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蒙学书法教育内容与方法的选择
2019-12-14朱俊
朱 俊
书法教育是古代蒙学教育的重要内容。“启蒙”意味着“去除遮蔽,让其敞亮”。启蒙时期的教育,直接影响着人生发展的正道、正途,颐养人生正气,故曰“蒙以养正,圣功也”。蒙学是基础教育,强调背诵和练习,如何打好书法教育的基础?蒙学教育中积累的经验和做法,给当下的书法教育以很好的启发。
一、选择教学内容,顺应儿童认知规律
蒙学中书法教学内容很有讲究,在其发展过程中,无论是字体演进,还是书法风格变化,都考虑到儿童书法学习特点,选择普适性和基础性的书法教学内容,既有识字的基本功能,还要有教化之功效,同时关注书法教学的序列性与后期的可持续发展。
1.重视书写内容的基础性。
古时的蒙学教育,有字书、字课等教材,王国维认为“古人字书,非徒以资诵读,且兼做学术之用(观皇象《急就篇》可知)”,然后发展到《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这些都是识字、习字合二为一的课本。大家所熟知的“永字八法”,著名书法家红学家周汝昌先生考证其来历时强调“此八法应定型定名于汉末至三国魏晋之际”。这个“永”字包含了8 个基本的笔画写法,虽然只是其中的8 个基本笔画(也有人理解为8 种态势或8 种笔画的写法,但简单点说就是8 种点画的基本形态),但这8 种基本笔画是其他复合笔画和构成汉字偏旁部首的基础,更是写好每一个字的基础,所以写好这几个基本笔画至关重要。几个基本笔画的写法和其对称和谐的结构特点体现了中华书法的基本功,是学书习字的基础准则,这也是世人重视“永字八法”的原因,是练习笔画的有效的基础。
唐代的写字教学则用“上大人,丘乙己……”共有25 个字,既降低了“写”的难度,又保证了识字能成为阅读和交流的基础,一定程度降低了汉字难学难认难写的难度,为普及文化奠定了基础。《上大人》描红习字册中有25 个字,这些汉字中几乎包括了基本的笔画:点、横、竖、撇、捺、横勾、竖勾、横折、竖弯钩等。这些笔画和“永字八法”的8 个基本笔画的练习原理是一样的,但这些字显得更简单,同时以相对稳定的对称性结构为主,体现了楷书平正平衡的稳定性特点,练习好这些基本笔画和字,为后续书法学习打下笔画形态和结构造型的基础,当然其内容也简单易认,有教化之功。正如在《鲁迅全集》中鲁迅先生对这种描红纸的注释:“一种印有红色楷字,供儿童摹写毛笔字的字帖。”这样的“识写分流”“多识少写”“避难就易”的做法,对于现代的写字教学有很大的启示。汉字的结构笔画组合复杂,千变万化,传递的信息量很大,辨认相对容易一点,而写字要求观察力、理解力、表现力高度统一和协调。低年级学生的观察力和表现力都比较有限,书写起来确实是难事。教师在教学中还应从基本笔画入手,写好典型字、基本字、常用字,在学生熟练了基本笔画,对汉字书写规律有了一定的认识后,再强调一定量的书写也不迟。
蒙学书法教学内容随着文化的发展与普及也在变化,到了元代,多以智永的《千字文》作为学书的范本。程端礼在元仁宗延佑年间撰写了《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当时的国子监曾将此日程颁发至全国各郡县学校,其中详细记载了《西山真先生教子斋规》,提出:“小学习写字,必于四日内,以一日影写智永《千文》楷字。如童稚初写者,先以子昂所展《千文》大字为格影,写一遍过,却用智永。”这告诉我们,智永的《千字文》是元朝儿童初学书法一个非常好的范本。智永的《千字文》,无论是真书还是草书,都具有非常高的书法价值和很强的艺术性,其“二王”笔法一脉真传,保证了书法学习范本的高水准。
2.重视学书序列的递进性。
古代蒙学中的书法教学内容随着时间的积累和经验的增加,对学习次序和效果的规定也更加明确,特别是明代时期的小学更为具体。《道光遵义府志》中对书法教育的次序规定为:“入门先摹端楷点画透露之帖,方有规矩可循,先临唐宋帖,后临晋帖,先学大字,次学中书,次小楷。先楷书,次八分,次行书,次草书,不可凌乱。未有楷法不工而工行草书者也。”从中可以看出,对于蒙童的书法学习,规定了字帖的次序,重视楷书的基础,先学大楷,再中楷,其次小楷。大字容易看清笔画与结构,也易于放胆书写,锻炼儿童的魄力与胸襟;小字的控笔能力要求较高,对于低龄学童,精细动作发展还不到位,对控笔能力要求达不到,所以也宜先学大楷。先临摹唐宋帖,再临晋帖,唐人书法尚法,字中结构法度森严,对孩童掌握结构特点起到有章可循作用,在此基础上继而学习晋楷,求其韵致,符合从有法而至无法的学习规律。“备于楷书,笔法既熟之后,或晋或唐或宋或元,随其所好,都可成家”。强调了笔法的基本功,正如赵孟頫所讲“用笔千古不易”,笔法的规律是一脉相传的,是书法练习的基础,熟能生巧,以一种字体为基础,明白结字原理,则诸法可通,然后再根据学书者的性格爱好选择一家,按其方法进行临摹学习。这些都说明了此时蒙童的书法教育方法是科学有效的,重视基本功的锤炼和学书共性规律的把握,符合儿童认知的心理与学习的规律。这样的练习可以练好法度规范的字,对于有志于书法追求的人,可以打好笔法结构学习的共性规律。对临摹经典法帖,也做了相应的规定:“不可师心乱涂。”可见临摹古代经典法帖,是学习书法的不二之门,早在蒙学书法教育中就得到很好的落实和要求。
图1 《习字入门》一书对初学写字姿势图示
再看当下的写字教学,对学习书体的次序要求显得随意,往往是根据教师个人的喜好和特长展开教学——学生有的是临摹教师的手写体,取法格调不高;有的练习隶书起步,说上通篆隶,下启楷法,笔画相对简单;也有的直接行草入手,缺少楷书基础,用笔不稳;还有的强调中锋行笔练习篆书入手;更有甚者,为追求天真烂漫的儿童趣味,让学生从甲骨文起步练习;等等。相比较而言,儿童学习书法要从中习得规矩,掌握笔法与结构的共性特点,“楷者,模也”。如果将古代字帖根据法则的完备与风格的强弱划分为法则型与风格型,唐代的楷书与三国钟繇、晋代王羲之、元代王宠、明代倪瓒的楷书相比更具有楷书结体的规律性和大众审美基础;王羲之的行书则更趋向于法则型,米芾、王铎的行书风格更加明显率性;同为颜真卿的楷书,《多宝塔碑》和《颜勤礼碑》,就比《颜家庙碑》和《自书告身帖》更具有楷书的共性特征,当然其他的在艺术表现力上可能更胜一筹,作为教学启蒙的字体,需要保证基础性,然后再求变化和变通。
二、讲究教学方法,发展儿童书写能力
蒙学中的教学方法要对应教学内容来确定,既要考虑儿童的接受能力与心理特点,重视儿童入手时的感觉,更要考虑学习方法的基础性与发展性。
1.扶手润字,帮儿童找到书写的感觉。
书法蒙学教育的发展和进步,使其逐步科学和完善,有了体系化的特点,到了清代,还总结出了少儿学习书法的程序和过程,包括扶手润字,描绘、描字、描影、跳格、临帖等过程。清代学者崔学古在《幼训》中充分肯定了“扶手润字”的书法教学法:
扶手润字,日久为妙。盖蒙童无知,与讲笔法,懵然未解。口教不如手教,轻重转折,粗粗具体,方脱手自书。
儿童的理解能力与感知能力有限,对笔法“懵然未解”,对书法学习中起收的笔锋运动变化等抽象的专业术语不予理解,而古代书论中的一些词汇如“无垂不宿”“无往不收”“横如千里阵云”等描述又玄之又玄,模糊性太大,增加了理解上的难度;加之古人对笔法的秘不示人,非弟子、师徒不轻易传授,给“扶手润字”教学法的实施提供了土壤。再说,对于年龄偏小的蒙童讲述笔法,“口教”不如“手教”,学生手中拿着毛笔,教师握着学生的手,为“扶手”。教师扶着学生的手去写字,让学生感受到教师是如何运用手中的毛笔,柔软的毛笔笔锋是如何变化的?如何运腕、用力?轻重转折之间,学生能够感受到教师手上的用笔方法,体验到书写时的细腻感觉。书写是一项技能,在书写过程中形成动作记忆,日久自然成型,故古人曰“扶手润字,日久为妙”。
2.临摹并举,解决字形与神韵的问题。
临摹是学习书法的不二法门。沈尹默说:“习字必先从模拟入手,这是一定不移的开始办法。”因为书法和素描等美术学科虽然同为视觉形象艺术,但美术学科可以到大自然中去写生,而书法只能在经典碑帖中寻找营养。
启功先生在《书法常识》一书的序言中写道:
我从幼小识字时,即由我的祖父自己写出字样,教我学写,先用一张纸写上几个字,叫我另用一张较薄的纸蒙在上面,按着笔画去写。稍后,便用间隔的办法去写,这个方法是一行4个字,第一、第三处由我祖父写出,第二、第四处空着。我用薄纸摹写时,一三字是照着描,二四字是仿着写,从此逐步加繁,临帖、摹帖、背临、仿写……
从启功先生的文字中不难发现,他的祖父就是他学习书法的启蒙老师,学习方法就是摹写——用一张较薄的纸,蒙在上边,按着笔画写,待有一定的练习量,感受过笔画的写法和结构位置的特点后,实现由“摹”向“临”的转换,一行四字,第一、第三处由祖父写出,第二、第四处空着,薄纸摹写时,一三字照着描,二四字仿着写。正如清代贺长龄说:“摹之久则得其间架,临之久则得其笔意。”
书法的临摹需要认真观察,严格落笔,反复校对调整,切忌匆匆看一眼就下笔。从汉字的正确与否来考量,字没有写错,但从汉字美观的角度来考量,很少有人准确抓住字帖中字的结构和神韵,更不要说形神合一了。在教学中我们还发现,学生临摹时往往第一个临写的字写得最好,后面的几个字越写越差,原因是写第一个字时能一笔一画认真观察位置,找准位置后落笔收笔,故能相似;而后面书写的字,注意力放在了会不会写,而没有关注写得美不美,不再仔细观察比较所致。临摹不是反复临写,而是每写一遍都有其目的与意义:“始书之时,不可尽其形势。一遍正手脚,二遍少得形似,三遍微微似本,四遍加其遒润,五遍兼加抽拔。如果生涩,不可便休,两行三行,创临惟须滑键,不得计其遍数也(王羲之《笔势论》)。”从不似到相似,从生涩到熟练,需要反复练习、细心体会。对一些字也有可能在临写过程中临两行三行,不要计算临了几遍,达到临写时能自由挥运,方可见效果。“笔势笔意和自己的脑和手的动作不知不觉地融合起来,即使离开了帖,独立写字,也会有几分类似处,因为已经能够活用它的笔势和笔意了,必须做到这样,才算是有些成绩”(沈尹默),而不能照着范字写好一个字,就认为已经把字练好。
再看启功先生练字时范字的排列,可以给我们很好的启发:范字间隔排列,先是摹着写,然后用间隔的方法来临摹,这样形成一种范字的“字阵”(如同排兵布阵,中间留下空隙,空隙的地方就可以练字),从“摹写—临写—摹写—临写”交替变化中找到书写的感觉,在第二次摹写时,可以调整第一次临写不到位的地方,第二次临写时又能关注第二次摹写的欠缺,如此反复,“临”和“摹”的目的很明确,一直处于交替互补之间,练字也是时时处于检查和纠正中,培养了儿童临摹读帖的能力。这种范字“字阵”的排列又不停刺激着练习者的眼睛,让美的范字不停地间隔式地在眼前出现。从而有效避免了很多书法学习者临写时只关注前边而忽视后边的状态,改变了书写的态度与习惯。这值得当下的书法练习者在编排时借鉴。
3.循序渐进,分类掌握笔画和结构的特点。
汉字虽然字数众多,但都是由基本笔画组合成字,写好每一个笔画,也是写好一个字的保证,如同一件工艺品,每一个部件和每一个细节都很重要,“永字八法”为什么一直受到欢迎?就是它虽然简单,但是包含了“点、横、竖、撇、捺、折、勾”等基本笔画的写法,而这些笔画又可以演化出很多笔画的组合(复合笔画),形成各种偏旁部首的写法或各种结构。《康熙字典》中收录了47035 个汉字,以这些数以万计的汉字为例,虽然数量众多,但都可以归入基本结构之中,如独体字、上下(上中下)结构、左右(左中右)结构、包围(半包围、全包围)结构,任它千变万化,都不离其结构的特点,所以有人说汉字是方块汉字。如果在此基础上再细分,以左右结构为例,根据偏旁部首笔画的多少和所占位置的大小,又可分为左窄右宽、左宽右窄、左右等宽的类型,其它的结构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推理。无怪乎有人说,书法艺术其实就是找规律,是离哲学最近的一门艺术。掌握好基本的结构特点,然后做到目中有字、手下有法,那写好字也就不难了。
所以笔法和结构(见图2)是古人在书法学习中最用功的两个方面,当然,章法也很重要。元代书法家赵孟頫说:“学书有二,一曰笔法,二曰字形。笔法弗精,虽善犹恶;字形弗妙,虽熟犹生。学书能解此,始可以语书也。”由此可见,用笔和结字同样重要。他还强调:“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功。”根据学书者不同的学习状况,在不同的学习阶段应该有所侧重,每一次书写的目的和侧重点是不一样的。
图2 古人以偏旁部首分类编写的指导书法学习教材
“楷法遒美”是蒙学教育中对书法的基本要求,楷书成熟于唐代,书法家们为了写好汉字,孜孜以求,总结出了很多汉字的书写规律。在唐代出现了许多关于楷书的启蒙教学方法,如被称为楷书“结构大师”的欧阳询的《用笔论》《八诀》《楷书结构三十六法》(见下页图3)等,《用笔论》是专门说用笔的方法的,《八诀》是讲如何写好基本笔画的,《楷书结构三十六法》是讲结构造型规律特点的,是讲一类字的特点,如“排叠”指上下结构横笔多,排列整齐点画清,横笔等距且抗肩,疏密向背要分明;“避就”要求避就含义多变化,避密就疏是妙法,避险就易常思考,避免雷同画变化;“顶戴”是说头上载物为顶戴,上部宽大下部窄,字的重心要安稳,头轻脚重不应该……蔡希顿在法书论中记载着,张旭论学习书法的先后次序,先学会执笔,这是写好笔画的基础;其次是用笔之法,然后是解决结构规律,最后根据兴趣和审美偏好,“变通释怀”和“纸笔精佳”创作出好的书法作品。
图3 欧阳询《楷书结构三十六法》(部分)
现在的书法教学和古人的书法学习方法是一脉贯通的:分类学习,重点突破,举一反三,适性而变。应根据不同阶段有目的、有方向、有侧重的训练书写的基本技能,是执笔方法还是基本笔画的写法,抑或是结构和章法特点,欠缺的地方就是学习的重点。最忌讳的就是不加思考“眉毛胡子一把抓”的通篇抄写。在结构教学中,讲出了结构的特点,如左右结构、上下结构等,还只是结构教学的初级阶段,这只是传递了最基础的概念,应该超越结构特点,讲明结构的美学原则,如疏密关系、相背关系、避让关系、俯仰关系、收放关系……讲清部件与笔画之间的各种关系和各种美学的原则,只有从宏观的美学结构规律出发,才能让学生明白“字美在何处”,明白书写的原理,才能举一反三灵活运用,才具有遇到陌生字时根据结体原理的变通能力,否则还只是停留在初级的结构教学,只是把字写出来。
在书法的学习过程中,还应养成对汉字书写的“敬畏感”,如《白鹿洞书院学规》强调“写字必楷敬;勿草,勿倾欹”,对儿童写字的态度和习惯做了明确的要求:不能草率,写工整的楷书,其实也是一种长期的“修身养性”的方式。
书法是中华民族流传几千年的瑰宝,在当下教育生态下,不仅要善于利用高科技手段为书法教学增光添彩,还要继承古代几千年书法教学积累下的宝贵做法,让国粹艺术的传承与发展根深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