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神的气息
2019-12-13蒋曼
●蒋 曼
近几年,焦虑似乎成为一种流行的情绪。流行的芳香疗法宣称:香薰精油能对症下药,来拯救高速时代日益焦灼的心灵。人们相信这些浓缩自然精华的气味能瞬间抚平心灵褶皱,愈合身心的伤口,消除身心的疲惫。最有名的是薰衣草,它独特的安神效果简直是家喻户晓。后来,听一个专业的香薰师介绍,薰衣草缓解焦虑,改善睡眠的作用对中国人并不明显。究其原因,薰衣草在西方被广泛种植,是许多人童年的记忆,他们闻到薰衣草的气味时自然感到亲切,放松。而对于中国人,薰衣草是陌生的,它的气味并不能让我们在过去的回忆中寻找到慰藉。自然,安神的作用大小也就因人而异。
原来,打动我们的不只是气味,还有气味包裹着的时光,它们古旧而安详,让我们瞬间回到熟悉的氛围中去。童年单纯的愉悦与松弛,是一生中最初的良辰,记忆深刻。那时的气味包裹着那时的心境,被镌刻在记忆中,被日常琐碎封存。但总有一个时刻,气味会把我们再次带到现场,闭上眼,笼罩四周的还是当年的岁月静好,年华无伤。
人们的味觉记忆其实是非常顽固的,也许当年并未留意,但总有一个时刻,当熟悉的气息传来,我们会在瞬间穿越时光。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描述了一段关于气味的独特经历:“天色阴沉,看上去第二天也放不了晴,我心情压抑,随手掰了一块小玛德莱娜浸在茶里,下意识地舀起一小匙茶送到嘴边。可就在这一匙混有点心屑的热茶碰到上颚的一瞬间,我冷不丁打了个颤,注意到自己身上正在发生奇异的变化。我感受到一种美妙的愉悦感,它无依无傍,倏然而至,其中的缘由让人无法参透。”
不过是一块普通的饼干,却让普鲁斯特在一刹那回到了童年。小玛德莱娜点心浸在茶里的气味就是他小时候拜访姨妈家时经常闻到的味道。正是这样的味道激活了作者对往事的记忆,也唤起了当时情境下的温馨和愉悦体验。
我喜欢的气味是田野上烧秸秆的味道,即使不是乡下人,我也喜欢夏天。初夏或者夏末,傍晚,天空还异常的明亮,暮霭匍匐在山边,渐渐席卷。空荡荡的田野总有火堆开始燃烧,不管是开始时的青烟还是燃烧后的余烬,都散发着安谧和惬意。那些麦秆、稻草,被阳光晒得干脆的藤蔓与野草,它们被农人堆在一起,火与烟袅袅而上。这样的傍晚,格外的温馨和缓。牛吃饱了草,活也做完了,乡下人在水塘、小河边慢慢洗手洗脚,掸落衣服上的草屑和泥土。炊烟也从看得见的青瓦屋顶,竹林中升起。
这时候,我常常坐在高坡上,看天地稀疏,岁月悠长,一个长长的夏日在秸秆燃烧的味道中缓慢流过,微热的石头和我一起自在地舒展平躺。对我来说,能给我平静和抚慰的味道不是薰衣草之味,而是炊烟缭绕之味,是秸秆燃烧之味。那些在生命起端出现的日常,即使当时以为无足轻重,却能在许多年后与我们重逢时,凭着味道,直达脑海,勾连出往昔,使昨日重现。甚至你以为已遗忘的过去,也会在气味的牵引下,历历在目。
端午日近时,城市里开始弥漫着艾草、菖蒲的气味。即使从人声嘈杂的市场走过,这样的味道也足够安神。夏天来临,这些春天的灌木刚刚长成壮年,气味强劲,携带着千年的嗅觉密码,在透明的空气中伸出手,轻声召唤。它唤起的不仅是个人的童年,一个民族幼年的单纯与温情,也被保留在它植物的气味中,年年安慰我们。团聚的人,孤独的人,由着这来自田野的芳香,回忆起每一个节日积淀的沉静,热闹。往日只剩美好,我们浸泡在巨大的松弛中,像水草自由摇曳。
能安神的气味并不神秘,它是从岁月深处吹来的和风,即使穿过寒冬,也携带当年的暖意。不同的人有专属于自己的安神气味。席勒写作时,要闻着烂苹果的气味才能文思敏捷。大家都说这是作家的怪癖,但也许苹果的背后也藏着一段丰饶的岁月,它虽然已逝,却靠着气味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锯木头的木屑味,寺庙里的焚香味,太阳晒过的被子味,翻开新书的油墨味,刚割下的青草味,大雨之后的土腥味,孩子的奶香味……据说人的鼻子能够分辨和记忆超过一万种不同的味道,它比我们的记忆更隐秘,也更执著。它胶着人的情绪,牢固地粘附在记忆中等待被开启。
对渔村里走出来的人来说,那咸腥的海水气味是安神的气息;草原上初夏的蘑菇清香能安慰离开马背的人们;城市格子间的某人嗅到松木的清香就心旷神怡。
我们喜欢的气味背后,有我们知道的、不知道的痕迹,那些热爱过,期盼过,陶醉过的痕迹。宛如水般侵蚀的痕迹是树状的记忆,蜿蜒而来,顺藤而上。安神的不仅是气味,还有庇护过我们的被珍藏的岁月,温暖又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