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王霸理论与稷下学之关系
2019-12-14林素英
林素英
(台湾师范大学 国文系,台湾 台北 10610)
由于东周以后封建制度逐渐解体,致使战国以后各诸侯国各谋发展之状况极为明显,促使经济条件、政治结构与社会型态之连动关系更为密切,而胸怀大志之诸侯更纷纷任用贤能,遂造成群雄争霸之局面。据杨宽研究,春秋战国间,晋、齐、楚、越四大国对峙,曾形成“四分天下”之局面。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册封韩、赵、魏三家大夫为诸侯,进入战国时期。当时之大国有八,按照疆域大小排序为:楚最大,越次之,赵、齐、秦、燕、魏又次之,韩最小。其后,魏文侯首先任用李克(悝)变法,最早成为强国。紧接着,各国群起效尤。越国则因与齐、楚、百越接壤,而大国又极力兼并小国,越国遂在各方势力割据战中逐渐弱化,在八大国中除名,故形成战国七强并立之局面[1]331-332。由此可见每一诸侯国若要在战国时期图谋发展,则必须随时注意社会、经济以及国际政局之动态发展,适时采取灵活对应模式,否则即将被大环境淘汰。
出生在赵国之荀子,虽然史无明载其生卒年,因此尽管学者多方考察,其生年仍有公元前336—313年之较大差距,卒年则相对稳定,仅有公元前238—235年之些微差距注杨家骆主编:《历代人物年里通谱》,世界书局,1993年,第5页,采取公元前313-238年之说法。若为公元前313年,则生于周赧王(慎靓王之子)2年,赵武灵王7年。不过,又注记另一说可根据汪中《荀卿子年表》、王先谦《荀子考证》、刘汝霖《周秦诸子考》等资料,而定生年为公元前333年;较接近今人廖名春、梁涛以及林桂榛等之说法,以为大约生于公元前336年(卢永凤、王福海以为生于公元前338年前后之说法可归为同类)。佐藤将之推测荀子之生卒年约为公元前316-235年,较接近公元前313年生。至于其他相关说法,可参见佐藤将之:《荀学与荀子思想研究》,万卷楼图书公司,2015年,第 61-91页,尽管各家所说有些差异,然而公元前336-235年之间,都是战争频仍之时代,然而却可确定公元前298—238年之战国中晚期是荀子活跃之期间。在这段期间中,是标准的尔虞我诈、战争频仍之时代,然而荀子终其一生,往来出入赵、齐、秦、楚等战国诸大国之间,始终不忘以行动展现其以礼义治国为政之理想,企图能对瞬息万变之国际局势发生一些正面影响,因而有关王道与霸道之问题,自然成为荀子学说中之重要核心议题,此从其常往来游走各国、与各国政要讨论时之焦点问题,都明显可证。由于荀子长期在齐,为稷下学之重要学者,且将姜齐桓公设为霸者之国的君主典型,还于《强国》中记录荀子游说齐相之长篇议论,则荀子之王霸观与稷下学宫长期以来之自由学风,乃至于与齐国之政治发展情况,必然有相当深远之关系等待探究。职此之故,本文爰取荀子之王霸观为论文主体,观察其与齐国稷下学之关系,于是在前言之后,先论述稷下学宫成立之背景与目的,再论及荀子与稷下学宫之因缘,然后进入荀子王霸观之主体结构,并从中探查其王霸观与之稷下学之关系,最后,形成一简单结论。
一、稷下学宫成立之背景与目的
由于先秦文献未见稷下学宫始创于何时,因而各家说法不一。有学者根据《史记·儒林列传》中,记录宣王时“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千百人”之一句话,而推论稷下学士“初兴起”于齐威王时[2]22-23。此说似乎是极稳当之说法,也非常巧妙地避开稷下学宫始创于何时的问题,然而稷下学宫始建之问题却是必须正视的重要前提。因为徐干《中论·亡国》已明载“昔齐桓公立稷下之官,设大夫之号,招致贤人而尊宠之”,且明说孟轲、荀卿之徒皆游于齐[3]44,则齐桓公之时已有稷下学宫之事不应被忽视。根据徐干之说,稷下学宫始创之时,应可从威王时代之“初兴起”,再往前追溯至齐桓公之筚路蓝缕开创期。
由于稷下学宫与战国时期百家争鸣具有密切之连动关系,于是于孔宝即参酌《中论·亡国》所载,认为要具足产生稷下学宫如此巨大学术文化交流中心之各项条件,只能是田氏代齐之后的齐国,而非春秋初期之齐桓公。又指出一项始创于齐桓公之重要原因,乃是田氏代齐之时间尚不太长,政权才刚进入稳定状态,为求励精图治,且继承齐国尊贤重士之传统,遂效法姜齐桓公设“啧室之议”的养士方法,开创国家养士之风,创建稷下学宫以招致天下贤人[4]20-21。于氏之说已能概括田齐桓公创建稷下学宫之重要主观原因与目的,不过,仍有深入理解其主观原因与目的之空间,此外,更需考虑当时各国政局之客观发展情形,如此内外兼顾,方可充分理解田齐桓公创建稷下学宫之重要目的。
首先,应详查田齐桓公创建稷下学宫之主观原因。根据《史记·田敬仲完世家》所载:“宣公卒,子康公贷立。贷立十四年,淫于酒、妇人,不听政。太公乃迁康公于海上,食一城,以奉其先祀。”可见公元前391年齐康公之大夫田和放逐康公于滨海之岛,而自专其政,乃肇因于当时之齐康公已淫于酒色而不听政,于是主政大夫田和遂将康公放逐至海。因魏文侯帮忙,公元前386年田和被周安王任命为诸侯,然仍沿用齐国国号,故史称“田齐”。至公元前379年齐康公死,田氏并食其封邑,于是姜齐正式走入历史。回顾田齐之发展,自陈完于公元前672年逃至齐国,即受到姜齐桓公赏识,委以“工匠”之职,改称田完,至五代孙田无宇开始强大,六代孙田乞逐渐获得民心。晏婴虽然多次以“田氏代齐”之传言,鼓励齐景公应多行仁义、赢得民心,仍因姜氏后代子孙不肖,公元前386年田完之十代孙田和正式受周王册封齐侯,坐实流传已久的“田氏代齐”预言。虽然自田乞起,田氏已愈来愈能掌握民心向背,不过田和仍恐篡位代齐会引发齐国臣民公愤,因而无不极力拉拢与齐国臣民之亲密关系,也积极巩固都城之防御工事,以避免发生政变。
田和被立为齐侯2年而崩,谥号太公,与姜齐之始封君姜太公相同,应属有意为之,而非事出偶然。推其因,一方面要彰显田齐愿意遵循姜太公治齐之方针,一如姜太公治齐之简易、亲民、爱民,故积极向齐国臣民示好,另一方面更要藉姜太公鼓舞周文王得天下之一段话,以合理化田和代齐之行为也是遵循姜太公为政之旨意,极力争取齐国臣民认同。此即: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下之利者,则失天下。天有时,地有财,能与人共之者、仁也;仁之所在,天下归之。免人之死、解人之难、救人之患、济人之急者,德也;德之所在,天下归之。与人同忧同乐、同好同恶者,义也;义之所在,天下赴之。凡人恶死而乐生,好德而归利,能生利者、道也;道之所在,天下归之。(《六韬·文韬·文师》)
既然姜太公认定天下并非一人之天下,而是有德者可以得之的天下,因此在齐康公已无道、失德之情况下,凡是愿意与民同好恶、同忧乐,且又有解救人急难、积极为人谋福利之贤能者,都可以取而代之。由于田和能积德行义,愿意带领齐国上下共同迈向理想之大道,因而正是众望所归之人选。故而将田和称为田齐太公,也有意藉由称号之相同,拉近田氏政权与齐国上下之距离,希望赢得全国之认同。
田和之后,虽由田剡继位,或许因无甚做为,《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并不为之列名,而紧接记录“子桓公午立”。然而《索隐》则补记“齐康公五年,田侯午生。二十二年,田侯剡立。后十年,齐田午弒其君及孺子喜而为公。”由此更可见以田和为太公,而田午为桓公,绝非凑巧,而是有意为之。盖姜齐在太公之后的重要贤君,当然要以位居春秋五霸之首的齐桓公(公元前685—公元前643年在位)为不二人选,因此在田和代齐不久,尤须大有为之君主以发展齐国,故也亟须一位类似姜齐桓公之领袖承担重任,而田齐桓公(公元前374—公元前357年在位)即是负责接续如此重大使命之君主。巧的是田午之得位又与姜齐桓公有些雷同,再加上姜齐桓公正是让逃亡之陈(田)氏家族在齐国发展之恩公,因此以“桓”为田午之谥号,也可记录该历史佳话,而重申田齐将励精图治,效法姜齐桓公成为春秋五霸之首的决心与毅力,矢志重振齐国国威之诚意,另开一番称霸天下之大业。
基于上述原因,田齐桓公效法姜齐桓公“设庭燎以招贤士”(《周礼·秋官·司烜氏》),更立“啧室之议”以自警戒之举(《管子·桓公问》),而另创“稷下学宫”以优礼天下贤才,即是最顺理成章之事。由于率先由国家之力量开创“稷下学宫”以优礼天下贤才,造成学术文化之大交流与发展,因而将田午开创“稷下学宫”之首功,媲美“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之春秋首霸姜齐桓公,同以“桓”字为谥[注]根据《谥法》:辟土服远曰桓,克敬动民曰桓,辟土兼国曰桓。其详参见《史记会注考证》,第16-19页。。以“桓”为谥,亦可彰显田齐政权自我期许未来也能辟土服远,更希望还能开辟学术文化之新境地,从积极挖掘人才、培养人才,以具体发扬姜齐“尚贤尚功”之固有精神。
其次,当时战国局势之发展,也是实际推动创建稷下学宫之重要的助力。其中,最大的影响力当然是魏文侯。《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载:
太公与魏文侯会浊泽,求为诸侯。魏文侯乃使使言周天子及诸侯,请立齐相田和为诸侯。周天子许之。康公之十九年,田和立为齐侯,列于周室,纪元年。
战国初期的魏文侯(公元前445—公元前396在位,公元前424年称侯),深知治国安邦之道在于任用贤人,因此积极礼贤下士。由于魏文侯未即位前曾受经艺于子夏,还被司马迁誉为好学,积极延揽子夏于西河设教,培养经世济民之人才。魏文侯经常向子夏之弟子田子方、段干木请教,又任用李克(悝)进行变法,促使魏国荣登战国初期强国之宝座(《史记·魏世家》)。继魏国因变法而强盛后,接着,各国群起效尤,如赵烈侯(公元前408—公元前400年在位)时之公仲连改革,楚悼王(公元前401—公元前381年在位)时之吴起变法,都已在田和之前因变法改革而强盛,因而也不断刺激田和应该要有更积极之作为。受到魏、赵、楚三国变法改革之鼓舞,于是首登战国初期强国宝座之魏文侯,很自然成为田和景仰与积极效法之对象。故而田和与魏文侯见面,虽以请托魏文侯在周天子面前美言为重要目的,而请教变法图强之道也是绝对不可或缺之核心内容。经由魏文侯帮忙,田和果然如愿以偿。可惜天不假年,田和之美梦只能等待后继者努力实现,因此有雄心壮志的田午,既然敢于弒杀兄长而自立,就必须拿出耀眼之政绩以向齐国全国上下交代,于是创建稷下学宫以网罗天下贤才,以为变法改革、开展宏图之前奏,就是实现田和理想极重要之开展活动。只是,田齐桓公在位之期间尚不及姜齐桓公在位之半,因此稷下学宫之“初兴起”,的确要等待继起之威王时代。毕竟学术文化事业之发展不像打天下,可以短时间见绩效,而且必须长期努力经营,尤须君主积极表态,且具体投注心力与国家资源于其中,只要稍有懈怠,即有下滑倒退之可能,因此稷下学宫之兴盛期,自然要落在威、宣两王前后长达56年之期间。然而由于威、宣时期已超过半世纪,因而在整体兴盛之状态下,中间偶会发生稍许之停滞现象也属正常状况。最明显之事例,即是田齐桓公之子初即位时,好淫乐夜饮而沉湎不思为政,稷下学自然相对见衰,当其奋发图强,情况当然改观,以致《史记·儒林列传》有宣王时“齐稷下学士复盛”之说。
二、荀子与稷下学宫之因缘
既已确定创建稷下学宫之背景与目的,则稷下学宫活动之内容也大致可以推定:一方面,诸子百家可以自由讲学并公开进行学术讨论,促成各不同学派之相互辩论,也在争辩中相互吸收、彼此影响,开创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之学术文化交流发展盛况;另一方面,不同学派背景之人物,也会分别针对治国之道提出议论、各抒己见,间接促成各项政治改革与变法运动,因而带动社会政治形态之具体变革,而这也是齐国君主最重视与期待之事。综观稷下学宫前后大约150年之久,其兴衰过程大致与政治之隆污有关:自田齐桓公创立,经齐威王大力发展,极盛于宣王时,湣王后期开始中衰,襄王时再行中兴,而于平王时期消亡。在稷下学宫之发展史中,其兴衰之关键无疑要落在始创的田齐桓公之子田因齐身上。
倘若田因齐一直仗恃着齐国强大,只知饮酒作乐,不仅朝政荒废、国势日衰,刚刚起步之稷下学也将毁于一旦,幸因虞姬赤诚之言而大大感悟(《列女传·辩通》),更因淳于髡之隐语,而有“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之表态,于是赏即墨大夫、烹阿大夫,而齐国震惧,一战而诸侯归还侵地(《史记·滑稽列传》)。最重要的,还在于邹忌劝田因齐广开言路、鼓励谏诤。当时命令初下,朝廷即门庭若市,然期年之后,虽欲多言,亦无可进谏者,于是燕、赵、韩、魏皆朝于廷(《战国策·齐策一》)。田因齐自此称王,威行天下数十年。由于淳于髡正是文献明文记录之重要稷下学士,邹忌广开言路之谏言,又是稷下学士最重要之典型工作,则稷下学在齐威王时代获得大力发展,且直接造成齐威王威行天下之事实乃不容怀疑者。对照《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已明载“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再透过该篇以下之两小段记载,更可佐证威、宣时期皆大力推动稷下学之发展,且以论述治国之道为主:
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
于是齐王嘉之,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
故知齐威王大力发展稷下学,至宣王时而极盛,各学派人物慕名前来者众多。透过《史记·儒林列传》之记载即可见一斑:
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后陵迟以至于始皇,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绌焉,然齐鲁之闲,学者独不废也。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
从孔子卒后,弟子散而之各诸侯国,或从事与为政相关之工作,或以讲学为生,实可谓开战国时期流行之“游士”先声。其中,子贡终于齐一事,明显开孔门弟子游齐、仕于齐之先锋,只差在齐之儒者是否能受到国君重用之差别而已。例如孟子之政论,即使被齐威王身旁谋臣视为迂腐而不能受到齐王重用,然而孟子仍可在稷下学宫大鸣大放,引发各派学者注意,充分展现学术自由之状态。
再从《史记·田敬仲完世家》所载,则可知宣王时期稷下学士之盛况:
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子、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
极盛之稷下学,随着湣王后期之国势衰退,也相对衰退。此从《盐铁论·论儒》即可透露一些讯息:
齐威、宣之时,显贤进士,国家富强,威行敌国。及湣王,奋二世之余烈,南举楚、淮,北并巨宋,苞十二国,西摧三晋,却强秦,五国宾从,邹、鲁之君,泗上诸侯皆入臣。矜功不休,百姓不堪。诸儒谏不从,各分散,慎到、捷子亡去,田骈如薛,而孙卿适楚。内无良臣,故诸侯合谋而伐之。
齐湣王初即位时,稷下学发展正处于高原期,而国势在威、宣两王不断壮大后,再加上有以仁义自饰之宿瘤女时加进谏,故而执政前期仍然强盛,自然吸引众多儒者踵继孟子之后,也纷纷进入齐之稷下学宫,从事一些“不治而议论”之工作。此从《列女传》记载齐湣王有感于宿瘤女仁义自饰之言,遂立之以为后的前后改变可以得知:
出令卑宫室,填池泽,损膳减乐,后宫不得重采。期月之间,化行邻国,诸侯朝之,侵三晋,惧秦楚,立帝号。闵王至于此也,宿瘤女有力焉。及女死之后,燕遂屠齐,闵王逃亡,而弒死于外。君子谓宿瘤女通而有礼。
荀子在《王霸》所称,齐之势力,“南足以破楚,西足以诎秦,北足以败燕,中足以举宋”,应是《列女传》此处所载,齐湣王及诸夫人受到宿瘤女感动,举国上下、无论朝廷内外皆齐心于仁义之结果。可惜宿瘤女死后,湣王受纵横家等蛊惑,不计巧诈地矜功嗜利,诸儒者虽然谏诤却已无效,于是各自分散。
至于荀子入齐之时间,综合两派主张荀子“年十五”或“年五十”入齐以及生年推算不同之看法,荀子入齐时间之上下限在公元前301—公元前286年之间[注]由于荀子之生卒年有异说,连带影响荀子至齐之年龄与时间。《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之“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 应属最早之文献记载。然而《风俗通义·穷通》以“孙卿有秀才,年十五始来游学”,则荀子入齐之时间,有“年十五”或“年五十”之歧异。造成此二说,主要仍源于生年无法确定。再加上《史记·儒林列传》与《盐铁论·论儒》之说法,因此荀子入齐,也有威王、宣王、湣王、襄王之不同说法。佐藤将之:《荀学与荀子思想研究》, 第69页,提问:年龄五十岁时已建立自身学问的荀子,只为“游学”而去齐吗?认为司马迁或许更应该写“游说”。佐藤对于此说虽无进一步说明,不过“游说”一事也值得进一步思考。佐藤主张荀子于公元前301年“年十五”始来游学于齐。若以荀子约生于公元前336年,则在“年五十”公元前286年入齐。。对照齐国史,这段期间正是湣王从初即位,到背弃以仁义自饰而转为专尚纵横家之权谋以治国的转型期。可惜终因湣王在国内信任孟尝君一类之篡臣,还命之以为相,外又有秦国所派张仪之蛊惑,于是在利欲熏心、唯利是图之诱惑下,既不惮内诈其民以取小利,亦不惮外诈其与国而牟大利,故上下相析,而不免于《王霸》所载“敌国轻之,与国疑之,权谋日行,而国不免危削,綦之而亡”之结局。齐湣王前后判若两人之行径,荀子亲眼目睹而无法阻止悲剧之发生,不免让荀子为之叹息,遂引以为后人戒。从湣王执政前后齐国之重大变化,正好可以坐实宿瘤女对齐湣王之言:尧、舜自饰以仁义,至今数千岁,而天下归善焉。桀、纣不自饰以仁义,而身死国亡,终为天下笑(《古列女传·辩通》)。在见证湣王时齐国兴衰骤变,且几近于亡国之史实,更加强荀子主张不论王者或霸者,都应力行礼义治国之信念。
荀子至迟在燕昭王派乐毅联合秦、韩、赵、魏五国联军攻齐之前应已离开齐国至楚。迨及襄王复国,有意重振稷下学后,荀子再入齐。当其时,因年高德劭而三为祭酒。《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即记载当时之状况:
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
襄王有鉴于湣王执政晚期专尚权谋而客死他乡,且几乎亡国之事实,遂重新重视吸收贤能之士对治国的重要性,而促成稷下学中兴。由于荀子能盱衡国际局势,因而所提出之礼义治国观念,并非空洞之泛道德主义者,而是先求富国,再求强国之务实政治作法,因而与稷下学宫从事政治议论,实行姜太公与齐桓公政治措施为主体之方式彼此颇相契合。荀子对王霸之道的论述,正是在此特殊之政治环境下产生之结果。
三、荀子王霸理论之内涵
分析荀子王霸理论的构成,大体上承《王制》之规划而发展,且以效法春秋五霸之首的姜齐桓公治国之道为主体,与田齐桓公创建稷下学宫之宗旨相同。兹按照政治、经济与军事三方面分述如下:
(一)政治规划上承《王制》而以王霸之道为主
荀子的治国之道,乃以《王制》为总纲,先从策略之运用而论述何谓“王者之政”,具体要求主政者应以礼义治国,详加区别王霸之差异,强调应任用贤能之君子而罢黜无德无能之人,以合理之赏罚制度协助王者之法的执行。总纲之施政蓝图确立后,以下再搭配《富国》《王霸》《君道》《臣道》《致仕》《议兵》《强国》等篇,共同组成较完整之治国施政之系统。其中,《君道》《臣道》《致仕》攸关其以礼义治国,以达到王者之国之一贯常道,将另辟专题讨论,本文之重点放在其余与其王霸问题高度相关之各篇,且以成就霸道为主轴。至于荀子政治思想与《管子》之关系,亦留待他日另辟专题讨论。由于孔子已区分王与霸,而非始自荀子,然而以独立长篇讨论“王霸”之主题者,则不得不溯自荀子,故而要如何达到王霸之道,实为荀子极关注之政治议题。在《王霸》之外,《富国》《议兵》《强国》等篇,则与组成王者之国与霸者之国的基本要件息息相关。
《荀子》之《王制》虽然多言“王者之政”“王者之事”等与“王者”有关之问题,不过,其所谓“王”之概念,与《周礼》中之“王”乃凌驾于六官之上的“天王”,拥有全天下最高权力者,二者差异极大。《王制》虽也有一小部分提及超越众诸侯之上的周天子“天王”,然而主要是指各诸侯王,且将诸侯王之类型,分别与其所属之国的类型相对应,因此按照等级区分,即有王、霸、强、安存、危亡五种类型的诸侯国之王。在这五种等级诸侯国之王中,由于当时尚未出现够格的王者之国,因而《王制》中并无具体议论之对象,仅概括指出应从以礼义治国、以赏刑辅政、制等赋养民三方面,共同呈现理想的王者之国,且已型塑出兼集仁、义、威于一身的王者典型。至于在王者之国以下,则分别取齐桓公为霸者之国的讨论对象,秦国为强者之国的代表,郑子产为安存之国的代表,而以卫成侯、嗣公为危亡之国的代表[注]其详参见林素英:《〈荀子·王制〉“王”之类型与特质:参照〈周礼〉之讨论》,2017年12月9日由国际经典文化协会、嘉礼堂、中国文化院、中华文化促进中心等合办之“单周尧教授七秩华诞国际学术研讨会”宣读论文。。其中,荀子最在意、讨论最多的,乃是霸者之国与强者之国,而此一状况正好可与当时战国中晚期群雄争霸之状况相当,且以对齐、秦两国之讨论最多。盖因战国中晚期所有之战争虽非皆由齐、秦两国发动,然而此两国无疑最具有发动战争之能力,相对而言,也最具备转型为王者之国的条件,因而荀子不厌其烦地举例说明,希望能从结构上改变当时强者之国的生态。因此懂得尊王攘夷的齐桓公即是最好之事例,可供战国群雄学习效法,始可再更进一步朝王者之典型迈进,而此也正是稷下学宫创建之宗旨。
从《王制》之中,虽已概括王者之样貌,又具体标明齐、秦为霸者与强者之典型,且对此两国已有一些讨论,然而荀子显然对此重要议题仍觉意犹未尽。荀子另辟《王霸》,以“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为治国者之三大抉择方针,特别针对五种等级诸侯国之前两类,再进行更深一步之探究。由于王者之国与霸者之国,同样都以提供人民富足之生活为重要指标,因而在《王霸》之前,先申之以《富国》,说明发展经济乃君主施政之重要内容,必须遵循“节用以礼,裕民以政”之最高指导原则。由于国家要求安存,在政治、经济之稳定发展之外,尚需有足够之武备以应不时之需,则有效讲求用兵之道亦属不可或缺,且最切合当时之国际局势,是故又继之以《议兵》。至于殿后之《强国》,则藉此标榜必须明辨“威”之类型,且应善加利用之,以共同建构荀子之政治思想,而完备王者之典型:
仁眇天下,义眇天下,威眇天下。仁眇天下,故天下莫不亲也;义眇天下,故天下莫不贵也;威眇天下,故天下莫敢敌也。以不敌之威,辅服人之道,故不战而胜,不攻而得,甲兵不劳而天下服,是知王道者也。知此三具者,欲王而王,欲霸而霸,欲强而强矣。(《荀子·王制》)
一位理想之王者,必须集仁、义、威于一身,同时具备强者、霸者之优点而无其缺陷,俾便能随顺时代环境之需要,而适时展现王者、霸者与强者三种不同面貌中之任一类型,以为全天下之人民谋取最大之福祉。荀子之王霸理论,即是在《王制》所树立之王者典型大前提下,再举重要历史事例以强化其仁、义、威之实质内涵,形成内容更充实之政治思想,故而非常重视王者与霸者应强化之特质。
1.王者必须贯彻礼义以行仁道
由于荀子认为王者、霸者与强者三者之间,在为政之部分都必须有良好之表现,三者并非彼此完全互斥而不兼容之情形,乃是等级层次高低不同之差异现象而已。同时,重要的还在于三者之间具有可以流动之性质,不进则退,因此取法乎上即相当重要,所以必须先明王者应尽之事宜。
由于所谓国者,乃天下之利器,而人主则主掌此天下之利势,必须持守顺天应人之大道以遵行之,始可国运昌隆,人主获得安乐与尊荣。倘若反其道而行,则国家危亡,人主即使求为匹夫而不可得。因此荀子在《王霸》中,明确归纳出人主治国有三大类:
故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三者明主之所谨择也,仁人之所务白也。
配合荀子之核心思想与《王制》所载:王者之佐,乃“饰动以礼义”;王者之制,以“道不过三代,法不贰后王”为重要原则;王者之衡论人物,又以“无德不贵,无能不官,无功不赏,无罪不罚”为准则,则此所谓“义立而王”之“义”,实为“礼义”之省称。荀子以“义”而兼“礼义”之实,旨在凸显其注重务实之精神,强调内存之礼敬之意,尤须切实外显之,故于《王霸》之中呼吁天下之诸侯应该:
诚义乎志意,加义乎法则度量,箸之以政事,案申重之以贵贱杀生,使袭然终始犹一。
荀子极注重所有的法则度量必须合乎一定之准则,制度规章之订立也必须是明确而可行实施的,使贵贱之等各有其分,以建立良好之社会秩序。如此设想,正好可与《王制》“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之说法前后呼应。由于人主能率行礼义,以使臣民各尽其分,故能上下和谐同心而国强,于是荀子列举重要史实以证之:故曰:
以国齐义,一日而白,汤武是也。汤以亳,武王以鄗,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通达之属,莫不从服,无它故焉,以义济矣。是所谓义立而王也。
由于荀子主张“道不过三代,法不贰后王”,可见其念兹在兹、时刻引以为榜样者,乃是取法周道,尤以文、武、周公之德业为然。孔子虽然赞赏管仲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具有一匡天下之功,然而又批评管仲器小、不知礼(《论语·宪问》《论语·八佾》),即是责备管仲未能积极鼓励齐桓公贯彻礼义以行仁道,最终使齐桓公亡于多内宠之祸患,且既崩之后,群公子因忙于争夺君位,竟长达60多天无人替齐桓公收尸。因此荀子继承孔子之理念,最在意君主必须要有长治久安而尊荣于天下之理想,积极建构王者之国以为天下人君之努力标竿。
2.霸者立“信”行道并善用刑赏
从务实的角度观察当时征战频传之纷乱局势中,荀子非常理解期盼得一王者以一统天下,乃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事,因此特别注重缔造霸者之国的条件。《王霸》中明言:
德虽未至也,义虽未济也,然而天下之理略奏矣,刑赏已诺信乎天下矣,臣下晓然皆知其可要也。政令已陈,虽睹利败,不欺其民;约结已定,虽睹利败,不欺其与。如是,则兵劲城固,敌国畏之;国一綦明,与国信之;虽在僻陋之国,威动天下,五伯是也。非本政教也,非致隆高也,非綦文理也,非服人之心也,乡方略,审劳佚,谨畜积,修战备,齺然上下相信,而天下莫之敢当。故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闾、越勾(句)践,是皆僻陋之国也,威动天下,强殆中国,无它故焉,略信也。是所谓信立而霸也。
荀子虽以躬行王道为贵,然而盱衡当时世局,企求王者出现乃属不切实际之奢望,因此非仅丝毫不贱霸道,而且还认为其已属难能可贵者。毕竟要成为霸主,仍然必须讲求尊德行义,为政之道仍应固守一定之原则,且还必须能重然诺、信赏罚,只是德义诚信之道德标准尚未臻于十分完善而已。一旦政令布达、盟约已定,即使彼此之利害关系发生变化,亦不会贪图近利而背信毁约,因此不但能取信自己之臣民,还能赢得友邦之信任,且使敌国畏服不已,故而进可攻克强敌,退则可固守城池。苟能如此,则虽地处偏僻之一隅,亦能声名远播,例如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闾、越句践五人,都以其坚信不移之承诺而成就自己之威名,成为称霸一时之霸主。
然而在此同列“信立而霸”的五人中,显然还有高下之分。其中,齐桓、晋文、楚庄三人,其德义之美名即使尚未臻于至善,然而都具有足供史家称道之事迹,跻身春秋五霸之列向来并无疑义。至于吴阖闾与越句践,固然合于“信立而霸”的条件,不过,阖闾虽信守对伍子胥之承诺而攻楚,然而当其占据郢都,却放纵军士随意烧杀、奸淫、掳掠,几乎使郢都化为废墟,因此距离《王制》中所提霸主之主要条件,乃是能“存亡继绝,卫弱禁暴,而无兼并之心”,且又能“修友敌之道,以敬接诸侯”者,实在相去极远。越句践,则自从被吴国打败后,忍辱负重,甘为奴仆服役于吴,返国后,又卧薪尝胆、励精图治,赢得臣民上下一条心,再历经“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之努力,终于国势强盛,得以灭吴而湔雪前耻。观察此二人在位之时,固然威势可以震动天下,句践甚且还获得周元王任命为“伯”[注]《史记·越王句践世家》:“句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致贡于周。周元王使人赐句践胙,命为伯。”,但是在实际作为上,则欠缺许多“存亡继绝,卫弱禁暴”之德义。
或许是荀子并列此五人为“信立而霸”之说法,还存在一些顾此失彼的不完善之处,因此后来之史家再归纳出另一种说法,以齐桓、宋襄、晋文、秦穆、楚庄五位为春秋五霸。此一说法,明显将在德义上较有争议之阖闾与句践,代之以宋襄与秦穆二人,揆其原因,最有可能之考虑即是后两位的德义表现较高。因为宋襄公之才能、识见,其实都属平庸之辈,虽有称霸之雄心,可是却无称霸之实力,故极有可能与其坚持举仁义之旗帜迎战楚国之作战方式,在春秋时期可谓绝无仅有者有关。盖自从孟子特别提出“春秋无义战”之史观(《孟子·尽心下》),后之史家认为历史有特别表彰仁义之责任,遂取宋襄以代阖闾。至于秦穆公虽然终其一生仅称霸西戎,并未称霸中原,留下一些遗憾,然终其在位期间,前后协助晋惠公、晋文公回国即位,且还曾以德报怨,输送粮食以解决晋惠公时晋国之饥馑,如此写入历史之仁义德行,堪称具有“存亡继绝,卫弱禁暴”之霸主表现,即使未入主中原,然而对晋文公成就霸业,也间接具有大功劳,因而更适合列入五霸之行列。若从春秋五霸人物前后替换之情形观之,更可凸显要荣登霸主之宝座,本非易事,在其所主国家之威势必须达到一定之条件外,德义之行的高低,仍然是决定其是否可以跻身霸主宝座的重要考虑因素。
(二)经济规划应效法儒家之节用以礼
空谈无法治国,必须有规划细密之措施按一定度的先后次序切实进行,且首先要执行的,即是与实际民生最直接的经济措施。荀子遵循孔子治国之原则,应以取信于民为基本要件,然后按照先足食、再足兵之顺序发展(《论语·颜渊》),俾便建立一百姓富足、社会安定、国家强盛之理想国度。因此,荀子并不讳言国家应力求富强,且在《富国》之专篇中,还严词批驳墨子“上功劳苦,与百姓均事业,齐功劳”之作法,以及“节用”与“非乐”之主张,不仅并非良好的治国之道,而是适得其反,适足以成为乱天下、穷天下之罪魁祸首,将导致以下之严重后果:
若是则瘠,瘠则不足欲;不足欲则赏不行。……若是则不威;不威则罚不行。赏不行,则贤者不可得而进也;罚不行,则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贤者不可得而进也,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则能不能不可得而官也。若是,则万物失宜,事变失应,上失天时,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天下敖然,若烧若焦,墨子虽为之衣褐带索,嚽菽饮水,恶能足之乎?既以伐其本,竭其原,而焦天下矣。
虽然节约、尚俭是美德,君主更应该亲民而不厉民,然而君臣与庶民之职司毕竟各有不同,不应齐一劳务与瘠苦。若然,则违背人生而有欲之基本事实,也无法激发所有人积极上进,力求改善生活之欲望,一旦缺乏努力工作之动机,则无法有丰富之资源可以改善与提升生活之质量,以致陷入更为贫穷之境地。由于百姓贫穷,君主又同样忙于劳务工作,以致既缺乏行赏臣下之资源,也无执行刑罚之威权,无法任用贤能而去除不肖者,即使有再好之行政构想,也会因缺乏适当之人才而无法推动。由于毫无行政绩效,则人民求为箪食瓢饮尚且不可得,更遑论如何达到国治而天下平之地步。因此荀子并不认同以自苦为极的墨家之道,而明确提出“节用裕民,而善臧其余。节用以礼,裕民以政”的“足国之道”(《荀子·富国》)。由于礼之为用,最注重“称情而立文”与“立中制节”之原理(《礼记·三年问》),因此若能遵礼而行,则可谓最合乎人性之需求。
因为人不能离群索居,所以使人皆能“明分使群”,达到“群而能分”之状态即相当重要。倘若无所分,则争乱、穷苦将接踵而来,故而荀子明确主张“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至于何人具有使人“明分使群”之能力?无疑是具有善生养人、善班治人、善显设人、善藩饰人之人君。人君藉由“以礼分施,均徧而不偏”之方式任用贤能,故能使人亲之、安之、乐之、荣之,足使天下归之而能群(《荀子·君道》)。由于人君能以礼区别贵贱、贤不肖,故使人人皆能各知其轻重与职分,且兢兢业业,努力各尽其职分,期使天下之人皆能达到“德必称位,位必称禄,禄必称用”之境地,而长幼人伦也能各成其差等伦序,使社会充满祥和而安乐之气氛。由于君主位居区分、管辖、考核各类职分之重要枢纽,故而全国上下乐于以雕琢、刻镂、钟鼓、管磬、宫室、台榭回报之,遂形成上下共享祥和的安乐之国。基于此,故荀子以赞美文王能官人之《棫朴》,巧加剪裁,使成“雕琢其章,金玉其相,亹亹我王,纲纪四方”(《荀子·富国》),以回应其政治理念,应使德义之君主荣登尊贵之位,握有赏善罚恶之能力,庶几可以达到纲纪四方、以安治天下之意义。
(三) 军事规划应善用道德之威而不可专恃权谋
荀子处在尔虞我诈之战国中晚期,对于群雄纷争、战争频仍、屠城灭国之事件感受最深,因而其军事规划也会特别对当时之局势而提出一些针砭之道。因此效法齐桓公九合诸侯而不以兵车之精神,即是以道德仁义为后盾,达到称霸诸侯、一匡天下之局面。因此荀子并不讳言应先将国家打造成强国之范型,只是,强国必须有正确之道以成其威,故于《强国》明言:
教诲之,调一之,则兵劲城固,敌国不敢婴也。彼国者亦有砥厉,礼义节奏是也。故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礼。人君者,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好利多诈而危,权谋倾覆幽险而亡。
砥砺磨制成强国范型之关键,不在于徒拥超强的战斗力,而在于能遵礼而行。君主若能遵循礼义法度而行,且能教诲人民恭行礼义、齐一目标,国家之战斗力方能发挥其作用,而产生兵强城固、敌国不敢来犯之效果。因此荀子再次于《王霸》呼吁,君主谨慎选择立国之道的重要,应力求隆礼尊贤、重法爱民,以成就具有国家威严,不容他国挑衅的王霸之国,避免因专恃功利诈伪、权谋幽险之道,以致沦于危亡之境地而不自觉。
由于注重建立威仪之重要,荀子因此特别将”威”区分道德之威、暴察之威、狂妄之威的三种类型,各有其特色、等差与成效之不同。
其中,最上者为掌有道德之威,特色是:
礼乐则修,分义则明,举错则时,爱利则形。如是,百姓贵之如帝,高之如天,亲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故赏不用而民劝,罚不用而威行。(《荀子·强国》)
由于君主能以礼乐自持,能明辨分义之别,也能洞察天道运行之原理,是故所有举措皆能合于时而行,因此所有爱民、利民措施之成效自然极其显著。有感于君主爱利百姓之各项措施,故而百姓自然回报君主以亲之、贵之的行为表现,无须动用赏罚,百姓已能敬之、畏之,而主动效法君主之言行,且乐意遵行国家颁布之措施。因为臣民上下一心、齐心遵行礼义,故能缔造一安适而强大之国。
其次者,在礼乐、分义之修饬,举错与爱利人民之措施等,虽未能臻于理想,然而却很能掌握暴察之威以控制臣民,特色是:
其禁暴也察,其诛不服也审,其刑罚重而信,其诛杀猛而必,黭然而雷击之,如墙厌之。如是,百姓劫则致畏,嬴则敖上,执拘则冣,得闲则散,敌中则夺,非劫之以形埶,非振之以诛杀,则无以有其下。(《荀子·强国》)
此一等级之君主,虽然在躬行礼义上无法建立良好之表率,不过,却长于订定各项行为之刑赏标准,且辅以严格管理、切实执行之制度,一切依法行事,毫无模棱两可之模糊空间,以致臣民也不得不迫于被诛杀之危险而服从之。然而此类君主与臣民之间的互动关系,乃是建立在君主明察违纪,且又施展高度淫威下之屈从,因此臣民对君主并无亲之、爱之的动力,一旦威势无以为继,则国家之威势即迅速转趋危弱。最低等之君主,则徒拥狂妄之威,特色是:
无爱人之心,无利人之事,而日为乱人之道,百姓讙敖,则从而执缚之,刑灼之,不和人心。如是,下比周贲溃以离上矣,倾覆灭亡,可立而待也。(《荀子·强国》)
此一等级之君主,既无爱民之心,更无利人之政策,其所颁布之措施总是徒增社会之紊乱。然而一旦引发群众之躁动,却又只知道拘执束缚扰乱者,且还动用刑法惩罚之,丝毫不知错乱之政策,乃是制造社会动乱之始作俑者。如此,则人心背离,其分崩离析、自取灭亡乃是指日可待的。
在三种不同之“威”中,从表象观之,虽然狂妄之威最能在瞬间造成强大的气势,然而却是最无法持久的,且其反作用力也最强劲、最全面。一旦发生反作用力,国家即将沦于完全倾覆灭亡之境,毫无转圜余地。检视《强国》中一长段“荀卿子说齐相曰”之记载,虽无法确知“齐相”所指何人,且卢文弨曰:“此七字符刻无,从宋本补。”然而观其长篇大论之内容,与荀子《王霸》“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之根本论调完全符合,实可视为荀子对其王霸理论之后续补充,也可见荀子对君主应以礼义治国之强烈企盼:
人之所恶何也?曰:污漫、争夺、贪利是也。人之所好者何也?曰:礼义、辞让、忠信是也。……凡得胜者,必与人也;凡得人者,必与道也。道也者,何也?曰:礼义、辞让、忠信是也。……人莫贵乎生,莫乐乎安;所以养生安乐者,莫大乎礼义。人知贵生乐安而弃礼义,辟之,是犹欲寿而歾颈也,愚莫大焉。故君人者,爱民而安,好士而荣,两者亡一焉而亡。(《荀子·强国》)
虽然文献中无法确知“齐相”所指何人,不过若以时间推敲之,此事应发生在湣王末世。由于孟尝君曾被湣王任命为相,因而怀疑此处之齐相,乃指曾经担任齐相之孟尝君。由于孟尝君非仅不能辅佐湣王以礼义治国,而专恃权谋算计,导致湣王背弃即位初期之以仁义为尚,而一步步踏入败亡之危机。荀子也因劝说齐相不成,只能离开齐国,眼睁睁等齐国发生悲剧。
荀子主张君主应让以礼义自持、以礼乐施教之有德者居于高位,由于能明辨分义,因而拥有道德之威,也有禁暴胜悍之强力以行赏罚威,使臣民衷心信服。由于君主承担国治、天下平之重责大任,因此君主也相对拥有安享富贵尊荣之权利,藉以鼓励臣民努力行道。荀子当然理解君主必须谋而后动,深明权衡轻重、明辨利弊得失之道理。然而明主之谋,乃是慎谋能断之谋,而非专用权谋巧诈以牟取大利之伎俩,因此特别举专恃权谋治国者,如齐湣(闵)、薛公者,适足以身毁国亡,难有长治久安之功。荀子将齐湣(闵)、薛公(孟尝君田文,继承其父封于薛之爵位,故称薛公)归在“权谋立而亡”之列,认为齐湣在国家势力到达颠峰之时,竟然国势会急转直下,而不免于身死,且几乎灭国,与孟尝君不无关系。
《王霸》之中虽未明载齐湣、薛公被列入“权谋立而亡”之确切原因,然而综合《战国策》与《史记》所载,则可知其梗概。根据记载,田文因聪敏能辩而受其父薛公重视,更因善待宾客而使名声闻于诸侯,终赖诸侯之推荐,而以贱妾子之身分继承薛公之爵位。秦昭襄王闻孟尝君贤,欲得之,故以泾阳君入质于齐,藉此以求见孟尝君,齐湣王乃派孟尝君入秦。秦昭襄王喜命孟尝君为秦相,后因听到“孟尝君将不利于秦”之谗言,遂转而扣押孟尝君。孟尝君幸赖鸡鸣狗盗之徒帮助而逃回齐国,齐湣王亦悔派孟尝君入秦,遂命孟尝君为齐相。孟尝君由于怨秦,故而欲藉联合韩、魏攻楚之时,实际上则联合韩、魏以攻秦,以报复一己之私怨。此后,因湣王听信谗言而疑孟尝君将为乱,孟尝君乃出奔魏。稍后,孟尝君为乱之嫌疑虽获得平反,而被湣王召回,却辞病而归老于薛。其后,因秦之亡将吕礼相齐,孟尝君为排挤吕礼,竟联络秦相穰侯魏冉劝秦王伐齐(《战国策·齐策》《史记·孟尝君列传》)。由此已可见孟尝君挟其慧黠能辩之特质,处处行使权谋以遂己私,又明显不忠于君,甚且不惜借刀杀人以去除政敌,而置齐国于兵灾之中。仅凭以上事实,已可满足荀子以“上不忠乎君,下善取誉乎民,不恤公道通义,朋党比周,以环主图私为务”(《荀子·臣道》),批评孟尝君为篡臣之重要条件。
其尤甚者,乃是公元前286年湣王灭宋之后,益骄,竟然欲去孟尝君;而孟尝君之反应,更是不折不扣的篡乱之臣。《史记·孟尝君列传》载:
孟尝君恐,乃如魏。魏昭王以为相,西合于秦、赵,与燕共伐破齐。齐湣王亡在莒,遂死焉。齐襄王立,而孟尝君中立于诸侯,无所属。齐襄王新立,畏孟尝君,与连和,复亲薛公。文卒,谥为孟尝君。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孟尝绝嗣、无后也。
孟尝君因忌妒吕礼之得宠,借他国之兵而攻打齐国,已属不忠之极。其后,更因湣王将不利于己,索性奔魏,还以魏相之名义鼓动多国之联军再度攻齐,造成齐湣客死他乡,齐国几乎亡国之事实,即使后来襄王复国,齐之国势也难以回天之惨况。孟尝君两次借他国之兵而攻齐之举动,正是经由权谋之精心设计,而达到挟怨报复之结果,本非光明磊落之君子。孟尝君虽得列“战国四公子”之一,名闻天下,乃因门下食客三千人之口耳相传,然而亦仅仅止于“闻”,而非通达之君子(《论语·颜渊》)。荀子径以篡臣称呼孟尝君,实为名副其实。虽然秦、赵、魏、韩与燕,五国联军以共伐破齐的济西之战,虽以燕之乐毅为盟军统帅,然而从盟军中亦包含秦国在内,更可见此时身为魏相之孟尝君,其专尚权谋之伎俩得逞。由于一切都是唯利是图,此时联合秦之次要敌人,以攻击头号敌人齐国,亦只是权谋之展现而已。如此专尚权谋以为政,一旦算计不够精准,即使幸而灾祸不及其身,然而祸延子孙则时有所闻。孟尝君自身虽然得以终老于薛,然而薛地由于长期缺乏以礼义作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基础,以致孟尝君一死,诸子遂争立而引爆内乱,旋即引来齐、魏两国共同举兵以灭薛。吊诡的是齐、魏两国,都是孟尝君曾经任职为相之国家,更可见当时国际之间专尚权谋之普遍,难怪荀子要特别强调“权谋立而亡”!齐、魏联合灭薛,也造成孟尝君不但绝嗣且无后的惨况,故成为荀子深深引为后世戒之标准类型,诚可悲,亦可叹!
在“荀卿子说齐相曰”之记载中,随处可见荀子对专恃权谋适足以亡国表达深刻之叹息。其要点如下:
夫主相者,胜人以埶也,是为是,非为非,能为能,不能为不能,并己之私欲,必以道,夫公道通义之可以相兼容者,是胜人之道也。……相国舍是而不为,案直为是世俗之所以为,则……今巨楚县吾前,大燕鳅吾后,劲魏钩吾右,西壤之不绝若绳,楚人则乃有襄贲开阳以临吾左,是一国作谋,则三国必起而乘我。如是,则齐必断而为四、三,国若假城然耳,必为天下大笑。(《荀子·强国》)
对照荀子以“不恤公道通义,朋党比周”批评孟尝君,而齐国正是在湣王时从极盛期转而跌入谷底之时候,则荀子对当时齐相缘木求鱼之治国策略,自然要不厌其烦地殷殷致意。盖从时间推算,齐湣王初次任用孟尝君为相,当在执政后期。然而《史记》未记载孟尝君为齐国缔造之丰功伟绩,却明载其去职之后,两次联合他国以攻齐之具体史实,其中尤以第二次攻齐,还导致齐湣王身死国危,则司马迁评论孟尝君对齐国之过相当明显[注]搜寻孟尝君对齐国之功,或许可以公元前296年由孟尝君倡导,齐湣王主盟,齐、魏、韩三国联合攻秦,而联军胜之战役为代表。然而其功不敌过,实相当明显。《史记·孟尝君列传》,第954页,从“太史公曰”以下特别记录“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且又补上一句“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亦可见太史公对孟尝君评价之高低。。固然让齐国两次遭遇兵灾之祸的主要过失在孟尝君,然而让孟尝君任齐相,继而又冷落、欲去之者,则为齐湣王。故而推本溯源,齐湣王无法任用贤德之人,又昧于权谋算计之大利,遂导致身死而几乎亡国之下场,理应负起君主识人不清之重大责任,故而荀子取之为“权谋立而亡”的实例,期盼当时国君能以史为鉴。
结论
综上所述,荀子有鉴于战国中晚期诸侯之间尔虞我诈之状况,遂特别注意王道与霸道之问题。尤其亲眼目睹昔日可与西秦并称东、西帝之齐湣王,竟然在公元前284 年不但败于燕国乐毅统领之五国联军,还导致湣王客死他乡,而齐国几乎灭亡,且使齐自此与强盛绝缘,更让荀子感受良深。回顾田齐桓公创建稷下学宫之初衷,乃旨在效法姜齐桓公以仁义一匡天下之辉煌功绩,再创齐国安定天下之大业。田因齐能接纳邹忌广开言路以除遮蔽无明之进谏,于是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期年之后已无可谏者,而燕、赵、韩、魏闻之,不必诉诸武力争胜,皆朝于齐,故《战国策》以“战胜于朝廷”称之,实为得体。此时之田因齐自称为王,威行天下,已接近于拥有道德之威。齐宣王时期虽为稷下学之兴盛期,然因宣王好大喜功,虽然多次请教孟子,孟子也因势利导,游说齐宣王从霸道转向王道,然而齐宣王之意仅在称霸天下而已,甚且趁燕国因燕王哙禅位子之而引起内乱时,乘机攻占燕国,更因军纪败坏、掠夺民财,因而与燕国结下难解之仇恨,早已尽失霸主应有之道。虽然齐宣王尚知“甚惭于孟子”,亦可见虽有贤士而不能用,只能日近于危亡之境而已,但是稷下学宫创办之初衷,至此已难展现。历经济西之战后,虽有襄王复国以续国祚,也重启稷下学宫以礼遇贤能,实已欲振乏力,难逃秦国兼并之厄运。
考察强秦虽也依赖他国贤才而强盛,进而统一天下,却也稍纵即逝,一转眼而为汉朝所取代。虽然荀子来不及目睹秦统一天下,更未见其转瞬败亡,不过已可证实荀子将秦国仅列在霸者之国的下一等级强者之国,亦可反证荀子具有深谋远虑之政治智慧,证实暴察之威不可长久。荀子虽曾盛赞秦国为“治之至也”,然而却也明言其“秦无儒”之短(《荀子·强国》),也成为秦之最大致命伤。荀子始终期待积极实践礼义之真儒能多出现在稷下学宫,且能为明君尊礼任用之,则能造就《儒效》“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荀子·儒效》)之实,达到长治久安之效果。荀子任职兰陵令,官位虽不高,然而在当地却拥有真正之行政权,故能发挥美其俗之效果。甚且因荀子执政前后长达18年,即使在春申君死后,仍选择终老兰陵,则其身教已深深影响该地区。至今兰陵一带多善为学、注重情义、人才辈出,也算是荀子推广稷下学理念于地方文化政教之具体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