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国家级非遗“佛山十番”渊源探论

2019-12-14谢中元

地域文化研究 2019年5期
关键词:佛山

谢中元

据《辞海》“十番”条载:“十番俗称‘十番锣鼓’。是民间器乐的一种。由若干曲牌与锣鼓段连缀而成的套曲。流行于福建、江苏、浙江等地。起于明末。”①夏征农、陈至立主编:《辞海》(第六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第2046页。其实起于明末的十番除了流传于闽、苏、浙等江南一带,还分布于北方地区以及位于岭南的广东佛山。迄今为止,江南、北方地区的各十番项目已受到学界普遍关注,产生了大量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苏南(环太湖地区的苏州、无锡等地)、浙江(遂昌、杭州楼塔镇等地)、河北的保定和承德、内蒙古赤峰、福建福州茶亭、天津、北京等地十番,尤以对苏州、无锡十番的研究最盛。唯独存续于广东佛山的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佛山十番”缺少研究,更遑论有专文探讨其渊源问题②参见沈兴、李明月《“十番”研究的学理之路》,《音乐研究》2011年第1期;崔晓娜《“十番”释义》,《艺术探索》2018年第2期;留生《苏南十番锣鼓研究述评》,《歌海》2017年第5期,等等。关于佛山十番的研究论文,仅有笔者搜集的未刊稿2篇:仇静文《佛山十番锣鼓音乐初探》(佛山市南海区非遗保护中心存稿),王海娜《佛山十番的历史与现状研究》(佛山市非遗保护中心存稿)。。本文试借助文献考索和口述验证探其发端,以就教于方家。

一、十番起源于江苏而非北京

明人据梧子的笔记小说《笔梦》最早记有“十番”词语,“春时,小辋川花丛如锦,侍御日偃其间,令诸妓或打十番,或歌清曲,张素玉中坐司鼓,余妓团围四面,笙歌相间。”①转引自陆树侖、李平《研究明代戏曲的一份珍贵史料——读据梧子〈笔梦〉》,《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3期。《笔梦》载于《虞阳说苑·甲编》,所记为明万历虞阳士大夫钱岱(1541—1622)的为官生涯与辞官后的生活,而钱岱约在万历十六年(1588)辞官,可知当时江苏虞阳(今江苏常熟)已有十番且以鼓乐为核。明王稚登(1535—1612)的《吴社编·舍会》也记有其名,“乐部则柘枝鼓、得胜乐、太平乐、清平调、单合笙、双合笙、歇拍鼓、十样锦、海东青。”②(明)王稚登:《吴社编》,宝颜堂秘籍本,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苏州:苏州古吴轩出版社,2005年。王稚登所提“十样锦”即万历年间的十番之谓,是早期十番的代称。

最早详细记录十番轨迹的则是明沈德符(1578—1642)的《万历野获编》,其载:“又有所谓‘十样锦者,鼓、笛、锣、板、大小钲③古代铜制打击乐器或响器,又名“丁宁”,参见《中国音乐词典》,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4年,第502页。、钹之属,齐声振响,亦起近年,吴人尤尚之。然不知亦沿正德之旧。武宗南巡,自造靖边乐,有笙,有笛,有歇落、吹打诸杂乐,传授南教坊。今吴儿遂引而伸之。真所谓‘今之乐犹古之乐’。”④(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25《词曲·俗乐有所本》,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650页。另注:沈德符是浙江秀水(今嘉兴)人,明万历三十四至三十五年间(1606-1607)将其回乡后见闻编撰成《万历野获编》,所述可信度较高。这至少透露出两个信息:一是明正德十四年(1519)武宗南巡自造“靖边乐”,意即十番更早的形态为军乐;二是在明正德至万历年末约一百年间,十番从“靖边乐”变为“十样锦”,除笛子外以“齐声振响”的打击乐为主,后经“吴儿”创新有了新形式。

结合明末清初上海人叶梦珠的《阅世编》来看,可对明末吴中流行的十番有更清晰认识。其曰:“吴中新乐,弦索之外,又有十不闲,俗讹称十番,又曰十样锦。其器仅九:鼓、笛、木鱼、板、拨钹、小铙、大铙、大锣、铛锣,人各执一色,惟木鱼、板,以一人兼司二色,曹偶必久相习,始合奏之,音节皆应北词,无肉声……其音始繁而终促,嘈杂难辨,且有金、革、木而无丝、竹,类军中乐,盖边声也。万历末与弦索同盛于江南。至崇祯末,吴阊诸少年,又创为新十番,其器为笙、管、弦。”⑤(清)叶梦珠:《阅世编》卷10《纪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22页。这进一步表明:一是十番即“十不闲”,又称“十样锦”,无人声伴唱,是与丝竹乐“弦索”同时盛于江南的吴中新乐之一;二是万历末吴中的十番使用“金、革、木”等打击乐器,无丝竹之音,类似于军乐,沿袭了“靖边乐”,具有“其始繁而终促,嘈杂难辨”的特点;三是到明崇祯末年吴阊少年在原以打击乐器为主的十番中加入“笙、管、弦”等丝竹乐器。

由此可见,从明正德到万历年末再至崇祯末,吴地十番逐步盛行⑥“吴地”概念源于春秋后期五霸之一的吴国,当时吴国疆域大致在今苏南太湖流域和浙北地区,后包括上海西接江苏的地区都属“吴地”。多处记载可见明末清初“吴地”十番之盛行。明《陶庵梦忆》载:“虎丘八月半……天暝月上,鼓吹百十处,大吹大擂,十番铙钹,渔阳掺挝,动地翻天,雷轰鼎沸,呼叫不闻。”参见(明)张岱《陶庵梦忆》卷5《虎丘中秋月》,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95页;明末清初《板桥杂记》载:“所台榭庭室,极其华丽,侍儿曳罗毅者十余人,置酒高辉,则合弹琵琶、筝、瑟,或押客沈云、张卯、张奎数辈吹洞箫,唱时曲,酒半,打十番鼓。”参见(清)余怀《板桥杂记》下卷《轶事》,康熙三十二年(1693),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年,第619页。,并从以打击乐为主的“素十番”发展为打击乐、丝竹乐兼备的“荤十番”,演奏形式更为复杂化,音乐风格趋于丰富细腻。崇祯末年添加了“笙、管、弦”等丝竹类乐器的新十番则一直延续至今,即现今的苏州十番锣鼓。

与十番源于吴地一说不同,清代徐珂《清稗类抄》提出“若夹用大锣、铙钹,则为粗细十番。创于京师而盛于江浙”①(清)徐珂:《清稗类钞》第10册《音乐类·十番》,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920页。。该说仅为孤例,并无其他文献可佐证,但广为十番研究者所援引。其实徐珂之说有待商榷,明沈德符自幼在北京生活,后移居祖籍地嘉兴,通晓音律,写出《万历野获编》并生发了对于万历年间十番“吴人尤尚之”的感叹。他比徐珂所处年代早近三百年,其所见所述更贴近史实。

目前可查北京十番最早出现于清乾隆时期。据王芷章《清升平署志略》所记,清乾隆时设“南府”机构,“盖设立之初,原为悉用内臣等充演剧之人,自南巡以还,因善苏优之技,遂命苏州织造挑选该籍伶工,进京承差,此事除见《清嘉录》外,凡现存老伶工,类能言之,佥谓乾隆打江南围,始将南方演戏之人,携至京师。按乾隆第一次南巡为十六年辛未,则南府之有外学,当亦起于本年”,该“南府”不仅设“内三学”,包括“内头学”“内二学”和“内三学”,还设“外二学”,含“大学”和“小学”,其中“小学”又分“中和乐”“十番学”“钱粮处”和“弦索学”②王芷章编:《清升平署志略》(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8-9页。。按其所记,“内三学”“外二学”分别由内廷太监充任和外来民籍伶人承应。“计十番学自乾隆初设立,至七年取消,乃与南府共始终矣。吾考十番亦系乐名,本作十番鼓,始于明而盛于清……今南府太监所习,为北方所遗,抑属高宗自江苏携来伶工所教,已不得而知。”③王芷章编:《清升平署志略》(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18-19页。南府中的十番学职司吹打乐十番鼓,由乾隆南巡带回的江苏伶人传授。道光五年(1825)八月停止从苏州挑选伶人进宫,道光七年(1827)撤销十番学,朝廷诏曰:“将南府民籍学生,全数退出,仍回原籍,钦此。”④王芷章编:《清升平署志略》(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41页。意即裁退的民籍学生交由苏州织造送回,可见十番学民籍人员皆从苏州招入。

此外,现存北京、天津及周边十番锣鼓均存有被宫廷用乐雅化的印迹,天津十番锣鼓的曲牌还借鉴了昆曲唱词。前辈学人杨荫浏先生的判断“十番锣鼓在明代时创于江苏民间”⑤杨荫浏:《十番锣鼓》,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0年,第1页。仍不可移易,且十番经过了由南向北逐渐传播的过程,远及华北地区乃至传入北京宫廷⑥参见温显贵《〈清史稿·乐志〉研究》,武汉:崇文书局,2008年,第201页。另李志道《天津十番乐活动近期史话》云:“清乾隆年间(1736—1795)津人吴君轶游苏州学会了十番乐,带回天津,是天津十番乐之始。”参见《中国民族民间器乐曲集成·天津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8年,第15页。。十番在佛山的存续,意味着十番还存在一条从江南流入岭南的传播路径。

二、十番传入广东佛山

翻检史志文献,追溯佛山十番的踪迹实非易事。1931年《千岩表》所载显示了十番在民国时期的存在,“秋色为粤东佛山镇之特殊风尚,又名秋景,其性质与提灯会略同……有‘锣鼓柜’‘什番’(皆俗名),以柜形或箱形者,满载乐器,乐工围而合奏之。弦管悠扬,连绵不绝。”⑦临江仙:《佛山秋色谈》,载《千岩表》1931年第2期。这则史料明确出现了“什番”(即“十番”),意味着佛山民间历来流传的“无十番不成秋色”之说并非虚言。秋色又称“出秋色”“秋色赛会”或“秋色提灯会”,是秋季农业丰收之时佛山民间举行的庆祝巡行活动,十番作为器乐合奏表演起着烘托气氛的作用。此外,很难再找出直接相关的记载。一方面明代及以前佛山典籍已无存,清乾隆十八年(1753)佛山人李绍祖称:“溯吾乡自明代以前,版籍无征,碑碣失考,则稽核难。即访之各族子姓,而家乘所垂,不能无鲁鱼亥豕,即父老所述,亦不免传闻异词,则征信难。”①(清)陈炎宗:《佛山忠义乡志》(卷首),乾隆十七年(1752)刻本。另一方面文化精英不予载录,如清人陶季《可叹》曰:“寄言此后富贵家,莫教雕筵十番鼓。”②(清)陶季:《舟车集》,康熙三十二年(1693)刻本。佛山大族教诲子孙远离曲艺,明成化十七年(1481)《石湾太原霍氏崇本堂族谱》载:“良家子弟,不宜学习其事,虽学会唱曲,与人观看,便是小辈之流,失于大体,一如散诞,必淫荡其性。”③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古代史研究室等编:《明清佛山碑刻文献经济资料》,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74页。清乾隆、道光、民国年间的《佛山忠义乡志》对此均无只言片语记录。佛山十番缺席于史志典籍,只能借助口述记忆和间接记载予以探寻。

从已文本化的口述信息来看,佛山十番是从江浙一带传入进而生根、繁育的。据1996年《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广东卷)载:“十番约在明朝永乐年间由江、浙一带传入佛山……据老艺人马聪(1926—1992)回忆:十番是从江苏、浙江、福建等地流落广东的艺人所传,流传已经好几代了,他的师傅是讲普通话的,人称‘老韩’。”④吴晓邦主编:《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广东卷),北京:中国ISBN 中心,1996年,第100页。该说另载《中国民族民间器乐曲集成》(广东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6年,第405页。相关类似说法都本于此,2016年4月15日下午,佛山十番传承人何汉沛、何汉耀在茶基村村委会与笔者的访谈交流中重申了该说法。马聪是“明星影映”最后一位掌门师傅,故其口述信息成为目前唯一可查的、最早的十番口述资料。另据十番研究者仇静文于2006年6月6日在佛山南海茶基村访谈所得,“‘何广义堂’老艺人何贤回忆说,他父亲告诉他,十番是从江苏、浙江一带传入,到何贤父亲那一代,已经至少有百多年历史了。各十番会之间几乎不相往来,绝少交流。”⑤仇静文:《佛山十番锣鼓音乐初探》(2006年8月),未刊稿,佛山市南海区非遗保护中心提供。佛山十番应有着丰富的传入接受史,只是随着十番老艺人的渐次凋零以及口述记忆的代际模糊化,这种“过去”已显得有些缥缈陆离。笔者认为这并非无根之说,明末清初十番从外地传入佛山有很大的可能性,原因有四:

一是明清时期佛山的城市化发展吸引外地艺人迁入。佛山自古地理位置优越,“居省上游,为广南一大都会,其地运之兴衰,东南半壁均所攸关。”⑥(清)吴荣光:《佛山忠义乡志》卷12,道光十年(1830)刻本。明中期后官窑涌等水道渐趋淤塞,从西江、北江通向广州的佛山涌变为东南咽喉,佛山区位优势更加凸显,带来了冶铁、制铁业的快速发展。明霍与瑕曰:“佛山俗善鼓铸。……诸所铸器。率以佛山为良。计炒铁之肆有数十。人有数千。”⑦(清)屈大均:《广东新语》(下),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08-409页。在此带动下佛山手工业、工商业兴盛,其繁荣程度一度超过广州,“佛山镇,离广州四十公里,天下商贾皆聚焉,烟火万家,百货骄杂,会城百不及一也。”⑧(清)吴震方:《岭南杂记》(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3页。这使佛山成为收纳“四方之贫民”的天堂圣地,“乡固市镇也,四方商贾萃于斯,四方之贫民亦萃于斯。挟赀以贾者什一,徒手而求食者则什九也。”①(清)陈炎宗:《佛山忠义乡志》卷6,乾隆十七年(1752)刻本。涌入佛山的人口多为“流寓”,除了进入手工业还参与民间艺术活动。江浙一带十番艺人应是在这种经济增长、人口流入的城市化背景中进入佛山并将十番传入的。

二是明清时期佛山本土锣鼓乐盛行,具有接受融合江苏十番的环境。汉《乐府诗集》卷二十一云:“横吹曲,其始亦谓之鼓吹,马上奏之,盖军中之乐也……汉武帝时,南越七郡,皆给鼓吹是也。有鼓角者为横吹,用之军中,马上所奏者是也。”②(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09页。表明早在汉武帝时,鼓乐作为军乐已南传至南越七郡。东汉后期岭南因系边州,“诏使持节给鼓吹,以重威镇,加九锡六佾之舞”③(南朝·宋)范晔:《后汉书·贾琮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98页。。可见从两汉开始,包括佛山在内的南越地区已被朝廷赐给鼓乐,至明清锣鼓乐已被佛山人广泛应用于战争、神诞、礼俗、节庆等场合。明正德八年(1513)《重修庆真堂记》载:“自前元以来,三月三日恭遇帝诞(指佛山祖庙的北帝诞),本庙奉醮宴贺……笙歌喧阒。”④(明)《重修庆真堂记》,正德八年(1513)刻本,现存佛山祖庙。清乾隆《佛山忠义乡志》载:“三月三日,北帝神诞。乡人士赴灵应祠肃拜,各坊结彩演剧,曰三重会,鼓吹数十部,喧腾百余里。”⑤(清)陈宗炎:《佛山忠义乡志》卷6,乾隆十七年(1752)刻本。民国《佛山忠义乡志》载:“相传黄萧养寇佛山时,守者令各里杂扮故事,彻夜金鼓震天,贼疑有备,不敢急攻,俄竟遁去,盖兵智也。”⑥冼宝干:《佛山忠义乡志》卷10《风土志》,民国十五年(1926)刻本。明清时佛山民间的酬神娱人活动,为十番的传入、滋育提供了适宜的社会环境。

三是佛山作为工商富庶的天下四大聚、四大镇之一,有优质的材料、工艺可以制造出十番所需乐器。明正德元年(1506)设于佛山的广东铁厂作为当时全国十三所铁厂之一,可以说是南方地区的冶铸制造中心。晚清时期游历过佛山的张心泰高度称赞其冶铸:“盖天下产铁之区,莫良于粤,而冶铁之工,莫良于佛山。”⑦(清)张心泰:《粤游小识》卷4,光绪二十六年(1900)刻本。佛山的鼓乐器具制造成行成市,与民间对于鼓乐表演的需求互依互动,为佛山十番的持续发展带来了供养动力。据民国《佛山忠义乡志》载:“鼓乐行,会馆在协天胜里,咸丰九年(1859)建。”“铜器行有乐器、用器之别。乐器如铜锣、铜鼓、铙、钹之属。用器如盆、炉等。入黑白铅则为熟铜,入锡则为生铜。各器均由工人制成,寄卖于铜铁店,销行内地各埠及西北江。”⑧冼宝干:《佛山忠义乡志》卷6,民国十五年(1926)刻本。佛山的乐器制作和锣鼓乐尤为繁盛,从侧面佐证了十番这种民间锣鼓艺术在佛山的如鱼得水。

四是佛山十番与苏南十番锣鼓乐器相似,可佐证其渊源关系。佛山十番乐器有大鼓、云鼓、高边锣、翘心锣、二锣、沙鼓(又称沙的)、大钹、飞钹等共九种乐器。原有号角,但后来失传,仍称十番。佛山十番艺人采用古老的“状声字谱”法记录锣鼓谱,表述为“得”“独”“撑”“茶”“池”等,属于典型的素锣鼓。纵观全国的十番流布,只有苏南十番锣鼓(流传于苏州市、吴县、常熟市、无锡县等地)、上海十番锣鼓、天津粗十番等属于仅使用打击乐器的素锣鼓。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所载万历年间吴地“十样锦”乐器有“鼓、笛、锣、板、大小钲、钹之属”①(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25《词曲·俗乐有所本》,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650页。注:沈德符是浙江秀水(今嘉兴)人,明万历三十四至三十五年间将回乡后的见闻编撰成《万历野获编》,该书所述可信度较高。,即从乐器配置上看是古朴的素锣鼓;现今苏南十番锣鼓乐器有拍板、木鱼、板鼓、同鼓、大锣、马锣、喜锣、齐钹②齐钹又称“七钹”,苏州一带民间原称小铙,有时也称“小擦”“水镣”。参见杨荫浏《十番锣鼓》,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0年,第3页。,仍属不加入丝竹乐的素锣鼓。至今,佛山平洲夏西村不称十番,仍将十番称为“苏镲锣鼓”;“明星影映”表演十番时用大文锣,即苏南十番锣鼓的大锣;茶基村“何广义堂”的飞钹形制与凹面轻薄的苏州小钹(通称加冠钹)相同,外圆直径一般为19厘米—23厘米,钹冠直径5.3厘米,从钹底到钹冠高3.8厘米,其中钹冠高2.6厘米,钹厚约0.1厘米。2016年4月15日下午笔者访谈佛山十番代表性传承人何汉沛、十番老艺人何汉耀时,他们也认为十番飞钹以轻薄为上品,并告知已故十番艺人马聪后代收藏的一幅飞钹重量不足0.6公斤,为苏州制品。

十番传入佛山的时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约在明光宗泰昌年间至明熹宗天启年间(1620—1628)传入佛山,这个时间段是万历末年(素十番流行于苏州一带)与崇祯末年(出现加入“笙、管、弦”的丝竹锣鼓)之间的时期,属于素十番在苏州本地臻于繁盛的时期。崇祯末年出现改良后的丝竹锣鼓,且现独盛之势,若其此时传至佛山,则佛山出现荤十番的可能性更大,因此十番可能是在万历末年至崇祯末年之间传入的。另一种是十番在清初传入佛山,如前所述清初佛山手工业、工商业全面繁荣,吸引大量外来商人、农民、艺人等涌入。“佛山为省垣西南重镇,四面环海,气运所钟,商贾辐臻,人文奋兴,于今为盛。四方之迁者侨者,从学而来者,宦成而归者,权缗算以起家者,执艺事以自食其力者,咸以风淳俗美,乡有咸耆,梯航簦笈,麟萃云集,偕来而卜居焉。”③(清)吴荣光:《重修佛山海口文昌阁记》,载《明清佛山碑刻文献经济资料》,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37页。清前期佛山“侨寓”人口迅速增长,如梁九图所云:“舟车云集此天涯,半是侨居半故家。”④冼宝干:《佛山忠义乡志》卷15《艺文3》,民国十五年(1926)刻本。江南一带的十番艺人在清前期流入佛山也是有可能的。当然,对其传入佛山时间点的确认,还有待更多史料的发掘和支撑。

三、佛山十番的在地化发展

佛山现存十番的常规乐器包括群鼓、沙鼓、大钹、高边锣、大文锣、翘心锣、单打等;特殊乐器包括:(1)十番鼓,又叫大班鼓,外形与珠江三角洲赛龙舟用的传统龙船鼓相似,鼓身细长,由原木凿空蒙上牛皮,音色厚实;(2)飞钹,形制、材质与苏南十番锣鼓的“七钹”特别是凹面轻薄的苏州小钹(外省亦称加冠钹、小光钹)非常相似;(3)二锣:俗称“雍雍”“东东”,大小与京小锣相仿,音色清越无余音,有穿透力,锣的平面与斜面角度较小,是先造好锣坯,再嵌入锣胆(中间平面部分)加热锻打而成。过去佛山能制造,现在只能用京小锣代替。这是十番流入佛山后经历在地化发展的结果,尤其是借鉴吸收了本地八音锣鼓、粤剧乐器形制。明末清初八音锣鼓由广东海陆丰一带的西秦戏清唱班演化而来,至迟到道光末年在珠三角地区流行,其乐器有敲击、吹奏、拉弹三类,其中敲击乐器包括沙鼓、卜鱼、战鼓(或两面扁鼓)、大钹、高边锣、大文锣、单打、勾锣(京小锣)等,部分乐器被佛山十番吸纳引入。而已消失的十番队“明星影映”原位于佛山大基尾,该地建有粤剧大本营“琼花会馆”,“会馆原址在大基尾华光庙……两次被焚。明代万历年间,在大基尾汾江河边石云古道附近太旺庙侧重建琼花会馆。”①佛山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佛山史话》,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164页佛山十番也不可避免吸纳粤剧的乐器形制和艺术元素。

此外,佛山十番在节奏表现上也呈现出在地化、分支化发展的趋势。十番研究者仇静文围绕“明星影映”老艺人马聪生前口述及黄新城、洪宪斌、陈勇新记谱的十番锣鼓谱曲牌《挂牌》《碎锦》《长锣》进行分析,发现其存在乐器轮番演奏、需要根据节奏快慢灵活处理的特点,而根据分析“何广义堂”20 世纪70年代末录音的四首曲牌《耍金钱》《合鼓引》《挂牌》《长锣》,发现其节奏规整、无明显渐快渐慢特点,进而认为十番传入佛山后出现了分支化倾向②仇静文:《佛山十番锣鼓音乐初探》(2006年8月),未刊稿,佛山市南海区非遗保护中心提供。。在地化发展的佛山十番形成了具有佛山特色的表演风格,以室外行乐为主要演奏形式,当然也根据需求衍生了坐乐形式。敲打小件击乐(沙鼓、二锣、勾锣、单打等)的乐手,持击乐时而于左肩敲。敲打大三件击乐(高边锣、文锣、翘心锣、班鼓)的乐手,则各自用一条特制的长扁担,将击乐挂在上面,挑在肩上,另外两人执槌在旁,边敲边表演各种击打花式。而领头指挥的是执大钹的击乐手,一面指挥击乐节奏的变化,一面表演大钹。有的十番队倾向于炫技,即行进时表演“摇晃大钹”,定点表演时表演“大钹醉步”“蹲击大钹”,至高潮状态还会做出抛大钹等难度动作。现存“何广义堂”则讲究四平八稳,并未在大钹中加入杂技元素。总体上而言,这使佛山十番形成了鸣金吹角、铿锵激越的艺术特色,即以较为固定的传统曲目、乐队编制构成了类型化模式,多具程式化特点而少表现性因素,从而能应用于各类礼俗场合,凸显了注重表达类型化乐音情绪的实用价值。“除出秋色不可缺之外,平常的红白喜事、官场庆典、酬神拜祖都少不了它。”③广东省佛山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佛山文史资料》第8辑,内部编印,1988年,第67页。参与传承、挖掘和研究佛山十番的地方专家陈勇新曾称,“(十番)是出秋色不可缺少的。在平时,但凡民间节日、喜庆婚丧,也经常听得到十番的铿锵乐韵。”④陈勇新:《轨迹:音乐文集》,广州:广州出版社,1999年,第89页。因具备酬神、娱人的礼俗功能,佛山十番广泛适用于社会、人生等各类礼俗场合,尤为适应“越人尚鬼,而佛山为甚”⑤(清)陈炎宗:《佛山忠义乡志》卷3,乾隆十七年(1752)刻本。的民俗环境。

飞钹为佛山十番表演中最为炫技的部分,源于佛教钹舞与汉代百戏技艺的结合体,在全国十番音乐体系中独具特色。飞钹直径22厘米,以两钹系绳带、上下左右前后击打为表演形式,即将飞钹的一端用一段长度近一米的绳子拴住,甩动绳子使钹飞动,另一手持钹相对地固定在某个位置,当飞动的钹运动到那固定的飞钹时,两钹擦击发出“七、七”的声音。除了基本的击打动作,还有如:飞钹自下向上,称“阳钹”,反之称“阴钹”;左手甩动飞钹,称“左钹”,反之称“右钹”;双手同时甩动绳子,称“双飞”。此外有儿童站立于成人肩上表演飞钹花样,甚至衍生了“对击”“对舞”“抛钹”“收钹”等舞法。不过,如十番传承人何汉沛所说:“飞钹的节奏和锣鼓的节奏还不能结合在一起,目前我们没做到。”⑥受访人:佛山十番传承人何汉沛,访谈人:谢中元,时间:2016年4月15日下午,地点:佛山市南海区茶基村村委会。飞钹与十番锣鼓的节奏各自独立,暂无同步、对应关系。

与全国各地的舞飞钹技艺相对比,初步发现佛山十番飞钹与四川的翻山铰子、湖南隆回的打铙钹、苏州玄妙观飞钹等相似度较高。对比如下:第一,与四川的翻山铰子、湖南隆回的打铙钹相对照。佛山十番飞钹与四川的翻山铰子(铜质小钹)、湖南隆回的打铙钹动作相似度高,都存在钹系绳带、上下左右前后击打的表演形式,而且与四川“翻山铰子”、湖南隆回“打铙钹”乐、舞无严格配合关系一样,佛山十番锣鼓乐与飞钹在节拍、节奏等方面亦无同步要求。第二,与苏州玄妙观飞钹相对照。苏州玄妙观飞钹是与道教音乐“十番锣鼓吹打”一体呈现的,佛山舞飞钹与十番器乐虽不能合节奏表演但也是相“捆绑”的,此点二者相似;佛山十番无丝竹乐,和苏州玄妙观飞钹表演以使用锣、鼓、小锣、镲等打击乐器配乐为主相似;但也有不同之处,佛山十番飞钹表演形式为手持绳端飞舞相击,表演动作程式化,而苏州玄妙观飞钹具有抛、旋、击等高难度动作,属于杂技性质的炫技表演。飞钹以抛掷的方式表演自有其渊源。中国佛教石窟艺术宝库之一安西榆林窟(又名万佛洞)第4窟元代乐舞壁画中有一幅“钹舞”图,曾被霍熙亮先生所临摹,该图为一半裸供养伎乐,其头戴宝冠,开胯而立,张臂斜倾,左上方有两个绳带飘逸的圆钹似正从手中抛出,悬在空中,舞者欲接未接,这个出手抛钹、边击边舞的姿势呈现的是佛教“飞钹”技艺,苏州玄妙观飞钹技艺与之相似。对此初步推测,佛山十番飞钹在传承过程中受到了从湖南、四川等地南传而来飞钹技艺的影响,故而衍变成了现今的表演程式。

佛山历史上的十番队随着社会变迁陆续隐退,佛山十番经历了由盛而衰的过程。明朝景泰三年(1452)佛山分设24铺,后增设为28铺,各铺一般设有十番队。至20世纪二三十年代,佛山“最为活跃的十番会有:普君圩铺的‘日隆别墅’‘同义堂’,大基尾铺的‘明星影映’‘同乐堂’‘演义堂’和‘积裕堂’,石湾中窑的‘紫竹山房’,茶基乡的‘何广义堂’等。”①吴晓邦主编:《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广东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6年,第100-101页。而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据老艺人回忆,五六十年前,佛山有不少民间十番会社,如市区的‘明星影映’‘日隆别墅’,叠滘的‘何广二堂’等。”②陈勇新:《轨迹:音乐文集》,广州:广州出版社,1999年,第89页。现今只有佛山市南海区茶基村“何广义堂”、良溪村“同乐堂”借助国家开展非遗保护之机坚守着十番传承,其十番在非遗保护的遗产化情境中脱俗向艺,即从民间礼俗场域走向国家舞台,从功利实用趋向艺术展演,但其以打击乐为本的民间锣鼓乐性质赓续至今。佛山十番在传承中经历了在地化发展之路,又保留了江苏地区粗、素十番的古朴形态。它作为古十番之活化石,为民间传统音乐的跨地域传承传播史增添了鲜活案例。

猜你喜欢

佛山
《佛山陶瓷》杂志征稿启事
佛山万科金融中心
佛山奇诺福饲料科技有限公司
红色热土佛山
佛山卓越·万科朗润园体验中心
佛山瑞光
烟火气+岭南味,佛山夜经济又火了
广东佛山,有一种绿叫富贵来袭
佛山:从城市升级向城市治理现代化大跨越
福彩公益金 传递温暖情(佛山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