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在布鲁塞尔的一块浮木
2019-12-12林海
林海
(图/视觉中国)
历史上,人们是先知道有布鲁日(荷兰语“码头”),后沿着泽布腊赫运河深入腹地,才渐渐知晓布鲁塞尔。今天,游客们在此流连于华夫饼和巧克力,寻找着小尿童和蓝精灵。他们大多不知道,80年前曾有一位来自中国的法学博士,在此无奈而坚定地向世人请求着“基于《九国公约》第一条的和平”,并朗声道:“中国以这几个月巨大的牺牲,对国家间法律和秩序化的事业做出贡献”——当然,他自己当时也没有预料到,这巨大的牺牲还将维持八年之久。
学院宫里被难倒的法学博士
前面讲到的这位法学博士,自然是“民国第一外交家”、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的顾维钧。我们的布鲁塞尔之旅,就从1937年他不断遭遇冷遇的学院宫(Academy Palace)开始。学院宫位于皇宫与布鲁塞尔公园附近,坐M1或M5地铁在公园站下即可到达。这是一座新古典主义的建筑。这座宫殿般的建筑里,现在仍驻有五个国家学术机构,如比利时皇家科学及艺术学院。
不过,在20世纪30年代,这里常是国际会议举行的场所。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华北尽失,上海危在旦夕。国民政府根据《九国公约》向缔约国以及苏、德等国政府递交备忘录,指控日军侵略的暴行。《九国公约》全称为《九国关于中国事件应适用各原则及政策之条约》,于1922年2月6日在华盛顿签署。这一条约的目标是改变日本在华的优势局面,设立并维持“各国在中国全境之商务实业机会均等”之原则。
当时在华盛顿,中方曾提出收回关税自主权、取消领事裁判权、撤退外国驻华军队和收回租界、租借地等主张,但均遭拒绝。这种名义上奉行国际法、实质上仍然对华不公的状态,延续到了布鲁塞尔。1937年11月3日,九国公约国会议在布鲁塞尔学院宫举行。顾维钧呼吁各国“停止对日本提供战争物资及借贷,转而向中国进行援助”。孰料,此时的各国奉行绥靖政策,不愿制裁日本,对顾维钧不断施压,要求他收回这个请求。
这一切显然是谙熟国际法的顾博士所不能接受的。他在会议发言中以及在与英美法等国代表私下接触中,积极探知各国政府对华援助的可能性。11月13日在学院宫,他在发言中提出“中国人不是要求各签字国为我们打仗,但需要物资上的援助,以便使我们得以继续进行有效的抵抗”。为此,顾维钧分别拜访了美法等国代表。然而,美国代表戴维斯和霍恩贝克声明,只要美国中立法还在生效,他就不能做出使美国受到制约的安排。法国外长德尔博斯则告知,在过境便利上,不允许中国从外国购买的物资从法属殖民地过境。顾博士据理(国际法上的无害通过)力争,也不过争取到了陆运过境的权利,而未能获得空运过境的许可。
经过三个星期的吵吵嚷嚷,11月24日,学院宫内最终通过了一项宣言,此后这场九国会议便草草收场。宣言内容共12条,无非是强调九国公约中的一些原则,根本无采取任何行动的实质性内容。尽管顾博士合纵连横,也终究无济于事。正应了那句老话:对于没有力量的国家,国际法是唯一的力量;对于有力量的国家,力量就是唯一的国际法。
“丁丁”的法庭历险记
人们在布鲁塞尔最常见到的小男孩,并不是小尿童,而是《丁丁历险记》的主角。几乎不用费力去找,丁丁随处可见。沿着碎石方砖铺成的鹅卵石小巷,在小尿童雕像附近的爱杜夫街转角处,是一幅巨大的丁丁涂鸦,占据了拐角一堵4层楼高的墙面。
坐地铁M1线,往东抵达终点站斯托克站,地下站台层两面135米长的墙面上,绘有140多个《丁丁历险记》的人物,其设计和草图绘制由74岁的埃尔热一手操刀,这是他1983年病逝前完成的最后一部公共作品。然而,谁能想得到,这样一位和平、善良和勇气的标志性人物也曾遭遇过法律风险。2007年8月,居住在布鲁塞尔的刚果(金)留学生比安弗尼将拥有《丁丁历险记》图书版权的木兰莎(Moulinsart)公司告上了法庭,指责书中对非洲黑人的描写饱含偏见,并刻意突出白人的殖民者身份。
1931年,丁丁开始了在刚果的历险。这部作品几乎是“丁丁系列”中最受争议的一部。埃尔热后来为丁丁辩解道,这本书仅仅是当时国家情况的反映。在1930—1931年的连载版《丁丁历险记》中,也确实处处存在着令今人尴尬的“时代痕迹”。起诉了“丁丁”的刚果(金)留学生比安弗尼愤怒地宣称:《丁丁历险记之在刚果》一书“宣扬种族歧视,充满殖民时期的煽动性宣传”,因而要求出版商将其撤架。他向法庭起诉,要求木兰莎公司象征性地赔偿他1欧元。随后,一个法国反种族歧视组织站出来支持比安弗尼的诉讼,为他聘请了代理律師。其中一位律师表示,这本书违反了比利时国内关于禁止种族歧视的法律。他说:“请想象一下,一位7岁的黑人女孩和同学一起看丁丁的故事,却发现书中说黑人是‘懒惰、易驱使和愚蠢的。”
“丁丁”粉们试着为埃尔热辩护。埃尔热早期经常投稿的杂志主编是一个殖民主义者,是他将这些思想灌注到“丁丁”的大脑中的。代表木兰莎的律师则说:“如果我们对‘丁丁进行言词审查,或者要求禁售或强迫书商注明它不适合儿童阅读,这将构成对言论自由的侵犯。这笔全世界共有的文化财富,将在法庭面前枯竭。”
最终,直到2012年2月10日,布鲁塞尔民事法庭才做出判决,还“丁丁”一个清白。法官认为,此书创作于殖民时期,且没有证据表明有意煽动种族仇恨,因此没有违反比利时的反种族主义立法。判决书写道:“无论其故事,抑或此书始终在售的事实,均清晰表明,它并未有意营造一种恐吓、敌意、贬低或羞辱的环境。”法庭接受了被告木兰莎公司在法庭上的辩护。他们提出:“如果查禁《丁丁在刚果》,或将开启一个危险的先例,意味着人们可以磨刀霍霍,准备收拾‘写过犹太人的狄更斯、写过黑人的儒勒·凡尔纳,或者贬低妇女地位的《圣经》。”至此,“丁丁”在刚果的这场冒险才算是平安归来。
司法宫:虚构的判决和真实的枪声
那位来自刚果(金)的留学生如果不服初审,坚持上诉,那么总有一天,他会和“丁丁”对簿公堂于司法宫(Justice Palace)内。这座位于波拉尔广场的建筑,呈现出现代与古典融合的“折中主义风格”,由建筑师约瑟夫·波拉尔(Joseph Poelaert)于1866年至1883年间建造完成。游客们从布鲁塞尔大广场向萨布隆圣母堂方向步行,不到一刻钟即可到达。
司法宫总面积为26000平方米,大厦圆顶的四角有分别象征公正(Justice)、仁慈(Clemency)、权力(Power)和法律(Law)的雕塑。建筑中有27间大型法庭室和245间小型法庭室。内部还有很大的旁听席、档案室和执法办公室。中央大厅的穹顶高达122米。据说,阿道夫·希特勒对这栋建筑的风格曾非常欣赏。1947年,司法宫进行了大规模的修复工作。2003年时,修复工作再次进行,此次修复工作的重点是穹顶和外墙——遗憾的是,这一修复工作进展十分缓慢,据说要到2040年才能完工。
可以说,布鲁塞尔几乎所有的重要判决,都是在司法宫做出的。其中,就包括一个在中国传播甚广的“布鲁塞尔判决”:一名女子在半夜不慎掉下露台受重伤,一名男子路过时候发现了伤者。这名男子洗劫了毫无反抗能力的受伤女子,然后又不忍女子伤重而亡,于是报了警后离开。事件的经过被附近的监控摄像头拍摄下来,于是警察成功抓获了这名男子,并予以起诉。最后在经过长达四周的激烈辩论后,法庭做出该男子无罪释放的判决。人们却鲜少知道,这个判决其实是虚构出来的。
在那个被虚构出来的“布鲁塞尔判决”中,法官是这样陈述的: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脆弱和阴暗的一面,对于拯救生命而言,抢劫财物不值一提。虽然单纯从法律上说,我们的确不应该为了一个人的善行而赦免其犯下的罪恶,但是如果判决他有罪,将会对整个社会秩序产生极度负面的影响!我宁愿看到下一个抢劫犯拯救了一個生命,也不愿看见奉公守法的无罪者对于他人所受的苦难视而不见!所以从表面上看,今天法庭不仅仅是单纯赦免了一个抢劫犯,更深远的,是对救死扶伤的鼓励,是对整个社会保持良好风气的促进传承。
2010年6月3日,司法宫侧的布鲁塞尔第四民事司法区内,发生了一起枪击法官的恶性事件。根据布鲁塞尔检察院发言人梅耶尔所说:“当时庭讯已结束,刚进来聆听庭讯的凶手掏出手枪,朝女法官和书记官开枪,把两人当场打死。”梅耶尔指出,当时这个处理邻里纠纷或离婚案的审讯庭里只有这两个受害人以及两三名律师。一名在场律师立即追赶逃跑的开枪者,可作案人已迅速逃跑不见影踪。 被枪杀的女法官当年60岁,名字未披露。这是一个惨剧。法官和书记官当庭被打死,这在比利时的历史上实属首次。媒体披露说,凶手是外来移民,因离婚案判决剥夺了他对孩子的监护权而心怀不满,这可能是行凶的动机。次日,警方逮捕了这名嫌犯。无论如何,只要是与人性是非打交道,就从来并不容易——都会有本难念的经,也都将是法律世界的一场历险。
编辑:薛华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