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明代关学之三原学派
2019-12-15□徐桁姜辉
□徐 桁 姜 辉
关学即关中之学,是宋明理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关学肇始于北宋的张载,张载曾于陕西郿县(属于关中地区)一带设席讲学,一时间执经受教者甚众。宋室南渡之后,吕本中较早地提出了“关学”这一概念,后经朱熹梳理、阐释并在《伊洛渊源录》中与周敦颐、二程之学互参之后,关学的影响就远远超越了关中地区。明初宋濂等编修《元史》,将宋代理学概括为“濂、洛、关、闽”四家,关学遂成为名副其实的理学正宗。从北宋的张载、吕大临,到晚清民国的刘光蕡、牛兆濂,近千年之间关学从无断代,反而大家辈显、层出不穷,除张载、蓝田“三吕”之外,还出现了像吕柟、马理、冯从吾、杨爵、李颙这样的关中大儒。黄宗羲在《明儒学案·师说·吕泾野柟》中评价说:“关学世有渊源,皆以躬行礼教为本。”这个评价看上去简单平实,但实际上是一语道破实质。关学子弟在学术思想上都具有源流不断、内在统一的精神内涵;他们都主动承担“立心立命”的历史责任,大力提倡“经世致用”的笃实学风,不务空谈,注重践履,尚德尚礼,崇仰节操。他们虽以关中或周边地区人氏为多,但其学养绝不囿于地域、门派。他们博采众长,兼容并蓄,研经穷理,求真求实,形成了北宋以降连绵不绝又异彩纷呈的文化景象。关学的影响也颇为广泛,朱熹、永嘉诸子、王廷相、王夫之、戴震这些关中以外的哲学大家也都极大地受到了关学学术的影响,并从中汲取了相当的思想养分。
明代关中之学实际上分为有一定联系但又有所区别的两支:一支以泾野先生吕柟等为代表,另一支即三原学派。吕柟师从渭南薛敬之,而薛敬之师从河东薛瑄,故在《明儒学案》中,《文简吕泾野先生柟》一篇列于《河东学案》题下。但是,《明儒学案》“师说”部分《吕泾野柟》一篇开篇即云:“关学世有渊源,皆以躬行礼教为本,而泾野先生实集其大成。”又肯定了吕柟在关学史上的地位。明代冯从吾所编《关学编》收录的较吕柟为早的关中学者段坚、张杰、周蕙、张鼎、李瑾、薛敬之以及吕柟生徒吕潜、张节、李挺、郭郛等人俱被黄宗羲列入河东学派。可见,在黄宗羲看来,明中期关学差不多应整体归于河东一家。但值得注意的是,《明儒学案》独立设有《三原学案》一卷,开卷曰:“关学大概宗薛氏,三原又其别派也。其门下多以气节著,风土之厚,而又加之学问者也。”依黄氏之见,三原学派既属于关学同时又别具特色,为关学之别派。“以气节著,风土之厚”是肯定了三原学派尊礼重行的践履精神,“又加之学问者”则是认可了三原学派学者的学风、学力。王承裕创办三原宏道书院之后,访学者纷至沓来,其间马理、韩邦奇、杨爵、王之士等都在当时有着较大的影响。
明代三原学派主张“经世致用”。早在北宋时期,张载之学就重在求实,张载后学在治学的过程中亦看重体用的结合。明代三原学派的六位代表人物均曾入仕为官,且大多官居显位,在他们为官、治学的过程中,对“致用”二字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崇礼。三原学派认为天人共有一理,人禀受天理而成性,性由天道而来。既然如此,以理治天下,就一定要根据天理在人间的映射——也就是“礼”来实践、行动,因此三原学派一直在践行着礼教。冯从吾《关学编》言王承裕:“自始学好礼,终身由之,故教人以礼为先。凡弟子家冠婚丧祭,必令率礼而行。又刊布蓝田吕氏《乡约》、《乡仪》诸书,俾乡人由之。三原世风民俗至今贞美,先生之力居多。”又言马理:“特好古仪礼,时自习其节度。至冠婚、丧祭礼,则取司马温公、朱文公与《大明集礼》折中用之。处父丧与嫡生母之丧,关中传以为训。”又言王之士自谓:“居乡不能善俗,如先正和叔何?”“乃立乡约,为十二会,赴会者百余人。设科劝纠,身先不倦。诸洒扫应对、冠婚丧祭礼久废,每率诸宗族弟子一一敦行之。于是,蓝田美俗复兴。”其二,重节。崇礼者必重气节。三原学派诸学者不论为官还是授学,皆以气节为先。譬如,王承裕任吏科都给事中之时,正值刘瑾专政,朝廷臣工大多拜于刘瑾门下,王承裕却避而远之。后上书奏事,内容牵涉刘瑾,“瑾怒,罚粟三百石输边。”马理则由于逆上奏事而遭庭仗,杨爵更因屡批龙鳞触怒皇帝而下狱,并成为有明以来首位身负重枷的士大夫。
三原学派尚“实”的作风和学风并非明代的“另类”,明代中后期以降,实学已经渐渐成为学界主流。王廷相说:“士惟笃行可以振化矣,士惟实学可以经世矣。”(《王氏家藏集》卷二二)又说:“文事武备,兼而有之,斯儒者之实学也。”(《王氏家藏集》卷三十)究明中后期实学思潮兴起之原因大致有二:
其一,社会原因。明代中期以来,虽然经济发展状况良好,但是社会分配极不均衡,农民阶级负担的赋税徭役过于沉重。加之外患严重,国家军费激增,民族矛盾和社会矛盾逐渐激化。此时程朱理学和心学末流还在一味空谈,丝毫解决不了实实在在的社会问题,使得越来越多的儒门弟子对空泛化的学说失去信心。一部分思想家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和思索,积极倡导经世致用之学,于是求实的学风逐渐兴起并占据了重要的学术地位。
其二,学理原因。明中期以来,受到宋元以来疑古之风的影响,不少学者开始从求真务实出发,对先贤提出质疑。他们首先对日益空泛的程朱理学进行批判,斥其理论之不实。罗钦顺改造了朱熹“理一分殊”之命题,形成了“其理为一”的唯物主义结论;王廷相主张“气理为一”、“气在理先”;杨慎则指出程朱理学“遗本溺心”、“学而无用”。罗钦顺、王廷相、杨慎等人对程朱理学的批判,为明代中后期先进社会思潮的兴起奠定了基础,并做了开拓和先导工作。同时,王阳明创立的心学强调“践履”,认为“致良知”之重要途径就是“切实用力”,这种务实的精神对思想界影响深远。然而王阳明之后的数十年里,陆王心学之末流就呈显出一种侈言性命、不问实事的空疏学风,这被一些尚实学者厌弃,胡应麟评价自己说:“不敢以鸿儒自居,不致以空疏自废。”像这样将自己与空疏学风划清界限的学者为数甚多,杨慎、方以智等人都做过类似的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