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现代散文中的情理相生

2019-12-12李冬阳

求学·素材版 2019年10期
关键词:乘火车泪珠莲子

李冬阳

一、写人叙事散文——情有深度,理有趣味

推荐篇目:丰子恺《车厢社会》

我第一次乘火车,是在十六七岁时,即距今二十余年前。每乘一次火车,总有种种感想。回想过去乘火车时的心境,觉得可分三个时期。

第一个时期,是初乘火车的时期。那时候乘火车这件事在我看来非常新奇而有趣。我巴不得乘火车的时间延长,常常嫌它到得太快,下车时觉得可惜。我看见同车的旅客个个同我一样愉快,仿佛个个是无目的地在那里享受乘火车的新生活的。其中汗流满背地扛行李的人,喘息狂奔的赶火车的人,急急忙忙地背着箱笼下车的人,拿着红绿旗子指挥开车的人,在我看来仿佛都干着有兴味的游戏,或者在那里演剧。世间真是一大欢乐场,乘火车真是一件再愉快不过的乐事!可惜这时期很短促,不久乐事就变为苦事。

第二个时期,是老乘火车的时期。一切都看厌了,乘火车在我就变成了一桩讨嫌的事。一上车就拿出一册书来,每当看书疲倦起来,就埋怨火车行得太慢,看了许多书才走得两站!这时候似觉一切乘车的人都同我一样,大家焦灼地坐在车厢中等候到达。看到凭在车窗上指点谈笑的小孩子,我鄙视他们,觉得这班初出茅庐的人少见多怪、浅薄可笑。总之,那时我在形式上乘火车,而在精神上仿佛遗世独立,依旧笼闭在自己的书斋中。那时候我觉得世间一切枯燥无味,无可享乐,只有沉闷、疲倦和苦痛,正同乘火车一样。这时期相当的长,直到我深入中年时而截止。

第三个时期,可说是惯乘火车的时期。心境一变,以前看厌了的东西也会重新有起意义来,仿佛“温故而知新”似的。最初乘火车是乐事,后来变成苦事,最后又变成乐事,仿佛“返老还童”似的。最初乘火车欢喜看景物,后来埋头看书,最后又不看书而欢喜看景物了。不过这会儿的欢喜与最初的欢喜性状不同:前者所见都是可喜的,后者所见却大多数是可惊的、可笑的、可悲的。不过在可惊可笑可悲的发见上,感到一种比埋头看书更多的兴味而已。这车厢社会里的种种人间相倒是一部活的好书。

不说车厢社会里的琐碎的事,但看各人的座位,已够使人惊叹了。同是买一张票的,有的人老实不客气地躺着,一人占有了五六个人的位置。看见找寻座位的人来了,把头向着里,故作鼾声,或者装作病了,或者举手指点那边,对他们说“前面很空,前面很空”。和平谦虚的乡下人大概会听信他的话,让他安睡,背着行李向他所指点的前面去另找“很空”的位置。

我看到这种车厢社会里的状态,觉得可惊,又觉得可笑、可悲。可惊者,大家出同样的钱,购同样的票,明明是一律平等的乘客,为什么会演出这般不平等的状态?可笑者,那些强占座位的人,不惜装腔、撒谎,以图一己的苟安,而后来终得舍去他的好位置。可悲者,在这乘火车的期间,苦了那些和平谦虚的乘客,他们始终只得坐在门口的行李上,或者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的门口,还要被查票者骂脱几声。

在车厢社会里,但看座位这一点,已足使我惊叹了,何况其他种种的花样。总之,凡人间社会里所有的现状,在车厢社会中都有其缩图。故我们乘火车不必看书,但把车厢看作人间世的模型,已足够消遣了。

回想自己乘火车的三时期的心境,也觉得可惊、可笑,又可悲。可惊者,从初乘火车经过老乘火车,而至于惯乘火车,时序的递变太快!可笑者,乘火车原来也是一件平常的事。幼时认为“电线同木栅栏一样”,车站同桃源一样固然可笑,后来那样地厌恶它而埋头于书中,也一样地可笑。可悲者,我对于乘火车不复感到昔日的欢喜,而以观察车厢社会里的怪状为消遣,实在不是我所愿为之事。

赏读:

作者认为自己乘火车的心境可分为三个时期,而且这三个时期变化很大:初乘火车的时期,感到新奇而有趣,是欢喜而愉快的;老乘火车的时期,则感到厌倦焦灼、枯燥无味;惯乘火车的时期,喜看景物,喜看车厢里可惊、可笑、可悲的种种人间相。相对应的,车厢里的人们也有不同的情状:初乘火车的时期,同车旅客同我一样愉快,车厢像一个大欢乐场;老乘火车的时期,他们同我一样焦灼;惯乘火车的时期,平等的乘客演出不平等的状态,折射出丰富的世态人情。作者在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的乘车感受,本质上是由境遇改变、视角变化带来的。还有一条隐藏的线索,就是作者从少年、青年到中年的转变。作者的心境是散文的“情”,是坐火车时简单的欢喜和苦痛;而夹杂其中的思考也就是“理”,这些社会思考因为有了具体的描写而更有趣味,让人读来不觉干枯。

现代散文中,情与理缺一不可。没有“理”加以平衡的“情”,太矫情;而没有“情”润色的“理”,又太干枯。只有情中蕴理、理中含情,才能情理相生。

二、写景状物散文——情有寄托,理有韵致

推荐篇目:季羡林《清塘荷韵》

楼前有清塘数亩。有池塘就应当有点绿的东西,最好的、最理想的当然是荷花。周敦颐的《爱莲说》读书人不知道的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他那一句有名的“香远益清”是脍炙人口的。可我们楼前池塘中独独缺少荷花。每次看到或想到,总觉得是一块心病。

有人从湖北来,带来了洪湖的几颗莲子。莲子外壳呈黑色,极硬。据说,如果埋在淤泥中,能够千年不烂。因此,我用铁锤在莲子上砸开了一条缝,让莲芽能夠破壳而出,不至永远埋在泥中。这都是一些主观的愿望,莲芽能不能长出,都是极大的未知数。反正我总算是尽了人事,把五六颗敲破的莲子投入池塘中,下面就是听天由命了。

这样一来,我每天就多了一件工作:到池塘边上去看上几次。心里总是希望,忽然有一天,有翠绿的莲叶长出水面。可是,事与愿违,投下去的第一年,一直到秋凉落叶,水面上也没有出现什么东西。经过了寂寞的冬天,到了第二年,春水盈塘,绿柳垂丝,一片旖旎的风光。可是,我翘盼的水面上却仍然没有露出什么荷叶。此时我已经完全灰了心,以为那几颗湖北带来的硬壳莲子,大概不会再有长出荷花的希望了。

但是,到了第三年,却忽然出了奇迹。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在我投莲子的地方长出了几个圆圆的绿叶,虽然颜色极惹人喜爱,但是却细弱单薄,可怜兮兮地平卧在水面上,像水浮莲的叶子一样。我总嫌这有点太少,总希望多长出几片来。于是,我盼星星,盼月亮,天天到池塘边上去观望。但是经过了漫漫的长夏,凄清的秋天又降临人间,池塘里浮动的仍然只是孤零零的那五六个叶片。对我来说,这又是虽微有希望但究竟仍是令人灰心的一年。

真正的奇迹出现在第四年上。严冬一过,池塘里又溢满了春水。到了一般荷花长叶的时候,在去年飘浮着五六个叶片的地方,一夜之间,突然长出了一大片绿叶,几天之内,池塘内不小一部分,已经全为绿叶所覆盖。而且原来平卧在水面上的像水浮莲一样的叶片,不知道从哪里聚集来了力量,有一些竟然跃出水面,长成了亭亭的荷叶。原来我心中还迟迟疑疑,怕池中长的是水浮莲,而不是真正的荷花。这样一来,我心中的疑云一扫而光:池塘中生长的真正是洪湖莲花的子孙了。我心中狂喜,这几年总算是没有白等。

天地萌生万物,对包括人在内的动、植物等有生命的东西,总是赋予一种极其惊人的求生存的力量和极其惊人的扩展蔓延的力量,这种力量大到无法抗御。只要你肯费力来观察一下,就必然会承认这一点。自从几个勇敢的叶片跃出水面以后,许多叶片接踵而至。不到十几天的工夫,荷叶已经蔓延得遮蔽了半个池塘。从我撒种的地方出发,向东西南北四面扩展。

光长荷叶,当然是不能满足的。荷花接踵而至,这些红艳耀目的荷花,高高地凌驾于莲叶之上,迎风弄姿,似乎在睥睨一切。幼时读旧诗:“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爱其诗句之美,深恨没能亲自到杭州西湖欣赏一番。现在我门前池塘中呈现的就是那一派西湖景象,是我把西湖从杭州搬到燕園里来了。岂不大快人意也哉!前几年才搬到朗润园来的周一良先生赐名为“季荷”。我觉得很有趣,又非常感激。难道我这个人将以荷而传吗?

前年和去年,每当夏月塘荷盛开时,我每天至少有几次徘徊在塘边,坐在石头上,静静地吸吮荷花和荷叶的清香。“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我确实觉得四周静得很。我在一片寂静中,默默地坐在那里,水面上看到的是荷花的绿肥、红肥。倒影映入水中,风乍起,一片莲瓣堕入水中,它从上面向下落,水中的倒影却是从下边向上落,最后一接触到水面,二者合为一,像小船似的漂在那里。我曾在某一本诗话上读到两句诗:“池花对影落,沙鸟带声飞。”像“池花对影落”这样的境界究竟有几个人能参悟透呢?

连日来,天气突然变寒。池塘里的荷叶虽然仍是绿油油的一片,但是看来变成残荷之日也不会太远了。再过一两个月,池水一结冰,连残荷也将消逝得无影无踪。那时荷花大概会在冰下冬眠,做着春天的梦。它们的梦一定能够圆的。“既然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为我的“季荷”祝福。

(有删节)

赏读:

梳理作者从第一年种下莲子到而今满塘清荷的情感变化:(未种时)心病—(种下时)听天由命—(第一年)总是希望—(第二年)翘盼,完全灰了心—(第三年)喜爱,盼望,虽微有希望但究竟仍是令人灰心—(第四年)迟迟疑疑,心中狂喜,大快人意—(前年和去年)享受静默—(近日)祝福。从写“我”一开始等待的热切和执着,到得到了自然的回馈的狂喜,既写出了莲子为生存蓄势的惊人力量,也暗含了对生活要怀有希冀的人生哲理。“情”和“理”就这样关联了起来。“荷”自在生长,季老从中悟出了诸多理趣,比如尽人事,安天命,比如要对动、植物顽强而博大的生命力量感到震撼,要始终怀有对“春天”的希望和祝福,等等。有了“理”的“情”,随着莲子的破壳而出、荷叶荷花的生长而有所寄托;有了“情”的“理”,也不是对自然生命力的漫天颂扬,而是更有韵致。

三、哲理议论散文——情有节制,理有形象

推荐篇目:琦君《泪珠与珍珠》

我读高一时的英文课本,是奥尔珂德的《小妇人》,读到其中马区夫人对女儿们说的两句话:“眼因多流泪水而愈益清明,心因饱经忧患而愈益温厚。”全班同学都读了又读,感到有无限启示。其实,我们那时的少女情怀,并未能体会什么是忧患,只是喜爱文学句子本身的美。

又有一次,读谢冰心的散文,非常欣赏“雨后的青山,好像泪洗过的良心”。觉得她的比喻实在清新鲜活。记得国文老师还特别加以解说:“雨后的青山是有颜色、有形象的,而良心是摸不着、看不见的,聪明的作者,却拿抽象的良心,来比拟具象的青山,真是妙极了。”经老师一点醒,我们就尽量在诗词中找具象与抽象对比的例子,觉得非常有趣,也觉得在作文的描写方面,多了一层领悟。

不知愁的少女,最喜欢的总是写泪与愁的诗。有一次看到白居易新乐府中的诗句:“莫染红丝线,徒夸好颜色。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莫近烘炉火,炎气徒相逼。我有两鬓霜,知君销不得。”大家都喜欢得颠来倒去地背。老师说:“白居易固然比喻得很巧妙,却不及杜甫有四句诗,既写实,却更深刻沉痛,境界尤高,那就是,‘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老师又问我们:“眼泪是滚滚而下的,怎么会横流呢?”我抢先地回答:“因为老人的脸上布满皱纹,所以泪水就沿着皱纹横流起来,是描写泪多的意思。”大家听了都笑,他也颔首微笑说:“你懂得就好。但有多少人能体会老泪横流的悲伤呢?”

人生必于忧患备尝之余,才能体会杜老“眼枯见骨”的哀痛。如今海峡两岸政策开放,在返乡探亲热潮中,能得骨肉团聚,相拥而哭,任老泪横流,一抒数十年阔别的郁结,已算万幸。恐怕更伤心的是家园荒芜,庐墓难寻,乡邻们一个个尘满面,鬓如霜。那才要叹“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这也就是探亲文学中,为何有那么多眼泪吧。

记得儿子幼年时,我常常为他的冥顽不灵气得掉眼泪,儿子还奇怪地问:“妈妈,你为什么哭呀?”他爸爸说:“妈妈不是哭,是一粒沙子掉进她眼睛里,一定要用泪水把沙子冲出来。”孩子傻愣愣地摸摸我满是泪痕的脸,他哪里知道,他就是那一粒沙子呢?想想自己幼年时的淘气捣蛋,又何尝不是母亲眼中催泪的沙子呢?

沙子进入眼睛,非要泪水才能把它冲洗出来,难怪奥尔珂德说,“眼因多流泪水而愈益清明”了。

记得有两句诗说:“玫瑰花瓣上颤抖的露珠,是天使的眼泪吗?”想象得真美。然而我还是最爱阿拉伯诗人所编的故事:“天使的眼泪,落入正在张壳赏月的牡蛎体内,变成一粒珍珠。”其实是牡蛎为了努力排除体内的沙子,分泌液体,将沙子包围起来,反而形成一粒圆润的珍珠。可见生命在奋斗历程中,是多么艰苦!这一粒珍珠,又未始不是牡蛎的泪珠呢?

最近听一位画家介绍岭南画派的一张名画,是一尊流泪的观音,坐在深山岩石上。他解说因慈悲的观音,愿为世人负担所有的痛苦与罪孽,所以她一直流着眼泪。

眼泪不为一己的悲痛而是为芸芸众生而流,佛的慈悲真不能不令人流下感激的泪。

基督徒在虔诚祈祷时,想到耶稣为背负人间罪恶,钉死在十字架上,滴血而死的情景,信徒们常常感激得涕泪交流。那时,他们满怀感恩的心,是最最纯洁真挚的。这也就是奥尔珂德说的“眼因多流泪水而愈益清明”的境界吧!(有删减)

赏读:

随着作者人生阅历的增加,泪珠也有了不同的含义,“不知愁”的少女时期,作者对泪珠的感受还很纯粹:少女情怀,只是喜爱文学句子本身的美——觉得非常有趣,在作文的描写方面,多了一层领悟——不知愁,总是写泪与愁的诗,尚不能体会老泪横流的悲伤。作者对“泪珠”的感受,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随着人生体悟的加深,由文学审美境界升华到了人生哲理境界。题目《泪珠与珍珠》,“珍珠”指的是温厚博大、慈悲感恩的心,“泪珠”在饱经忧患之后才能够变成“珍珠”,而作者这种逐渐领悟到人生真谛的过程又何尝不是如珍珠般宝贵?有了“理”的“情”,不是张扬恣肆没有边际的,而是更有节制;有了“情”的“理”,也因“珍珠”这一新奇美丽的比喻而更有形象。

猜你喜欢

乘火车泪珠莲子
风起了
一滴泪珠(外一首)
陈年莲子,过早加糖难煮烂!
吃东西,长学问
莲子飞上天
“开挂”
孤独
煮不烂的莲子不好
大师摇篮
乘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