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七下姑苏 也是虚无旅途
2019-12-12陶喜宝
陶喜宝
下江南姑苏如此轻易,朝发夕至,从重庆坐十余个小时动车就可到达。
自2017年至今,托林老爷爷的福,我已历经十数次和林叔叔往返于我此前从未踏足的江南之地。
动车在无数个黑洞里疯狂窜逃,又得意地把铺天盖地的树和整齐划一的田原甩在身后。
我眼见这条动车线外的树随着四季变换,春季是新生的嫩绿,夏季是成熟的深绿,秋季是无奈的墨绿,冬季是寂寥的颓黄。
五月下江南,正值油菜收割,大片裸露平原为单调的绿添了一抹黄色,也是意外之喜。
与那些善于记录的文学家或善于摄影的艺术家不同,沉溺在自我世界中的我,不爱在长途动车上观察人。
在我看来,这些人不过是从此地到彼地的木偶,就算是他们围坐打牌、喝酒聊天,都不如其他场景中的人来得鲜活多姿。与他们相比,窗外一闪而过的田野和变幻无穷的天空,更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雨天,把头靠在车窗上看雨水汇聚成一股股水流,可收获伍尔芙式意识流快感;闭目侧卧,感受火车在铁轨上颤动,能听到心底深处的恐惧与兴奋。哪怕是持续两个小时以上的昏昏欲睡,醒来恍然不知歸处,也暗合了想象的空寂之美。
但其实,所有的经过和看见,不过是自己的执拗,都不是真相。一如我一开始对江南的偏见,我只是带着用感性认知编织的一张大网在江南游荡。
2017年初到苏州,坐在与古城一桥之隔的葑门桥上,等待先我回到苏州的林叔叔接我的间隙,放眼眺望马路两边并不簇新的低矮建筑群、良莠不齐的杂货店和饭店,以及骑着电动车从身边路过的穿着并不时尚的苏州人,又把目光转向身后并不宽阔的护城河,深感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江南姑苏。
我想象中的江南姑苏,是吴门画派的山水、唐伯虎的诗,再不济,也能看到烟波中撑一把油纸伞的江南女子徐徐上桥。
我骑在行李箱上,用失望的口吻对林叔叔说:“这是江南吗?活脱脱一个县城。”林叔叔照例叼一支中南海,接过我的箱子,不置可否地歪了歪嘴。
其后数天,林叔叔为了“打击报复”我的不知天高地厚,特地在骄阳似火的午后带我暴走古城。
下江南次数渐多,我的狂妄和无知很快败下阵来——宋元明清风格各异的园林、名人故居扎堆,寒山寺里竟藏着上百首不同书法版本的《枫桥夜泊》。
但往复不可追,吴门画派的山水只能在苏州博物馆里匆匆一瞥,唐伯虎的桃花坞已沦为商业之地,文征明的书法也在喧嚣中显得孤独。站在姑苏古城的街巷边,再无法体会沈复《浮生六记》里独自黯然的苦痛。
放眼所见,早非昨日之景。
至于游人如织的“苏州磁器口”平江路,去了一次后,为显自己异于平庸游客,总是拒绝再去,但又忍不住挑个时间去闲转。
惊喜还是有的。一次邀约蓓姐、老周同游平江路,在一家寻常茶馆里,研究宋史的老周竟于某处不起眼的角落寻到一帖被主人随意丢弃的元碑。寡言的老周欣喜之余蹲地小心擦拭蒙尘碑帖,面露痛惜之色,临走时又悻悻地指给我们看。
元朝肇始至明清,姑苏成为另一种隐逸生活的可能,向江南眺望,乡愁烟波流转。有人承袭唐宋的墨戏,在臆想的文人山水里一直退,退到姑苏城,退回想象的故乡里。有人花了很长时间,才再次习惯江南绵绵不绝的黄梅雨季,关起门来唱评弹,夜里长久伏案撰写属于自己的“浮生六记”。而我,在平江路的茶馆只能想到这些。
另一种姑苏生活,在平江路、拙政园、狮子林、网师园、沧浪亭、艺圃、环秀山庄,名人故居、官邸深宅之外,以更加热气腾腾的方式翻滚。
护城河外咫尺之遥,长达1.5公里的横街,是整个苏州城至今最具市井气的老菜市场。有时什么也不买,只是经过它,看太阳下打盹的老人、慢吞吞走过的猫狗,听偶尔会有的叫卖声,甚至畅想过蒙一两友人去街角开一家不切实际的画廊。
止于想象的生活,在想象中驻足永恒。
当我们走在苏州最古老小区里遮天蔽日的香樟树下,走过数个狭窄老派的理发屋,走回林老爷爷和老奶奶位于二楼的家,俯看楼下花园里打牌的老人们,夜里翻看林老爷爷老奶奶的老照片,才有了更具象、更亲近的姑苏印象。而那些老照片,譬如林叔叔外公深陷的眼眶,在某个姑苏园林的映衬下深邃如湖;林叔叔外婆身穿对襟长衫、头扎发髻坐在一众孩子中间,双手轻放于双膝,秀美轮廓里藏着旧时代江南女子风采,也只能让我们感叹,我们如今拥有的,不过是一个家族已经逝去的芳华。一如姑苏古城现在所拥有的,是过于喧嚣背后的孤独之美。(编辑 刘婷婷 32738043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