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秀瑶族传统用具设计的“中国生活学”阐释
2019-12-14谭嫄嫄桂林电子科技大学广西桂林541000
谭嫄嫄(桂林电子科技大学,广西 桂林 541000)
设计是有目的的创造活动,萌芽于人类的生存活动中。人类为了满足生活的各种需求,总会因地制宜地运用现有条件设计各种造物以满足。《辞海》释义“生活”包含生存、生计,泛指一切饮食起居动作、工作和手艺等四个内容,造物设计中所形成的使用方式则会变成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日常生活的器物,提供了人们生活的物质基础,镶嵌在人们的生活中,与特定的生活方式有着紧密的关系。设计不断地在影响人们的生活方式,同时也会被生活所影响,呈现运动变化的因果关系。在传统造物的设计研究中,如何能更客观地揭示生活方式与设计关系呢?用具设计、使用背后的习惯行为就是生活方式的体现,“中国生活学”学说也许能另辟蹊径。
一、“中国生活学”的理论特征与研究应用思路
“中国生活学”是由我国著名人类学家黄现璠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初提出的,是“研究中国人食衣住行生活的起源、相互关系、变迁发展和规律的科学”,为了尽可能地描述中国人食衣住行的历史和现状实态,揭示其中所体现的生活思维、伦理、社会心理、文化与艺术的特质。笔者通过对黄现璠先生后人的访谈,更进一步了解了“中国生活学”创立的意图,“不为了提出高深的学说,而是提倡进行完整的、客观的中国生活史记录”,在此基础上构建食衣住行相关造物及其使用行为特征所体现的生活方式,更利于客观、全面地揭示生活方式中所蕴含的社会心理、生活思维、审美心理等文化内涵。笔者认为“中国生活学”学说具有完整的研究体系和独到之处,尤其肯定了由食衣住行构成日常生活研究的学术价值。已有的研究更多地是从地理环境、文化传统、政治法律、社会伦理等多种宏观角度,自上而下地综合分析生活方式的具体特征,自下而上的食衣住行生活的微观研究不多见。对于少数民族传统生活用具的设计研究,“中国生活学”的视角提供了创新的方向,可以尝试将研究从艺术、文化价值高的手工艺物件转向凸显功能价值、生活统一性的日常造物对象,以最基本的传统生活用具为主要研究对象,从日常的角度勾勒日常的生活方式。从个体创造的关注转向群体创造的关注,有利于带来更为客观、更有说服力的生活方式的轮廓呈现。如许平先生所说,各种各样的生活器具是在无数生活者、使用者的共同努力中共同完成的,它排除了任何个人行为的具体动机,仅仅汇集了生活中的创造性的群体意识。对群体的关注更利于使群体生活方式的轮廓清晰。
地处广西中部偏东大瑶山区的金秀县被誉为“世界瑶都”杂居,有五个支系的瑶族。自元朝中期起,花篮瑶、盘瑶、茶山瑶、坳瑶、山子瑶为避战乱,从贵州、湖南、广州、广西武宣和桂平等地迁入大瑶山,开始定居生活。由于瑶族只有本族语言而没有本族文字,关于其生活文化的特征只能从传统生活用具、习俗、民间艺术形式(传说、民歌、舞蹈)等方面管窥一二。因为历史原因,金秀瑶族生活相对封闭,生产力水平低,虽说有着丰富的民俗文化遗产,但是民俗文化生活无法构建其生活方式的全貌。出于上述思考,笔者拟借助“中国生活学”的研究方法,对金秀瑶族传统的食衣住行生活用具进行记录和分析,尝试从瑶族人民食衣住行之“用”建构金秀瑶族传统的日常生活方式,把握传统生活方式所传达的文化内涵。研究力求相对完整、客观。
二、基于“中国生活学”的金秀瑶族的传统生活方式与生活用具形态
通过实地的田野考察和对相关资料的查阅,发现金秀瑶族五个支系的传统日常生活“用”需比较接近,除“衣”用以外,世代沿传下来的满足日常生活“用”的实用器物和工具也基本一致,因此笔者仅从“食”用、“衣”用、“住”用、“行”用四个方面呈现金秀瑶族的日常生活,不进行瑶族支系的细分比较。
1.“食”用
金秀瑶族的传统“食”用用具设计以实用功能为核心,以满足“食”生活的基本要求为先;除了铁质用具由山外汉壮地区输入,其他木质用具皆就地取材而作,用具的设计和使用反映了其对生态环境的适应性,部分看似简单粗糙的用具也偶有设计智慧。
大瑶山区山高岭陡、交通闭塞、自然环境比较恶劣,解放前瑶族人们生活极其贫苦,以游耕、刀耕火种的生产方式为主,广种薄收。在使用铁器耕作工具之前,大多是将木、竹或牛角等磨尖削利当作锄、锹,用以开荒种地,清末民初开始引进、使用铁质农具。主要的农作工具有犁、耙、锹、铲、镰刀、禾剪、柴刀、钩刀、锄头、刮子等,大部分铁器工具是由外传入,后为适应山地劳作的需要,当地瑶族进行了局部的改良,如犁的形状与壮族使用的牛犁大致相仿,但犁梁则较长,且犁头很小,犁口是鸭嘴形(附近壮族使用的犁口是鸡嘴形)。因当地的水田泥浅面窄,所制的耙架要比汉区低窄一些,耙齿也短小一些。其中,柴刀和刮子是使用频率最高的工具。形如半月、口成弧状的刮子这一农具(由汉地传入)最能适应大瑶山的耕种环境,两旁的尖角可以掘土石,弧状刮口可以铲土,一物两用,提高耕作效率,使用普遍。部分用具如柴刀鞘、禾剪、烟筒等瑶族人们的必备用具,由于其对生活的重要性,经雕刻艺术加工后的用具留以自用,亦有作为定情信物送给心上人。可见,重要用具除了凸显实用,还承载着社会交往之文化功能。
金秀当地饮食主要以大米为主粮,蓄养少量家禽,常用捕猎弥补肉食之不足。大瑶山野生动物比较多,用机关猎装的用具多种多样,有石按、铁夹、拦踏,木按、索套、鼠筒等,最常用的是石按、铁夹和鸟盆。装鸟盆是获取飞禽的特色捕食方式。设鸟路的做法常见于茶山瑶、盘瑶、山子瑶。尤其是利用溪水的声音吸引飞鸟驻足从而猎捕,注重水声的天然环境模拟的设计意图颇有智慧。鸟路的设计具有取材容易、加工简单、省人工、效果显著等优势。近年来,金秀为了保护野生鸟类资源,禁止猎捕,大山里的鸟盆全都荒废了,废弃的竹木材质鸟路对环境也未造成坏影响。日常用的炊具就是普通的鼎锅,要么垒架在地上,要么用长杆木勾挂而煮食,锅碗瓢盆壶等食具多是就地取材,用当地盛产的毛竹、楠竹,还有木头,按照功能需要或凿或削加工成型。手工制作食具费力耗时,每个家庭一般不会多做,以“够用就好”为原则,以致家庭办喜事的时候借完一个村屯都不够用。
2.“衣”用
金秀瑶族的传统“衣”用形态丰富,皆以实用为上,民众好穿五色衣,头饰差异明显;农闲时的织绣集会,使技艺得以自然地传承。
瑶绣历史悠久,早在后汉时期,就有瑶族“好五色衣”的记载,在自制的黑、蓝、青等色的土布底上,用五彩(多以红、黄、绿、紫、白为主)线,以十字绣、错针绣等挑花技法绣出各样花纹装点衣服。金秀瑶族的五个支系服装的基本套件相同,由开襟上衣、披肩、腰带、或长或短的裤子、绑腿、头饰、耳饰、手饰等组成成套的传统服饰式样,所用服装面料是来自自制的黑色土布,服装的斑斓色彩主要是来自黑色土布上绣的图案。各支系喜用的图案各异,是除了头饰之外,区分五个支系服饰差异的元素。金秀瑶族有自制服装的传统,田野考察是发现老辈人还保留着这个传统,除种植棉花外,脱籽、扎花、纺纱、织布、靛染、挑花、衣服缝制等整个过程,都出自妇女的双手。金秀瑶族女性是很爱美的,从一些老照片上看到,她们在劳作的时候也会身着完整的传统服装。金秀瑶族女性常用布帕包裹头发,既方便劳作,夏天也利于散热,是各支系女性的着装特征,形态各异,内部用木条或竹条进行轮廓支撑,以布帕为造型。头帕基本是由于头发清洁而一周摘取一次,常年佩戴不摘取利于夏天遮阳散热、冬天防寒保暖。佩戴方式可分为巾帕包裹型和布条缠绕型等形制类型,具有造型层次丰富、图案均衡缜密、色彩明快悦目、织绣合一的工艺等艺术特征。金秀瑶族所处的生态环境及瑶族的历史发展进程影响并决定了金秀瑶族女性头饰所具有的艺术特征,使其形成了美观实用、多元融合、寓教于美的审美特点。服饰纹样有人形、花草、动物等主题,但由于采用十字绣横平竖直的绣法,绣出的图案都是折线叠加,整体呈现几何图案的纹样效果。这是由于经济落后和生活环境的封闭所带来的制作工艺上的局限性,也使他们的服饰装饰工艺相对单一,纹样、绣法并不似与他们有着原始亲缘的、居住环境开放的、经济富庶的苗族那么丰富。服装都是自制,据金秀坤林屯赵姓婆婆介绍,一个村屯的盘瑶妇女在农闲时喜欢聚到一起挑花、刺绣,大家相互学习、精进技艺,传统织绣技艺得以自然地传承。笔者发现,金秀瑶族的图案装饰多出现在衣领、上衣下摆、袖口、腰带、绑腿上,不仅美观,而且能通过刺绣增加加固布料,减缓这些部位在生活、劳作中对衣物的磨损。一切都是以实用为先。
3.“住”用
金秀瑶族的传统“住”用建筑多因势而建,安全为上,兼顾信仰和社会关系;室内生活以火塘为中心关联生活关系。
金秀瑶族自迁徙进入大瑶山后,房屋建造的结构大致经历了木架篱围、黄泥注墙、泥砖架土瓦的演变。比较传统、特殊的做法是用模板围模,用砍短的稻草搅拌黄泥浆,用建筑用的舂锤敲打夯实,反复循环构成墙体。居住空间首要考虑安全,茶山瑶和花篮瑶的房屋户户相连,开小门相连通,可以有效地预防外来群体的入侵,建筑为狭长式的住房。而盘瑶、坳瑶、山子瑶的房屋多为平列式的。其次,空间承载民族信仰,坳瑶的房屋大门比较特殊,有阴阳门。房屋左边的是阳门,是平日进出之门,意为从阳门带进吉祥;房屋右边的是阴门,平时关闭,只在给家中老人送终时抬棺往外才开,意为从阴门带出邪恶。金秀县门头花篮瑶的房屋结构设计在堂屋(上座)前设有小间(下座),供来访的客人住,主客的关系在居所的物理空间里呈现清晰;花篮瑶还有结婚对象在婚前会面只能在下座的小间见面,不能进入堂屋的风俗,社会关系的处理在居所的空间结构中得以传达。各支系瑶族因为生活环境的不同,房屋呈现不同的功用和形式。金秀瑶族居所堂屋以火塘为中心,在金秀县六段村可见堂屋围绕火塘陈设有床、桌椅、土灶、衣柜等多样生活起居用品,足见堂屋的多功能。较大的家具如床、椅等用具,绝大多数都要雇请汉壮工匠代制。听当地老人介绍,经济条件好的人家喜欢请外地木匠驻家打制家具,并且在神龛、屋檐、亮窗、门匾、床柜上雕刻龙凤、鸟兽、花草等图案。大部分家具装饰所体现的汉民族文化特征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金秀瑶族的“住”用自身文化特色根植较少,主要受周边地区的文化影响,也说明了经济发展决定了一个地区的文明程度。
4.“行”用
金秀瑶族的传统“行”用畜力少,出行多靠步行,开路柴刀和多用瑶袋(当地人称自制的双肩背袋为瑶袋)是必备“二宝”。
金秀地处大瑶山腹地,谷深壁悬,自古以来仅有崎岖的羊肠小道,无车马船可行。开门见山、出门爬山就是他们的生活常态。成年男女但凡出门,不管是劳作还是走亲访友都喜欢腰系柴刀,有“瑶不离刀”之说,柴刀一般是作开荒砍伐树木或翻山出行开路之用,亦可砍竹子自石崖取水之用。柴刀一般刀宽5~7厘米,刀身长25~40厘米,刀身连手柄长60~80厘米,配有专用的竹或木质刀鞘,刀鞘两端穿绳以用于系附在腰上,方便出行,刀柄和刀鞘都是个人量身自制。瑶族婚俗中,男女方若情投意合,男子即送女子手镯或刀鞘。刀于金秀瑶族的作用和意义可见一斑,甚至发展成为服装配饰的一部分。此外,金秀各支系瑶族都能用竹子编织简单的背篓、箩筐用于挑运东西。他们深居山林,使用箩筐极为不便,因此学习编织的人并不多。在山区,爬山、下坡、钻林子,背篓、袋子比箩筐方便得多,在大瑶山行走,背篓绝对是必要的。而背篓与粗布做的瑶袋相比重量要重,除非是拾柴火、背货物等重物,金秀瑶族基本都是背瑶袋出行,方便山区的行动。瑶袋也成为了他们出门必备的用具之一。瑶族人天生爱美,不管是背篓还是瑶袋,都会在上面装饰花纹,以美化生活。在瑶袋的设计中,一是绣花布袋,内边原底布,外边挑绣精美花图,系花丝带或线绳锁口,以装背实物。二是网袋,用适当粗的棉线或其他线,像织渔网式的织成袋,其密度可装玉米粒,也适合装带实物。家家户户都有好几个,甚至每人有一个或几个,深受盘瑶人喜爱,因为镂空,重量轻,网状袋子空间的延展性好,调节装实物的量比较灵活。除了盘瑶使用类似渔网织法的双肩背网袋,其他四个支系瑶族都是使用有刺绣装饰的粗布瑶袋。瑶袋上的装饰花纹逐年简化,人们不再追求细节,而只是在大形上保留民族的传统。
三、金秀瑶族传统生活用具设计中的文化内涵
设计文化是人类在对自然理解的基础上,运用材料和技术智慧力量,并通过艺术的表现手法来追求更具生活品质的行为。在金秀瑶族的传统生活用具中,围绕食生活服务的用具最多,其次是衣、住、行。用具设计凸显实用性、低廉性、公有性等特征。一切生活用具的设计核心皆是突出功能、实用,多为就地取材,处处反映出它们对生态环境的适应性;部分用具随着功能的突出逐渐变成具有特定象征意义的、能承载社会文化功能的生活方式“代言物”,例如雕花的刀鞘作定情信物之用,通过艺术的美化赋予了物品设计文化内涵,使形而上的“定情”文化概念通过设计具备了可视性或可感知性。用具的设计一开始不会预设这样的转变,但是它们的使用习惯一旦成为特定的生活方式,必定会变为生活方式的“代言物”,从中能折射出代表某个群体的社会心理、生活思维、审美心理等文化内涵。
设计文化是文化信息的综合载体,它综合信息又创造信息。任何一个合适的设计都能向人们展示一种标记时代和社会的文化信息。金秀瑶族传统生活用具设计的实用前提反映出金秀瑶族人们“朴素至真”的审美心理,用具设计的环境适应性反映出“自然而为”的生活思维,而用具的文化象征、作用转变则反映出“自主顺应”的社会心理。在一定的客观条件(经济落后、文化闭塞)制约下的生活方式有着自身的独特发展规律,它的活动形式和行为特点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和历史的传承性。本文的研究是在“中国生活学”学说的视野下对相对稳定的生活方式的文化解读尝试,而金秀瑶族在改革开放之后受到经济发达地区文化的冲击,生活用具的变更改变了传统的生活方式,年轻人不再甘于驻守家屋,不再乐于身着传统服装,民族文化的走向去往何处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