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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肤色的女子

2019-12-13韦锦

诗选刊 2019年12期
关键词:肤色

韦锦

杂草一样的说话望不到尽头。云跌断腿。

“《春之祭》首演毁于阵阵口哨。

成功源于香奈儿,美貌和金钱。”

“肖邦遗愿①越过重重边境,到华沙城外。

他不再伤心。没什么让死心伤心。”

“从少年,霍洛维茨②就被自己揪住。

肘,臂,腕,掌,一百个关节向指尖汇集。”

“你身上脂肪能维持多久?

饥饿年岁,胖子会更长寿。”

“波斯人内扎米,意大利人普契尼③,

无知,隔膜,捏造的东方妖孽般神奇。

魏明伦的眼病无从疗愈。”

“英雄,懦夫,鲜艳美人,随你是谁吧,

去魅④难于去蔽。哎什么动静?哎,哎呀!”

深肤色的女子向窗户走来,从故事末尾

走向开端。灰烬走向火焰。

挂满云朵的穹苍,不滴下一滴水。

临终的黄河流到入海的地方,

浑浊止步于浅蓝。

你的脸打开我的眼睛。

你的名字打开我的嘴。

不远处车辙在平原上消失。

花楸果降低枝頭。鸟把鸟鸣扯远。

村庄退后,傍晚时分开始陷落。

歌剧院的钟声,敲叩着宽街对面带雕像的房子,

房檐轻颤,微雪簌簌,碎屑飘进窗户。

剪纸剪出的城市,一座又一座,盖住满墙手印。

深肤色的女子,别让血管里的针一根根乱窜。

你不要走近,也不要走远。

我要看清你的头发,自耳畔到肩头,

给露水和吻留下斜坡。

我要看清你的睫毛,弯翘的弧度,

让秋日湖泊有微妙的轮廓。

“拆掉吧。拆掉后墙,舞台就换成实景。

“她精美的肚脐连着深空的漩涡。”

小麦色的,湿土色的,深肤色的女子,

你是多汁的浆果,我容不得一小点残缺。

世代相传的恋情装满马车,不超载一根劈柴。

突出的车轴停在院子。牝马在石槽边紧闭嘴唇。

久久搁置的马鞭是我生锈的手。

“任性的单簧管。频繁插入的半音。

和弦在变奏中进进出出。”

作曲家的魔症向听众席倾泻泡沫。

厌倦和好奇成为审美主角。

“艺术成为玩意儿。玩概念。玩技巧。

大堆老鼠举着性器,蚂蚁意淫骆驼。”

“失血的园田衰弱到路的尽头,笨拙的少年,

放不下世袭的行囊,有增无减的幼稚,

在进城的人流中羞涩,紧张,腼腆。”

谢谢你出现的那个欲雨黄昏。

玉兰成树的城市,青青枝头开蛋黄的花朵。

古典建筑在暮色中起伏。你不召唤也不抗拒。

门环未动,开门声未响,你己坐在桌前。

你的美让人吃惊。

“该当礼赞的嘴巴怎成为漏斗?”

“走过泥泞,灰尘,拖沓的沼泽,

冗长的弯路仍快过捷径。”

蚊虫。飞絮。紫红地毯和降温器低鸣。

你的声音围住我的耳朵。花瓣围住一只蜜蜂。

我缩着肩膀,目光变窄,秒针搁浅在表面。

额头,鼻梁,眼睑和面颊的组合,

情欲煎熬的波涛。沸腾的油锅煮一粒雪。

“一个哑巴教盲人认识花朵和星星。

不能着急。他的手语在寻找香味和光线。”

一再遮蔽的部位有幸福的入口。

柔软。爽滑。丝绸的皱褶。

“谁把黄河从大地上抽出?谁抽出我的手?

谁像孩子,从指尖吮出蜜和乳?

谁一声断喝打翻夜?”从黄昏直至秋天,

一颗颗月亮挤满池塘,雨季丧尽特色。

提前到来的霜降阻断流水。

我从一处高空背离另一处高空。

太阳摇摇晃晃,白云越躲越远,

事物思量着痛快结束,还是继续受难。

夜半独步。昏暗的公园。旧式长椅。

维多利亚海峡静卧一旁。九龙港仅剩地名。

纹丝不动的风蓄积着花香,让人想起积水潭的春天。

“孤独就是孤独。没有伟大的孤独。

滥俗,极致,尊卑贵贱,可爱可鄙,

隔着明确的界限,仍是同一颗星球的土。”

你的脸打开一扇扇亮灯的窗户,

你的名字打开我的嘴。

你纤足踏过的地方住满我的恋人,

我空荡荡的胸口像发霉的粮仓。

颠扑不灭的爱情,衰竭时代的防腐剂。

血日益流逝,世界一天比一天荒芜。

拒斥。冥求。我旷日持久闭着眼睛。

闭上眼睛手就到达你的皮肤,曲线,丰饶的弹性。

闭上眼睛我来占有你。电流进入灯,钨丝猛然惊醒。

闭上眼睛就濒临顶端。秋日的山岗提前到春天。

一场洪水应召而至,比纯真还放荡,比放荡

还纯真。我像河流捆住的土地。

就这样温暖我的炎热吧,深肤色的女子,

从今生到来世,从襁褓到终曲。

自虐加抑郁,焦躁,营养不良加肠胃淤滞。

水泄不通的拥堵塞满无可救药的空虚。

装腔作势的自吹自擂,装神弄鬼的自娱自乐,

集体无耻谁都不错过。溃烂的部位,

只信赖一块遮羞布的维护。直等到,

脓疱遍体,恶臭难掩,再指望一堆鱼腥。

“把原作的意境传达给听众,

既不添枝加叶,也不偷工减料,

生活不会原谅他的诚实。

托斯卡尼尼⑤会失去大剧院的位置。

爱情的林子飘来混杂的气息。

除了蛆虫,谁分解这些争相不朽的神奇?

你意外的美,是二十座大山之间,

唯一转动的眼睛⑥。

依然感谢那个欲雨黄昏。

在纸上永生的暮色。钟楼保持高处的寂静。

牙关,蛋壳,约契,众多事物现出缝隙。

空气里充斥汗味,酒味,烟草味。

肥皂洗去多余的环节,在下水道鼓满泡沫。

你的头发流过我全身。

天空变成越堆越高的灰烬。

鸟鸣在声带上滑翔,鱼耕耘着最晚的水泊。

我不再当你是浆果。爱不是吮吸汁液。

晨昏不分的追问,诉说,春雨漫过秋天。

这个秋天。沙滩经不起一朵浪花。

我怀抱独自的思念越沉越深。

日积月累的黑攫住我的手。

你比鸢鸟升得还高,比一条直线还飘渺。

你像一道懸崖使我目光陡峭。

“谛听一根柔软的肋骨轻轻唱歌。

水底的暗影摇晃一条河。”

深肤色的女子,离开我的胸口,

你一根骨头独自漂泊得好吗?

离开根茎,一朵花破了还叫美丽的开吗?

撅起的嘴掩住回声。玉兰裂开花萼。

淡黄的鸟喙,从鸟卵内里啄破壳。

潮湿的岁月。枯燥的晚上。咖啡爱上氧吧。

餐桌的油腻还让你皱眉?

什么样的繁华才盛下你的妖娆?

你只在光的洗浴中存身?

“绝对的透明也是牢狱。任何角度,时段,

任何瞳孔和仪器都在透视。

“不准你继续高贵,唯独我一人不可企及。”

“谁让你冰一样祈求流动,腰肢的放松,

却石头般抗拒融化?”

深肤色的女子,不要逼我说出源头和来路。

“爱”己简化得与心灵无缘。

我的爱堵住我的嘴。

在树的末端我丧失风,云彩丧失了雨。

撤退的脚踵撞到一起,两只手却不相遇。

我在堆满杂物的顶楼听自己呼唤。

你不要走近,更不要走远。

让我在适当的位置向你俯首。仰视。跪进尘土。

让我和这季节一样,软弱无力,畏首畏足。

唯一的能力是丧失行为的能力。

你是我的杰作,我是你的败笔。

世纪末的颂歌你足以领受。

屈辱、失望和过分的打击我理该担当。

我最大的特长是看风景。

在黄河入海口,等待己葬送无数个春天。

黄河一次次干涸,关键时刻放弃高潮,

我忍不住眼中的流水。

楼盘、烟囱、冷却塔有组织地插进天空,

霞光挤到远方,噪音替代鸽子。

深巷尽头,两个伤口频频接吻。

每一个站台,每一条街道,

都拉长普鲁弗洛克⑦的影子。

这样的背景,我们的故事如何响亮?

昏瞎的手怎不瀑布般滑下肩头,血出现故障?

“为艺术,为爱情。普契尼晚年像一把鼻涕。

托斯卡的情人啊,如果脚下不准备刑场,

你怎么唱出《今夜星光灿烂>?”

多少次瞩望你的背影。

背影让瞩望起皱。瞩望让背影发烫。

你在围墙外越走越远。水泥地不留脚印。心

不留鞭痕。

日复一日任皮肤松弛,视网膜一瓣瓣脱落。

我在灰烬中玩火。冰和玻璃占据窗户,

窗户挂上锁。

好多日子,恒星昏厥,

着火的轮胎辗过冰凉的天空。

我在积雪经年的路上梦想车辙,

把橡木地板的灰尘当成杜丽娘的沙子。

挤满池塘的月亮,酒醉的杯盏.浪花流落他乡。

风吹不动风铃。星群在背后失明。

不知绝望的呼告四处游荡。

“我居住的地方,林荫道己打扫干净,

青草在冬日生长,花朵在雪天开放。”

无可替代。你执意不来。

多么希望你是从尘土里长出的女子。

用纸币包装你你就温暖。

用金子修饰你你就发亮。

用甜蜜和温柔欺骗你你就安详。

你仰脸躺在床沿,头发就垂到地上。

抓住。放开。爱和死亡比邻而居,

不是选择,只能拒绝选择。

“我不是福斯塔夫⑧,对插科打诨了无兴趣。

“我不会像古老的帝王,王冠置于枕边,

权杖攥紧手,不忍疆土一天天崩溃,

便去辉煌的墓中坐享腐烂。”

世代相传的恋情装满马车,再不敢

超载一根劈柴。牝马在石槽边闭紧嘴唇。

久久搁置的马鞭是我生锈的手。

大路上到处响着“让我爱一下好吗?

只要一次,你的唇收走我的吻。”

蜂拥而至的群山抵住城阙。积雪高过墙垣。

你推开重门,脚尖对准眼神。

时针卡住子夜。分针指着黄昏。

我的等待让你身陷绝境。曙色推迟照临。

现在我决心转过身,

解开马缰,打开凌霄花的栅栏,

骑手的头盔,铠甲,备好的粮草,

马蹄在石板上敲打火星,

马鬃抖落的霜雪盖住身后的寂静。

我跑不出自己的小院,只能

在马车四周铺下层层叠叠的脚印。

只能用一腔懊恼抚摸马背。

“请在我们脏的时候爱我们⑨。”

“请拨开那些圣明的鄙视,

让堆满井沿的石头不滑下井壁。”

回到房中,灯下,重新臆想你的到来,

构思你的完美。绕着你出现的那个黄昏

一圈圈打转,从一条鱼打捞一个海。

那个雨意浓浓的黄昏,每个细节都在放大。

你说话的声音。唱歌的声音。

把我的诗朗诵成你的咒语的声音。

柔软。多汁。不含铅华和尘灰。

你的双乳在巨型的花蕾里含苞欲放。

你像一道光芒停住我心灵的黑暗。

你身上每个部位都闪闪发光,树叶般沙沙作响。

你的芳香引导我的手。我闭着眼睛,

你孩子一样亲吻我,携同大雪整个罩住我。

我惊奇一根离开胸口的骨头如此颤动,柔韧。

我恨不能像一只饿狼扑向你,压迫你,

让你像河床接受流水,接受我的温存和强暴。

深肤色的女子,我怀着巨大的恐惧

望着你的眼睛。有时候你整个离去,

却单单留下一双眼睛。

无所凭依地单独旋转,对粗野和懦弱一概宽容

像青青的山冈,不在乎车轮和马蹄。

寒冷加剧。腊月风不放过门缝。

穿上山羊皮夹克。衣领竖起,围巾缠到三层。

一壶浓茶,微光在傍晚苦涩。

窗花长出暖融融的羽毛,秒针懒得停下。

一只提琴在身后催我,催我结冰。

你一身单衣,拉开房门要去哪里?

把我丢进人造的温暖,

贴紧采暖叶片像一条舍不得岸的鱼。

对冬天的程序我了如指掌。

冬天河里找不到丝滑的涟漪。

坐着,在沙发、木桩、石凳上,

我知道不会把冬天坐穿。

而走出我的房门,你就走出冬天。

连连绵绵铺天盖地的雪,纷纷扬扬苹果的花朵。

你赐我尘封的窗户,折断的冰河。

我献上火,把伪造的祭台冻僵的火。

生命加快进度。灵魂不停枯竭。马达向灰烬

屈服。

左侧的恒星中止上升,退回,向大海熄灭。

你走在冬天的外面,臉像受损的玻璃,

空气中布满破裂的鸟鸣。

死才是生的转机?

哀嚎隐身于寂静,歌唱才被慷慨聆听?

一个不断变换姿势的女人,

不该有执拗的情人。

瀑布,不该站在悬崖边上。

“请为摔碎的动作准备好脆弱,

为体面的椅子准备好暗钉。”

我的喃喃自语加重唇角的肿痛。

“凭什么安于情欲和幻想,

为证明一朵火苗,烧红一池塘月亮?”

你从未到达,也从未抛弃。

我从未占有你,也从未失去你。

我用诗和咒语把你送进妄自喧嚣的炉膛。

你嘲笑我的愚蠢和痴妄吧!

你的嘲笑让我静下心,握紧笔,

扫干净落叶,阴影,纸张的残余,以及

一千遍张口不呼唤一声。

最后,像一颗子弹,奔向终点。

一只鹰,翅膀擦过窗棂。

注释:

①“肖邦的心愿”,肖邦知道波兰政府不会允准自己的遗体返回故乡,弥留之际请求姐姐把心脏带回祖国。

②霍洛维茨,20世纪最有特色、最伟大的钢琴家,80多岁仍登台演奏高难度曲目。

③内扎米,歌剧《图兰朵》故事的最初创作者。普契尼,《图兰朵》作曲者,也是歌剧《托斯卡》的作曲者。

④“去魅”,指人类逐渐排除某些精神体作用的漫长过程。

⑤托斯卡尼尼,20世纪现代指挥艺术的首领式人物,有传记作家称,“托斯卡尼尼的伟大就在于他能极其忠实地把原作的意境传达给听众,既不添枝加叶,也不偷工减料”。

⑥“唯一转动的眼睛”,源出斯蒂文斯诗《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

⑦普鲁弗洛克,见艾略特诗《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⑧福斯塔夫,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中的人物。

⑨“请在我们脏的时候爱我们”,苏联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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