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童话(三题)
2019-12-15胡炎
有猫头鹰和灯光的夜晚
黑夜派出了它的恐怖使者——猫头鹰。“咕咕喵”,鬼叫般的声音,阴险而凄厉,吓坏了一只做贼心虚的老鼠。无疑,猫头鹰让老鼠恨之入骨又胆战心惊。它蛰伏在草丛中,等待猫头鹰打瞌睡的时候。
然而,有一个人居然不怕猫头鹰。这让老鼠佩服之至。自打它流窜作案到这条荒僻的夜路,它就注意到了这个人。尤其让它不可思议的是,这竟是一个女人,而且上了年纪,形销骨立,步履蹒跚。老鼠想破脑袋也搞不明白她哪来这么大的胆,不怕黑,不怕夜路坑洼不平,不怕猫头鹰这个天杀的魔鬼。它想,这女人八成是疯了。
女人手里攥着一把手电,那束光似乎从未熄过,洞穿了黏稠的夜暗。老鼠不喜欢光,猫头鹰大约也不喜欢光,不是吗?只要这个女人出现,猫头鹰就只会虚张声势。就此而言,老鼠该感谢这个女人。
不能偷窃,在隐蔽处研究这个瘦弱的老女人也是件有趣的事。老鼠对这个女人做了种种猜想:她是干什么的?为何天一擦黑她就会打着手电来到这里?她在这段路上来回徘徊究竟有何目的?更有意思的是,这个女人尽管有手电照明,却常常会猝然跌倒,然后艰难地爬起来。到了后来,老鼠有了惊人的发现:这女人竟是个瞎子!
瞎子打手电,你说可笑不可笑?老鼠差点笑出了声。
贼拎着刚刚盗窃的赃物走上这段夜路时,听到了猫头鹰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他哆嗦了一下,习惯性地哈着腰逡巡一下四周。他看到了远处的灯光,并且判断出这灯光来自一把手电。贼的胆壮起来,蹑手蹑足地继续前行。
老鼠听到了贼的脚步声,凭着天生的本能,它判断出这是它的同行。既然有了同一个战壕的朋友,它的胆气也增了几分。老鼠爬到路边,这样它就可以更好地观察贼和女人。女人显然也听到了贼的脚步声,她停下来,似乎不是因为胆怯,而是为了等待。
贼走过来,逆光看了眼女人。他没有看清,但他嗅到了女人的虚弱和贫寒。老鼠看到了贼手里的战利品,奶奶的,真不少啊!老鼠除了佩服,还有羡慕嫉妒恨。
贼和女人擦肩而过,女人下意识地向他转过了头。贼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恰在这时,猫头鹰又叫了一声。这次贼居然应声蹲下,恐惧地叫道:“妈呀!”
老鼠再也没忍住笑,“唧唧唧”笑出了声。这个体格健壮的家伙,居然外强中干,胆子还没有我的鼠胆大!笑死宝宝了!
女人战栗起来,老鼠以为她是被那声“妈呀”吓住了。女人接着哽咽起来,朝贼慢慢地走过去。
贼听到女人的哭声,站了起来,似乎有些发呆。他看着女人,从上到下使劲看。女人来到了他的身边,边哽咽边说:“不怕,不怕……”
这是老鼠第一次听到女人的声音,她的声音竟如此慈祥,满含着爱意。贼的双唇在手电光中颤抖,让老鼠意想不到的是,贼竟突然向女人跪下了。
“妈——”贼叫得撕心裂肺。
老鼠恍然大悟,这个贼竟是这个又老又瞎的女人的儿子。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老鼠感叹之余,想,这女人有福了,她有这么好一个贼儿子,往后再也不用为吃穿花销发愁了。
母子重逢,免不了抱头痛哭。老鼠和女人一样想知道贼的过往。老鼠在贼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听到这样一些凌乱的字眼:打工,苦,累,被贼偷,没脸回家,流浪……老鼠对此似懂非懂,在它的世界里,没有“打工”这个说法。但它很容易判断出,那一定是个苦活儿,怎会有做贼那么舒坦呢?老鼠还想往下听,它想知道贼如何成了高手,都有哪些绝技,这对它日后提高业务技能非常重要。但贼显然向女人隐瞒了这些。
女人搀起了贼,用粗糙的手为他拭去脸上的泪水。贼这才发现异样:“妈,你的眼……”
“瞎了。”女人说。老鼠听得真切,这女人看不到儿子,白天夜里不合眼,哭瞎了。老鼠觉得这女人实在是十足的愚蠢。
贼又流了一脸泪,他抚摸着女人干枯的白发,问:“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
老鼠很想替女人回答,她都在这里八个月了,至于以前,它无从知道。老鼠听到女人说:“妈在这里等你。”老鼠感到纳闷,在家里不也一样等吗?“孩子,这里有贼。”老鼠又忍不住偷笑了,心说,这傻老娘们儿,你儿子就是贼呀!“这里还有猫头鹰,你从小就怕猫头鹰,还常常迷路,妈给你打着手电,你就不怕了,就不会迷路了……”
老鼠看到贼又跪下了,这让它有些鄙夷,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也太没出息了,真丢他们贼类的脸!许久之后,女人拉着贼的手,说:“孩子,跟妈回家。”贼背起了女人,说:“回家,回家。”
老鼠忽然喜出望外,因为贼把赃物扔到了一边。看起来,这家伙要金盆洗手了。这么好的手艺,丢了未免可惜,真是有傻娘必有傻儿。老鼠得意地晃着脑袋,忘乎所以地向赃物跑去,嘿嘿,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下发财了!
夜,吞噬了贼和女人的身影,只有一束光伸向远方。老鼠盘算着如何把这个鼓鼓囊囊的大包拖回老巢,就在这时,它听到了一声“咕咕喵”,紧接着就被一双利爪抓到了空中。
宝贝开花
在某个荒寒的夜晚,行窃未遂的老鼠被猫头鹰捉到空中。按照正常的逻辑,老鼠将成为猫头鹰的美餐。然而连老鼠也没有想到,它竟然“鹰口脱险”,因为这只猫头鹰已经步入老年,虽有大快朵颐的欲望,奈何力不能逮。它的爪子一松,老鼠就这样逃出了灭顶之灾。
但是这只幸运的老鼠却并未做到毫发无伤,因为高空坠落的缘故,再加上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它的一只脚跌成骨折,从此加入了残疾者的行列。多日之后,老鼠每每忆起那夜的惊险一幕,除了庆幸便是哀叹了。
在这条荒寂的路上,一只残疾鼠的生存无疑更加窘迫。这里本就稼穑不丰,僧多粥少,还有猫头鹰这样的坏蛋,老鼠拖着伤残的身躯,只能苦撑苦熬,在万类酣眠的时候找些残羹冷炙,以此苟延残喘、了此余生罢了。
老鼠瘦得皮包骨头的时候,一个人出现了。那是一个月光如银的静夜,老鼠在饥饿的恍惚中看到了那个肩荷镐头的人。老鼠心里一热,因为这个人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也是一个残疾者。老鼠借着月光定睛细看,这应该是一个瘦削的老农,看起来,他的境遇并不比自己强多少。
老农走到老鼠附近的时候,站住了。他抡起了镐头,重重地砸在荒路一侧坚硬的土地上。老鼠明显感到了他的虚弱,但老农很有韧性,镐头一次次抡起、砸下,不时和土地中的砾石碰出火星。
就这样,直到凌晨时分老农才离开。老鼠捧着脑袋琢磨,这老农究竟要干什么呢?
老农并没有出现在第二天夜里,而是下午就来了。老鼠想他应该是睡了一个上午的觉。日光把老农的精瘦描绘得更加细微,老鼠看到了他深陷的眼窝和尖削的下巴,而他那只跛足不仅腿短了一截,而且脚的方向是横向的,实在滑稽得很。
老农依旧抡着镐头刨地,间或煞有介事地蹲下身,在土里翻找着什么。老鼠想,这里面除了石头蛋子还能有什么?莫非还有金银财宝?那一准是痴心妄想。老鼠正这么想的时候,周围又来了一些人,男女都有。他们看着老农嬉笑,满脸不屑的样子。老鼠就此断定,老农是一个被人看不起的人,他的卑微和痛苦,也许只有它能理解。
老农对众人的嬉笑充耳不闻,依旧刨一阵翻找一阵。这时一个光头青年走近老农,一脸坏笑地问:“老头,找到宝贝了吗?”
老农抬起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拨着手上的泥土和碎石。突然,老农的动作停下了,光头的表情也僵住了。良久,光头惊喜地大叫一声:“真他娘的有宝贝!”
大家“呼”一下簇拥过来,大眼瞪小眼,他们看到了老农手上一枚锈迹斑斑的古铜钱。
老农站起来,正色道:“信了吧?别忘了咱们打的赌。”
众人没有一个认账,光头讨好地哈着腰:“山根爷,这地方又不是你一家的,有财大家发嘛。”
众人纷纷附和。老鼠看在眼里,做出了合理推论:老农一定是发现这里有宝贝,并且告诉了大伙儿,但别人怎么会相信一个贫贱的残疾老头呢?于是老农打了一个赌:若有宝贝都归他一人所有,别人不能插手。现在,他赌赢了,但大伙儿集体反悔,唉,真是人心不古啊!
以后的日子,这个荒凉已久的地方竟变得热闹非常,众人不惜力气,不分昼夜,在这里“开疆拓土”,以至于那只老态龙钟的猫头鹰受不了吵闹而遁匿无踪。老鼠为了安全,也躲到了更远的地方偷窥。他看到老农在哪儿众人就跟到哪儿,老农这时俨然成了他们的精神领袖。在坚硬的荒地一寸寸被开垦出来之后,有人开始表现出怀疑,而老农总在这时找到新的铜钱。那个光头板上钉钉地说,他查过了古书,一千年前这一带曾经埋葬了一个大人物,这下面肯定有宝贝。于是大伙儿重拾信心,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在掘地三尺而终于一无所获的时候,这条荒道旁边竟然开垦出了大片的田土。
众人失望而归,路旁只剩下了老农。这个夜晚同样月色皎洁。老鼠慢慢地爬到老农附近,他依然对老农的目的保持着足够的好奇。老农坐在镐把上,悠闲地抽起旱烟,对着月亮说:“日子不多了,不多了……”
老鼠没听明白老农的意思,但它看到老农在这个阒寂的夜晚往土地里撒着什么。他撒得缓慢而均匀,月光写意着他孤独的背影。一些日子之后,老鼠终于知道了谜底,因为那片沉寂的荒地开始冒出嫩绿的禾苗,然后它们长高、开花,结出了西红柿、黄瓜、豆角和辣椒。先前那些寻找宝贝的人又来了,他们一面采摘一面向老农微笑:“山根爷,您可真是个好人呀!”老农脸上的褶子笑得层层叠叠,老鼠明白,那是幸福。
有了这片近在咫尺的田园,老鼠再也不用为温饱担忧了。最初,它还偷偷摸摸地在离老农很远的地方品尝地上的落果。后来老农发现了它。它来不及躲藏,陷入生死未卜的境地。然而在老农温存的目光里,它知道自己再也用不着躲了。在后来的日子里,它常常会在饱食之后匍匐在老农的脚边,听老农和它絮絮地拉着家常。老鼠觉得,这是它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油菜花开的时候,人们发现了倒在田园里的老农。旁边,一只老鼠在默默流泪。
忏悔的天使
猫头鹰飞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了死去的老农和老农身边流泪的老鼠。最初,它对这一幕难以置信。人对老鼠本该像它一样视作天敌,他们怎么可以成为相濡以沫的朋友?在此之前,这个跛足老农竟然在这片荒寂多年的土地上开垦出丰茂的田园,不仅无偿地给从前那些看不起他的人提供新鲜的菜蔬,还养活了老鼠、野兔、雀鸟、蚱蜢等一干生灵。猫头鹰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他不仅是人类和老鼠的朋友,也是所有生灵的朋友。这的确不可思议,不是吗?
在老农被村人安葬之后,猫头鹰听到了一片巨大的哭泣声,那是所有生灵用不同的语言发出的哀悼。老鼠差点哭死过去,这让猫头鹰深受感动。它伏在树枝上,老泪潸然,开始为从前捕食老鼠等一些弱小的生灵而忏悔。
一段日子后,田园恢复了寂静。残留的蔬菜被人们采摘将尽,于是,这里几乎再也无人光顾。蔬菜的茎叶逐渐枯萎,毫无疑问,要不了多久,这里又会恢复以前的荒凉。
难道真的没有人来接替老农管理这片田园吗?猫头鹰陷入深深的悲哀。它知道,侍弄这片田园,完全是义务的,或者说,是一种纯粹的公益事业。不分三六九等,谁都可以免费享受那位老农的劳动成果。没有人给老农发放薪水,这里的蔬菜也不产生任何经济效益。如果说老农是用他残余的生命和潜藏的尊严来苦苦支撑,那么,现在谁还愿意做出这样的牺牲呢?
老鼠在猫头鹰的眼里似乎衰老得很快,它的体毛变成了干枯的灰白色,眼睛黯淡无光,走起路来几乎完全匍匐在地,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猫头鹰叹了口气,也许要不了多久,它和老鼠都要在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又是一个月光皎洁的静夜,正在打盹的猫头鹰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它睁开眼,循声望去,看到田园里出现了一个人形的黑影。那条黑影纤瘦矮小,让猫头鹰怀疑是不是见了鬼。月亮拨开黑云,为猫头鹰照亮。猫头鹰终于看清这条黑影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流浪汉。它曾在荒寂的桥涵和偏僻的村路上见过他,每次见他都是一副饥饿而邋遢的样子。而此时,这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流浪汉竟然流落此处,为多日不见人迹的田园平添了几分生气。
和猫头鹰同样惊喜的,自然还有老鼠。它看着流浪汉狼吞虎咽地吃腐烂的西红柿和粘着泥土的菜根,后来他把一个幸存的辣椒填进嘴里,边吃边辣得挤眉弄眼嘶哈不止。老鼠不由发出了“唧唧”的叫声,这引起了流浪汉的注意。他坐下来,拿一片枯黄的菜叶逗着老鼠。老鼠感到了他的友好,于是边吃边向他手舞足蹈。流浪汉咧开嘴笑了,露出满口黑黄的牙齿。
在这个流浪汉出现的夜晚,猫头鹰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他看着流浪汉和老鼠紧挨着睡去,一条晶亮的涎水在他香甜的呼吸中爬出嘴角。
日上三竿的时候,流浪汉站起来伸个懒腰,开始细细地打量这片田园。他伸出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迷蒙的眼神里放出光亮。后来,他看到了老农遗留下来的农具和水桶。流浪汉拎起水桶,去远处的河里打水。当流浪汉把水灌溉进田园的时候,老鼠听到了一声喜悦的“咕咕喵”。它抬起头,看到了正在微笑的猫头鹰。老鼠发现,猫头鹰微笑的时候竟是这般亲和,就像它死去多年的大哥。
最早发现流浪汉的人类是光头青年。那天他手里握着一只弹弓来到这里,嗅到危险气味的麻雀顿时四散而逃。在此之前,流浪汉正在翻耕土地,而麻雀就在他的身边安然地觅食。无疑,流浪汉已经像老农一样成了所有生灵的朋友。光头首先看到田园里又结出了红红绿绿的菜蔬,紧接着就看到了俯身躬耕的流浪汉。他向流浪汉招招手,和他搭话,但流浪汉只用“啊啊”的声音和一脸憨笑表示回答。直到此时,猫头鹰才知道这个流浪汉是个哑巴。
不久之后,这里发生了一件让猫头鹰和老鼠都意想不到的事:光头带着几个人在田园旁边搭起了一座简陋的窝棚,并在里面放了一张小床和两床破旧的被褥,而且带来了锅碗瓢盆。他拍拍流浪汉的肩膀,说:“这儿就是你的家了。”那一刻,猫头鹰看到了流浪汉满脸的泪水。
在以后的日子里,猫头鹰看到田园像魔术师一样变幻着四季的颜色,看到面色日渐红润的流浪汉劳动、做饭、睡觉、梦呓,而在休息的时候,他口中的“啊啊”声与老鼠、野兔、蚱蜢、鸟雀的语言汇成了一段动人的和弦。自然,猫头鹰也不甘寂寞,它把曾经阴森恐怖的“咕咕喵”变成了悠扬的歌唱,在万灵奏响的天籁里,猫头鹰觉得自己恍惚变成了天使。
天使的归宿当然不是地狱,而是美丽的天国。猫头鹰走进天国是在一个月光走失的夜晚。它突然还原了“咕咕喵”的惊骇,一个俯冲扑向窝棚里熟睡的流浪汉和老鼠。当流浪汉和老鼠在余悸中发现猫头鹰爪下那条阴险的毒蛇时,他们才恍然大悟,是猫头鹰救了他们!
毒蛇死了,猫头鹰也死了。它死在毒蛇的利齿下。在无边的夜暗里,流浪汉断肠的“啊啊”声和老鼠的“唧唧”声久久回荡。
光头再次出现的时候,发现了窝棚旁边一个小小的墓冢。他不知道,那下面埋葬着一只猫头鹰—— 一个忏悔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