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

陈燚森

温度。我感到让我舒适的温度。这种温度里蕴含了湿润的水汽；我正被温暖的黏液包裹着。气体。我贪婪地寻找气体，供给我心跳脉搏的气体。

可我的眼前是一片黑，彻底深邃的黑。好在是温热的，不恐怖。

终于，我的双手触碰到了某些坚硬的东西。它包围了我，我的双手、双脚、头部、背部都清晰地感受到了它的存在。

我决定发力。那似乎是可以打破的东西，且必定是值得打破的东西。我用尽全力，冲锋般撞击，推搡，身体内外都发出咆哮。冲锋过后是酸痛与脱力，而这同等的酸痛与脱力又启动了下一次的冲锋……

最终，我听见了清脆的破裂声。我看见了光，也看见了这个光怪陆离的地方。

不远处有几个湿漉漉的东西，疑惑地看着我。我因此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双翅。泛红的肉色，可视错综的血管，满布着细长的黑羽，由于湿透了而结成了几团。

而他们有的羽色是纯白的，在夕阳的映衬下亮得刺眼；有的则是暗红色，与天边的晚霞融成了一片；另外有青色、靛蓝色、浅紫色，各种各样，或靓丽或绚烂。那些羽毛在短暂的湿漉后站成了一排宝石。可哪里有黑色的宝石呢？我黯淡的羽色在他们中格格不入。

好在照料我的是鹅姨。她似乎已经很老很老了，羽毛灰白粗糙，即使是在正午的日光下，也不光鲜动人。她的眼睛也不好，总是戴着眼镜。盯着谁眯着眼瞧一会儿，才会笃定地喊出那位的名字。飞过我们这所修道院的邮鸽极喜欢在这里逗留，因为鹅姨总会为他们备上暖汤，院里的客房也总是整洁舒适的。只有鹅姨从来不觉得我的羽色有何奇怪；她从来只会夸我羽毛整齐油亮。她说我日后长大会很健壮。当有别的同龄者讥笑我的羽毛时，她竟会表露出极少有的凶狠神态，怒斥他们胡说，并惩罚他们明后两天去打扫修道院中的圣像。

记忆中的修道院总是斑驳的；因为仅有很少的光可以从浓密的树的间隙中透下来。如果实在想看看阳光，只能去修道院的前门。那里有许多鹅姨精心照料的向日葵，从我记事起就栽种在这里了。不过我不喜欢阳光，阳光令我不安。我更愿意是万籁俱寂的夜，偶然有一丝月光。

我的漆黑色的羽毛便像这样，在修女的诵经声中变长变亮。转眼间我已经同鹅姨般高了。

唱诗班的选拔就快来了。被选中者会去都城的大教堂进修，或许就此脱离这所年久偏僻的修道院。我的同龄者们，也正是当年嘲笑我的那些家伙，早就提前了几个月，故作刻苦地晨起练声。常有训练过度者嘶哑地向鹅姨讨要润嗓的草药。鹅姨总是骂骂咧咧地斥责他们，不爱护自己的嗓子，却又温柔地为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研磨煮泡汤药。

哦，我那善良的亲爱的鹅姨啊，已经很老很老了。她的听力大不如前，也早就不能像從前那样利索地打扫庭院。她的生命似乎是一卷悠长泛黄的羊皮纸，可是到了现在，也是接近整张纸的最下角落了。

再说到选拔。我并不太在意我是否会被选中，到都城的大教堂进修，我不想离开修道院，不想离开鹅姨。我或许早就被预言中了羽色，于是在还是一颗蛋的时候就被抛弃在了这所修道院。我因此痛恨那两位不负责的父母。

而鹅姨，或许是世界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亲近我的人了吧，我这样想。

距离选拔的日子越来越近，鹅姨的身体却越发差劲。她现在已经卧床不起。就连早起练声的人也噤声了，修道院内外总是静悄悄的。偶尔有途经的邮鸽在此小憩一阵，也是连客房也不住了，仅仅向鹅姨问一声好，道一声谢便匆匆离开，满载着邮件，整理好制服，展翅飞向远处。

可是最近鹅姨的话突然多了起来：她开始细数哪些邮鸽已经来过，哪些已经过世，还有哪些未来。然后，将这些邮鸽头一次住进修道院的场景小说家一般细致地描述一遍。在这之后，长叹口气，闭上眼，睡去了一样。

今夜暴雨。

我提着油灯来到鹅姨的房间。

“孩子。”

我听见她干涸的声音，如被沙漠埋葬的河道。“来我身边坐下吧。”

我循音而坐。

“让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她有些疲惫。

“好啊。”我答道。

从前啊，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叫小薇，她的羽色是洁白无瑕的，并且同你一样，从小在修道院长大。她总是喜欢在清晨到近海的悬崖边去歌唱，因为早日的海边很安静，不会有太多的杂音。有一天，她在唱歌的时候听见了不远处的水花声。她飞近去看，居然发现是一条鱼。你见过鱼吗，我的孩子，他们是大海里的精灵，住在泡沫与蔚蓝里；偶尔浮上水面，与我们一起看到同一个朝阳和夕阳，繁星和月亮。这条鱼的鳞片多美呀，每一片在阳光的反射下像燃烧一般夺目。可他总是很安静地，很安静地听小薇歌唱。可以说，他是一个沉默的聆听者。

不过有一次在小薇临走的时候，他叫住了她。“请问您……”

“我叫小薇。”小薇说完飞也似地逃走。

后来的许多个夜里，小薇开始做许多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剪断了翅膀跳入大海，也变成了一条鱼。

小薇仍然每天都去崖边歌唱，而他也每天在那里等她。偶尔她看见了他的眼睛，而他也恰好看着她。这时候小薇突然会忘记接下来该唱什么，只是呆呆地盯着。

小薇以为她会像这样一直唱着，而他也会一直这样听着。

直到有一天，小薇像往常一样去悬崖边，却没有见到他来。小薇慌了，她尝试性地开口，却破了音。尖锐的不和谐的音像刀子一样划破了清晨的寂静。她只好丧气地回修道院了。

又过了一天，小薇在崖下的浅滩上看见了什么闪光的东西。

她飞近查看，居然是一颗珍珠。她小心翼翼地把那颗珍珠拾起，突然隐约看见远处的海里，有一个渐行渐远的影子。她觉得是他，可是如果是他，又为什么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呢？

再后来的许许多多个早晨，他再也没有来过，小薇也再没有开过口。小薇终于不再歌唱。她甚至开始怀疑那天看到的究竟是不是他的影子。

第二年的春天，小薇在修道院的门口种下了两排向日葵。向日葵一开就是好多好多年。

鹅姨讲到这里，两颊泛红，露出了青春般的微笑。她的呼吸越来越弱了，窗外的雨声也越来越大。我趴在鹅姨床边，越来越难听见那个不稳定的、羸弱的节奏。那渐弱的节奏伴随着惊雷，在无数次疲软的挣扎之后，伴随着咳嗽，终于，终于化为了永恒的宁静。我用鹅姨最常用的手绢盖上她苍老但美丽的容颜。

请您好好休息吧，鹅姨。我会照顾好那些向日葵的。

两天之后唱诗班的选举者们来了。他们胸前坠着十字架，有的还在腰间别着经书。不过他们的神情是高傲的，与往常修道院里的修女们不大相同。

大教堂内，神父们与修女们分坐在主教的两侧，优雅地小声交谈着什么。

我的同龄者们则是个个面带笑容，自信地展示着自己的歌喉。每一小段试唱之后，神父修女们都会报以鼓励性的掌声，主教则会露出尊重地笑。我有些讨厌这样的笑，因为这笑同他平时的神情一样，离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有些太过遥远。

想到这里，我被谁狠狠地踩了脚——轮到我了。负责点名的神父已经第三遍呼唤我的名字。

我跌跌撞撞地走过拥挤的人群，听见了他们对我发出我早已习惯的嘘声，嘲笑着我的羽色。不少正襟危坐的选举者们也变了神色。有一位神父惊恐地与同伴交流着，用一种特定的眼光看着我，那是一位虔诚的信徒看着撒旦的眼光。

我无力地假笑。脑海中不仅没有什么圣歌的片段，还莫名看见一只年轻的女性白鹅，在海边来回徘徊。她在找些什么呢？我因此凭感觉哼了起来，她心中的珍珠与大海，那条与她对视的、沉默的观众，那条亮丽的鱼，修道院门前的向日葵，在无法计数的岁月过后，一个被唾弃了的孩子。

“对不起，”我尴尬地说道，“我想不起来圣歌了，只能随便哼哼。”

神父与修女们仍然如同之前一样报以鼓励的掌声，虽然他们中许多人脸上的僵硬和别的什么情绪我都看得格外清楚。唯独主教没有什么动作。我这时候才仔细端量起他：他应该是一只孔雀。如此卖弄自己样貌的种族居然能为神职，我倒有些意外。不过他好像刻意地掩藏自己华丽的羽毛，身着厚长的全身袍，连尾羽都设法裹住。好像他也没那么招人厌恶，我是这么想的。

是的，朋友，他就是现任教皇，而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的场景。很奇妙不是吗？不过他现在估计已经不记得我了。谁会在意一个监狱里的死人呢？

晚宴时分，主教公布了选拔唱诗班的结果。我竟然在列，不知是什么原因。我记得当时那位神父，就是早些时候用那种眼光看我的那个，他甚至愤然离席。不过用餐时分还是愉快的，好几位修女来祝贺我：她们大概是欣喜我要离开修道院了。而有的落选的同龄者便不那么高兴了，他们用不满又恶毒的眼光审视我，好似我夺走了他们所有人的未来。不过某种意义上或许确实是的。我大概还是更适合在修道院里平淡地过上数年，然后化作后院果树的养料吧。

后来我去了都城，如你所知。我在唱诗班学习了四年，又被選拔成了教父，负责这里的传教。我这些年里见过许多饿死的生灵。我觉得我的国家糟透了，而我却只能给付得起教堂募捐的人面包。我为一群不信神的人布道，不过就算他们信神也不可能相信我的布道，不是吗？谁会相信一个乌鸦的布道呢？

千百年来，我的种族就被当作是不祥的征兆。我的出生也被当成家中的灾祸，这也是我被遗弃的理由。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把我看作魔鬼，而我也早就猜到我的这片教区的信徒会变少许多。他们甚至不惜坐上半天的船去听别的神父布道，就因为他是一只鸽子！他美丽光鲜的羽色也早就成为了一种狂热的信仰，不是吗？

好了，我知道你想听什么。

让我给你讲讲那起谋杀案吧。这也是我在这里的原因，不是吗？

案发地点在以撒夫妇家里，是的，就是那一对山羊夫妇。他们的孩子才刚刚出生。

那天晚上我从教堂离开，路过他们家旁边，屋里传来家具破碎的声音：我敢确信他们在争吵。我其实是猜到了原因的。很简单，以撒先生有了外遇。以撒太太大概是发现了她丈夫和别人的书信，所以她，呃，大概是崩溃了。我记得以撒夫妇是为数不多的每周日来礼拜的信徒。他们在教堂里总是轻声呓语；所以当听到他们歇斯底里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情况不太对劲了。其实以撒先生不止一次到我这里忏悔过。我总是说神会原谅他的，可从他的神色看来，他其实一次都没有原谅过自己。

很巧的是，以撒夫妇家的后门没有上锁。我有些担心，因为他们俩的争吵声已经接近恐怖了，于是我在向神道歉后擅闯了他们的家。

可是，真的已经太晚了。我见到碎红酒瓶扎在以撒先生的胸口上。他喘着粗气，靠在墙边。以撒太太瘫倒在一旁，她的脸上也有划痕，手也被割破了，她似乎已经精神失常。厅里的家具面目全非，就连大号的书柜也横躺在地。当她看到我，仿佛看到了救世主。

“救救我，神父，求求您发发慈悲吧……”

以撒先生这时候已经没有喘息了，他已经死了。我仿佛看到什么虚无的东西从他身上脱离，缓缓地离开这个凌乱的家。我为他做了最后的祈祷，便缓缓起身。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听见婴儿的啼哭声。哦，对，那个新生的孩子。可怜的小东西，刚出生就遭遇不幸。

别急朋友，我的故事马上就讲完了，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哦，麻烦你把那盆向日葵抱给我一下，我想再多看看她。我看着她总会感觉是鹅姨在哪个地方看着我。

是的，我并没有杀人。我只是帮以撒太太顶罪了，仅此而已。并且督查们也更愿意相信是一只乌鸦杀了以撒先生吧，他深爱的妻子怎么可能下得了手呢？毕竟他们的孩子才几个月大啊。如果非要问我为什么做这么无理由的事情的话，我只能告诉你，是那个孩子。我还在只是一颗蛋的时候就被抛弃，在无趣和冷漠中变成这么一副可憎的模样；我不曾发自内心帮助过谁，也极少被帮助。唯一对我有养育之恩的鹅姨也早就过世了。其实在每日的诵经和唱圣歌时我就厌倦了。我想死。我想一个安静的死法，而自尽又是大罪。那么在监狱中喝一杯毒酒总是不赖，至少那个孩子还有个接近疯癫的妈妈——有总比没有强；至少还有你看着我死去，而且你还耐心听完了我的故事。

谢谢你，我的朋友，愿我们万能的神保佑你的一生。

我抱着向日葵，将桌上的毒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