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学譬如熬肉,须猛火煮慢火温
2019-12-15
曾国藩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行程,计此时可以到家。自任邱发信之后,至今未接到第二封信,不胜悬悬,不知道上不甚艰险否?四弟、六弟院试,计此时应有信,而折差久不见来,实深悬望。
吴竹如近日往来极密,来则作竟日之谈,所言皆身心国家大道理。渠言有窦兰泉者(垿,云南人),见道极精当平实。窦亦深知余者,彼此现尚未拜往。竹如必要余搬进城住,盖城内镜海先生可以师事,倭艮峰先生、窦兰泉可以友事,师友夹持,虽懦夫亦有立志。余思朱子言“为学譬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漫(慢)火温”,余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乃是从悟境得来,偶用功,亦不过优游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汤,遽用漫(慢)火温之,将愈煮愈不熟矣。……
写至此,接得家书,知四弟、六弟未得入学,怅怅然。科名有无迟早,总由前定,丝毫不能勉强。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忝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
故或食禄于朝,教授于乡,或为传食之客,或为入幕之宾,皆须计其所业,足以得食而无愧。科名者,食禄之阶也,亦须计吾所业,将来不至尸位素餐,而后得科名而无愧。食之得不得,穷通由天作主,予夺由人作主;业之精不精,则由我作主。
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日专而已矣。谚曰“艺多不养身”,谓不专也。吾掘井多而无泉可饮,不专之咎也。诸弟总须力图专业。如九弟志在习字,亦不必尽废他业,但每日习字工夫,断不可不提起精神,随时随事,皆可触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有专嗜否?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志在作制义,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作各体诗亦然,作试帖亦然,万不可以兼营并骛,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切嘱切嘱,千万千万。
此后写信来,诸弟各有专守之业,务须写明,且须详问极言,长篇累牍,使我读其手书即可知其志向识见。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义。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赏之;有疑义,可以问我共析之。且书信既详,则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晤言一室,乐何如乎?
余生平于伦常中,惟兄弟一伦抱愧尤深。盖父亲以其所知者尽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尽教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余,进益无多,每一念及,无地自容。嗣后我写诸弟信,总用此格纸,弟宜存留,每年装订成册。其中好处,万不可忽略看过。诸弟写信寄我,亦须用一色格纸,以便装订。
氨甲环酸组患者术中失血量明显少于对照组,术前术后血红蛋白差值也低于对照组,差异有统计学意义(表2)。术后情况:虽然氨甲环酸组输血患者比例较对照组少,但差异无统计学意义。两组患者术后引流量、凝血功能、住院时间比较,差异无统计学意义(表3)。两组术后均未发生下肢深静脉血栓及肺栓塞。
……
兄国藩手草
(以上家书为节选)
唐浩明评点
曾国藩家书之精华在于与诸弟书及训子书,其为世所重的原因主要有两点:
一是曾国藩的这两类家书,决非世人所常见的报平安道家常的书信,作书者乃抱着极大的责任心和殷殷企盼之情,以书信为函授教材,将自己的学问识见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子弟。元好问诗:“鸳鸯绣取从头看,不把金针度与人。”而曾国藩恰恰是在把“金针”度与子弟。世人在阅读这些书信的同时,也便轻易地获得了“金针”。
二是曾国藩的子弟几乎个个成才成器,日后或成为其事业的得力助手,或成为其家族的薪火传人。他们以自己的业绩验证了曾国藩所传“金针”的效用。正如良师的光彩要靠高徒来衬托一样,父兄的家教也要靠子弟的成就来增添说服力。
在这两类书信中,数量多且内容丰富的部分又属与弟书。它不仅展示了曾氏望弟成才的苦心,更表现了其儒家文化忠实继承者的道德风范。
在中国的家庭伦理中,长兄是负有保护教育弟妹的重大责任的,故历来有“长兄当父”之说。但是,事实上绝大多数的长兄并非如此。他们爱子亲子,却对弟妹缺少关爱之心。因为儿女不仅是其财产事业的继承人,也是其生命的延续,亲与爱,是发自内心的,并不需要伦理的约束。而弟妹长大后,将自立门户,关系和情感只会越来越疏远。曾国藩在大量的与弟书中所溢流出的兄弟之情,恰为世人所淡漠而为伦理所提倡,故在传统的家庭教育中,他的这些书信便成了极好的教材。
曾国藩有4个弟弟,依祖父辈的序列排,分别为四弟国潢字澄侯、六弟国华字温甫、九弟国荃字沅甫、季弟国葆字贞干,与长兄相比,分别小10岁、12岁、14岁、18岁。在后来的岁月里,除四弟在湘乡原籍经营家业外,其余三弟均投笔从戎。六弟在三河之役中战死,季弟在围南京时染瘟疫病死,九弟则成为打下南京的首功之人。
从现存的照片来看,曾国藩与其九弟面相极为相似,都是瘦削的长脸、三角眼、扫帚眉,鼻翼两边的法令纹既深又长。两兄弟同日封爵开府,又都死于南京两江总督任上。在中国近代史上,这种事实属独一无二。
这封信写在道光二十二年(1842)秋天,是《曾国藩全集》中所收与弟书的第一封。此时曾国藩依旧在翰林院供职,兼任国史馆协修,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小京官。
来到京师三年半了,曾国藩的官位虽没多大迁升,长进却甚大,这长进主要体现在学问和见识上,而促成这种长进的,一来自师友间的启迪切磋,二靠个人的自觉自律。
中国封建时代的读书人,在获得功名之前,读的几乎全是八股试帖等闱墨文字,与真正的学问无甚关联。考取后便去做官,依仗的是手中的权力,腹中有无真才实学并不重要。所以中国封建官员,尽管绝大部分都经历过十年寒窗,但有真本事的人却微乎其微。李鸿章曾经这样评价过他的一个下属:“此人连官都不会做,可见无用。”虽说得刻薄了点,却是大实话。
曾国藩中举后有幸在翰林院做官,给了他读书再学习的宝贵时间,也因为他较为明智,能够清醒地知道自己身上所存在的读书人所固有的这种弊病,从而自觉地加以深造。在朋友们的引荐下,他拜了两位老师。
一位是湖南善化人唐鉴(1778—1861),即信中所说的镜海先生,此人当时官居太常寺卿。唐鉴给曾国藩最重要的指导有两点:一为如何读书。唐鉴告诉曾氏,读经当专精一经,一经通则诸经通。又说,文章、义理、考据三门学问中,义理为首,义理精则文章精,经济之学亦在义理中。第二,唐鉴向曾氏指出,“静”字功夫最是要紧。若不静,则省身也不密,见理也不明,都是浮的。唐鉴又将所著《畿辅水利志》送给曾氏。这书属当时的所谓经济之学,即实实在在的于国计民生有用的真正学问。
曾国藩服膺这位同乡前辈,虚心向他请教。据说,咸丰二年(1852),唐鉴由金陵书院内召进京,年轻的咸丰皇帝在一个月内接连召见他15次,咨询治国之道。此时,曾国藩正在湖南老家守母丧。太平军已打到湖南,朝廷欲在湖南组建团练来对抗,苦于无合适人牵头。唐鉴向咸丰帝面荐曾国藩,并特别指出:曾国藩书生出身,久为京官,既不懂军旅,又疏于民政,初时可能会不顺,但要相信他今后一定会成功。可见,唐鉴对曾国藩知之甚深,对其一生事业的影响也很大。
另一个是有理学大师之称的倭仁(1804—1871)。他教给曾国藩一个修身要诀:研几。几乃几微之意。研几,即认真对待瞬间念头、细微小事,将它与修齐治平的大事联系起来,有点类似20世纪60年代曾经流行过的一句话:“狠斗私字一闪念。”研几,既然是自己对自己的整治,故最佳的方式是记日记,在日记中无情地解剖自己,批判自己,以求达到净化灵魂的目的。
倭仁后来官做到大学士,但在历史上却留下一个顽固守旧的不好名声。同治六年(1867),执政的恭王拟筹建同文馆,倭仁带头反对,说“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这话的确迂腐得很。
“理学”在近代是一门被批得体无完肤的旧学问,倭仁的迂腐不通又为“理学该批”增加一个极好的例子。但作为主宰中国思想界数百年之久的这门学说,也并非就一塌糊涂、一无是处,它至少在培育人的心志、道德、操守等方面有着难以否定的作用。曾国藩在日后组建湘军之初注重其血性精神方面的教育,他本人大权在握时能清廉自守、军情危难时能适时调整心态、大功告成时能谦退自抑等,无疑都得力于早期的“研几”功夫。
这种以读书再学习为主课的翰苑闲官生涯,便是曾国藩京师与弟书的背景。这个时期一直延续到道光二十七年(1847)出任礼部侍郎时为止,历时七八年。在这封信里,曾国藩与诸弟谈自己读经史、拜师交友等情形,即为当时的真实写照。他要诸弟以“专”字法读书,便是转授唐鉴的指教。这封信在谈到为学时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
一是“猛火煮漫(慢)火温”法。这是子思、朱熹等人从熬肉中得到的启发:肉必须经过这样的熬,味道才会全部出来。读书亦是如此:先在短期内集中精力阅读,掌握所读之书的概貌;然后再对其中的章章节节乃至字字句句作慢慢细细的咀嚼,读熟读透,以求探到书中的精义奥赜。对于必读的经典书籍,这种“猛火煮漫(慢)火温”的方法值得借鉴。
二是谈乾坤礼乐之道。以书法为例,乾为神,坤为形,真力弥漫为乐,丝丝入扣为礼。这种将对立融为一体的思维方法,颇有点辩证统一的味道,值得把玩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