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马而过的盛夏
2019-12-15榛生
文/榛生
一个人如果最多可以活80岁,就是29200天。而29200天里真正快乐的日子又有几天呢?
离家出走
2007年,我给自己买了双高跟鞋,穿着它在筒子楼长长的走廊上走,鞋子的脆响震动衰朽的事物,楼道里的老太太在暗中骂我。
在那些无声的脏话里,年轻因为它的为所欲为而被深深地嘲讽着。所有跷课的下午都是如此度过,即使再空虚,我也不愿去补习班。
我厌烦补习班里那些对话。
“你差几分?”
“12分。”
“哟,差这么多!”
“你差得少不也没考上吗?”
在那个彼此抬杠,又同时被外人看不起的集体里,人人面目冷漠,甚至略带狰狞,只有一张脸孔略为温和熟悉,他是我的邻居梁非。
他喜欢在课本里藏本小说,看得津津有味,我问他是什么小说,他又会一脸善意地对我说:“你还是不要看,好好学习吧。”
课间操的时候,梁非被老师拧住耳朵当着全校人的面训:“你为什么没穿校服?你们这些补习生为什么从来不守纪律?”
老师一再戮着梁非的额头,少年的尊严就那样被践踏了。物伤其类,我闭上眼睛。课间操进行到跳跃运动,几百人一起跳起、落下,再跳起,操场上扬起淡淡的烟尘……
我终于向右走去,一直走到那女老师面前,然后,我把她狠狠地推倒了。
后来我爸爸被叫到学校“教育”了一番。回来的时候他喝了点酒,便掏出抽屉里的道具手枪。
爸爸对我说:“如果你是个男孩,我早就毙了你了。”
“你是我的亲生父亲吗?”
我记得,当时的我是这样冷冷地反问我爸爸的。爸爸沉默了一秒,什么也没说,然后,一个滚烫的汤盆兜头砸来,我浑身淋满菠菜汤汁,就像爸爸剧团里的破木偶,爸爸说:“你给我滚!”
当天夜里,我一个人骑车到湘江边,找到电话亭,打通梁非家的电话。
我说:“梁非,如果明天上午我家没人,你就在门口地垫下找备用钥匙,我家衣柜里有一些现钱,你带出来,我再也不想回家了。”
梁非在第二天早上和我会合,手里还拿着一碗杨裕兴店里的鸡丝面。
“我没拿你们家的钱,只给你带了些换洗的衣服,我把我爸爸的钱包偷出来了,他好像昨天刚发了工资。”
那个清早,太阳升起,江水是金色的。我们在大风里数钱,梁非被他爸打得青肿不堪的嘴巴,每笑一下就会吱哇乱叫。
我们就这样离家出走了。
放马少年
只要能离开长沙,去哪里都好。
梁非说他有个姑妈在成都,不如去找姑妈。于是硬座火车载上我们,向西行去。在拥挤肮脏的火车上,我身边的男孩枕着我的肩沉沉睡去。被他爸揍过的眼睛、鼻子,看上去又悲伤又滑稽,又有那么一点动人。
梁非并不知道,是我先喜欢上他的——就在那一天,我无意间打开他替我装好的那只行李包,发现那里面不仅有毛衣和外套,甚至还有袜子和胸罩,有一些什么击中了我,那些属于少女的小隐私被轻轻地打扰了,从此,少女依恋上这个打扰她的人了——我的爱情真的只有如此简单的起因。
可钱是在什么时候丢的,我们根本不知道。下了火车,梁非爸爸的仿鳄鱼皮钱包就不见了。我们傻在火车站,连给姑妈打电话的钱也没有了。
姑妈家的电话号码有一个数字记不清,只能从0试到 9,这就需要 10枚硬币。我们只好管那些面目和善的人要钱。
我说:“梁非,我走不动了。”
梁非说:“那我背你吧。”
他背着我,一边走一边对路人说:“给我一元硬币好吗?”
我们越来越像两个乞丐。在提督街旁边有一条巷子,卖5毛钱一串的麻辣烫,香气扑鼻。
一天没吃东西的我们咽着口水,而手里有5枚微温的硬币。我们把心一横,买10串麻辣烫,在深冬的夜里冒着热气,两个孩子吃着吃着就忘记了忧愁。
而这时成都下雪了,雪花落在我的脸上、睫毛上,梁非忽然说:“我发现你长得很奇怪啊。”
“奇怪?”
“对啊,你不觉得你像土拔鼠吗?眼睛那么圆。”
“呸,去死!”
吃过了麻辣烫,我们只好去火车站过夜了。
一路上互相打气说:“明天一定有办法的!”路过第12根电线杆的时候,梁非停住了。抬头,一个小广告贴在高处:本马场常年招收徒工,食宿免费……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来到广告上所说的办公室,穿中山装的老头坐在里面,询问我们年龄性别婚否政治面貌。
梁非对我使了个眼色,我马上改口,把“17岁”收在一个尾音上,改成:“其实我已经22啦,失业好几年啦!”
老头点头:“那你们在这里签个字,一会车来了就去马场。”
我们以为马场就在城市的公园里,可小卡车却足足开了8个小时,当中还停车接了一头刚从兽医那儿治好病的小马。
然而我们一点也不担忧,也许年轻的唯一好处就是无知和乐观,我们坐在卡车车斗里,和马共处,讲着笑话,欣赏小马那些不悦的表情,逗它打响鼻。
一路上,山水越来越干净,花朵越来越芬芳,天也越来越蓝了。马场所在地属于四川阿坝州,正是川藏交界处。翻过鹧鸪山,就是海拔3000多米的草原,最适合放牧马匹。
场长镶了一嘴金牙,识破了我们的年龄,立马减低了一半的工资,但他是这么解释的:“我们的马场经营得不太好,没有旅游团上门赚不到钱!要是有旅游团来,钱我会还给你们的!”
那会儿,我们不觉得钱有什么好,只要有一个地方可以不上学,不考试,不挨骂,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这种想法和马场里几个徒工不谋而合,他们也不觉得钱有什么好,他们也说:“只要有一个地方让我们放马,我们就心满意足啦!”
泽玛是个藏族女子,比我大3岁。她硬是觉得我手腕上那串塑料珠子比她胸前的松石项链漂亮,非要和我换。交换了首饰后,她就把我当妹妹了。
她要我留起长发,给我穿她的皮袍。“阿戛,你教我唱任贤齐嘛。”阿戛,是藏人对女孩子的通称。泽玛很聪明,骑着马从我们面前经过的时候,1997年大热的那首《心太软》已经被改成了藏歌。
甜蜜初吻
马场唯一不方便的是洗澡。
不是没有浴室,而是根本没人用它。他们要是脏狠了,宁可跑到几里外的海子洗个够,才不稀罕这种半自动莲蓬头。
可是,每天我抬完马草,扫过马厩,满身是汗回到宿舍的时候,都很想洗个热水澡。
然而,该怎么把一大桶水弄到头顶上的水箱里,这是个让女孩绝望的问题。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水箱总是满的——梁非只在深夜提水,他怕人说他讨好女孩,撒了个质量不太过关的谎:“我自己要洗澡嘛,阿戛是顺便捡便宜!”
这个嘴硬的家伙从小在城市长大,并不会干那些粗重的体力活。水从井里汲上来,打翻,再重来,他是如何慢慢学会、掌握并且熟练的,我并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个男孩练出了强壮的肱二头肌,是让女人注视后会心跳加快的那种。他越来越像个草原汉子了。
草原汉子后来给我看了他书包里的东西。除了两三件衣服,剩下的都是书。或许我们真不是考大学那块料,但是这不妨碍我们热爱王小波、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
在松木围成的简易浴室,我洗澡,梁非在外面高声朗诵《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这家伙长得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它还能跳上猪圈的房顶……我喜欢它,喜欢它特立独行的派头儿……”
我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泽玛的洗发水总有股马奶的腥味儿,但这不妨碍面前的男生把眼睛睁大,变亮。
我知道月光下的自己很好看,可他的赞美真蹩脚:“唉,你真是只特立独行的猪啊!”
想想他又改口了:“还是像土拔鼠比较好。”
我喜欢那匹和我们坐过一辆卡车的小白马,给它取名叫流星。
我宠流星,把自己的苹果省下喂它。马儿低垂了脖颈,任由我抱住它的头用面颊厮磨。
藏人男孩扎西和他的朋友经过,有人喊道:“阿戛,你好漂亮啊!嫁给我们扎西吧!”
那已经是半年以后了,我穿着泽玛的皮袍,跨上白马,甩着鞭子去追他们。风在耳际与发丝间穿过。我超过了他们,他们认输了,我像女神一样站在他们面前,洋洋得意,他们却又倒戈了。
他们把我抬起来,抛得老高,接住,再抛。我知道,在这纵情欢乐的一刻,一定有一双眼睛在远处盯着我,目光没有离开我的周身。那眼光里,有爱慕,有醋意,也有担忧,还有点轻微的自卑。
于是我回到眼睛主人的身边去,看着他,直把他看得想躲,最后恼羞成怒,“去疯啊你!不要命啦!摔下来怎么办!”
他因为被爸爸毒打而落下的伤疤在嘴角,每说一句话,那小小的疤就变成不同的形状。第一对尝试接吻的远古人类一定是因为好奇对方嘴唇的滋味吧,我看着他的嘴唇说:“梁非,你喜欢我吗?”
这嘴唇没什么好脾气:“哼!喜欢!”
我吻在他嘴角那小小的伤疤上。
从此结束
一个人如果最多可以活80岁,就是29200天。
而29200天里真正快乐的日子又有几天呢?除去老年孤单寂寞的日子,幼年懵懂无知的日子,除去烦恼忧愁的日子,快乐的日子会有几天呢?我一生里最快乐的日子有1460天,正好4年。
在这些日子里,我和我喜欢的男孩隐居在山谷,白天工作,晚上围着炉子看王小波。我们不需要报纸、广播,信号不好也不看电视。没有人找到我们,我们也不想被找到。
那是一种纯粹的、原始的幸福,也许只有很幸运的人才能享受到,我以为可以那样到永远。可它还是结束了。
4年以后,马场来了第一队外地游客,一共9人,他们给自己起了个怪名叫驴友,他们亢奋地赞美着马场,说这里简直就是天堂,回头一定要告诉朋友们。
我和梁非面面相觑,心中浮现一丝不祥。他们其中有一个女人是记者,她听出我们的长沙口音,就跟我聊起天来。聊着聊着,她拿出了采访本,录音笔,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她亢奋地说:“真巧,我负责报社真情倾诉栏目,你们的故事太适合不过了。”
我们求她不要把我们的故事报道出去。她飞速敲打键盘,没一会儿,就把文档保存好了,这时她却变了脸色:“你们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父母?他们在为你们担心!你们对得起他们吗?”
父母们是在两个星期以后来到阿坝的,两个妈妈泣不成声。
最后,我妈妈跪下了,对我号啕:“妈求你了,妈已经老了,不能没有你啊。”
离开马场那天,流星窜出马厩,一路上跟着我们的车不肯回去。直到泽玛追上来,狠狠地抽了它一顿,它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去。那些鞭子,每一下都像抽在我的心上。
2011年的长沙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地方,我不再认识它了。它快速、热辣、火爆、激情,电视台有十几家,满街都是记者,处处都在挖掘真情题材,起码有5家电视台要“做”我这件事,我只好把大门紧锁。
补习班的同学大多已大学毕业,有的在做白领,他们请我们去酒吧,灯红酒绿让我们吃不消,非常的不安。
梁非的爸爸去求他的朋友给梁非一个工作,那人答应让梁非做司机。问梁非:“有没有驾照啊?”
“会骑马算不算驾照?”
这些不看王小波,不喜欢尼采,不知道卡尔维诺是谁的人,在嘲笑梁非土气、无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满地打滚。
梁非离开了酒席,对我说:“我想回马场去,你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猛烈地点头。
可是,我妈妈已经学精明了,她的天罗地网布置得严密。我们在机场被捉个正着。梁非刚过安检,我的大腿就被妈妈抱住,妈妈一边哭一边对梁非破口大骂:“你拐我女儿!你丧尽天良!”
梁非愣住了。他站直了,然后,他慢慢地、深深地给我妈鞠了一躬,他说:“阿姨,对不起,我和丁韶从现在起真结束了。”
一年之约
2014年,我24岁,被爸妈逼着相亲。
我非常痛苦,每次相亲回来都不想说话,可妈妈总来挑衅,找茬吵架。我说不过她时,她觉得我不成器;我说赢了她,她又觉得我是气她,是狡辩。
妈妈说:“你饶了我吧,我受不了你这样闹,我老了!”
我想说:“我也老了,我没有和陌生人相爱的能力了。”
妈妈或许后悔接我回来,所以她不再担心我走。可我一想到梁非在机场那深深一躬,那是代表绝裂的仪式吗?
我十分伤痛,也许和他的尊严相比,我并不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每天都乖乖去上那个无聊的班,到点回家,楼道里的老太太们开始喜欢我了,夸我是个好妹妹,一个人学好了也许老天都会感动——所以,在2014年,我莫名其妙接到了梁非的电话。
分别3年后,他打电话给我了。他说得很简洁:“再等我一年,好吗?”
但是我说:“不好。”
让我这个补习生复习一下小时候的知识吧:发现镭的是居里夫人,发现重力的是牛顿,发现质能守衡定律的是爱因斯坦,发现星星运动的是张衡,发现美洲大陆的是哥伦布——发现我长得像一只土拔鼠的人是梁非,发现梁非是值得用一生去爱的人,是我,丁韶真。
飞机在第二天清早起飞,降落在成都是中午,我到达阿坝是深夜。那一夜的月光很美,极轻极柔的牙象白,纯粹而清冽。
而我们的马场沐浴在这奇妙的月光里,像一座自由的宫殿,它真是美极了,一群旅游者正围着篝火唱歌跳舞。
泽玛眼尖,第一个看到我。这个容易兴奋的女人跑过来,死死拉住我的手,一股脑告诉了我3年来发生的事:金牙老板因为苛待员工加上经营不善被推翻了,大家拥戴了梁非。
新老板懂做生意爱护环境人又好,马场变好了太多。十几头小马都是后来新买的,新马厩和宾馆也是后来修的,浴室已经装上太阳能热水器,我们都不去海子洗澡了,连马们都一律爱用莲蓬头!
“那流星呢?它在哪儿?”
泽玛没回答,只是松开我的手,示意我回头。象牙色的月光下,篝火温热,人声忽然静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牵着一匹雪白的马向我走来,他的神情里有极力克制的激动,长大成人后的疲惫,以及那些大概是被思念沉淀而成的深情。
他安静地笑着,以至于他那有疤的嘴角就在轻轻发抖。
他说:“一年都不能等吗?”
我说:“一年都等不及了。”
野苜蓿散发淡淡的香气,像雨。夏天的夜晚真短,天就要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