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硕篆书《西泠印社记》
2019-12-14吴健
吴 健
一、“苦铁”吴昌硕
吴昌硕(1844—1927)初名俊、俊卿,字苍石、仓硕、昌硕,号苦铁、缶庐、大聋、缶道人、石尊者等,69 岁后以字行,生于浙江省孝丰县鄣吴村(今湖州市安吉县)。他是晚清民国时期著名国画家、书法家、篆刻家、诗人,“后海派”代表人物,杭州西泠印社首任社长,与任伯年、蒲华、虚谷合称为“清末海派四大家”。他集“诗、书、画、印”艺术于一身,融金石书画为一炉,虽然历经人世间千辛万苦,但品质意志刚韧,终能花开见佛,修成正果,成为一代宗师,被誉为“石鼓篆书第一人”“文人画最后的高峰”。
吴昌硕祖籍江苏淮安,原本为名门大族,宋高宗赵构建炎元年(1127 年)金兵南犯中原,吴家在当时人称“十九公”的吴瑾带领下避兵灾迁居安吉鄣吴村。于此地吴家自明嘉靖年间复兴渐成望族,吴龙、吴麟父子以及吴维岳、吴维京两兄弟相继进士及第。吴维岳是明中叶著名诗人。吴昌硕祖父吴渊为清嘉庆举人,截取知县,改授嘉兴府海盐县教谕,又任安吉县古桃书院山长,著有《天目山房诗稿》。吴昌硕父亲吴辛甲,为咸丰元年辛亥科举人,候补知县,钦加同知衔,有《半日村诗稿》存世。清代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8月1日,吴昌硕生于浙江省孝丰县鄣吴村一个诗书人家。因幼时瘦小,性格腼腆,被人唤作“乡阿姐”,父爱其聪明伶俐,幼小便教其认字读书,后就学于邻村私塾。10 余岁时喜刻印章,其父悉心指点,年少时便初入门径。怎奈天有不测风云,咸丰十年(1860 年)太平军与清军混战于浙西一带,吴昌硕的人生苦旅自此开始。全家躲避战乱于荒山野谷中,弟妹先后死于饥荒疾病。逃难时吴昌硕与家人失散,先后在湖北、安徽等地流亡数年,替人做短工、打杂生存,有时以野果、草根等充饥,历尽苦难。五年的背井离乡,一家老少数人,其母、兄妹及未成婚的原配章氏先后饥病而殁;直到同治三年中秋战乱平息,才会同其父返回故里,苦痛难以言表。吴昌硕回到家乡时21 岁,与父亲相依为命,务农维持生计。耕作之余,仍苦读不辍,坚持学习书法、篆刻。22 岁时因家园荒芜不可居,随父迁居安吉县城(今安城)内桃花渡畔自名“芜园”,在此度过了十年苦读生涯。因忆及逃亡时曾避于石苍坞(浙江省今安吉县良朋镇迂迢村),逃难时得喜爱的瓦缶,此后以“苍石”“老缶”“缶道人”为字作纪念。一边是混乱的世道和苦难的生活,一边是为功名仕途不懈地追求,终于在同治四年(1865 年)吴昌硕中了秀才。后来到光绪二十五年(1899 年),他在同里丁葆元保举下,才出任水患连年、土地贫瘠的安东县令(今江苏省涟水县)。但他因不愿巴结逢迎上司,甘受地方土豪劣绅的摆弄,处处受阻,官场黑暗及社会腐败的现实,终令他彻底看破,上任一月即“弃官先彭泽令五十日”,还刻方“一月安东令”以记之……本家翁这一潇洒之举,在那个视功名仕途为命的时代,想来应该是苦酒和泪,彻夜摔杯的吧?他这样坚定的抉择,难怪他自信胜比陶渊明。高适若有知,应也会赠他“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之句的。如果当年吴昌硕不辞“安东令”,中国艺术史便会缺少一个“百年一缶翁”了。
吴昌硕二十五岁时父亲逝世不久,便忍痛离家,就读杭州俞曲园诂经精舍。同治十一年(1872 年),29 岁的吴昌硕在安吉城内与施酒(季仙)成婚。结婚后不久,为了谋生,更是为了寻师访友,执着痴求艺术的梦想,他时常离家远游,经年不返。一年后又投奔俞曲园求学,可谓用功良苦。但由于清末世风日簿,他又厌烦“八股文”,故32 岁赴试武林而未果,“文凭”不能提升,仕进之途受阻,他便另谋途径,走游学之路。32 岁至38 岁是他游学阶段。足迹遍布湖州、嘉兴、杭州、上海、苏州等地。游学期间他交往人物主要有金杰、陆心源、杨见山、凌霞、施补华、李仲康、丁葆元、吴云以及书画界名人高邕之、胡公寿、吴伯滔、杜小舫、金树本、蒲华等。其间,吴昌硕于湖州陆心源家坐馆两年;于苏州师从白鹤道人杨见山研习诗文、书法。白鹤道人爱之重其大才,与吴昌硕兄弟订交,成为师友。吴昌硕37 岁时于苏州知府吴云家假馆授餐两年。40 岁的吴昌硕因公从海道去津沽,结识任伯年及天津杨香吟。其间,他虽也接触到一些达官显贵,如吴云、郑文焯、沈秉成、潘祖荫、翁同龢、吴大澂等,但一直过着“酸寒尉”生活,胸志未酬,内心十分苦楚。难能可贵的是“位卑未敢忘忧国”,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湖南巡抚吴大澂督师北上,吴昌硕投笔从戎,跟随其参佐戎幕,立马榆关。意欲实现济世报国之梦,怎奈战争以失败告终。此梦的破碎对其无疑是沉重打击。故以“破荷”“破荷亭”为号,感其悲愤。多年的游历苦求,他不仅得识很多艺界名流,广交友朋,眼界襟怀大开,使其文艺学养进一步提高,也为其后来定居苏州及宦游打下基础。
光绪八年(1882 年),他客居苏州,后又举家移居上海,往来于江、浙、沪之间,阅历代大量金石碑版、玺印、字画,眼界大开。后定居上海,广览博取,厚积薄发,“古不乖时,今不同弊”,不仅有远大抱负、艰辛的付出,更有独到的艺术领悟与主张。尤其晚年人艺俱老,风格突显,于篆刻、书法、绘画、诗文诸艺精绝,名震中外,公推为艺坛泰斗,“后海派”艺术的开山之祖、近代艺坛承前启后的一代巨匠。1904 年西泠印社在杭州正式成立,吴昌硕被推举为首任社长,艺名盛扬,名满天下。
民国十六年(1927 年),三天前夜吴昌硕突患中风,同年的11 月29 日这位“海派四家”之首,清末民初一代艺坛盟主、海上诗坛祭酒,带着他“心太平知何日事”之遗憾,于沪寓走完他八十四个春秋。六年后迁葬于浙江余杭区塘栖附近超山报慈寺西侧山麓,墓地坐落于宋梅亭畔。墓门石柱上刻有沈淇泉所撰挽联:“其人为金石家,沉酣到三代鼎彝,两京碑碣。此地傍玉潜故宅,环抱有几重山色,十里梅花。”鄣吴村有他的衣冠冢。西泠印社辟有吴昌硕纪念室。1987 年,吴昌硕在鄣吴村的故居得以修复。今有《吴昌硕画集》《吴昌硕作品集》《苦铁碎金》《缶庐近墨》《吴苍石印谱》《缶庐印存》《缶庐集》等存世。其一生留下大量诗、书、画、印作品,《吴昌硕篆书西泠印社记》《心经》《小戎诗册》等为其书法代表作。吴昌硕还热心提携后学,齐白石、王一亭、潘天寿、陈半丁、赵云壑、王个簃、沙孟海等均得其指授,为中华民族文化艺术的薪火传承做出了重要贡献。
经历形成性格,性格蒙养气质,气质决定格局,格局定位高度。越是有内涵、有气度的艺术越是古穆朴茂,沉雄博大,一代宗师吴昌硕的篆书即当之无愧地达此境界。但无上光鲜的背后,“苦铁”不是没有眼泪,而是在含着苦泪奔跑,意志坚如铁石。
图1 吴昌硕篆书《西泠印社记》(局部)
二、《吴昌硕篆书西泠印社记》赏析、导临
篆书是悠悠数千年岁月的书法主角,至今昌盛不衰。且对其他书体楷、隶、行、草书的演变、书写、约束、规范起到重要作用。因此,书法大家言恭达先生曾撰文强调“学书当从篆书入手”,值得我们重视。如果说中国书法有三千年的文明历程,篆书无疑是最为重要的篇章。若从殷墟甲骨文算起,到秦王朝的一统中国,便有1100 余年的篆书发展史,占书法史的三分之一篇幅,甲骨文、钟鼎文、石鼓文、秦小篆,唐有李阳冰,元有赵孟頫,至清则篆书复兴,群星璀璨,清代流派篆书成为超越唐代篆书的发展高峰。邓石如、吴让之、徐三庚、赵之谦、杨沂孙、吴大澂、吴昌硕等名家辈出。其中,吴昌硕又是在篆书流派史上,能发扬光大的集大成者。而吴昌硕篆书《西泠印社记》是其重要的代表作品。
吴昌硕篆书《西泠印社记》为墨迹本,是1914 年吴昌硕为纪念西泠印社成立十周年所撰并书写,是其书法精心之作。该帖共有475字。全文行文朴实,情真意切,结构缜密,夹叙夹议,感慨系之,大有《兰亭序》之古风雅韵,读来让人赏心悦目。内容主要为西泠印社筹建的背景、经过,当时篆刻状况及代表人物,篆刻古今源流承续,以及印社成立的意义。今天杭州西湖孤山上的同名石碑,就是根据这件作品刻的,只要提及吴昌硕或西泠印社,到过孤山的人都应该知道这篇著名的《西泠印社记》,一直被西泠印社视若珍宝。但文章的撰写者为何人一直有所争议,缘起2008 年,一位叫邹涛的书法篆刻家,偶然读到日本友人收藏的一叠吴昌硕写给好友沈石友的信札。翻读时,他发现其中有两通,提到了请沈石友代作《西泠印社记》,且有吴昌硕亲笔书信作佐证,此说得到多数人认可。虽然如此,瑕不掩瑜。作为当时声名显赫的艺术大家,艺债高筑乃自然常事,加之年事已高,疲于应付,只好找一些水平高的学生来代劳,再经过吴昌硕本人润色认可,不代表艺术水准有什么水分,自古如此。这其中最著名公开的,要数王震和赵云壑,主要代笔绘画;而沈石友代笔的,则是诗文。作为篆书经典范本的吴昌硕篆书《西泠印社记》,我们主要是学习其书法,而这一点是无疑的。
图2 吴健临吴昌硕篆书《西泠印社记》(选临一)
吴昌硕晚年的这幅篆书代表作品,用笔浑朴厚重,饱满鼓荡。起笔时或逆势空起,单刀直入,或藏锋回护,凝练含蓄;行笔圆润盈实,裹锋涩进;收笔或戛然而止,或轻顿缓提,而能气韵想通,笔势走圆。此作品强调书写性,停匀自然生韵;用墨浓湿为主,饱墨铺毫,骨血丰腴。有时墨尽笔枯,笔墨渗化,以添苍茫朴拙之趣,意态蕴象。结构茂密紧凑,奇正相生,正欹互用,在体势上以纵取势,左低右高,寓端庄于错落之中。或险而能稳,或平中寓奇;字内空间硫密有致,避让得宜。而茂密处与空白处大都相互呼应关照,外形或雍容端庄,或龙腾虎跃。内构疏可跑马,密不透风,极尽线构布白之妙。意态摇曳多姿,潇散逍遥;气格高古旷达,沉雄超迈;章法疏密有度,节奏明快。有别于其壮年时期篆书风格的风樯阵马、標悍雄强,达到了人书俱老,返璞归真的境界。他在清代书坛篆书上的成就,堪称是一座绮丽巍峨的高峰。如果说,清代篆书邓石如以气胜,吴让之以韵胜,赵之谦以势胜,徐三庚以趣胜,吴昌硕可谓气、韵、势、趣具备的集大成者,无愧于“百年一缶翁、石鼓第一人”的盛誉。
图3 吴健临吴昌硕篆书《西泠印社记》(选临二)
而临习时要想准确体会、再现吴昌硕篆书《西泠印社记》的综合之美,无疑要追本溯源,方得始终。首先,功在字外。吴昌硕篆书虽然直接取法和得益于石鼓文,但他又同时以诗、书、画、印四绝雄视一世。其篆书之法掺入画法及其他综合养分,使其书中有画且内涵丰富而格高调古,气象博大,风格自立。其次,追本穷源。吴昌硕篆书师范清贤,上溯秦汉、西周、甲骨,再从战国石鼓出,厚积薄发,融会贯通,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分析与理解其各时期的篆书师承取法,风格的演绎变化,有助于我们对吴昌硕篆书《西泠印社记》的客观模习和主观取舍。最后,博学善悟。吴昌硕讲究“笔气”,画重笔气,书法更重笔气。他在艺术创作上有自己明确的主张,其核心便是“气”和“骨”。“苦铁画气不画形”,可知先生书画不拘于形,尤其是他的篆书真力弥满,自有胸中丘壑,直取精气神。吴昌硕真、草、隶、篆、行五体无一不精,诸体生发,且心静志笃,静能生悟。他曾语“余学篆好临《石鼓文》,数十载从事于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耐人寻味。为艺只有苦意孤行,独立不迁,方成正果。同时,“人书合一”也是我们在学习此范本时需要重视的方面。吴昌硕生于乱世,苦难离乱,仕途不顺,报国无门,但他始终意志如铁,砥砺前行。这不屈傲骨的“苦铁”人格,直接幻化成他艺术风格的追求。因此,要想领悟和传承优秀的书法经典,只有体会艺术家的人生承载之重,才能真正触及其艺术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