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青葱终成荫
——听音乐会版亨德尔歌剧《赛尔斯》中国首演
2019-12-12图片提供北京国际音乐节
文:蜀 桐 图片提供:北京国际音乐节
在西方音乐史上,英籍德国作曲家亨德尔一生创作歌剧多达46部,这一数量甚至超过很多浪漫主义时期的意大利歌剧作曲家。但是,现场听到的亨德尔歌剧却十分有限。从男高音、男中音到女中音、女高音等声部演唱,从小提琴、大提琴、钢琴到小号、长笛、吉他等乐器演奏的《绿叶青葱》(又译《绿树成荫》)流传深广耳熟能详,有人将其称作德国或英国的艺术歌曲。2019年10月17日,终于有幸听到这首优美绝伦的咏叹调,在原作歌剧《赛尔斯》“母体”中原形呈现。这是本届北京国际音乐节为纪念亨德尔逝世260周年的特选剧目,美国指挥家大卫·斯特恩执棒烈火歌剧院,用音乐会版完成该作诞生281年后的中国首演。亨氏巴洛克音乐的高贵华丽,再为金秋的紫禁城园林,平添几许迷人的光彩。
OUTLINE / Celebrating its 22year, the 2019 Beijing Music Festival offered a true feast for Beijing’s public this autumn. David Stern brought his company Opera Fuoco to perform the China premiere of Handel’sSerse
.全剧7个人物:波斯国王赛尔斯和弟弟阿尔萨梅内,贵族名媛罗密尔达和姐姐阿塔兰塔,两个姑娘的父亲阿里奥达特将军,男仆埃尔维罗,国王遗弃的未婚妻阿玛斯特列,所有情节围绕爱情和婚姻纠缠不清。简单说,两兄弟和两姐妹,互为情敌,哥哥爱上弟弟的情人,姐姐恋着妹妹的郎君;男仆堪称唐璜仆人雷波莱罗的前辈楷模,尽在里头胡乱搅和;前任女友变身御前侍卫一心复仇,父亲则是一个愚蠢而势利永远搞不清状况的军人。最后,所有人泯恩仇,有情人终成眷属,圆满结局皆大欢喜。
真正的传统音乐会版,舞台中央是指挥和乐队。演员未着戏装,大白光、大平光,无色彩光影的点染变化。演出之前,有京城乐评人放话,听完第一首《绿叶青葱》就可以退场了,还有必要听下去吗?但现场听众中途退场的人并不占多数,在亨德尔的音乐里,大家还是饶有兴致地寻觅着18世纪爱情的真谛和意趣。笔者个人感觉,《赛尔斯》文本繁复啰唆——那点事儿,何需如此细碎?音乐,肯定是作曲家充分顾及当时听众的欣赏口味的。而好听的旋律和简明的织体,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受到听众欢迎,只要你足够倾心、耐心。
“别打扰我倾听……”
在历史和舞台上,赛尔斯国王原为一个英武的暴君。亨德尔却让女中音歌唱家扮演男主角,而且,开场就把全剧最美妙动听的一首咏叹调赐予赛尔斯。阿黛尔·夏维特身着黑色西装,足蹬中性中跟皮鞋,一头秀发紧发辫束于脑后。好吧,这个女人就成了那个男人,一国之君王者风范,七分神似十足霸气。有的时候看“他”跟自家弟弟发生冲突,一脸凌厉扭曲的表情果然有些狰狞瘆人。
看侧屏字幕上《绿叶青葱》的唱词,写的不是“梧桐树”而翻作“悬铃树”,这个倒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第一女中音的歌喉宽厚柔润,声音造型颇有些男人范儿。但是,感觉她刚硬有余柔和不足,赛尔斯对这片绿荫的倾情赞美,“声”浓烈而“情”淡薄。真心不够感人,观众好像还没入戏,一下就过去了。
实际上,《赛尔斯》的确不比亨德尔另一部歌剧《罗德琳达》更富戏剧性。全剧的咏叹调都很短小,只有几句马上唱完。总听到羽管键琴,一串琶音引出太多的宣叙调;总听到两兄弟无休无止地争吵辩论。绝色美女在“凉亭”(当然没有)里歌唱时,哥哥一下就爱上了她,弟弟一下就慌了心神,他早已情有独钟心有所属,只能支支吾吾吞吞吐吐:“我只听闻过她的芳名”;哥哥狐疑不定直言不讳:“似乎你也认得她的声音。”这些词语都能接受,有时却有些无聊滑稽、幼稚可笑,但又总是笑不出来。音乐始终流动、流丽、流畅,丝毫不会带给人听觉上的不适。但,零零碎碎的文辞,有点顾不上看。基本就是飞快地瞄一眼,好像不用逐字逐句都读,大概意思明白就行。他们的歌声、他们的形体、他们的表情,已经让听众听懂看懂心领神会了。
国王代表着强权,即便是弟弟的情人,他也要据为己有。只是哥哥或许并不确定弟弟的恋情,他,真不知道?装不知道?“我想要迎娶这美娇娘”,赛尔斯竟然让阿尔萨梅内去代他向罗密尔达陈情:“你去向她表明我的心意!”这不就是往阿尔萨梅内的心上捅刀子吗?疼得弟弟喘不过气。“务请您的女儿,接受这门亲事。”(可否译成:请您的女儿,务必接受这门亲事)面对未来的岳丈,国王仍是不容商议的口气。阿黛尔的歌声基本达到了角色化的表达。“他”这副坚硬冷峻的铁石心肠,终于被罗米达尔的坚贞不屈、阿玛斯特列的忠贞不渝成功软化、感化。
我喜欢威廉·谢尔顿那一副美妙歌喉,国王弟弟的满腹委屈、懦弱多疑、敏感心机,尽在他柔润甜美的歌声里。“我被妒火折磨得死去活来”,只能嗫嚅呢喃;“爱情,爱情啊,你这冷酷的暴君”,无奈痛苦呻吟。假声男高音的那些“腔”,简直清晰灵巧甚至“花”得超过了女高音。“我真是松了一口气啊,这真是一出奇迹!”威廉的声音造型与歌唱表情,将弟弟的怨恼愤恨、欣喜欢悦都表现得淋漓尽致,他非常自然而生动地塑造了这个音乐形象。
总之,哥哥的强势欺凌,弟弟的弱势抗争,两位歌者都精确地表现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情绪变化、心理状态。演员那么青春活力又那么古典风韵。最终,还是弟弟如愿以偿成功取胜,哥哥枉费心机退求其次,这个负心人与前任复合,总算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爱上冰山美人……”
“看啊赛尔斯,他恋上一株枯藤老树”,女一号的第一首咏叹调,本来也是罗密尔达听赛尔斯演唱《绿叶青葱》的直接反应,她在花园凉亭中的微言独白,正适合浅唱低吟。“爱火中烧,可回应他的只有树叶的低声絮语!”丹妮娅·厄尔·泽恩的歌声,果然悦耳动听。她的演唱,情感含蓄内敛很有分寸。微风将她的歌声送入国王兄弟的耳畔心底,这才让暴君动了真情。所以,这部戏讲的就是“一阵歌声惹的祸”。
亨德尔这么写,应该是有意而为之。如,用女中音和假声男高音演国王兄弟,而公主姐妹都用了女高音。在声部和音色上,兄弟两个、姐妹二人,彼此接近或互为相似。因为,他们和她们是同胞手足。但,兄与弟、姐与妹,在性情与心思上却有鲜明的区别差异,可谓各行其道大相径庭。这样处理特别有趣、有戏。如果说国王兄弟是一刚一柔,那么贵族姐妹就是一雅一俗?这样比喻似乎不太确切。应该说,同为女高音,丹妮娅饰演的妹妹音色更浓密细腻,拉菲拉·林特尔饰演的姐姐则以轻盈灵巧见长。罗密尔达和阿塔兰塔是一静一动。“我给了他全部的爱,无限忠贞”,罗密尔达心里只有阿尔萨梅内;“啊!要是罗密尔达移情别恋赛尔斯该多好!”阿塔兰塔却暗恋着妹妹的情郎。“赛尔斯,我唾弃你的王冠!”妹妹无畏权势、不贪荣华富贵;“我要为痛苦的荆棘,装点上芬芳的花冠”,姐姐居心叵测、不惜暗施手段。
在剧中,阿塔兰塔虽然诡计多端甚至不择手段,但这个角色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反派。她无非是贪恋阿尔萨梅内,希望妹妹嫁给赛尔斯,而阿尔萨梅内能爱上自己。所以,她会经常情不自禁地撒谎撒娇卖弄小聪明。亨德尔给阿塔兰塔谱写的唱段,突出其可爱而活泼的性格特征。“我的生命只为你而存在”,姐姐模仿着妹妹的誓言,轻佻做作又生动自然。她的歌声,听起来“腔”也特别“花哨”特别“娇俏”。2019年10月17日,在北京中山音乐堂,现场聆听的观众,可能会发现,这个最终机关算尽太聪明、眼睁睁看着妹妹与爱人解除误会冰释前嫌姻缘美满的女孩子,似乎也没那么可恶和讨厌,花腔上下流动时,在音色与音准上,有时甚至比妹妹还胜出几分。
我们自然也能听出罗密尔达的好,丹妮娅能够饰演女一号,实力与能力毋庸置疑。女主的歌声富于表情,“我从未渴求如此冠冕”,她是认真而执着的;“我不许一丝不忠,动摇我的灵魂”,她是坚定而自信的;“十恶不赦的暴君已经下令,处死阿尔萨梅内”,她是绝望而悲愤的;“爱神赐予你掌中之宝”,她是欢悦平静的。总之,罗密尔达高贵优雅形神兼备,虽然前面第二次出场后,歌声偶然出现一点“折扣”,但她基本符合我们对人物的全部想象。如果说有缺憾,那就是,妹妹如何对待、对付姐姐的戏,感觉略显不足。罗密尔达与赛尔斯兄弟之间的亲疏远近,更为合情合理。罗密尔达与阿塔兰塔,从头到尾不像姐妹甚至不及闺蜜的关系,要么就是妹妹对姐姐的心思早已有所觉察?否则怎会对姐姐的贪恋心机“恶作剧”无感?如此淡然漠然,似乎既不意外也无怨气?
“一切迎刃而解……”
在北京国际音乐节上,大卫·斯特恩以相隔十年的频率“三度梅开”。他的每一次亮相演出,大概都会引动某些人对其父亲艾萨克·斯特恩的一段记忆,关于奥斯卡纪录片《从毛泽东到莫扎特》、关于他和中国指挥家李德伦最后合作的“世纪绝响”……好吧,言归正传,我们感谢小斯特恩和他本人创建的烈火歌剧院,坚持巴洛克时期古乐器形制和古乐队编制,本真演绎巴洛克歌剧。在保利剧院舞台上,男女乐师手持羊肠弦小提琴、柔软的琴弓和无活塞的木管铜管乐器,音色温润古朴,音量变化不大,最大程度力求还原《赛尔斯》天然原生的巴洛克歌剧的原貌风韵。
在国王兄弟和贵族姐妹四个主要人物之外,阿里奥达特将军和国王前任女友阿玛斯特列、国王弟弟的侍从埃尔维罗三个主要配角也有精彩的表现。前者深得赛尔斯信任,是打仗可依仗的干将,他对国王忠心耿耿言听计从,但因愚钝不堪自作聪明会错了意,弄巧成拙乱点鸳鸯,反倒成全了罗密尔达和阿尔萨梅内这对恋人。男中音歌唱家阿德里安·福尔内松声音通透结实相当“英雄”,父亲的所有唱段,表演几无闪失。“咱们这一仗何其英勇,胜利的喜悦满溢心间!”胜利归来志得意满;听说国王将亲自赐婚给女儿一个王族贵婿,“这简直是我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宏愿啊!”喜形于色毫不遮掩;“我真是无地自容啊!”无比懊恼悔不当初,演唱质量令人满意。
安纳-丽丝·波克洛佩克饰演的阿玛斯特列,最初以英武的军士身份亮相:“尽管我改变了形貌,我心如故,我爱也如初。”国王的未婚妻已然遭到无情抛弃,她满心怨愤打算复仇雪耻,于是毅然从军。音乐会版无服装扮相,安纳-丽丝同阿黛尔一样身着黑色西装。但她的身量是七个演员中最高挑的一个,而且满头青丝柔顺及腰。同为女中音,安纳-丽丝的歌声富含情感的温度、柔度胜于阿黛尔。“我是个一心复仇的伤心人”,阿玛斯特列毕竟是个女性角色,她经常强化自己女扮男装“花木兰”式雄赳赳气昂昂的格调,在演唱中有时活像个怨妇。“你的心中还有我的一席之位吗?”面对回心转意的赛尔斯,复仇女神的瞬间软化和转化,还是非常可信的角色化。
《赛尔斯》里的咏叹调虽然简短,但已具备了浪漫主义歌剧的某些特点,喜剧色彩与悲剧情节有机结合顺理成章。赛尔斯、罗密尔达等人经历的情感波折符合正歌剧的主流,但因为埃尔维罗的出现而平添几分喜感。同为男中音,奥利维尔·古尔迪的歌声更灵活机巧。一个懒散狡黠的男仆,肯定不能唱得像个将军一般雄壮。全剧最重要的一个“扣”,因为一封信引发的一连串误会,埃尔维罗应该是主要的“责任人”。这个小人物有些类似莫扎特歌剧《唐璜》中的男仆莱波雷诺,但其唱段显然无法和后者演唱的“花名册”相提并论。
应该说,大卫·斯特恩与自己的团队心神相通默契互感。《赛尔斯》在节奏上给人一种自由的感觉,这种自由却是需要指挥严密掌控的。那些繁复琐碎的叙述性、对话式歌唱,同样要求演员气息控制声线均匀,用抒情性的表达去演唱。这个版本基本符合亨德尔式雍容华贵、从容不迫的气度。但,在开场前的剧情讲解和人物介绍中,大卫已然展示了他“喜剧表演”的才能,而全场指挥中,他的形体动作似乎有些过于夸张。一支十来个人的古乐队,用得着使那么大劲儿吗?
两百多年以来,《绿叶青葱》从未褪色青葱依然。《赛尔斯》音乐会版演出原貌呈现,中国观众终于现场聆赏到“绿叶”之外的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