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新机场:世界首席女建筑师的遗产和背影
2019-12-12兰出尘
兰出尘
扎哈留给我们的“记忆”,不仅是一个建筑师坎坷的成长之路,也是一个背负着各种身份标签的青年,凭借天赋和勤奋实现自我价值的故事。
2019年6月底,北京的新机场大兴国际机场宣告建成,9月25日,北京大兴国际机场正式投入运营。在《卫报》评选的“新世界七大奇迹”中,它被排在全球第一,高于沙特国王塔和港珠澳大桥。
如果对现代建筑稍感兴趣,应该一眼就能识别出,这个独特的曲线式设计出自已故英国建筑师扎哈·哈迪德之手。她在中国很多城市留下过许多作品,包括北京的银河SOHO和广州大剧院。大兴国际机场是她最重要的遗作。
不过,这位建筑师的身上,还有着以下不为常人所知的标签:事业女性、未婚、阿拉伯人、穆斯林、外来移民、战争流亡。
宏大的建筑背后,是一段曲折而传奇的人生轨迹。
从“公主”到流亡者
1950年,扎哈·哈迪德出生于伊拉克巴格达的逊尼派穆斯林家庭。
哈迪德家族地位显赫,扎哈的奶奶来自曾长期统治摩苏尔的Al-Dabbagh家族,母亲是一位富有的“帕夏”(奥斯曼时期的贵族头衔)的孙女,父亲穆罕穆德·哈迪德是一位经济学家和活跃的政治家。
1958年,卡塞姆领导的军事政变推翻了君主制,伊拉克共和国继而建立,扎哈之父在同年被指名为财相(地位相当于我国的副总理),成了全国经济界首屈一指的人物。
虽然偶有冲突,那个时期的伊拉克仍相对开明和繁荣,不同族裔与教派之间还能和平相处。那时伊拉克女性地位也不低,很多女性从事建筑师、设计师等职业。扎哈在富裕稳定的环境里度过了童年。
扎哈父亲青年时期曾游历世界,就读于伦敦政经学院。他因而立场开放,反对宗教隔离与民族仇恨,主张多元共存和学习西方。
他将扎哈送去一所多宗教的天主教学校,让她与其他宗教的孩子一起长大。他也经常带全家人在各地旅游,游览过的罗马建筑遗迹对扎哈留下了深远的影响。
扎哈后来回忆,在一次父亲带她在伊拉克郊区探索苏美尔遗迹时,她产生了想成为建筑师的梦想。发现女儿的兴趣后,作为艺术家的母亲引导扎哈完成了她的第一个小作品——她家的客厅。
然而,扎哈的完美童年并不长久,因为那里是伊拉克。
1963年,伊拉克爆发政变,阿拉伯复兴党处决总理卡塞姆取得政权。扎哈之父作为曾经的财相也遭到了长年的拘禁,财产被剥夺,哈迪德家族也因此四散世界各地避难。
这只是巨变的开始。几年后,萨达姆·侯赛因掌权,此后的故事我们就很熟悉了:伊拉克从此陷入不同族裔教派之间以及与邻国和英美之间的冲突与仇恨,长期处于战争和混乱,直至今天。
1963开始,扎哈开始了在世界各地的漂泊,先是在瑞士和英国读书,又在黎巴嫩贝鲁特美国大学的数学系修读本科。如今留学是一件方便和时髦的事,但在那个现代通讯未普及、全球化方兴未艾的20世纪60年代,很少会有人选择如此长期地在国外求学。
黎巴嫩是当时中东最富裕的国家,首都贝鲁特被称作“东方巴黎”。然而1970年代早期,零星的冲突就已经显露,扎哈于1972年毕业后,只得再一次离开。
1975年,黎巴嫩内战爆发。1982年,以色列入侵黎巴嫩,内战扩大成第五次中东战争,“东方巴黎”变成了一片焦土,扎哈的校舍也毁于战火。
漂泊多个国家后,扎哈最终就读于伦敦建筑联盟学院,终于选择了自己喜欢的建筑学专业。1977年,她以荣誉学位毕业,并获得了在著名荷兰建筑师雷姆·库哈斯所属的大都会建筑事务所工作的机会。
在师从库哈斯三年后,扎哈在伦敦开办了自己的事务所,开始了梦寐以求的建筑师生涯。由于伊拉克深陷动荡,她入籍英国,专注事业。
此时的扎哈可以说是有一个极差的事业开局:入行年龄大、转专业、第一学位为非著名大学,此外她还有以下在当时社会非常不利的标签:外来移民、宗教少数群体,以及女性。
在1980年代的西欧,事业女性仍会遭遇职场歧视。尤其是建筑设计行业,由于其高强度的工作量和独特的职场文化,在当时被认为“不适宜女性从事”的职业。
同时这种没有量化标准、依靠同行评审来定优劣的行业,又天然地有着严格的鄙视链。在扎哈事业初期,她的设计受到了“古怪”和“不可建造”的恶劣评价。扎哈在成名后如此回忆:“(我当时的设计总被拒绝)那一定是因为我是个女人的事。”
如此独特的出身,让她在设计和行事上都更加特立独行。她在业内以脾气火爆、要求严苛著称,或许与此有关。
挫折中的“曲线女皇”
直到1993年,43岁的扎哈終于完成了第一个由她主要设计的建筑:德国的Vitra Fire Station。一年后,她获得了扭转生涯的机会:卡迪夫湾歌剧院项目。
卡迪夫湾歌剧院是当时英国为迎接千禧年计划建造的一批大型公共建筑之一,由行业专家组成的专业的评审委员会向全球征标。因之前的消防站项目而小有名气的扎哈工作室也积极参与。
他们在三轮竞标中每次都以第一名的成绩获胜,这通常意味着已经赢得了项目。然而由于不得而知的原因,最后关头,市政府突然拒绝了扎哈的设计。
这是扎哈职业生涯受到的最大的打击,工作室几乎破产,她甚至考虑过转行。扎哈在回忆这段艰苦时光时说:“在上个世纪90年代,说实话,我们都没有休息。整整十年,我们也许只有10个人,可是产出像100个人。”
除了坚持,还有策略。
上个世纪90年代,个人计算机性能的提升让使用软件构筑复杂的建筑模型成为了可能,但很多传统工作室对此嗤之以鼻。数学系出身的扎哈发现这些建模软件非常适合模拟自己多曲面的设计,因此激进的在工作室推广这门新技术,最终成为实现弯道超车的重要原因。
终于,长期的投入在1999年获得了回报。
那一年,扎哈团队的建筑方赢得了罗马当代艺术博物馆的竞标,这就是National Museum of Arts of the 21st Century (MAXXI)。49岁的扎哈迎来了事业的转折点。
工作室在上个世纪90年代长期蛰伏时积攒了大量设计方案和技巧,在1999年的成功后全面爆发,整个行业为之颠覆。
2001年前后,扎哈主导设计的Phaeno Science Center和BMW Administration Building在德国开建并最终建成,推翻了之前对于其设计“不可建造”的质疑。2005年,扎哈赢得了设计伦敦奥运会游泳馆的机会,这标志着她的理念终于被市场接受。
荣誉也接踵而至。2010年和2011年,扎哈两次获得了英国建筑界最高奖史特灵奖。2012年,扎哈受封为女爵士。2016年,获英国皇家金奖,为获该奖的唯一女性。
所有荣誉中,最重要的还是2004年获得的普利兹克奖。这个奖是建筑师领域的最高奖,长期被欧美男性垄断。扎哈获得该奖在那一年成了轰动性的新闻。扎哈也从此因她独特的曲面式设计获得了“曲线女皇”的称号。
那婉转而繁杂的曲线,是扎哈的作品最突出的特点。如大兴国际机场,几乎全部靠众多的曲线来架构,没有常见的横梁或竖柱。设计背后亦有深远的文化背景。
扎哈在伦敦求学过程中学习了大量抽象主义艺术,特别是俄罗斯艺术家卡基米·尔马列维奇的作品,给了她大量的创作灵感。
而据扎哈多年的同事Saffet Kaya Bekiroglu介绍,灵动的曲线源自扎哈故乡中东地区常见的地方艺术,特别是伊斯兰书法和建筑。
伊斯兰书法以流动而繁多的曲线而著称,西亚地区是“发券打拱”技术的发源地和兴盛地,该地区的建筑依托这种技术的曲面非常常见。当地清真寺常使用空间利用率更高的曲面来支撑,而不使用中国和西方常见的柱梁结构。
在扎哈等现代艺术家手上,这些古老艺术的灵感以现代形式成为普世性的建筑美学。
扎哈没有像很多大师一样只专注于欧美,而是在全球各国发展,其中也包括中国。
扎哈的设计在中国受到额外的欢迎,她也成了中国大型作品最多的建筑师之一。若你在成都、南京、台北、广州或北京的街头,无意看到一座华丽曲面的现代化建筑,那极有可能就是出自她的团队。
扎哈的遗产
扎哈曾说:“若建筑设计还没有杀死你,那你还不够好……你必须贡献全部时间去從事它”。为此,她终生未婚未育。
扎哈之父在萨达姆统治时期小心翼翼地经营自己的产业,在1995年终于逃离伊拉克到了伦敦,离散了30多年的家人终于团聚。1999年,带着对伊拉克未来形势的绝望,这位左派政治家客死伦敦。
2012年,扎哈的兄长、75岁的弗拉斯突然患病离世,此前,兄妹长期在同一个城市生活,关系亲密。
2012年初,战后的伊拉克处于短暂的和平时期,新政府邀请扎哈为重建中的伊拉克设计了新的央行大楼。在签字仪式上,这位共和国首任财相之女激动地说:“我深受感动自己能被邀请设计新的央行大楼……我生在伊拉克,我至今仍感觉这里很亲近。”
然而,短暂的和平很快就又被恐怖组织打破。两年后,恐怖组织占领了哈迪德家族故乡摩苏尔,改称ISIS。启发扎哈建筑师梦想的苏美尔遗迹因此遭到严重破坏。扎哈设计的央行大楼也至今都没建完。
成名后的扎哈,还是会因其出身、行事与其颠覆性设计收到两极化的评价。
2011年,《每日邮报》就攻击扎哈设计的伦敦奥运会游泳馆,说它比正常泳道短了两英寸,最终被证明不属实。2014年,扎哈设计的卡塔尔足球场被曝出大量建筑工人死伤,《纽约书评》将此事归罪于扎哈,最终在法庭上败诉。
最著名的事件是2020年东京奥运会主场馆的设计案。原本扎哈在2012年已赢得了竞标,却在2015年遭到了日本建筑师界和民间的强烈反对,最终被首相安倍以“造价过高”为由中断了建设。
2016年,长期的积劳终于成疾。在兄长去世仅4年后,处在事业高峰期的扎哈在美国治疗支气管炎时因心脏病发作而去世,年仅65岁。
扎哈的葬礼在伦敦大清真寺举行,伦敦的圣保罗大教堂也为她举行了悼念仪式。漂泊半生的扎哈一生辛苦劳作,最终与挚爱的父亲和兄长一同安眠于英国。
扎哈去世前几天还在忙于工作,还有数个项目未完成,最终成了未竞遗作,其中就包括大兴机场。
扎哈去世时,算上未完成的作品和概念设计,她的工作室共在全球45个国家留下了大小1000多个作品。建筑类型涉及多个领域,从博物馆、剧院、大楼、体育场到机场。数量之多、范围之广,在业内少有。
尽管她的设计一直受到争议,但这种前卫的设计提高了公众对于现代建筑的兴趣和品味,为繁杂紧张的都市生活增添了新意。
扎哈还曾在耶鲁大学等多个大学长期任教,向全世界建筑学生传授自己的理念和技术。扎哈虽然无子女,继承她风格的建筑师却大有人在。
著名建筑师保罗·安德鲁说:“建筑是人类的记忆”。扎哈留给我们的“记忆”,不仅是一个建筑师坎坷的成长之路,也是一个背负着各种身份标签的青年,凭借天赋和勤奋实现自我价值的故事。
这正是扎哈留给世界的遗产。
(李丽荐自大象公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