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
2019-12-13幽燕
幽燕
那些笨槐花
小时候,我曾长时间仰望它的花瓣
怎样自树端簌簌地飘落
没有香气,也不悦目,很快铺满路面
有风的时候她们会沿街奔跑
又忽然犹疑着停下
仿佛一群并不出众的姑娘
总爱顺着大流生活
那时候,槐北路行人稀少,被笨槐树巨大的
树冠遮盖得幽暗清凉
长长的暑假,我和小伙伴
捉树上垂下来的“吊死鬼”吓哭更小的孩子
踩着路上细密的绿虫屎去同学家写作业
时光,仿佛街边呆立不动的笨槐
迟钝、滞重,沉默地陪着一群盼望长大的孩子
不像现在,是飞奔火热的年代
槐北路己显逼仄,经常塞车
那些伙伴,也四散在各自的命运里
生活中的泪滴,仿佛笨槐结出的豆荚
在各自的枝叶间一簇一簇,若隐若现
(选自《新华文摘》2019年8期)
此去经年
季节的取舍从不拖泥带水
秋天转眼就被抛在了脑后
原野上有大块的留白,树枝上有光秃的虚无
觅食的鸟长一声短一声地说着不可名状的心情
真相轰鸣着滚过十一月的街道
这个时候,回忆会多于梦想
那些经由岁月褪去的颜色
那些在流逝中忽略并错失的隐痛和告别
会重新被打捞并显现
这个时候,会有三两个亲人走下天堂的云梯
细数在遥远世界的星光里,你看不见的结局
往往在这个时候,雪会落下来
世界会重新变得干净,仿佛谁都没有来过
仿佛在泥沙俱下的生活里
你什么都不曾占据过
是棉的,是暖的
早安,一场温暖的大雪,不带一根小刺。
早安,脱离世道的凛冽,还原一颗草木的心。
因孤单而聚拢而铺展至天边,
因寒冷而包裹而留住尘世的暖。
挨近棉的人是有福的,脸上都有俗常的明亮
长袖善舞,露齿微笑。
白天云朵在流浪,暗夜酣梦在生长,
都是棉的,暖的。
那声低语是我说给你的,
也是棉的,暖的。
而你,也要同样说给我听
冷锋过境
这些驱逐:翅膀远离,小兽退身洞穴
捆住手脚的大葱白菜被押解进城。
这些飞行:伤人的刀片、碎玻璃
广播里南二环谁家走丢了老人?
这些攻势:把身体吹透,深入唇齿和骨缝
咳嗽不止的人不停地加衣并抱紧双臂。
一些词,比如枯萎、荒芜、寒战
尾随它,被我们感知
另一些,比如火锅、羊毛、暖空调
——它的反作用力,被我们亲近。
靠亲爱的人更近,更喜欢眼神里
注满的温度,更能体会
那些具体的和抽象的棉和暖
都来得不容易
冬天,一些事物裸露出来
季节的美学此时呈现了另一种样貌
树落光了叶子,脉络清晰的枝杈裸露出来
像一个人粗粗细细的血管和神经
又像一些努力的方向
除了生长叶子,树,仿佛还有另一种思路
鸟巢醒目地挂在树顶,看上去并不坚固
托举它的枝条也并不粗壮
让人很担心,大风天里它们的安全
地上的小草和没被打扫干净的落叶
仿佛落潮后海滩上的牡蛎和小蟹
也终于被我注意到
我想起夏天这里的情景
那时草木茂密,遮挡了一些
也隐瞒了一些
下雪了
天上的人群是白色的
凉,六角形,有蓬松的羽毛
他们有时寂寞
来看地面上的远亲
他们人太多了,比我们还多
仿佛很有仪式感很隆重的样子
只一会儿工夫就站满了原野、路面、屋顶和枝头
他们也喜欢站在汪星人和喵星人的背上和脚印上
让它们背上肿胀起来
不像夏天的雨来得有声势
他们静悄悄的
仿佛怕打扰到谁
大雪初降
冬天似乎还没准备好怀抱
雪就来了
开始,它使雪融化得过快
伸手接住的,只是一滴微微收敛的泪水
现在,它调整了接纳的姿势
雪得以走进它内心的伤口和沟壑
没风的时候,雪不会飞起来
只是急急地向下向下
仿佛得到谁的催促
那因寒冷而醒来的心跳
正在谁的胸口引燃?
此时万物都在原处并且伫立
静观一场雪怎样在大地上燃烧
我们在最冷的日子谈论春天
寒冷有硬心肠,有说明书也有注释项
有封冻的口唇、河流
有生冻疮的手,头顶雪花走在上学路上
有剧烈的咳嗽
在医院输着液,在ICU吸着氧。
人声鼎沸的小酒馆里,
我们喝一杯劣质酒暖暖身子
据说我们谈论的春天
就在几十米开外的大街上
它坐地铁转公交,有时晚点有时提前
到那时,滹沱河会展开褶皱的宣纸
花朵点开所有的眼睛
一首诗发出微弱的声音
郊外墓碑上的字又一次被亲人擦亮
天欲雪
云低,一只鸟站在树端它潦草的窝旁
未冰封的水面被弯曲的倒影切开
人间还在无声地奔走。
我在窗前,想象雪在天空集结
它們正开出花瓣并俯瞰人间。
街边,一些人和事正在发生和消失
剩余的疼痛像风不知所终。
雾霾在大寒里坐着
它要一直坐到雪花落下来
冬至
相比于喧嚣 明亮
她愿意选择安静 黑暗
就比如这一天早早到来的夜色
天空抖落的黑
拥抱了多少不安的灵魂
游鱼在水深处缄默
飞倦的翅膀在枝头栖息
遥远的星辰 那么亮又那么弱
像不为人知的欢喜和悲伤
只在暗处呈现 清晰
并渐次开出花来
这些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的花呀
安详而灿烂地开放
滤去了明亮处的芜杂 不安和伪装
那些来自天涯的雪花
是她最深刻的思念
它们静默地飘落 飘落
在这个最漫长的夜晚
以上选自《诗林》2019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