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軒詞「倒句」論

魏耕原

内容提要 辛棄疾詞有許多「倒句」，可分兩類，一是句内語詞倒置，一般稱爲「倒裝句」；一是在兩句，或一個韻拍，或更多的句子内，句子次序前後倒置，則可稱爲句羣「倒置句」。「倒裝」與「倒置」的目的，或爲了協韻，或爲了强調某詞某句的重要性而前置，或爲了避免平順而特意造成阻澀，形成頓挫起伏的變化，後二者尤爲重要。辛詞的倒句之多，爲兩宋其他詞人所無，意在發抒慷慨縱横、抑塞磊落的情感。

關鍵詞 倒裝句 倒置句羣 倒裝與倒置的結合 阻力

所謂「倒句」，包涵兩種形態：一是句内之詞序倒置，一般稱爲「倒裝句」，在一句之中，把需要突出强調者置於句首，或者出於協韻的需要，因而顛倒正常的詞序；二是在一個韻句中，或是超過韻句的更多句子的「句羣」中，句子相互顛倒，打破正常的邏輯次序，爲了追求跌宕生姿，一般在兩句中前後予以顛倒；或者爲了加大情感的强烈，在多個句子内句子前後顛倒，可以稱之爲「倒置句」。稼軒詞感情激烈，常常處於「忠憤氣填膺」狀態；再加上句中每每設置一種「阻力」，以發抑塞情懷，所以，「倒句」在辛詞中異乎尋常地增多，多到前人所未有的境地，也成爲獨具個性的一大藝術特征。梳理分析其中特徵，稼軒詞自家面貌，會更加鮮明。

一 辛詞以先的倒裝句與倒置句

倒裝句在詩中出先較早。《詩經·周南·卷耳》的「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是説爲了排遣思家的感傷，我就滿酌酒杯。《豳風·七月》的「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床下」，蟋蟀本應置於首句七月之後，一經倒置，便有「空寫三句，奇横」（姚際恒語）的效果。此章結尾的「嗟我婦子，曰爲改歲，入此室處」，而末句應置於前，接上「穹窒熏鼠，室向墐户」。其下再次爲第二句。意謂就住在這樣的屋子裏，這就算過個年，我們一家好可憐。屈原《離騷》「曾歔欷余鬱邑兮，哀朕時之不當」，應是哀時不當故鬱邑感傷的倒置，兩句的主語「余」「朕」則倒裝於句中。曹丕《雜詩》的「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按常序則應兩句倒過來，可知現在的前句是俯視月光如水，如此會增生一種「陌生感」。曹植《贈白馬王彪》的「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按意序是説靈柩還暫存京師，而孤魂早已飛到封地。陶淵明《乞食》的「詼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倒過來看應當是説喝得高興，所以談了一天，一倒置興味更濃。唐詩則更多，尤以杜甫爲著。《詠懷古跡五首》其一「摇落深知宋玉悲」，則是「深知宋玉悲摇落」的倒裝。其三「畫圖省識春風面」，應是「省識畫圖春風面」的倒裝。《登樓》首聯「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一經倒置感慨更見多端〔一〕。《秋興八首》其四「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就是更著名的「倒裝句」了。

詞之倒裝，從唐五代就開始了。劉長卿《謫仙怨》「惆悵孤舟解攜」，應是孤舟解攜（分手）惆悵，這是爲了突出情懷惆悵。張泌《浣溪沙》（馬上凝情）「細箏羅幕玉搔頭」爲「羅幕玉搔頭細箏」的倒裝，是爲了强調聽彈箏。孫光憲《風流子》首句「茅舍槿籬溪曲」，則是「溪曲茅舍槿籬」的倒裝。鹿虔扆《臨江仙》（金鎖重門）結拍「藕花相向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語序應是：野塘中藕花相向，香紅泣清露，暗傷亡國。是説野塘中，芳香的紅荷清露滚動，仿佛因亡國而流淚。首尾兩句倒裝，後兩句倒置。李煜《子夜歌》（人生愁恨）「消魂獨我情何限」，意即：我獨銷魂情何限，爲了突出强調「銷魂」而倒裝。《虞美人》（春花秋月）「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即不堪回首故國月明中。范仲淹《漁家傲》（塞下秋來）「燕然未勒歸無計」，順説則是未勒燕然歸無計。宋祁《玉樓春》首句「東城漸覺風光好」，即漸覺東城風光好的倒裝。以上倒裝在前者，大多意在强調。

倒置在柳永詞中更見精心，如《雨霖鈴》起拍：「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按邏輯次序應爲：對長亭晚，驟雨初歇，寒蟬淒切。實際上一字逗「對」應領三句，置其中則爲了顯示聲音效果引發的「淒切」情懷。一經倒裝，「對」字映前照後，情感愈加感傷。又《八聲甘州》起拍「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意在於明爽，，故「領字」見於句首。而上詞則爲了突出氛圍。倒句在蘇軾詞則極爲自然，《念奴嬌》（大江東去）的「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意即：人道是，西邊故壘，三國周郎赤壁。下片的「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意即（公瑾）神遊故國，應笑我多情，早生華發。這幾句理解分歧，其原因就因了和一般語序有别。又《祝英臺近》（掛輕帆）的「斷腸簇簇雲山，重重煙樹，回首望，孤城何處」，按正常語序「回首望」應調到前邊。又《採桑子》起首「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樓中，尊酒相逢。樂事回頭一笑空」，依詞題「潤州多景樓與孫巨源相遇」語序，中兩句可提前到前邊。《醉落魄》起首「分攜如昨，人生到處萍飄泊。偶然相聚還離索」，按意序應全倒過來看。《滿江紅》起首「江漢西來，高樓下，蒲萄深碧」，「高樓下」可置前。《洞仙歌》起首「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末句可置前。《減字木蘭花》（天真雅麗）結拍「重客多情，滿勸金卮玉手擎」，意即玉手擎滿金卮勸，重客多情，倒裝與倒置兼見。《浣溪沙》上片「炙手無人傍屋頭，蕭蕭晚雨脱梧楸。誰憐季子敝貂裘」，首句應置最後。《漁家傲》起首「千古龍盤並虎踞，從公一吊興亡處。渺渺斜風吹細雨」，全可倒過來。《水龍吟》（寒露煙冷）結拍：「念征衣未搗，佳人拂杵，有淚盈盈」，意即念佳人拂杵，征衣未搗，有淚盈盈。《南歌子》起句「欲執河梁手」，即河梁欲執手。《南歌子》起首「山與歌眉斂，波同醉眼留，遊人都上十二樓」，末句應置於前。《木蘭花令》（知君仙骨）歇拍「故將别語惱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兩句倒置。《南歌子》發端「雲鬢裁新緑，霞衣曳曉。待歌凝立翠筵中」，兩染一點，按意序應先點後染。

由上可見，倒裝句與倒置句，由來已久。詩中杜甫最常見，詞則以蘇軾爲多。唐五代詞及北宋初期，間或偶見。至柳永長調慢詞增多，鋪敘中除了層次清晰，再就是倒句的增加。蘇軾無論長詞短制，則間見屢用。然蘇詞以清曠自然爲宗，尚不費解。至於「故國神遊」三句，枝生歧義，亦不過偶然之間。辛詞取法蘇軾自不待言，至於倒句的運用，更是大張厥詞，有過之而無不及。前人説：「十首以前，少陵較難入；百首以後，青蓮較易厭。」〔二〕難入者在於倒句與用典多，易厭者風格不够多樣。蘇辛兩家詞亦復如是，其原因除了辛詞用典多以外，就是倒句最多，而且追求「硬語盤空」的「陌生感」。蘇詞近於李白，辛詞則神似杜詩。所以，辛詞幾乎無詞没有倒句，而且絡繹奔湊，抑塞磊落的豪氣藉此出之，就像「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在阻力中激進，這些層出不窮的倒句，固然有蘇、柳詞的啟發作用，然稼軒詞倍蓓於前，必然會形成與之不同的面貌，而迥異乎前，這就很值得普查檢點一番了。

二 稼軒詞的倒裝句

句内詞序顛倒的「倒裝句」，一般説來，被倒裝在前的詞語，爲了强調突出；其次倒置在句尾的，是爲了協韻；另外是爲以了追求句子挺勁有力。再則和「倒置句」結合起來，變化就更大。

先看比較單純一句或兩句倒裝。《生查子》起拍「昨宵醉裏行，山吐三更月」，後句應爲：三更山吐月。以下便自然帶出「不見可憐人，一夜頭如雪」。同調（誰傾滄海珠）過片「人間無鳳凰，空費穿雲笛」，後句應爲：穿雲笛空費。强調與協韻則爲倒裝的目的。《八聲甘州》（故將軍）「射虎山横一騎，裂石響驚弦」，兩句應爲：山横一騎射虎，弦驚響石裂。一經倒裝，環境的空曠，弓弦聲與箭入石使之爲裂的響聲，震響人耳。《鷓鴣天》起拍「木落山高一夜霜，北風驅雁又離行」，應爲：一夜霜木落山高，北風又驅雁離行。前句一倒置，形成果前因後，秋天效果頓出；後句「又」字之前置，顯示悲感不斷增加，句子力度增强。

次言倒裝與倒置的結合。如《念奴嬌》（我來吊古）「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前句非言把兒輩的功名都交給，則成無賓語的病句，因爲「付與」屬於及物動詞。前句應爲功名都付與兒輩，倒裝的目的意在突出兒輩；另外，這兩句又是「倒置句」，順著説：長日惟消棋局，功名都付與兒輩。然這樣則句子平緩無力，也缺頓挫跌宕的張力。上片的「虎踞龍盤何處是」，意謂何處是虎踞龍盤，倒裝後顯得虎虎有生氣。《菩薩蠻》「帶湖買得新風月，頭白早歸來，種花花已開」，詞序應爲：買得帶湖新風月，種花花已開，頭白早歸來。前句倒裝爲突出「帶湖」，後兩句倒置以求頓挫和協韻。《滿江紅》（點火櫻桃）「蝴蝶不傳千里夢」，此句主語非是「蝴蝶」，因由唐人崔塗《春夕旅懷》的「蝴蝶夢中家萬里」句化出反用，此句意爲蝴蝶夢不傳萬里外的家鄉，是説連做夢也飛不到家。下句的「子規叫斷三更月」，「三更月」非謂賓語。此化用崔詩下句「杜鵑枝上月三更」，順説則爲：三更月子規叫斷。而這兩句又是倒置句，意謂半夜子規啼叫打斷蝴蝶夢，所以夢中也飛不到千里外的家鄉。這裏爲了對偶的整齊與協韻，因而以倒裝句處理。

或者上下兩句的詞語前後互换，以求句意剛健而有氣勢。《念奴嬌》（晚風吹雨）「坐中豪氣，看君一飲千石」，意爲：坐中看君，豪氣一飲千石。或者把一句某詞，單方面移調到相鄰的句子。此詞發端：「晚風吹雨，戰新荷聲亂，明珠蒼璧」，其意則爲：晚風吹雨，戰新荷，聲亂明珠蒼璧。意思是：晚風急雨打新荷的聲音，猶如明珠撞擊蒼璧的聲音。因詞句有固定字數，只好改動原本的次序。《破陣子》（擲地劉郎玉斗）首句即劉郎玉斗擲地。又「千古風流今在此，萬里功名莫放休。君王三百州」，意爲：莫放萬里功名休，君王三百州，千古風流今在此。「休」爲語氣助詞，猶今之呵、啊。次句倒裝，首句又倒置於後，爲協兩韻「休」與「州」。《摸魚兒》（更能消）「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正常語序應爲：算只有畫檐，蛛網殷勤，盡日惹飛絮。這是爲了突出「畫檐」，詞序移動了兩次。發端之次句「匆匆春又歸去」，即春又匆匆歸去。

或者利用「領字」短語貫下兩句，再加倒裝。《減字木蘭花》「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國」，語序本爲：不念英雄用之可以尊中國，（不念英雌）老江左。一經倒裝和倒置，語句特别精煉。或者把「領字」倒置於後，而「領字」其實領起前後數句。《滿江紅》（過眼溪山）結尾：「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捲頭先白。歎人間、哀樂轉相尋，今猶昔。」第三句領字「歎」不僅貫下兩句，而且倒貫上兩句，也就是説「歎」字是這四句的領字。同調（笳鼓歸來）結尾：「金印明年如斗大，貂蟬卻從兜鍪出。待刻公勳業到雲霄，浯溪石。」第三句的「待」字，亦應全領此四句〔三〕。

有時爲了强調，或爲了陌生，或爲了峭拔，而予以倒裝。《臨江仙》（逗曉鶯啼）「井床聽夜雨，出蘚轆轤青」〔四〕，次句爲轆轤出青蘚，倒裝爲了强調夜雨之多而苔蘚滋生。同調（春色饒君）「翠鬟催唤出房櫳」，是「催唤翠鬟出房櫳」的倒裝，「翠鬟」並非本句主語。《醜奴兒》（晚來雲淡）「堂上風斜畫燭煙」，本是「堂上畫燭風斜煙」，倒裝爲了突出風來煙斜。《念奴嬌》（近來何處）「醉裏不知誰是我，非月非雲非鶴」，觀下句，可知上句「誰是我」，應是我是誰，以求句子的「陌生感」，且句子有些挺勁。順説如此意味缺焉。《蝶戀花》（意態憨生）結尾「今夜倩簪黄菊了，斷腸明日霜天曉」，次句順説則爲明日霜天曉斷腸，這是爲了强調「斷腸」，並求協韻，特意倒裝。《定風坡》（仄月高寒）「倚空青碧對禪房」，意謂禪房依空對青碧，是説禪房聳空面對青天。「禪房」本爲主語，倒裝後爲了協韻，也增加了句子峭直勁硬的意味。這是意在取法杜甫律句式的蒼勁效果。

倒裝有時爲了前後句對偶，如《最高樓》（長安道）「藕花雨濕前湖夜，桂枝風淡小山時」，順言：前湖夜雨濕藕花，小山桂枝風澹時。此爲强調「藕花」與「桂枝」，且求對偶整飭。同調《最高樓》「風斜畫燭天香夜，涼生翠蓋酒酣時」，前句應爲：畫燭天香夜風斜。倒裝後可與下句偶對，同時句末三字也可帶出下句。

有些句子倒裝特殊，「復原」有幾種方法，但需結合詞意與詞序，通盤把握，纔能通曉其意。《賀新郎》（把酒長亭説）「看淵明風流酷似，卧龍諸葛」，單看這兩句，似乎説陶似諸葛，只是就贊陶而言。但結合詞序可知是送陳亮後又極思念，是稱揚陳亮的意思，故有論者把此兩句看爲「看君風流酷似淵明、卧龍諸葛」〔五〕，頗有見地。陶棄官淡泊風流，諸葛亮則是鞠躬盡瘁，因而這兩句似乎應是：看（君）酷似、淵明風流，卧龍諸葛。「看（君）酷似」領下兩句，是説陳亮爲布衣似陶，論其經天緯地之才又似諸葛，似更爲恰切。有些倒裝句，看似用經書句，但卻稍變動，若按經書句「復原」，則又是作者化用之意。如「集經句」詞《踏莎行》上片：「進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請學樊須稼。衡門之下，日之夕矣牛羊下」，論者説：「小人請學樊須稼」，按字面理解，很難明白是哪位『小人』要學樊須的稼穡。把它换成日常語序『小人樊須請學稼』，就很好理解了。『小人』不是『請學』的主語，而是『樊須』的定語。原句是《論語》『樊遲請學稼』和『小人哉！樊須也』兩句的整合與變形。」〔六〕這話講得很明白，也頗具眼光。此詞題爲《賦稼軒，集經句》，作者罷職家居，名其帶湖居舍爲「稼軒」，還特請洪邁作《稼軒記》，後即以此爲號。他曾言「人生在勤，當以力田爲先」（《宋史》本傳），又説過「萬一朝廷舉力田，舍我其誰也」（《卜算子》「千古李將軍」），如果單看此詞爲「集經句」，那麽上説是正確的；如果再看此句「集經句」的目的是爲了「賦稼軒」，那麽，這句語序意爲：樊須請學小人稼。孔子固然駡樊須爲小人，然辛詞不認爲樊須是「小人」，而是説稼穡是小人物幹的活兒，借樊須喻己，是説準備學稼穡了，此句既出於《論語·子路》，又有些變化。

有些倒裝句的「還原」，還需細微比較。《水龍吟》起拍「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論者指出：「乍讀也不甚明白，换成常規句式『須倚天萬里長劍』就好懂了。『倚天萬里』是長劍的定語，即需要一把立天萬里的長劍來一匡天下。」〔七〕此句似乎還可看爲：須倚長劍天萬里，「天萬里」是「長劍」的補充語，作狀語用，也有比喻的作用。或看爲須長劍倚天萬里，亦未嘗不可。此句語出宋玉《大言賦》「長劍耿耿倚天外」。

辛詞爲了以求凝練，包涵更多内容，且具拗勁風味，故出之倒裝。《卜算子》（欲行且起行）過片「病是近來身，懶是從前我」，意爲：近來身是病，從前我是懶。但這樣，後句則再補上一句：近來我也賴。兩句簡言之：近來有病，懶得怕動，和從前没有什麽區别。《永遇樂》起拍「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次句按理應是無覓英雄，一經倒裝，隱然有英雄無覓英雄之意，下文的「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是就劉裕北伐而言，也是對自己英雄壯舉的回顧，而正常語序則缺乏這樣的涵意。

追求頓挫挺勁，往往是倒裝句的重要原因，也就是倒裝所産生藝術效果，爲作者所看重。《水調歌頭》「長劍倚天誰問，夷甫諸人堪笑，西北有神州」，前兩句意爲：誰問長劍倚天，堪笑夷甫諸人。而且「西北」句應移到這兩句中間，意即誰問長劍倚天，（誰問）西北有神州。這樣倒裝加上倒置，氣勢抑折而有張力。《破陣子》（醉裏挑燈）「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意爲麾下分八百裏炙，塞外翻五十弦聲，雖然順暢明白，但太平坦了，太缺乏氣勢了。《賀新郎》（路入門前柳）「更風雨東籬依舊。陡頓南山高如許，是先生拄杖歸來後」，前句意爲東籬風雨更依舊，次句爲南山陡頓高如許。且按意序末句應置於中間。但缺乏拗折抑塞之阻力與氣勢。《錦帳春》發端「春色難留，酒杯常淺。更舊恨新愁相間」，末句爲「舊恨新愁更相間」之倒裝。「更」字前置，全句生力。《玉蝴蝶》（古道行人）「春已去光景桑麻」，意即桑麻光景春已去，是説桑稀麻密，春天光景已去。《卜算子》（珠玉作泥沙）「水漫淺深檐，山壓高低瓦」，前句意爲檐漫淺深水。兩句説屋檐倒映在深淺不同的水中，羣山圍繞高低不同的房子。《神算子》（五雲高處）「且把風流、水北畫耆英」，應爲且把耆英水北風流畫。倒裝後，即押韻又顯得别致。《賀新郎》（曾與東山約）「拄杖危亭扶未到，已覺雲生兩腳」，是説扶杖未拄到危亭，已覺兩腳生雲。可謂硬語盤空。《新荷葉》（種豆南山）「問騁懷遊目誰知。無心出岫，白雲一片孤飛」，前句意爲：問誰知騁懷遊目；後兩句意爲：白雲無心，出岫一片孤飛。倒裝後自有一種拗折意味。又「千載襟期，高情想象當時」，後句意爲：想象當時高情。《生查子》（高人千丈崖）「高處掛吾瓢，不飲吾寧渴」，意爲：吾寧渴不飲，吾瓢掛高處，先倒裝又倒置，有一種勁硬意味。《夜遊宫》起首「幾個相知可喜」，即幾個可喜相知。其他如《卜算子》（萬里籋浮雲）「歎息曹瞞老驥詩，伏櫪如公者」，意爲：歎息老驥伏櫪詩，公如曹瞞者。把曹詩「老驥伏櫪」拆開嵌入兩句，各就今古而言。《滿江紅》（兩峽嶄岩）「人似秋鴻無定住，事如飛彈須圓熟」，意爲：人無定住似秋鴻，事須圓熟如飛彈。一經倒裝，言客體語多，陪襯主體自己更顯明，且較爲含蓄。

其他如《鷓鴣天》（翠蓋牙簽）「愁紅慘緑今宵看，卻似吴宫教陣圖」，前句意爲：今宵看愁紅慘緑。下句以宫女排陣練兵比擬牡丹，倒裝意在强調牡丹。《漢宫春》（秦王山頭）「亂雲急雨，被西風變滅須臾」，當爲：被西風須臾變滅。這是爲了協韻而倒裝。同調（亭上秋風）「吹不斷、斜陽依舊，茫茫禹跡都無」，意謂斜陽依舊吹不斷，禹跡茫茫都無。同調（達則青雲）「君如星斗，燦中天密密疏疏」，後句爲：密密疏疏燦中天。《念奴嬌》（妙齡秀發）「談笑風生頰」，當爲：談笑頰生風。《浣溪沙》（寸步人間）「突兀趁人山石狠，朦朧避路野花羞」，意爲：山石突兀趁人狠，野花避路朦朧羞。《賀新郎》（聽我三章約）「須信窮愁有腳。似剪盡還生僧髮」，後句是：似僧髮剪盡還生，賓語爲子句，子句的主語倒裝於後。《賀新郎》起韻「緑樹聽鵜鴂」，「緑樹」非爲主語，意爲：聽緑樹中的鵜鴂。是説聽緑樹中的鵜鴂，而非在緑樹中聽。又「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後句意爲：長門翠輦更辭金闕，是説還辭金闕。副詞「更」前置，愈加出跌宕悲憤的心情。《永遇樂》（列日秋霜）「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搗殘堪吐」，當爲：向人十分更辛辣，搗殘椒桂堪吐。後句比喻前句，是説不堪過分辛辣，猶如食椒桂而欲吐。稼軒詞副詞「更」置前甚多，如《太常引》（論公耆德）「更看舞聽歌最精」，即「看舞聽歌更最精」之倒裝。乍看「更」字别扭，「復原」後覺得順當，然看原句覺得挺勁生峭。《滿江紅》（兩峽嶄岩）「更滿眼雲來鳥去，澗紅碧緑」，同調（良辰美景）「更如今不聽麈談清，愁如髮」，此兩詞「更」，均應置於下句。《哨遍》（池上主人）「更任公五十犗爲餌」，「更」在「任公」之後。

諸如此類的倒裝句，不勝枚舉。由上可見辛詞的倒裝，不僅僅是爲了協韻，此種消極的倒裝在辛詞中較少，更多的是對挺拔勁折的力度追求。造句似乎特意造成阻力。猶如書法中的以一横一豎要有「錐畫沙」或「屋漏痕」的效果；其次在兩句或一句形成頓挫跌宕的動態效果，盡量避免静態的表述方式，似乎要讓詞語或句子軒昂挺立紙上，舞動起來。其次追求有更大的容量納入一句之中，予人以尋思的層次與空間，或者爲了語句簡潔洗練。總之他的倒裝句，似乎預設了一種氣場，使之鼔得漲漲的，不僅充斥張力，而且富有活力與彈性。而與輕松自然適意地表達絶不相同，所以讀辛詞並不輕松，總覺得繃得緊，分量重，而且又是那麽充滿熱力，又能極强烈地迸發出來。

三 倒置句的氣勢張揚與盤旋沖折

如果説倒裝句，在辛詞裏以最小單位呈現勁折的特色，那麽包括幾個句子的錯位式的顛倒所構成的倒置句，更能顯示氣勢蹶張與沖折抵進的奔騰風格。

倒置可在兩句之間，也可在一個韻句之間，還可以在更多的句子，甚至擴展一片，並且又和倒裝結合起來。先看兩句倒置。《漢宫春》（春已歸來）「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這實際是把一個長句分作兩句，使賓語前置，意則爲：問何人會解連環不斷清愁，把「清愁不斷」獨立出來且置於前，在於使之獨立「亮相」，給人留下更深印象。《千秋歲》（塞垣秋草）「莫惜金樽倒，鳳詔看看到」，意爲：看看鳳詔到，莫惜金樽倒。一經因果倒置，氣勢更爲張揚，情感痛快淋灕。《滿江紅》（落日蒼茫）「笑江州司馬太多情，青衫濕」，意即：笑江州司馬青衫濕，太多情。截取後三字，與下句倒置，構成果前因後，氣氛更濃。《鷓鴣天》（聚散匆匆）「但將痛飲酬風月，莫放離歌入管弦」，同樣爲果前因後，如順説情感就不那麽飽滿了。《滿江紅》起拍「照影梅溪，悵絶代佳人獨立」，意爲：絶代佳人悵獨立，照影梅溪。如此倒置，猶先起拍水中倒影，然後再拍溪邊之人，顯得靈動而引人入勝。《水調歌頭》起拍「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如順説就得把兩句再倒回來，如此倒置亦屬果前因後，在表現乎法上屬於先染後點，先描寫而後説明，容易出彩。《西江月》起拍「千張懸崖削翠，一川落日鎔金」，後句描寫中順便交待景物所處的時間，本應在前，而一經倒置，不僅更有氣勢，而且前句懸崖也披上落日餘暉。。《阮郎歸》（山前燈火）「如今憔悴賦《招魂》，儒冠多誤身」，意爲：如今儒冠多誤身，憔悴賦《招魂》。把由一般到個别倒置爲從個别到一般，屬於歸納推理，似乎更有説服力。《減字木蘭花》起拍「盈盈淚眼，往日青樓天樣遠」，淚盈眼的原因，先前青樓難歸。把順説倒置成逆説，亦爲果前因後。《滿江紅》起拍「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摇翠竹」，順説則爲窗外風摇竹聲打斷離愁。倒置後，有劈空而來氣勢。《蝶戀花》（何物能令）「老眼狂花空虚起，銀鉤未見心先醉」，兩句意思一樣，前隱而後顯，順説後句應倒過來，現在的後句爲了説明前句，是説雖未見到來書佳作，先已沉醉其中。《滿江紅》起拍「瘴雨蠻煙，十年夢樽前休説」，順説應爲：樽前休説十年夢，瘴雨蠻煙。《菩薩蠻》起拍「錦書誰寄相思語？天邊數遍飛鴻」，這是把結果先用反問出之，然後再説明失望的原因。發端如此可以使人神動。《水調歌頭》起拍「萬事到白髮，日月幾西東」，順説意爲只覺時間快，不覺已入老境。《出塞》（鶯未老）歇拍「秋千人倦彩繩閑，又被清明過了」，意爲：清明又被過了，人倦秋千彩繩閑。秋千爲寒食節遊戲，清明一過便停止了。倒置後則爲果前因後句。《醜奴兒》起拍「此生自斷天休問，獨倚危樓」，意爲：獨倚危樓，自斷此生休問天。這是先上樓後而引起思考，前句倒裝了兩處。

有些倒置句，用意細微，不易覺察。《臨江仙》（金谷無煙）「别浦鯉魚何日到，錦書封恨重重」，意謂信裏説了許多遺憾的話，不知你何日纔能收到。倒過來先説期盼，再説原因，感情就更爲濃鬱。《菩薩蠻》（紅牙簽上）「和雨淚闌干，沉香亭北看」，前句本爲後句的「看」的賓語，倒裝前置，先染後點，比先點後染效果要好。《滿江紅》（宿酒醒時）「明月何妨千里隔，顧君與我如何耳」，是説：顧（看）君與我如何耳，何妨明月千里隔。倒置與倒裝兼用。《浣溪沙》起拍「父老争言雨水匀，眉頭不似去年顰」，意謂父老眉頭比去年舒寬，争著説今年雨水好。

它如《賀新郎》（把酒長亭説）「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倒置顯明，意在强調後悔莫及。同調（老大那堪説）「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初只有西窗月」，是説當初只有月照西窗，而無人聽。《西江月》（貪數明朝）「城鴉唤我醉歸休，細雨斜風時候」，意爲：細雨斜風時候，我醉城鴉唤歸休。《蘭陵王》起拍「一丘壑，老子風流占卻」，意即：老子占卻風流，一丘壑。《水龍吟》（昔時曾有）「堂上更闌燭滅，記主人留髡送客」，增加一「記」字，則表明此句倒置。《玉樓春》起拍「無心雲自來還去，元共青山相爾汝」，意即：元共青山相爾汝，雲無心自來還去。同調起拍「風前欲勸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如此倒置，表明後句是前句的補充説明。順説則爲散文手法。《新荷葉》（曲水流暢）「明眸皓齒，看江頭有女如雲」，倒置後則成先染後點。《婆羅門引》（落花時節）「争如不見，才相見便有别離時」，意謂乍見即别，還不如不見。倒過來，很有些「錯位」感，見前句莫名其妙，見後句才知原來如此。《賀新郎》（聽我三章約）「老我山中誰來伴，須信窮愁還有腳」，意謂窮愁有腳跟我一起來了，誰來山中伴我。《鷓鴣天》起拍「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意謂當我武裝率騎兵南渡之時，當時年輕率衆即有萬人。一倒置氣勢更爲雄健。《新荷葉》（人已歸來）「看風半面，記當年初識崔徽」，意謂記當年初識歌妓，還藉春風吹袖遮半面。

以上爲兩句倒置。至於三句，加以倒置，更能表達複雜的情感。《漢宫春》起拍「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嫋嫋春幡」，順看則首句應置於末了，意謂看到了什麽，才覺得「春已歸來」，這也正是以下所説「渾未辦黄柑薦酒」的原因。《浣溪沙》起拍「儂是嶔崎可笑人，不妨開口笑時頻。有人一笑坐生春」，據詞題《贈子文侍人，名笑笑》，首句稱美主人嚴子文，以下就其侍女而言。故末句應調至前兩句中間。這三句説：你是磊落可羨之人，（你）有一人一笑可使滿坐生春，不妨請她陪坐説笑。「開口笑」不是「儂」而是指「有人」。《青玉案》（東風夜放）「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次句言月夜流動，應置於前。然倒置後，風簫聲與魚龍舞包前裹後，更能顯出整夜沸騰。《水龍吟》（楚天千裏）「遥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中間句的主語應是後句，此意爲：遠目遥岑，玉簪螺髻，獻愁供恨。或謂皆用「倒卷之筆」（唐圭璋《唐宋詞簡釋》），當指首句倒裝與後兩句倒置。《八聲甘州》（把江山）「看取黄金横帶，是明年準擬，丞相封侯」，首句本屬末句，倒過來，是把最出彩的話放在前邊，在祝壽詞中頗爲得體。《水調歌頭》（折盡武昌柳）「莫把離歌頻唱，可惜南樓佳處，風月已淒涼」，首句本應置於後，倒置後更顯出頓挫跌宕。

有些倒置亦很細微，語氣輕淡在毫厘之間。《水調歌頭》（千古老蟾口）「此會明年誰健，後日猶今視昔，歌舞只空臺」，中句應置於後，是説時光流逝，明年誰來相會，歌舞只空臺，後者視今猶今之視昔。倒置後，中爲議論，前後爲敘寫，感慨更多。《賀新郎·賦水仙》起拍「雲卧衣裳冷。看蕭然風前月下，水邊幽影」，首句置後方才文通字順。因是描寫句，且帶關切感情，前置後，月夜之水仙神態更爲突出。《賀新郎·賦琵琶》（鳳尾龍香撥）「記出塞黄雲堆雪。馬上離愁三萬里，望昭陽宫殿孤鴻没」，中句本應置後，前置於中以見愁之濃重。《洞仙歌·開南溪初成賦》起拍「婆娑欲舞，怪青山歡喜。分得清溪半篙水」，意爲：怪青山歡喜，分得清溪半篙水，欲婆娑舞。首句倒裝，且本置於末，倒置於前者，這是爲了發抒「南溪初成」的歡心。《臨江仙》（小靨人憐）「夕陽依舊倚窗塵。葉紅苔鬱碧，深院斷無人」，末句應置前，「依舊」才又著落。而倒裝於後則成補充説明，更能增加「依舊」的慨然，《江神子》起拍「梅梅柳柳鬥纖秾。亂山中，爲誰容，」「亂山中」本置於前，才見平順，「梅柳」句倒置於前，則見春意盎然。

有些倒置非僅一次，精心多次錯位，以見複雜或特殊意緒。《烏夜啼》上片：「江頭醉倒山公。月明中。記得昨夜歸路笑兒童。」這是醉醒後的回憶，景况在隱耀之間，按意序則爲：記得昨夜江頭醉倒山公，歸路月明中，兒童笑。幾番倒置又加倒裝，把惺忪語寫得撲朔迷離。《清平樂·村居》上片：「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裏吴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這是由遠至近的所見所聞，景物應先見大而後小，先見人而後聽聲。所以兩偶數句分别應置於相鄰之前句，才合乎行走時的見聞。倒裝之目的，是爲了把中心景況置前，愈見詞人之欣然。《水調歌頭》起拍「萬事到白發，日月幾西東。羊腸九折歧路，老我慣經從」，兩偶數句亦置於相鄰的前句之前。倒過看，前兩句更感慨，後兩句逆折中透出人生「行路難」。又「竹樹前溪風月，雞酒東家父老，一笑偶相逢」，意爲：東家父老雞酒，前溪竹樹風月，偶相逢一笑。句各倒裝，又加倒置。更能突現人之關系密切的鄉間「田園樂」。《清平樂》（繞床饑鼠）下片：「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蒼髮華顔。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如把前兩句看作入睡前的感慨，未嘗不可；若果視爲「夢覺」後話，似更佳。那這幾句就須把「布被」句置於前兩句之前，感慨似乎更爲深沉。

有些層次分明，氣勢飽酣的名作，以氣運詞，感情慷慨淋灕，倒置與倒裝結合，由於顛倒次數多，引發不盡感慨。如《永遇樂》（千古江山）「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按意序應爲：人道尋常巷陌，寄奴曾住，斜陽草樹。一經倒置，興廢變遷之感更爲强烈，此可能取法蘇軾「故壘西邊，人道是，周郎赤壁」。下片「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則中句應前置，因「四十三年」是由「望中猶記」引發的。倒置於前，則見四十三年已過而國恥未涮之痛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楚天千里）「遥岑遠目」三句，已見上論。緊接其下則爲：

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吴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這七句是全詞的中心，其中的焦點集中在「江南遊子」，而其本身又是「遊子江南」之倒裝，而且按理應置於最前，領出以下六句，最爲明晰。然偏置於其中，一來「落日」兩句置前，既點明一日之時與地點，又繳明一年之秋，回映起首「清秋」。而且時空特殊之氛圍所帶來濃厚情感，就全壓在了「遊子」身上，使人物置於情感的氛圍之中。並且第四、五句的一系列動作緊隨主語「遊子」之後，又是那麽緊湊而富有張力。第三句若順置於六句之前，就會松弛這種沖擊力。前兩句爲狀語，第四句「把」字又領下兩句。冰冷的「無人會」又隨在激烈的一系列大動作之後，而末了的「登臨意」再作剔透點明，真能爆發出不盡的穿透力，散發出不盡的大感慨！而「登臨意」又帶出下片，下片密集排列有序的三典，又與上片疏朗形成疏密對照，如此結構，真是一氣團成，緊密之極。再如《賀新郎》（把酒長亭説）「看淵明，風流酷似，卧龍諸葛」，「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均爲倒置，已見於上論。《破陣子》「八百裏分麾下炙」兩句，《賀新郎》「硬語盤空」三句，《清平樂·村居》之上片，《摸魚兒》「算只有，殷勤畫檐」三句，《青玉案·元夕》「鳳簫聲動」三句，《賀新郎》「馬上琵琶」三句，均見上論。至於《南鄉子》（何處望神州）下片，亦很别致：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前兩句無主語，换個想法，末句正可以提前，使其賓語作「年少」兩句主語。現在卻硬把無頭無主的兩句先推出，而且耐住性之，至最後方作交待，這種作派，要拉得硬弓，須有絶大力氣者方沉得住氣。而今此句置後，既呼應此片開頭兩句，又與「曹劉」打成一團，不知要省去多少筆墨！

我們不厭其煩地例舉，而不過是辛詞中的重要者，然而僅就這些，似可下一斷語，辛詞的倒裝句與倒置句，數量之多不僅前所無有，亦後無來者。辛詞尚氣，力可穿石，透達七札；經歷又是「歸正人」的「另類」出身，在戰火中呼嘯過來。本想有一大作爲，而且以恢復故土爲終生的唯一大事業，然三次罷職，南渡後的二十多年，處於投閑置散，這對於自命爲英雄的壯士，不知需要多少不平發泄。而兩宋文字獄尤甚，而且缺乏南方仕人的優越，還不能直説。所以辛詞多比興，還把豪放百煉而化爲婉約，而且登高詞極多，都是爲了一發鬱悶的憤慨。所以詞中倒裝與倒置最基礎的手法，就成了「陶寫之具」的看家本領之一，顯示獨特的藝術個性。「要看稼軒用筆」，「不平、不緩、不弱、不塌挺拔軒昂之氣」〔八〕，正是由此極多的倒句所形成。或謂：「曠者能擺脱，故蘇詞寫情感每從窄處轉向寬處。豪者能負擔，故辛詞每從寬處轉向窄處。」〔九〕如果説蘇詞對此在有意無意之間，而辛詞則執意一氣奔蕩，但用之過多，猶如他喜用典故一樣，未免泥沙俱下，生硬甚或病句亦在所難免。

劉盼遂先生曾在五十多年前討論過辛詞中的「語病」〔一〇〕，使我們不由地想起明清學者對杜甫詩中的拙句、病句、生硬句的批評。辛詞數量爲兩宋詞人之冠，他的這類「病句」也可能不少。這裏只就爲了打造倒裝句，而有些「欠火」的地方稍作提示。在他雖是負面，也不難看出對此追求的熱衷與不遺餘力，甚至生硬亦在此所不避。

《蝶戀花》（檢點笙歌）上片敘寫春景，過片「可惜看殘風雨又，收拾情懷，長把詩僝僽」，换頭句其意當爲：可惜春殘又風雨。因牽於諧韻，使「又」字煞句，就極生硬，而成爲「病句」〔一一〕。同調（洗盡機心）過片「歲月何須溪上記，千古黄花，自有淵明比」，首句爲什麽要在溪上記歲月，而又認爲没有必要。是否有甚出處，似乎也看不出來。且與上片又無具體聯繫。至於這句究竟説什麽，也弄不明白。果真見不出用意，則跡近「病句」，或許還是筆者愚陋。順便提及，接着這幾句的是「高卧石龍呼不起，微風不動天如醉」，後句用黄庭堅成句：「微風不動天如醉，潤物無聲春有力」，詩題爲《二月丁卯喜雨，吴體爲北門留守文潞公作》，據此這兩句説：風一點兒不動，老天像喝醉了一樣，春雨無聲，潤物有功。辛詞這兩句説：喝醉了酒卧在石龍上，誰也叫不醒，而套用的黄句原本是説天像喝醉了，而辛詞是説自己醉，就像天醉了一樣，那麽不能説「天如醉」，而應説「如天醉」，所以套用句於此，也成了「病句」。

〔一〕蕭滌非：「起勢突兀峻聳，這和用倒裝手法有關，即用第二句注釋第一句，如果順過來説，就無氣勢了。」見《杜甫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第二一九頁。

〔二〕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丁福保輯《曆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一九八三年，中册，第一〇〇六頁。

〔三〕以上兩詞領字倒置，參見洛地《詞體構成》，中華書局，二〇〇九年，第一二二—一二三頁。

〔四〕「井床」兩句，或謂「寫入夜後的遊園活動。言倚在井欄之上，諦聽淅淅瀝瀝的夜雨聲，看到井上轆轤長生出青乎乎的苔蘚，顯見久無人到，心裏不覺頓生涼意。」説見朱德才、薛祥生、鄧紅梅《辛棄疾詞新釋集評》，中國書店，二〇〇六年，第三六一頁。「聽」當爲聽憑、任憑義，兩句意謂井床任憑夜雨，轆轤長出青苔。

〔五〕參見王兆鵬《辛棄疾詞序·前言》，商務印書館，二〇一七年，第三五頁。

〔六〕〔七〕王兆鵬《辛棄疾詞選》，商務印書館，二〇一七年，第三六頁。

〔八〕周汝昌《千秋一寸心·周汝昌講唐詩宋詞》，中華書局，二〇一七年，第一八二頁。

〔九〕鄭騫《成府談詞》，《詞學（第十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第一五二頁。

〔一〇〕劉盼遂《辛稼軒詞集中的語病》，《北京師範大學學報》一九六二年第四期。指出對辛的兩首詞中，把固定名詞或顛倒用之，或是記錯了地名。

〔一一〕又有《感皇恩》（富貴不須論）「人言金殿上，他年又」，本是「人言他年又上金殿」，爲趁韻，即成病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