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是刑犯:善恩园里的日与夜
2019-12-12汪璟璟
汪璟璟
2016年,司法部發布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中国服刑人员的未成年子女中70%走上犯罪道路,82.43%在其父(母)入狱后辍学。这些孩子看上去多数怯怯的,孤独、封闭,又自卑敏感,成为问题青年的几率是普通孩子的6倍。
到晚上了,文文趴在桌子上写着作业,爸爸还没有回来,家里只有自己和哥哥。
“咚咚咚”敲门声传来,打开门,屋外站着几位警察。文文看着他们,心里隐约知道,父亲又犯事了。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警察问是否有亲人照顾他们。
没有。
自记事以来,爸爸这个角色就一直断断续续出现在她生活中。他脾气很坏,常偷东西,去年才从监狱里放出来,没想到,这么快又进去了。文文两岁时,母亲就和父亲离婚了。她甚至记不清母亲的样子了。
她知道母亲在哪里,但没办法去找她。哥哥刚十六七岁,自我照顾都勉强,更何况还有她了。很多亲戚们对他俩避之不及。文文又一次成了“孤儿”。按照官方说法,叫“事实无人抚养儿童”。
7月10日,民政部、公安部、财政部、共青团中央等12部门联合出台《关于进一步加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工作的意见》,明确将服刑在押、强制隔离戒毒、被执行其他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人员的子女纳入保障范围。
文文听到父亲再次入狱的那晚,这份指导意见还未出台,她想自己可能又要被送回福州市闽侯县溪源村的善恩园了。她只能自己去,哥哥已经不能和她一样再回去。
四百多个孩子
文文回到善恩园的那天是7月1日。老师们很开心她能回来。7个月前,她的父亲出狱,要接她回家时,老师们就曾劝她留在这里。
“她自己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爸爸说,算了还是回去吧,她就回去了。”善恩园老师王雪琳说,她当时算是善恩园的大孩子,来这里3年了。
文文今年14岁,身高已近1米65,在一群孩子中,长相秀气的她显得十分出众。现在的她已经开始慢慢接触到美的概念,十分珍爱那一头乌黑并带有自然卷的长发。没事的时候,她常坐在宿舍外边的学习区静静抄写语文作业。偶尔也会想一想深藏心底的那个梦想,当一名演员。
面对生人,文文非常内向。基本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想要说的话,且都是类似于“是的吧”这样的答案,那是她隔离外界的一种方式。
园长林仕丹还记得2005年入园的一个孩子,也是这样,面对老师们询问,始终一言不发。后来这个孩子半夜肚子痛,痛到在地上打滚,园内老师赶紧将他送进医院,“老师背着上楼,背着下楼,做各种检查,住院的时候,他自己哭了。”林仕丹回忆道,这孩子告诉老师,他不相信有人会真的关心自己,以前肚子痛,从未有人管过他。
这里的孩子,很多都和文文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阿明阿泽的母亲,因为向未成年人贩卖毒品而服刑。吴明、吴强则亲眼看着母亲把老鼠药放进父亲喝的酒里。水星自从父母入狱后,就跟着奶奶乞讨,善恩园的园长林仕丹一行人找了几日后,才在路上见到了非常瘦弱的奶奶和水星。
从2000年善恩园成立到现在,这里已经救助了四百多个孩子,多数孩子的父母都是服刑人员。这里在当地也已经很有名,遇到类似情况,警方也会建议一些家庭把孩子送到善恩园来。阿明兄妹,就是当地警方送来的。
据善恩园一位老师介绍,最近这几年,送到善恩园的孩子,多来自两类家庭:一类是弃婴;另外一类是父母贩毒的。
善恩园的创办人林仕丹已经年过六旬,从小就听过很多当地重男轻女抛弃女婴的事情。上世纪90年代,她听说村办的工厂倒闭,便想着能否建一个收养弃婴的孤儿院。后来和有一样想法的朋友们商量,决定一起办,并为此筹集了5万块钱。
巧合的是,一位司法部门的领导回溪源村探亲时,听闻有人要在村中修建孤儿院,主动联系上林仕丹。他告诉林仕丹,监狱里很多服刑人员因为担心狱外的子女不好好改造,甚至有的父母思儿心切而自杀或自残。
长期以来,中国司法部门一直在关注这个群体,2006年,司法部预防犯罪研究所课题组就曾做过专门调研,据该课题组做的一份内部报告统计,中国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已超过60万。但因为种种现实问题,对这些孩子的救助,一直缺乏完善的措施。
据《中国青年报》报道,2016年,司法部发布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中国服刑人员的未成年子女中70%走上犯罪道路,82.43%在其父(母)入狱后辍学。这些孩子看上去多数怯怯的,孤独、封闭,又自卑敏感,成为问题青年的几率是普通孩子的6倍。
亲自调查后,林仕丹和朋友们把善恩园建了起来。据《福建日报》报道,善恩园成立前后,还得到了司法行政部门的协助。因为民办性质,园内的一切开销都来自社会捐助。
“我们这个机构是向社会筹款的。”林仕丹说,开园早期,缺资金,缺人手,一切都得亲自上手。和她有共同想法的一些朋友也会来做义工。他们一边寻找这些孩子,一边建园。2000年开始,一直到2005年园内的基础设施才基本完工。
听到他们要做这个事情,当地的监狱长很激动。“他说早就希望有这样一个地方。特别是女服刑人员,对孩子情感更加的深沉,女犯不断闹事,要自杀。为什么?她说我拿起饭碗,就想我的孩子在哪里吃饭。晚上睡觉,就想我的孩子在哪里睡,我的心折磨得受不了,想死的心都有了。”林仕丹回忆道,监狱管理人员很支持他们的工作,这对犯人的改造也很有帮助。
善恩园与司法、公安部门有着紧密合作,是福建省法律援助定点单位,同这些单位的紧密合作使得善恩园能够及时获得服刑人员子女的信息。
林仕丹买了辆皮卡车,专门用来寻找、接送那些孩子。善恩园救助的孩子不止是当地的,也有贵州、四川等地的。这些孩子的父母在福州服刑,林仕丹和同事们得到消息后,就会赶去当地寻找无人照顾的孩子。
需要面对的问题:父母
在文文印象里,父親一直是个暴怒的形象。有时候,她会因为没关厕所灯,引来一阵痛骂。有一次,父亲曾因为一件小事,将家中的床直接打烂。
她觉得,父亲可能是不爱自己的。在说出“不爱吧”这三个字时,她语气很平静。她从未去看过狱中的父亲,问原因,她说:“不想去,也不知道为什么。”
善恩园其实经常会组织孩子们去探监,很多孩子父母就在福州监狱服刑。“前些年我们随时打个电话,就可以去探监。”林仕丹说,现在管理越来越严格了,需要提前申请。“监狱干部说,每次我们带着孩子去探监的时候,都能够有利于父母亲的服刑。你说你要好好改造,他们不一定能听进去,但是一跟孩子接触,他们的心就得到安慰了,觉得孩子是他的希望,就能够安心去改造。”
很多孩子入园前,都没有机会探监。因为父母被关押在福州的监狱,入园之前,家在四川的马永红从未有机会去狱中探视父亲。第一次探监,就是园里的老师带着去的。
“(我对父亲)没什么印象,因为我那时候还很小,(探监时)很多个爸爸走过来,我都认不出来哪个是我爸爸了。”马永红回忆道,那次他和姐姐跟园里其他孩子一起探监,先在屋内等着,不一会儿一群身着绿色囚服、光着头的人走进了屋子。一片哭声、寒暄声中,父亲坐在一条凳子上,把马永红放在自己腿上,姐姐坐在了旁边。他依稀记得父亲流了眼泪。
往后的日子里,马永红会定期去探视父母。现在的他,除了时常去监狱看妈妈,也会每月同他们通电话。园里的老师会去引导他们,不要记恨自己的父母。他内心也一直很期待父母出狱后的生活,但长久不接触也让他隐隐担心,“可能仅仅只是在电话里面不陌生,到时候见了面,真正一起生活,我还不知道会不会陌生,会不会有隔阂。”
张天杰、张天辉两兄妹是还未离园的大孩子,哥哥刚满20岁,妹妹19岁。两人都在福州本地读五年专科,天杰学汽修,天辉学西点。暑期二人都在外找了暑假工,便鲜少回园。
张天杰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探监时的情形,他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父亲。妹妹张天辉当时还小,只记得那天自己穿了一身漂亮的粉红色裙子。张天杰脑海里则留下了一幅定格画面,“就像是一张照片那样,”张天杰说,“爸爸把他的鸡腿夹给了我。”
两人都说不埋怨父亲,但父亲出狱后,他们没有回去,还是留在了本地,和父亲的联系也不多。“我现在也没常跟我爸爸打电话,偶尔一个月打一两次,跟我妈妈打电话就更少了。”张天杰说。妹妹张天辉只会在哥哥打电话时凑上去说两句,从不主动打电话联系父母,“打了我不知道跟他们讲什么,话全都卡在嘴巴里说不出来,其实有时候有话想跟他们说,一打的时候全都没了。”
对这些孩子来说,父母的犯罪人员身份,是他们成长中绕不过去的痛。他们之前经受的孤独、苦痛,挨过的嘲笑、责难,大都和这个身份有关。善恩园的老师们,希望能通过具体的事情,逐渐让孩子们和父母达成和解。
村里最显眼的建筑
8月份的福州,空气都是滚烫的。通往善恩园的路上,可以看到一排排香蕉树,正是香蕉成熟的季节,孩子们饭后甜点也常吃到它。
善恩园离福州市区不过二十多公里,离园外出读书的孩子每次都需步行三公里才能走到最近的公交车站,除了汽车,这是他们唯一出行的交通工具。
目前除了为孩子们提供宿舍的主园区,善恩园还建了小学以及暑期避暑的农场。从主园区去农场需要再往深山里开四公里。山路仅可容一辆车前行,时常会有无人打理的树倾斜到路中间,一会儿是水泥路一会儿是土路。深山里的农场是避暑的好去处,整个农场依山傍水,温度较山下也低了好几度,每年夏日,善恩园的孩子会在这里生活,待暑气褪去后再回到山下的主园区。
善恩园小学则在主园旁边。小学的墙壁粉刷成了蓝绿色,南边是教学楼,北边是综合楼,两楼之间便是绿色的操场。溪源村里,老房子居多,大都是灰白色。色彩鲜艳的教学楼坐落其间,成为村子里最显眼的建筑。
2005年之前,善恩园的孩子原本和村里的小孩一起在村办公立学校读书。林仕丹没想到的是,第一批孩子进入学校后,就出现了打架问题。
“打架的时候,村里孩子就骂我们的孩子,说你以为你什么东西,你父母亲是劳改犯,我打你怎么样。这个事情吵到老师那里,老师也不公平。”林仕丹说,当时一些老师也觉得,这些孩子的父母是罪犯,怎么说都没道理。长期下来,被激怒的孩子就有两种表现,一是被揭了伤疤后便拼命地反抗;另外一种就是认命,“我父母是坐牢的该打”。
严守宇天性比较冲动,首当其冲成为了攻击对象。直至现在,他还记得刚入学时村里孩子对自己的指指点点。一次,严守宇将村里孩子打伤,对方父母找上门。林仕丹说,孩子们打架,原本也是常事,该道歉、该赔偿都可以谈,但对方父母的话,让她很难受。“你的孩子父母都坐牢,他还打架。”林仕丹说,她实在受不了这些话。
当时老师的素质也很差,大都是民办教师,教学质量一般,久而久之,林仕丹决定要自己办一所小学。
机会很快来临,公办学校因为危房停学,善恩园便向教育局申请办学,申请通过后,便建成了现在的善恩园小学。如今,学校内一幢是办公楼,另一幢是教学楼,环境和师资较以前也好了很多。“我们小学都是选聘校长,校长聘任制。”据学校老师占瑞金介绍,孩子们情况复杂,师资得根据孩子具体情况去安排,“比如有一些孩子因为家庭原故,十几岁了还没读书,他来的时候要从一年级开始读。”
占瑞金也是在园里长大的。他3岁时,母亲带着妹妹离家,7岁时,父亲溺水身亡,他从此成了孤儿。一开始,他寄居在大伯家,还有个台商给他捐了一点钱。后来,钱花完了,他只好辍学。伯父其实对他很好,只是家里确实没有钱了。2002年10月17日,辍学一年多的占瑞金被送进了善恩园。
对他来说,这是一次命运的转折。到了园里后,他重新回到学校读书,成绩还不错,之后一直读到大学。大学毕业后,他去深圳闯荡,不喜欢,又回到善恩园,在园里做了老师。这里工资比自己之前收入低很多,但他觉得“真的放不下对这里的感情”,还是决定回来了。
很多人的人生,都在这里发生了改变。那对儿亲眼看父亲喝下鼠药、在村里以偷盗为生的兄弟,也已经大学毕业了,一个在厦门,一个在重庆。
孩子太多了
经过十几年的发展,以及媒体的持续报道,知道善恩园的人越来越多,捐助也越来越多,有一些还是来自香港等地的海外人士。比如据福建统战部信息,2018年11月,香港福州社团联会、青委会相关人士,就曾在闽侯县县委书记陪同下访问、慰问并捐赠了衣物和其他物资。
“我们有一个对公账号,有的人看到我们的报道,就很樂意通过账号捐钱给我们。”林仕丹说,时不时也会有一些人来探访,发朋友圈、小视频,也会让更多人知道善恩园。
据华东理工大学社会与公共管理学院教师范斌和童雪红写的《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的社会救助》介绍,目前来说,以民间公益组织为代表的社会力量,是参与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救助的最为重要的主体之一。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内先后出现一批专门以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为救助对象的民间公益组织,如福建的善恩园,以及分布于北京、陕西、河南、江西、青海、辽宁等地的“太阳村”等。尽管这些民间公益组织的规模和影响力不尽相同,但是它们的运行方式大体相似。
整体而言,这些还远远不够。善恩园成立19年,救助的人数不过四百余人,这与数以十万计的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救助孩子,是一件非常耗神也耗钱的事。比如孩子的医疗,“如果一年都没大事的话,按照正常费用,总体才两三万。”林仕丹说,“突然间来个需要手术的孩子,阑尾炎,你就要几万。突然间送来一个心脏缺损的孩子,马上要送ICU,有个孩子在ICU三个月,花了七八万块钱。”
即便如善恩园,日常压力也不小。“整个福州市的派出所、公安局都知道这地方,遇到类似的孩子,就会送到这里。”占瑞金说,还有一些被父母弃养的孩子,也可能会送过来。有些孩子是残障儿,也会送过来。
很多像善恩园这样的慈善机构运行过程中,都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林仕丹说,她希望善恩园能专注于服刑人员子女的救助,但现在,遇到其他的情况,又不能不救助。现在的善恩园,脑瘫、自闭症、唐氏综合征、白化病的孩子都有。
好消息是,情况正在发生变化。7月10日,民政部等12部门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工作的意见》,明确将服刑在押、强制隔离戒毒、被执行其他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人员的子女纳入保障范围。善恩园所在的闽侯县,原本一直没有官方救助机构,现在也在建设中了,大楼已经建好,就差软件力量了。
理想情况下,没人希望看到这类慈善机构越来越多,就像人们不希望看到医院越来越繁荣一样。“毕竟,社会上服刑人员子女越少越好。”占瑞金说,但现实中,又确实存在一个空白地带,需要各方力量填补。以前,警察把违法分子抓走了,留下孩子没人管,十年后,警察的孩子可能会继续抓之前没人管的那个孩子。要想扭转这种局面,必须像现在这样,直面这个问题,从源头上开始,从孩子成长过程中,斩断这根循环的链条,“这才是治本的办法”。
(杨红荐自参考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