪憲復辟時有「絶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詩諷諫其父,因遭軟禁。又因兄克定疑忌,遂入青幫爲大龍頭,期於遠禍,世以曹植擬之,故伯駒詞中有「陳王」語。撰有《辛丙秘苑》、《洹上私乘》等,頗多獨特史料,爲後人寶重,詞則有《洹上詞》二百首左右。
寒雲早爲貴公子,旋爲「皇二子」,入中年則「湛隱放廢、飲醇近婦如信陵」,故其詞「多惻豔瑣碎、燕私兒女之語」〔五〕,但清亮哀感,並不甚秾豔雕繪。如《浪淘沙》:
臨去轉秋波,蹙損眉蛾。屏風六曲軟煙羅。便是回頭人已遠,好在情多。 夜半復經過,意態阿那。笑看白髮醉顔酡。説與梅花同不睡,睡又如何。
又如《秋波媚》:
蘭湯一掬試輕柔,微雨正新秋。羅衣乍解,綺香初度,欲睡還休。不留手處明肌雪,歡意十分稠。三分眼底,二分眉上,一半心頭。皆大有花間、北宋意趣。
至於《念奴嬌·代柬》雖無勝義,以詞代書,亦自饒工巧之致,很能代表其流連風月的倜儻氣質:妍華妝次,自初春小别,時時縈思。惟祝韶華今勝昔,更問秋來芳意。珍重尊前,思量夢後,莫使成憔悴。此情如昨,夢魂長是千里。今又一度相逢,幾回重看,圖畫盈盈裏。淚眼揮彈凝望久,只是江流迢遞。點點行行,還應笑我,遍寫相思字。怨愁重疊,阿文沽上緘寄。
《金縷曲·示七泉》則又是一副筆墨:
眼底無餘子。任峨峨、雄冠劍佩,望之非似。虎帳銷沈英雄氣,胠篋穿窬流耳。遍鼙鼓、哀鴻千里。天下都無干浄土,笑雞蟲、蠻觸紛如此。榮與辱,一彈指。中原立馬情何止。且休論、重瞳項羽,斬蛇劉季。縱有丹青千秋在,敗賊成王而已。又幾度、沖冠裂眥。無限江山休别去,待回頭、收拾君須記。長嘯也,叱龍起。
寒雲自極貴盛而流寓四方,晚年鬻筆墨爲生計,不能無江山滄桑之感,故「眼底無餘子」、「無限江山休别去」云云在他並非事不關己的憑空嘶吼。張伯駒《紅毹紀夢詩·一一九》即寫寒雲票唱《八陽》、《審頭刺湯》事,注云:「寒雲⋮⋮飾建文帝維肖,悲壯蒼涼,似作先皇之哭⋮⋮又善演《審頭刺湯》一劇,自飾湯勤。回看龍虎英雄,門下廝養,多少忘恩負義之事,不啻現身説法矣」〔六〕,其言亦可爲此篇注腳。這位年僅中壽的貴公子説到底也是個夾縫中的悲劇人物〔七〕,夏仁虎稱其詞「獨能任天而動,交交若鳥,淒淒若蛩,謖謖若松風,泠泠若泉石」或有些過譽,但説他「詞家本色」、「天事之勝」是對的,能自然流露、不故作悲切豪宕就已足見名士風流,不愧「公子」二字。今世之所謂「公子」,尚有之乎?
二 江夏二黄
張伯駒的兩項重要詞學貢獻中,與黄君坦合作的《清詞選》價值要遠在《叢碧詞話》之上。君坦(一九〇二—一九八六)與其兄公渚(一九〇〇—一九六四)、弟公孟雖福建閩侯人,以早年僑寓青島,築袖海樓讀書,因有「江夏三黄」之目。公孟亦有詞名,但早逝〔八〕,兹依序附談公渚、君坦「二黄」。
公渚名孝紓,又字頵士,號匑庵,早年曾主劉承幹嘉業堂十年,遍讀所藏書,四方執贄請業者接踵而至,「隱然爲東南大師」〔九〕,與朱祖謀、況周頤、夏敬觀、潘飛聲等老輩遊處,頗多請益,後歷任北大、北京師大、山東大學等校教職,並爲民國諸詞社中堅力量。公渚多才,特精文物鑒定,未料「四清運動」中被誣「真假不辨」、「政治錯誤」等罪名,被迫從青島前往濟南接受批判,會後憤而自縊。同日家中三位女眷亦服毒自盡,此真千古罕見、慘絶人寰之悲劇!
公渚有《匑庵詞乙稿》,又名《碧慮簃詞乙稿》、《碧慮商歌》,凡六十餘篇,刊行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另有《東海勞歌》百餘首,爲記寫二勞風物之作,葉恭綽以爲「山川有靈,定驚知己」、「不得不推此爲蒼頭異軍」〔一〇〕,其實無多可采。公渚詞大抵走「時尚」的清真、夢窗一路,而能不大密晦,精妙峭拔者多。錢仲聯著眼其性情,以「語精思邃,鬱勃蒼涼⋮⋮哀樂過人」數語論定之〔一一〕,最爲巨眼。《滿江紅·過孟嘗君淘米澗故址》可謂典型:
長鋏歸來,拼埋向、斜陽荒陌。歎是處,殘杯冷炙,如何消得。五百頭顱今入海,三千雞犬誰之客。便操琴、痛苦過雍門,何人識。 散窟兔,藏幽魄;淘米澗,餘沙礫。只神鴉隊隊,墦間掠食。生死榜
門人大去,孤寒焚券灰猶熱。笑而今,一飯曰嗟來,余奚適。
淘米澗傳説爲孟嘗君豢養食客淘米處,故詞開篇即用馮諼典故,以下「五百頭顱」以田横事映襯之,煞拍則帶入自己一飯嗟來、無所適從之感,確乎奇崛之甚,内藴孤憤。此爲匑庵傑作,如夏敬觀贊其「懷抱珠玉,胎息騷雅」,陳聲聰贊其「温婉芳馨」,豈真知其佳處者〔一二〕?匑庵小令似較長調更勝,如《鷓鴣天》(聘月高樓)一首大抵自小晏翻出而語意峭拔,煞拍「高丘終古哀無女,淒訴回風一往情」二句大筆提振,境界頓開。《南鄉子》、《風入松》二首語意稍圓轉流宕,而沉鬱不減,值得一讀:
落葉下如潮,風雨連宵意已銷。何況重陽時節近,憑高,恨水顰山見六朝。哀雁答長謡,歡計因循負酒瓢。心事瞢騰殘照外,蕭蕭,留得寒蟬是柳條。虚堂睡起日三竿,小極得偷閑。了知除酒無忙事,春風駐、鏡裏朱顔。四壁蕭然長物,半生渺爾中年。向人不乞賣碑錢,一角馬家山。廢吟誰識無聲苦,傷心處、點筆都難。海嶠幾回夢斷,天涯且住心安。與長兄相比,晚年任《詞學》編委、中國韻文學會顧問的黄君坦(一九〇二—一九八六)與詞壇過往更密,影響也更大,而其《紅躑躅庵詞》流連光景者多,「哀樂過人」者少,並不能較勝乃兄。劉夢芙之好評——「有耆卿之清暢,東坡之豪宕,復兼後村之雄健、碧山之幽咽,有極研煉者,亦有極自然者,手段因題而施,神明變化」云云過譽太甚,惟肯定其「文革」中所作諸篇「蒼涼沉痛,洵反映時代現實之詞史也」頗允洽〔一三〕。兹録《滿江紅·地震室毁,老病不勝露宿之苦,避地去邢臺小住。驚魂甫定,歌以曼聲,答瞿禪洛陽、叢碧西安》一首以見其概:
環堵青山,襯小市、鋒車驛場。逃虚谷、足音蘿徑,樓幌幢幢。病葉久拚溝壑委,蓬萊又恐海塵揚。漫提攜、黄絹外孫來,依婿鄉。冰簟静,宵夢長;天宇闊,影形忘。念六街塵哄,露宿彷徨。蟻磨百年勞轉轉,鳳城萬瓦仰蒼蒼。待露車、父子賦歸歟,修我牆。
三 張伯駒八秩唱和
黄君坦創作中最值一提者厥爲伯駒八十壽辰時所作《賀新郎》「塏」字韻詞,經由他的首倡,夏承燾、劉海粟、周汝昌、徐行恭、陳聲聰、周采泉、忻燾、彭靖、王焕墉等推波助瀾,再加張伯駒自己的賡和,最終形成了七十年代後期一次罕見的聯吟格局。
賀壽詩詞自古難有佳作,一般都只是發揮了「可以羣」的公關功能而已,然而「壽星」張伯駒的身份與經歷實在並不尋常,而八十壽辰又值方度浩劫之年,這些聯吟聲中必定藴蓄了諸多陡峭心跡與弦外餘音。可先看黄君坦的首唱:放浪形骸外。慨平生、逍遥狂客,歸奇顧怪。金谷墨林過眼盡,破甑不嗔撞壞。算贏得、豪情湖海。八十光陰駒過隙,伴詞人、老去鷗波在。閑寫幅,青山賣。春燈燕子風流改。憶華年、調弦錦瑟,芳辰初届。一曲空城驚四座,白首梨園羅拜。剩對酒、當歌慷慨。好好先生家四壁,譜紅牙、了卻煙
花債。休錯認,今龐塏〔一四〕。
自首句破空而來的「放浪形骸」至結末處「好好先生」二句,通篇都呈顯出了張伯駒的風神笑貌,詞人老去,對酒慷慨,那「慷慨」中包涵著多少「金谷墨林過眼盡」的蒼涼,而「閑寫幅,青山賣」又何嘗不隱寓著「不使人間造孽錢」的鬱憤!這誠然是「神明變化」、不徒「知人」而且「論世」的上佳之作。相比之下,忻燾(一九〇〇—一九八四)〔一五〕、徐行恭、劉海粟、夏承燾幾位的和作雖也有「青埂峰前奇石古,曆劫巍然不壞」、「旋過眼、雲煙若海」的感觸〔一六〕,總體則頌禱而已,不及陳聲聰詞來得貼切。陳詞上片云:「白日蒼江外。話當時、商丘公子,中州一怪。苦辣甘酸都嘗遍,真個金剛不壞。更賺得、名高詞海。平復豈隨黄鶴渺,算君家、好好今還在。還有幾,癡堪賣」,「怪」、「癡」二字很能點出伯駒心事。唱和諸君中,周采泉以四首稱多,詞亦頗佳。
周采泉(一九一一—一九九九)原名湜,筆名是水、稀翁,鄞縣人,民國時任職滬上工商業,一九四九年後入杭州大學圖書館擔任古籍編目工作,並任《漢語大詞典》編輯,著有《杜集書録》、《柳如是雜論》等多種。采泉素不填詞,有之則始於此一唱和,時伯駒徵和,見末韻「塏」字不易討巧,遂再三疊之,深得激賞,自是而放筆爲此,成《金縷百詠》行世〔一七〕。專填某調而竟成集者,古今罕見,是亦近百年詞史新意之一端也。采泉四壽詞之二云:
躍馬榆關外。記春遊、風塵説劍,虞初志怪。按視楊賓行歷處,深覺柳邊不壞。得飽看、林原雪海。重向京華休倦翮,認舊居、燕壘依然在。挑虎刺,街頭賣。遥知張緒應無改。慶元宵、壽星伴月,文星同届。才與寒雲相伯仲,甫罷祭詩深拜。按紅牙、黄壚興慨。揮斥銅山如糞土,勇收藏、不避高臺債。天籟閣,媲光塏。
十餘首唱和詞中,這是唯一「瞄準」了「春遊」經歷的作品,從而也就瞄準了張伯駒跌宕人生的第一轉捩點,上片結末「挑虎刺」三字用謝肇淛《五雜組》中笑話〔一八〕,實則悲憤無已,精神氣力不同凡響。在周氏百篇《金縷曲》中,這篇濫觴之作亦是翹楚。
還應該補讀張伯駒四首和作,這既是集外詞,文獻可貴〔一九〕,又是伯駒人生最後階段給自己的定位與解讀,故不惜篇幅徵引之:
蒼狗浮雲外。幾經看、紛紜擾攘,離奇古怪。百歲光陰餘廿歲,身豈金剛不壞。登彼岸、回頭觀海。粉墨逢場歌舞夢,算還留、好好先生在。猶老去,風流賣。江山依舊朱顔改。待明年、元宵人月,雙圓同届。白首糟糠堂上坐,兒女燈前下拜。追往事、只多感慨。鐵網珊瑚空一夢,藉虚名、欠了鴻詞債。今叢碧,昔龐塏。
回首氍毹外。浪贏名、四家公子,中州一怪。往事盡多還多恨,欲把唾壺擊壞。算夢醒、花開孽海。春草榮枯燒難盡,尚餘生、幾换滄桑在。紅土作,朱砂賣。休教老夫風流改。願長逢、團圓月夕,百年同届。有女河陽丹青手,且向石榴裙拜。莫對此、江山增慨。五嶽登觀天下小,早歸來、了卻煙霞債。身猶似,峰高塏。過眼雲煙外。溯平生、多聞多見,司空不怪。紈絝儒冠皆誤我,披上袈裟衣壞。任幻化、紅桑碧海。世事百年如弈局,看興亡、幾换山河在。藥依樣,葫蘆賣。韶華無限隨時改。又南窗、梅花積雪,春光重届。獺祭一廛書畫滿,燃燭焚香下拜。莫對酒、悲歌慷慨。福分風流都占盡,算今生、還了前生債。催夢醒,天明塏。世路崎嶇外。幾經過、翻雲覆雨,搜神志怪。沉陸也曾陵谷變,惟有虚空不壞。算只可、皈依佛海。自笑先生窮措大,問銅山、金穴今何在。蠹相吊,殘書賣。新來舊去年年改,憶當時、兒童竹馬,八旬忽届。明月圓從元夕始,白首雙雙對拜。還共與、回頭一慨。因果他生休更蔔,待華胥、夢醒身無債。地蒼莽,天高塏。〔二〇〕
四 「亦弁亦釵」胡蘋秋
寇夢碧詞集《鬘天剩譜》中有《沁園春》一首,所述乃張伯駒晚年一樁韻事,不可不讀。其序云:「甲辰秋,張伯駒丈於福建樂安詞壇得見胡蘋秋女史詞,清新婉麗,曾投函於胡,倍致傾慕,雙方遂相唱和,情意纏綿,積稿四巨册,名之《秋碧詞》。實則胡固一丈夫,早歲工爲荀派青衫,博學多通,其易弁爲釵者,特詞人跌宕不羈、故弄狡獪而已。陳宗樞兄曾爲編昆戲《秋碧詞傳奇》,余爲之序,結語云:『霓裳此日,舉世驚鼙鼓之聲;粉墨他年,一笑墮滄桑之淚。』孰意時逢河清,丈遽而下世,此戲遂亦成廣陵散絶矣。」序文已佳,詞更跌宕可喜:
三千世界,十二辰蟲,作如是觀。甚忽南忽北,兔能營窟;時釵時弁,狐竟通天。宛轉秋心,瞢騰春思,蘋末風生井底瀾。千秋恨,枉惠齋才調,一例蒙冤。也曾爨演梨園,奈生旦、相逢各暮年。笑優孟場中,虚調琴瑟;叔虞祠畔,浪配姻緣。紙上嬌花,床頭病骨,打碎葫蘆定爽然。憑誰力,待唤醒癡夢,勘破情關。〔二一〕
有此妙人妙事妙詞,則這位行跡奇特的詞人胡蘋秋(一九〇七—一九八三)不可不談。蘋秋原名邵,合肥人,其父嘗棲身軍政兩界,以此家誼早年即從軍,自吴佩孚麾下至東北軍何柱國部,年未而立已官至少將秘書處長,以樞密位親歷「九一八事變」、「西安事變」等重大軍政活動。蘋秋少習京戲,以王瑶卿私淑弟子稱民國軍界名票之首,最擅旦角,世人因有「亦弁亦釵」之謔語。以此「特長」,一九四九年後先任西北軍區平劇院研究員,其後屢因「詩禍」遭囚降級,至山西晉劇院任編導以終〔二二〕。
蘋秋酷好詩詞,用力特勤,現存手稿自五十至八十年代即存詩近三千,詞逾兩千,數量極巨,惜未刊刻,知者極少。其詩喜韓昌黎、李義山、黄山谷與龔定庵,詞取徑夢窗而兼及白石、美成、飛卿、大鶴諸家,路數較寬,廣通聲氣、交遊遍天下或亦因此。蘋秋以擅旦角故,詩壇交往中亦曾數度「變身」女性詩家,製造諸多誤會,也留下不少美談,與張伯駒者即爲最顯赫之一例,而先於此以「芸娘」之名與周采泉、莊觀澄鬥詩,引至「西子湖上幾於家蘋秋而人蕓娘」之盛況也嘗膾炙人口〔二三〕。如此遊戲人間,變幻色相,當代詞人中亦僅見矣〔二四〕!
蘋秋詞未多見,姑録有關伯駒者《浣溪沙·和叢碧回京》數首,存人而已:
猶勝翟公羅雀門,爲君争洗渡遼塵。夕陽款款欲黄昏。只爲鍾情沉綺業,非關病酒怯金樽。不堪把玩百年身。
鮑老郎當酒座邊,巢由那可外堯天。而今文壘亦烽煙。大冶能教胎骨换,羣生奚赴鼎爐前。烹鮮誰復恤悠然。
寥落詞壇幾過從,一年容易又秋風。邊塵涴袖感遼東。小住爲佳休鉥腎,大難來日欲蒿瞳。天涯一例作飄蓬。
諸篇皆佳,而以「鮑老」一首悲憤欲絶,最著識地,宜其傾倒老宿名家者如此。
五 「藕孔藏憂,槐根續夢」的陳機峰詞
津門詞壇三大家寇夢碧、陳機峰、張牧石皆與張伯駒聲氣相通,交遊繁密,也應視爲其所織詞壇網路的核心陣容。寇夢碧乃二十世紀詞壇一大宗師,筆者另有專文述之,此處僅簡談陳機峰、張牧石等。
陳機峰(一九一七—二〇〇六)名宗樞,多以字行,畢業於河北省立法商學院後雖長期從事會計工作,而性近風雅,特愛詞曲,嘗師從昆曲名伶王益友、童曼秋等,能戲甚多,行當亦全,所謂「文武昆亂不擋」者也。又擅戲劇創作,有《秋碧詞傳奇》、《秋笳怨雜劇》,詩詞曲集則有《琴雪齋韻語》行世。
陳機峰罕見論詞語。在晚年爲劉夢芙《二十世紀中華詞選》所作駢體《序》中,我們可以窺見其詞學見地的吉光片羽。《序》中,機峰首揭「辭緣情發,情以物遷。心聲染於世情,體性繫乎風會。史事足徵,詞林有紀」之大旨,可見既重「情」,又重「世」與「史」,與寇夢碧總體趨近而又微有不同。以下即從「史」的角度盤點二十世紀詞史,在各歷史階段舉出譚獻、王鵬運、朱祖謀(以上二十世紀開端)、陳洵、況周頤、沈曾植、張爾田、劉永濟、黄侃、顧隨、俞平伯(以上民國前中期)、胡士瑩、吴梅、夏敬觀、龍榆生(以上抗戰時期)、柳亞子、陳毅(以上共和國前期)、沈祖棻、寇夢碧、趙樸初、夏承燾、張伯駒、陳聲聰(以上十年浩劫時期)以立言。駢體序文不易立論,其中褒貶也微妙,但也可大略覘見陳機峰對近百年詞的深切關注與精闢判斷。
陳機峰詞早年走蘇辛一路,自一九六〇年與夢碧相識交好後,改宗夢窗、碧山〔二五〕,然而豪邁遺韻,未盡消磨,集中如《滿江紅·和夏瞿禪先生柴市口弔文天祥詞原韻》即激楚之甚,上片「慷慨捐生,怎抵得、從容就死。赴國難、皋亭雨黑,重圍孤騎。一片丹心堅鐵石,三年奇節羞朱紫。論忠貞,合併漢之蘇,明之史」云云,可謂愈轉愈烈,直可作史論讀。《定風波·戊申除夕》則另走一路,取法東坡、荆公之詩,多用家常白描語,而下片云:「兒女燈前前歲話,今夜,茫茫如夢又如真。燭淚成灰同劫燼,隨分,此身原是劫中人」,輕描淡寫中實寓大悲慨。《風入松·叢碧翁得蛇尾馬頭一聯,正剛兄采入風入松詞,書來索和,予亦繼聲,時戊午正月二日也》一篇亦絶多辛老子氣味。這是彼時張伯駒與夢碧詞羣的一次集體酬唱,機峰雄深雅健,似可掄元:
十年禮佛守心齋,髭雪忽盈腮。孤燈淡酒柴門閉,望前路、渺渺予懷。蛇尾杯弓影過,馬頭雲霧山開。著微醺後倚窗才,隨意撥殘煤。瓦棱新雪生春豔,放千花、佇聽驚雷。垂老心情難識,人間往事堪哀。兼具吴王之「麗」、「豔」以及蘇辛之「則」、「骨」者先可看《木蘭花慢·壬子重陽前後無風雨》:
又重陽過也,正秋氣,入蕭森。對斜雁書空,高雲斂色,滿目霜侵。商音萬方一概,好江山、何意唤登臨。望斷絲片風雨,迢迢永夜須禁。寒衾坐擁到更深,舊夢費沉吟。記酒泛紅萸,歌翻白苧,淚鑄黄金。何心銜碑噤口,更千秋、癡絶笑冤禽。悟得蜉蝣況味,新來只惜多陰。
題中「壬子」係一九七二年,「運動」方殷,曙光未吐,詞人有意化用杜甫《秋興》詩意顯然不只是因爲節令的關係,更有著「萬方多難」的憂患在,若「何心銜碑噤口,更千秋、癡絶笑冤禽」等語已經説得相當明白。同樣作於此際而手法更加紆曲隱軫者當推《鷓鴣天·擬元裕之宫詞八首》〔二六〕。讀其一、三、五、七、八數篇:
已是華鬘劫後身,合離又傍楚臺雲。臨窗嬌語濃如酒,撲帳楊花巧作春。 囚髻整,淚妝新,妖嬈可似内家人。買絲枉繡平原像,薄暮依然倚市門。
妝罷攀鉤卷細簾,故留春色與人看。華堂重聚三千履,錦瑟新調五十弦。湔素手,駐朱顔,當筵枉説斷纏綿。翻新别有霓裳譜,留待宫牆取次傳。
人面悠悠去不還,春風猶繞畫圖間。入宫出塞承新命,下地升天本舊緣。言似鼎,筆如椽,墨池雪嶺兩無端。昭陽車與章臺馬,一樣逡巡選色難。
劫到恒沙夢已殘,偏教金屋貯嬋娟。牆花次第都辭樹,春色無端又滿園。空蹀躞,枉纏綿,當時應悔系連環。七弦作意呈新巧,只是人前出手難。
學語籠鸚又一時,不知何處著相思。漫教宫裏歌都護,且聽人間唱叛兒。嗟後約,誤前期,溝頭流水各東西。憑闌莫問秋深淺,只看空林落葉飛。
對於這一組詞,寇夢碧不僅明言「寫劫中諸事」,而且濃墨重彩稱道其「於濃豔中見淒黯,於諧笑中寓涕淚,盪氣迴腸,色飛魂絶,開倚聲未有之境,歎爲觀止」〔二七〕,評價極高,以爲陳氏首屈一指的代表作。組詞末篇係寫林彪叛國者,故有「叛兒」、「空林落葉」字樣,其餘則空際轉身,難以字句指實,然而也絶非解不開的謎語。諸如「囚髻整,淚妝新,妖嬈可似内家人」、「翻新别有霓裳譜,留待宫牆取次傳」、「昭陽車與章臺馬,一樣逡巡選色難」、「牆花次第都辭樹,春色無端又滿園」等句的背後藴含著些什麽,稍微熟悉那段歷史的人自然是不難想見其底裏的。如此膽識,可謂卓絶〔二八〕。
機峰集中抒寫三家情誼者頗多,殷勤沉鬱,令人動容。若《木蘭花慢·辛亥重九前一日贈夢碧》「怪天胡此醉,任魔蠍、厄清才」、「天涯歲晚識君才,蛩駏若爲懷」、「新哀舊狂待理,誤身邊、魑魅幾驚猜」云云皆是能解夢碧深心的知己語。《祝英臺近·庚申除夜立春,和夢窗韻,夢碧兄囑作》已作於一九八〇年,劫波度盡,而驚悸猶存,那些雞鳴風雨的歲月確乎難忘,也不應忘懷:悵前塵,懷遠道,潮思蕩千股。年换今宵,漏帶剩寒去。不勞笳管吹灰,金泥添勝,且消受、燈唇低語。脱刀俎,誰與相沫相濡,相憐共心素。哀樂縱横,氤氲大河路。任他曼衍魚龍,煙雲變幻,總難忘、雞鳴風雨。
夢窗原作係集中名篇,其上片鋪陳「除夜立春」題面,全爲换頭處三句追攝遠神,其耐心、筆力皆令人詫異。唐圭璋《唐宋詞簡釋》稱此篇「筆力之重大,足以媲美清真⋮⋮迴腸盪氣,一往情深,玉田輕詆,殊非公論」。機峰和作亦具夢窗原唱之特點,换頭「脱刀俎」三字極爲精警,如此刻寫出時代傷痕的擬和自然富有震撼力,也與一味學古之庸才劃開了界限。還是寇夢碧説得恰切:「機峰以深沉之哀閲世,以赤子之心體物,故凡一山一水一花一草,胥爲劫中悲懼笑怒所蒙染,閲者於賞其芬馨悱惻之外,往往覺有一大幻彌天之世相在焉。」〔二九〕在《百字令·題機峰夜坐讀書圖》中,夢碧如此勾描機峰的面相:
困人夜色,對甕天無罅,一燈紅補。誰擲小樓圖畫裏,悄把古春支住。漢戟須招,湘累莫問,坐對花蟲語。霓裳驚破,鬢絲空織愁譜。回念内庫燒殘,天街踏遍,金粉都塵土。邊腹縱教留一笥,能貯燔灰幾許。藕孔藏憂,槐根續夢,那便從容去。窗曦漸上,淡紅遮斷魂路。
是啊,「藕孔藏憂,槐根續夢」,那「淡紅遮斷魂路」的字裏行間自有一種悲涼的罷?
六 「心光作作」的張牧石詞
寇夢碧《八聲甘州·餞夢邊詞人》句云:「回首夢邊小駐,共心光作作,夜氣漫漫。幾精靈摩蕩,呼唤杳冥間」,又題寫張牧石《夢邊詞》絶句云:「金碧徒誇七寶臺,可知肝肺鬱風雷。燭邊淚盡存心史,十萬鮫珠是劫灰」〔三〇〕。這位「心光作作」、「燭邊淚盡存心史」的張牧石(一九二八—二〇一一)年齒雖較輕,角色則更微妙,作用似更重要。陳機峰結識寇夢碧乃由牧石之介,而張伯駒稱賞牧石篆刻,以爲可與陳巨來南北並峙。與之爲忘年交,情誼最深,多年來津看花,皆下榻牧石家,並推介其與章士釗、龍榆生、吴則虞、黄君坦、夏承燾、俞平伯、蕭勞、葉恭綽、唐圭璋、周采泉等名輩定交。凡此皆足見牧石風雅當行,堪爲北地文苑藝苑增一異彩。
牧石原名洪濤,因學篆刻崇黄牧甫,師從壽石工(璽),遂改今名,字介庵,號邱園,别署月樓外史等。少年遊侍津門名士王新銘、馮璞門下,攻詩文書畫,又因馮璞推介拜識壽璽,從學詩詞篆刻,研習夢窗詞即自此始〔三一〕。一九四九年畢業於天津法商大學法律系後任教於中學,數年後被牽入「胡風案」停職審查,「文革」中則因張伯駒「春遊社案」再遭調查數年〔三二〕。這兩次雖均平安度劫,而心生戒惕、遠離政治必不可免,所謂「逍遥派」者也。晚任茂林書法學院等校教職,並任《中國書畫報》編審。著有《繭夢廬詩詞》、《篆刻經緯》、《張牧石印譜》、《張牧石藝略》等《繭夢廬叢書》八種,所刊詞合計近二百首〔三三〕。
牧石才華多端,色色精工,而必以詞章爲第一。在《詩詞集自序》中他有這樣一段妙語:「至於我寫詩詞又是爲了什麽,簡單的兩個字——遣興⋮⋮當今某些創新派的詞章家們⋮⋮他們説這種創新是爲了祖國傳統文藝,爲了普及詩詞⋮⋮總之一句話,他們認爲搞詩詞是要『爲人』,這種宏偉壯志對我這個專門『爲己』的頑固派來説,卻(是)永遠視爲畏途而不敢問津的。」〔三四〕話説得相當平和,内裏則很斬截有鋒芒,將這種「頑固」的「遣興」上提一層其實更可以看出「詩言志」、「以詩詞托命」的意思來。事實上,牧石也確是苦心孤詣於詩詞的,因而得老輩詩詞家好評不少。僅以詞言,如張伯駒云:「夢邊詞能入於情境,出於情境,學夢窗而又能自樹。」龍榆生云:「婉曲厚麗,四明法乳,讀夢邊詞可知七寶樓臺不容碎拆也。」至於陳聲聰所謂「夢邊詞蒼鬱勃窣,在詩家爲韓昌黎、樊宗師之流亞也〔三五〕」,其實也意指夢窗一派,那麽可見牧石爲詞路數較爲「純粹」,不似夢碧、機峰之兼收並蓄。如此「從一而終」數十年,牧石詞亦骎骎然直入夢窗之室。寇夢碧評曰:「牧石詞師法覺翁,衍彊邨、大鶴之餘緒,情真意新,辭美律嚴,允爲當代巨手。」〔三六〕「情真」等八字是夢碧標舉的填詞最高標準,以之許牧石詞,可見激賞。
所謂「衍彊邨、大鶴之餘緒」者可先舉《高陽臺·芍藥爲溥儀作》與《霜花腴·碧丈客長春所爲詞集成一卷,名之春遊,將付剞劂,書來索題》二首:
欹檻呈憨,翻階弄彩,風流占斷殘春。婪尾韶光,淒涼忍自逡巡。餘芳一任金鈴護,甚匆匆、也付斜曛。更休提,夢轉扶桑,幾幻朝雲。花農縱折豐臺去,問栽紅植翠,可有伊人。催劫華鬘,劇憐金谷空塵。檀心便解東君意,總還須、巧説承恩。謾思量,後日荒園,誰與招魂。玉關歲月,繫舊緣餘生,也在春遊。回浪驚鷗,别巢迷燕,孤懷糾纆繁憂。自行自留,任等閑、歸計難酬。悵天涯,白袷風塵,眼中何物不成秋。回眄故園芳事,奈池臺拆繡。翠歇紅收。邊柝愁寬,燈窗吟瘦,争禁夜色悠悠。蜃嘘幻樓,誤幾番、沙際凝眸。寄騷情,密織鮫綃,綴珠和淚流。
《高陽臺》一首是詠物詞,而題旨即點名爲溥儀作。當年君臨天下的「花王」牡丹已經「淪爲」平民化的芍藥花,這誠然是文學藝術的好題材,然而詩詞中似罕有反映。牧石這一首不僅可補空白,詞也很見情思,其「夢轉扶桑,幾幻朝雲」、「催劫華鬘,劇憐金谷空塵」云云將那種滄桑感寫得異常濃足。牧石當然不是站在「遺老遺少」角度爲末代皇帝「招魂」的,但「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的「好了」之事何代無之?無論見地、筆墨,這首早年之作是足以窺見牧石的不凡才調的。後一首題張伯駒《春遊詞》者亦堪玩味。張伯駒以慷慨恢宏的貴公子遭打右派,遠謫東北。雖然心胸廣袤,出語平淡,但内裏不能毫無芥蒂,且不乏「驚鷗」、「迷燕」之感。牧石詞中的「孤懷糾纆繁憂」、「悵天涯,白袷風塵」、「争禁夜色悠悠」、「綴珠和淚流」云云就是讀懂了這位「好好先生」心事的知音語。張伯駒對這位小自己三十歲的晚輩「情有獨鍾」,視若家人,這一層因緣誠然是不能忽視的。
劉夢芙評牧石詞,以爲「小令出入五代北宋,長調則純是南宋家數,度音審律,細入毫芒,功力之深,今人罕及」〔三七〕,其「心光作作」之篇似以「出入五代北宋」的小令爲多。如《鷓鴣天·醉中成此,不知爲何題也,世有醒者,定許知音》詞題即頗爲沉鬱:「醉中」所作而以爲「醒者定許知音」,這顯然是有屈子澤畔行吟的味道了,那麽這是怎樣的世道就不難想見:「著酒閑愁不厭多,醒時可奈醉時何。無春夢裏空花曆,有樂人間盡鳥歌。將悱憤,付蹉跎,虚窗一任覺星過。殘燭莫笑投膏計,紅炫初燈又聚蛾」。「將悱憤,付蹉跎」這樣六個字隱現於「聚蛾」紅燈之下,那種「心光」誠也是擲地有聲的。這一時期牧石的幾首同調詞如《除夜》、《如晦書問近況,詞以答之》皆大旨相通,「輕貴賤,少悲歡,孤懷敢許味人間」、「聲似絮,命如絲,飄茵墮溷定何時」等語亦極沉鬱,《自題小影》則出語最爲敏鋭:
尚有風流認夢邊,悠悠往事已雲煙。脱胎幸未成新骨,對影何須感舊顔。羞逐惡,怯從賢,自應隨分軟紅間。詞人與世原相棄,相棄於今也大難。
詞人在這裏明白宣稱「羞逐惡,怯從賢」,既不能泯滅良知,更無法競逐時好,那也只能「與世相棄」了,關鍵是如今「與世相棄」也没有了自由!這樣的感知和認識確乎道出了那個時代的一種底藴的。當年一代知識份子選擇留在父母之邦,其内心或也不無狐疑的罷?但他們總以爲「與世相棄」、隱逸草野是一條可以掌控的底綫,可是「相棄於今也大難」,全部的悲哀可能就在於他們早就失去了這條底綫!身在局中的張牧石能够冷眼旁觀,以「幸未」、「羞」、「怯」數字寫出自己的傲骨,這當然是其平生傑作,應該認真讀懂,也格外珍視的。
大凡有傲骨者也有深情。牧石與妻静怡少年結髪,相守一甲子從未分離。静怡工畫,始學陳少梅,後習寫意,夫婦聯手甚愜,夢碧《鷓鴣天·題夢邊雙棲圖》所謂「夢邊詞共湘中草,各占人間一段春」、「無量劫,有情天,未妨磨折是纏綿」是也。静怡晚年謝世後,牧石傷痛不已,因改室名曰「石怡」,並書韓偓「此生當獨宿,到死誓相尋」句立於遺像之側〔三八〕。《青衫濕遍·此調譜律不載,或爲納蘭自度,戊子春暮,余亦繼聲悼亡》一首即是此種鶼鰈之情的感人表達,兹録之以爲牧石作結:嬌雲掩霽,斜陽似睡,淺紺迷煙。解惜妍韶狼藉,數番風、取次花殘。甚陰晴,幻遍小屏山。憶年時、並影雙雙燕,伴傷春、轉在春前。拚絶紅凋緑隕,而今待共誰憐。欲問後期心事,流光彈指,感悟人天。檢點殘簫倦笛,牽情事、商略吟箋。證心盟、容易苦緣慳。縱追尋、石上三生夢,也應無、剩淚偷彈。翠幕從教獨倚,鴛衾直恁孤寒。
七 孫正剛、周汝昌、周篤文
一九五〇年八月,張伯駒在北京西郊展春園創立庚寅詞社,成員有章士釗、葉恭綽、夏仁虎、龍榆生、王冷齋、黄君坦、蕭勞、黄佘、汪曾武、許季湘、陳宗藩、關賡麟、溥儒、夏緯明等,可謂極一時之盛。寇夢碧偕孫正剛、周汝昌敬陪末座,號爲「津門三君」,其後正剛與汝昌常客展春園,有張伯駒「左膀右臂」之稱,故附此簡説。
孫正剛(一九一九—一九八〇)原名錚,號晉齋,天津人,畢業於燕京大學,爲鄧之誠得意弟子,歷任天津師範學院、天津教育學院教職。著有《天上舊曲》、《人間新詞》二集,又有《詞學新探》行世。正剛早年曾從顧隨學詞,故風格時近蘇辛,多雄傑氣,惜詞集罕傳,面貌辨認不易,僅可舉《金縷曲·題齋毁石存圖》一首:
掩卷追陳跡。恍年時、深摇地脈,猛翻天極。小築行窩曾棲鳳,乍可將雛比翼。甚慘澹、經營朝夕。巢覆卵完知多幸,怕千章、去我嫌孤寂。拼性命,葆魂魄。哀鴻只恁從抛擲。寫流民、丹青鄭俠,枉矜才力。崛起琅玡傳宗派,逸少還兼摩詰。照肝膽、臣心如石。〔三九〕瓦甓堆中存吾道,便一身、萬死寧須惜。三載血,半城碧。
正剛藏名家印章逾千方,因有號曰「千印長」,亦以名其室。一九七六年大地震中,齋毁石存,正剛遂繪圖並倚聲徵題。小詞語勢奇險,能與其事相配,而「拼性命,葆魂魄」、「瓦甓堆中存吾道,便一身、萬死寧須惜」之句亦堪稱精光四射,透顯出對於文化命脈的重若泰山的珍愛。其時寇夢碧等三家皆有和作,在夢碧詞羣中形成了一次别有意味與寄託的聯吟格局,而前文所引陳機峰《風入松》那一首的唱和,也是正剛充當了張伯駒與寇、陳、張數家之聯絡人。由此可見,孫正剛在津沽詞壇之地位也是不能小覷的。
論名氣,周汝昌(一九一八—二〇一二)自然要遠超「津門三大家」,更無論孫正剛矣。這位紅學泰斗同時也是頗具造詣的詩詞專家,《詩詞賞會》、《千秋一寸心》等著别有心裁,能成一家之言,影響不小,至其自作則雖出顧隨、張伯駒兩大家指授薰陶,畢竟出色者不多,尤以晚年爲然,賢者固不必全能也。兹録《風入松·一九七四年聞三六橋本紅樓夢爲賦》之二,爲其有關紅學重要史事也:
翻書時歷點脂紅,名姓托空空。筆濤墨陣何人事,是英雄、霜雨前蹤。經濟憑他孔孟,文章怕見頑蒙。
黄車赤縣佇高楓,魂夢一相逢。遺詩零落誰能補,似曾題、月荻江楓。更把新詞歌闋,也知遺韻難窮。
張伯駒晚年發起中國韻文學會,周篤文受命聯絡,頗多奔走之勞,這位「小弟子」也應附此。周篤文(一九三四— )字曉川,湖南汨羅人,一九五〇年代初高中畢業未久即參軍入朝,回國後入北京師大中文系學習,「及『文革』變生,萬喙噤聲。横禍儻來,悲恨莫名,乃賦詩以寄憤」〔四〇〕。後任教中國新聞學院,參與發起中國韻文學會、中華詩詞學會,獎倡風雅,與有功焉。著有《全宋詞評注》、《影珠書屋吟稿》及詞選多種。
篤文密邇廟堂,接應八方,故不能免「應制」、「應社」之套,然集中少量激越反思之作甚應珍視。如一九六六年所作《金縷曲·感事》上片云:「霹靂當空擊。卷狂飆、昏天墨日,海翻山坼。浩浩乾坤驚劫换,鬼火燐燐青碧。縱横是、豺狼狐蜮。萬里長城真自毁,向高天、百問偏岑寂。騷楚慟,此何極。」浩劫初起,紅火漫天,詞人居然已有如此痛切的感觸,這份膽識誠然是罕見、而且驚人的。《八聲甘州·讀〈彭德懷自述〉感賦》與《鷓鴣天·勃蘭特謝世作》均已作於八九十年代,前者悲慨彭德懷「是元戎、蒙難黑牢時,瀝血述文章」,後者感歎勃蘭特「能干四兆冤魂淚,别啟千鈞手足情」,皆沿遞了早年那種犀利靈鋭的歷史感。身在熱鬧而能偶持冷眼,即可貴
〔一〕本句係出自張牧石《臨江仙·壬子九月廿一日偕内子同碧丈、螴丈香山看紅葉,螴丈有作命和》。
〔二〕《天荒地老一真人:論張伯駒詞》,《玉溪師範學院學報》二〇一六年第七期。
〔三〕克文得宋王晉卿之《蜀道寒雲圖》,因以自號。鄭逸梅《藝林散葉》,中華書局,二〇〇五年,第九頁。
〔四〕方地山(一八七三—一九三六)名爾謙,自署大方,江都(今揚州)人,與其弟澤山有「二方」之目,擅書法、楹聯,有「聯聖」之號。周一良輯有《大方聯語輯存》。
〔五〕夏仁虎《洹上詞序》。
〔六〕《張伯駒集》,第四八頁。
〔七〕秦燕春《論近代二公子詞:袁寒雲與張伯駒》論袁氏心事頗精詳,可以參看,載《中國文化》二十七期。
〔八〕有云卒於一九四九年者,俟考。
〔九〕李宣龔《匑庵文稿序》。
〔一〇〕《東海勞歌題詞》。
〔一一〕《近百年詞壇點將録》。
〔一二〕夏氏《忍古樓詞話》、陳氏《讀詞枝語》。
〔一三〕《冷翠軒詞話》。
〔一四〕清代龐塏晚號叢碧山人,故末句云云。
〔一五〕忻燾字魯存,號笠漁,浙江鄞縣人,精書法篆刻。
〔一六〕劉海粟、周汝昌詞。
〔一七〕《金縷百詠自序》,澳門九九學社,一九九七年。
〔一八〕《五雜俎·事部四·二技致富》云:有以釘鉸爲業者,道逢駕幸郊外,平天冠偶壞,召令修補訖,厚加賞齎。歸至山中,遇一虎卧地呻吟,見人舉爪示之,乃一大竹刺。其人爲拔去。虎銜一鹿以報。至家語婦曰:「吾有二技,可立致富矣」,乃大署其門曰:「專修補平天冠,兼拔虎刺。」
〔一九〕《張伯駒詞集》、《張伯駒詞》均未收此四篇,見周采泉《金縷百詠》,第一〇八—一一〇頁。〔二〇〕此又據張伯駒手書贈蔣風白者(網路圖片)校勘,次序文字與周書所載稍有不同。
〔二一〕本篇張牧石手鈔《沽上聯吟集》(《張牧石詩詞集三種》附録一,北京聯合出版公司,二〇一八年版)另有一版,題爲《琴雪齋聯句,夢碧、機鋒、牧石留贈叢碧》,字句有異,大約聯句時夢碧爲主,後改易機鋒、牧石之句,乃收入自作《夕秀詞》。
〔二二〕羅星昊《胡蘋秋傳略》云:「(胡)歷『詩禍』者凡四:先釀「土改詩案」而遭十月軍囚(一九五二重慶),又因『社教右傾詩』而連降三級(一九五七成都),復結『汾流詩社』而受隔離審查(一九六四太原),繼以『反動詩詞』而致『文革』抄家(一九六六太原)。然重厄之下,竟依舊日吟不輟,不爲時移」,網文。按:胡蘋秋經歷以此文最詳盡,本文亦採擷頗多,致謝。
〔二三〕周采泉語,轉引自羅星昊《胡蘋秋傳略》。
〔二四〕劉夢芙《五四以來詞壇點將録》點胡蘋秋爲「地全星鬼臉兒杜興」,即取其色相變幻之意。我門下弟子趙鬱飛《近百年女性詞壇點將録》點胡氏爲同一位置,是乃入「女性」點將録之唯一男士也。
〔二五〕寇夢碧《琴雪齋韻語序》,轉引自《二十世紀中華詞選》,黄山書社,二〇〇八年,第一〇八八頁。
〔二六〕〔二七〕寇夢碧稱機峰詞「麗而有則,豔而有骨」,出處同上。
〔二八〕劉夢芙語,見《冷翠軒詞話》,《二十世紀中華詞選》,第一〇八九頁。
〔二九〕《琴雪齋韻語序》。
〔三〇〕張牧石《夢邊詞》前《題辭》即此篇,署名「番禺解先通」,「誇」作「驚」,「可」作「豈」,僅兩字不同,未知何故。或有意諱之耶?
〔三一〕《張牧石詩詞集自序》,自印本,一九九七年,第一頁。
〔三二〕張恩嶺《張伯駒傳》第八章,花城出版社,二〇一三年。
〔三三〕據《張牧石詩詞集》及《張牧石詩詞集外》(約二〇〇三年自印本)統計。
〔三四〕《張牧石詩詞集自序》,第二頁。
〔三五〕〔三六〕轉引自施議對《當代詞綜》,海峽文藝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第一九七六頁。
〔三七〕《冷翠軒詞話》,《二十世紀中華詞選》,第一三〇〇頁。
〔三八〕張秀穎《石怡室夫婦書畫合集序》,網絡文章。
〔三九〕施議對《當代詞綜》編入本篇,「臣心」作「百心」,應爲誤植。
〔四〇〕周篤文《影珠書屋吟稿自序》,北京圖書館出版社,二〇〇四年,第六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