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肠中车轮转

2019-12-10张心怡

上海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继父逻辑食物

是枝裕和有一部电影,看了三次我也不太明白,叫《第三度嫌疑人》,但脑海里留下了一些印象深刻的片段。男主角犯人三隅喜欢把花生酱厚厚地抹在面包上吃,他对福山雅治饰演的辩护律师说,监狱里一周两次白天吃面包,是仔细等待过的,有种侥幸的口气。另一个画面,他刚吃完花生酱抹面包,律师就隔着探视玻璃凑近了他,深信三隅无罪的他对他说,请稍微忍耐一下。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有一次我想,真奇怪,为什么是肠子。后来,我很认真地去查找这方面的资料,古诗里常说“肠断”,肠子,好像一直会和心理情绪相关联起来。肠子,里面有比中枢神经系统更多的神经细胞,还有肠道微生物,它们都有着记忆功能。原来肠子是有着敏锐的情感感受力的,我一直以为它不过就是个消化器官。

但消化食物也是身体感情的一部分吧。几年前,我很用功地减肥,由于节食过度,却开始暴饮暴食了。没有经历过的人,大概难以了解那种纯

粹自找麻烦式的痛苦。有一次,我哭了,打电话给母亲,她说你怎么了,我说我太撑了,吃得太多了。这段对话单拎起来看,真是有点莫名其妙的。很多东西,看起来有逻辑,其实好像也没什么逻辑。母亲再问一句,你为什么吃那么多?我就没有办法回答了。

不管是因为何种原因去经历食物贫乏,都会对食物产生某种特殊的敏锐或感情,但他们不是美食家。母亲刚改嫁的那几年,她下班晚,我和继父一起吃晚饭,关系还很生疏的时候,他会拐弯抹角地暗示我要把饭粒吃完。为此,他总是说一样的话,十粒米一条命,我小时候的时候,一星期只能吃三顿干饭。

我继父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人,我小时候的时候,这样的病句,从我们勉强拼凑出一个家庭开始,他说了十几年。我记得他上班最怕迟到,他不会用手机,要母亲帮他调闹钟,有一次闹钟不知怎么地没响,他暴跳如雷,紧接着爆发的家庭冲突几乎令人难以想像。他说,你会害我丢工作的你知不知道?我丢了工作,我看你们吃什么?于是母亲就躲进房间里哭,等她走出来,已经不哭了。我盯着她看,她还没开口,我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你记住,女人要自强,她每次都说一样的话,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其实我第一次读到这句诗,以为“肠中车轮转”是肚子饿的意思。又难过又饿,小时候家里的争吵大都在饭桌上,一言不合饭桌就被掀掉了。我还没有吃饱,走进房间,听他们在外面吵架,大都围绕着“吃食”,但那都是表面上的,中心思想就是钱。母亲说,女人要自强,换一个简单点的逻辑来理解也没错,那就是要多赚一点钱。等母亲说完我觉得更加难过,但不饿了。感觉肩上的担子仿佛莫名又重了一些。我可是要自强的人啊。

从前在继父的房子里,有一台旧冰箱,突兀地放在通往厨房的走道上,里面总是塞满了东西。围绕这台旧冰箱,继父和母亲,他们也常常吵架。因为继父是个很抠门的人,他常囤积特价菜,一买就是一大堆。每天在饭桌上,他只会念叨菜价。要么洋洋自得地夸耀自己,因为今天买某种肉菜买得多么划算;要么就是暗暗地埋怨和咒骂,似乎你多吃一口都心惊胆战。由于同一种蔬菜,向小贩一次性大量地买,能够获得批发价。所以每周,我都能够从周一的菜色中准确地预知接下来一整周的菜色。许多种食物都给我留下过程度深浅不同的心理阴影,茄子、南瓜、番茄、五花肉……继父敲敲我的碗,他说,你不吃吗?这么好的菜。我小时候的时候……

我常常觉得他是个让人忍无可忍的人。

等待了很多年,我终于长大了,开始独立生活,有了自己的冰箱。我发现了很多东西,新的东西。从冰箱开始,不知不觉,它就变成了我们生活当中的某种隐喻。你往里面放东西,太多了,就要想着怎么一件一件地吃掉,这种感觉让人烦躁。太少了,你的感觉则会更加不好。需要什么,打开冰箱,发现没有,你只能对自己说,稍微忍耐一下。也许某些某时某刻特别想吃的东西,过后就忘了,也许还记得,但当时是忍耐下来了。奇怪,每当这时候,我又想起《第三度嫌疑人》里的那个场景,这里面的逻辑,表面上是相反的,却有着某种意想不到的殊途同归。食物有或者没有,在某些更大的东西面前,最后都能够退一步来看,“请稍微忍耐一下”。

“你记住,女人要自强”,这些奇怪的逻辑其实都一样。落脚点是前方隐隐约约的什么东西,所以在当下,三隅吃的花生酱就变得五味杂陈,且很深刻了。可是电影里让我记住的另外一些古怪的话是,“并没做什么错事……与他们的意志无关……生命被挑选着,”我看了三遍也不觉得自己明白了,过后会明白吗?我们可以把很多想像中的逻辑放到前面,前面的前面。

大多切实存在过的希望,是这样微弱的一点,闪闪烁烁,又消失不见。你以为消失不见了,又闪闪烁烁的。

你开始发现不同食物的脾性。有些食物,似乎能够教给我们一些人生道理。排骨是最好相处的肉类,它从很多不同的伙伴身上,学到不同的东西,与人长久地相处而不发生争吵。有的时候,它本身的味道变得很模糊,有时候,又很清楚。蔬菜中,土豆和萝卜的性格最好。它們身板硬实,价格低廉,储存时间又久。土豆可以炖一切,萝卜可以煮一切,出乎意料,味道都那么好。经验欠缺,或对食物感觉较为粗糙的人甚至分辨不出其中产生细微差别的原因。他们只是纳闷,为什么有时候,会更沙更绵,或更多汁爽口?鸡蛋最适合独居的人,肉类处理起来就麻烦很多,又要腌制又要抓生粉,这时候鸡蛋随便炒炒,和另一种蔬菜点缀在一起,再端上一碗压得扎实的白米饭,一张饭桌就热闹起来了。如果你安静地去看许鞍华《天水围的日与夜》里母子俩吃饭,你就会明白鸡蛋有多么好,电影里的阿婆夸贵姐,你好厉害噢,鸡蛋又会炒火腿,又会炒青菜。我只会煎蛋。

你好厉害噢,一个朋友对我说,每天都坚持带便当上班。但当她要探头看我便当里的菜色时,我往往觉得很难堪。我说,我只是随便做做一些性格特别好的食材。她可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为了在工作之余,能够节省出更多的时间读书、写作,我常常一次做一大锅。可以喝一个星期的排骨汤,也可以吃一个星期的萝卜土豆咖喱饭。直到有一天,一碗四五天前的冷饭停滞在我的肠胃里,冰冷生硬,硌得我整日难受。“肠中车轮转”,我又想起了这句诗,如此形容一下,也是很贴切的。

时间是让人痛苦的东西。小时候,我数着能够长大的时日。但时间也使得一切都变得无法把握,毕业的时候,我确定了工作才告诉母亲,我决定暂时留在上海。她愣了一下,然后才说,好啊。像她那么活泼的人,竟然没有再说多余的话。更早一些,放寒假回家,我清早醒过来,发现母亲正笑眯眯地盯着我看。我想,那时候她或许就已经有了某种预感。她用一种快乐的语气说,早知道当年就多生一个了,有两个孩子,起码能够留一个在身边。

当年,她恐怕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父亲去世后,我和母亲度过了一段很艰难的时光。她那时候在超市里做收银员,每个月工资四百多,还拿出两百多让我上课外兴趣班。她一直竭尽所能给我提供最好的教育,或许就是为了让我成为一个自强的人。别人都对她说,稍微忍耐一下,等孩子长大了,你的好日子就来了。

她默默地忍受贫困的日子,凡是沾有一点荤腥的菜都变得很珍贵,因为我在长身体,她会给我做西红柿鸡蛋汤,或者瘦肉香菇汤,这已经是那时候最好的菜。现在回忆起来,也没有什么很煽情的场面,都是些琐事,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不觉得苦,也不会和其他的孩子比较。有时候第二天起床,会忽然发现桌子上有一个水果,或者一瓶汽水饮料,就知道母亲昨晚又上的晚班,大约是谁请她吃,而她舍不得吃,悄悄放进提包带回来的。我很高兴地吃完,然后收拾一下去学校了。

生活的逻辑是,等母亲年老之后,或许,陪伴她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继父。母亲厌恶他,但他们没有离婚,似乎也不会离婚。我努力地读书,用手去够天赋的天花板,可是我并没有能够多赚一点钱,或者存在着多赚一点钱的决心。“自强”的意思本来很明白简单,现在却越来越模糊难辨。我做不到自强,我只是生活着。

在福楼拜的一个中篇《一颗简单的心》里,写一个朴素的女仆人全福。读到其中的一个段落时,我哭了。她心爱的外甥意外客死他乡,她看到那些走去洗衣服的女人,忽然想起,还有衣服没有洗。

“她从玻璃窗望见她们,想起要洗的衣服;衣服昨天泡下去的,今天该洗出来了”,这是生活产生的逻辑,于是,她很自然地,可以想也不用多想地,走出去了。这是生活继续下去的逻辑,她总要做点什么,某些在常规之内转动的东西,不停地转动,一停止就会崩溃。

不管落在什么样的生活境地里,都是一些样貌具体的位置。然而,随着时间流逝,这个位置的面貌只会越来越模糊,而人只是站着。里尔克的诗里写,“但凡有哭泣的机会,有谁能够做到有泪不轻弹”。

我反反复复地想起那个画面,母亲走出房间,然而脸上已经没有眼泪了。她盯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你记住,女人要自强。

究竟什么是自强呢?

我试图想起更为具体的一些场景。比如,我们是不是重新回到饭桌上?母亲往往会带我离开家一阵子,我们会去夜宵摊上吃点小馄饨,或者面线糊。母亲往往没什么胃口,而我吃得又快又多。母亲看着我,她的情緒似乎也雀跃起来。她说,你要不要再来一碗?你有没有吃饱?

你的头顶有一个更大的东西,它那么有力量,始终笼罩着,你没有任何一个时刻不感受到它的存在。然而它几乎是屏住呼吸似的,温柔而且平静。

是枝的每一部片子都会让人特别馋。它们明明都是一些很平常的食物,但又有点不太一样。《小偷家族》里的人,总是用玻璃瓶子喝夏天的冷饮,并且,满屏都是玉米,味道像要从屏幕中溢出来。《无人知晓》里最好吃的当然是荞麦面,但第二次看的时候,我脑子里都是便利店的包子。老板对被遗弃的孩子说,如果你不把我冤枉你是小偷的事情说出去,这个热馒头就免费送给你。孩子点点头,难过是看不出来的,他反而显得挺高兴。《小偷家族》里用可乐饼蘸泡面汤,《无人知晓》和另一部也是早期的片子《奇迹》里,也是泡面汤,把冷饭拌进去吃,连汤都可以喝光。这些都是很廉价的食物,大多都是主食,但只有主食是最好吃的。因为只要有主食,你就能活下去。经历过生活困顿的人,才会说出十粒米一条命这样的话,但继父说这话,是道听途说的,隔了一层。只有他说我一星期吃三顿干饭的时候,才最具真情实意。

我还可以告诉你更多的秘密,那些秘而不宣的度过艰难日子的方式。《如父如子》里经济状况悬殊的两个家庭,一个晚饭吃的是寿喜烧雪花牛肉,一个吃的是油煎速冻饺子。后者家庭的妈妈对孩子说,动作要快点哦,晚了就没有了。由于碳水化合物能够升高胰岛素水平,分泌多巴胺,因此,主食配饭,是会有双重满足的吃法。在小津的《茶泡饭之味》里,面馆,节子和亚登一起吃汤面。节子说,真好味,年轻英俊的亚登接着说,不只是好味,而且很便宜,世上有很多物美价廉的东西。这个场面,我来来回回地拉了好多遍,是在我心里最美好的恋爱场景之一。还有一部越南的电影《青木瓜之味》,在食物困难时期,老女仆对于新女仆的教导是,“如果菜不够,就做得咸一点”。

这些日常,能够被计划得很具体,像冰箱一样,囤积了什么食材,来井井有条地安排每天的饭菜,一件一件地吃掉。直到旧的食物消失,新的食物被补充进来,周而复始。而有很多东西,看似抽象而茫然,却也可以被归入到具体的日常里来,安静地、平静地,以一种四平八稳的方式。

平静是一份礼物。我们所要面对的人生的险恶,所想着要抵达的地方,没那么简单,但也没那么复杂。

全福当天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河流边,坚持洗完了她该洗的衣服,“直到天黑,还很勇敢;但是走进她的屋子,她支撑不住了,扑到褥子上,脸埋在枕头里,两个拳头顶住太阳穴”,她捺下痛苦,是为了把今日、明日、以后许多日的时间重新转动起来。

在另一部女性主导的小说《不属于我们的世纪》里,面对患老年痴呆的丈夫,倔强了一生的艾琳对自己说,“如今,是时候让自己聪明起来了——既要聪明又要坚强。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沦落得愚蠢而又软弱……”

如果没有哭泣的机会,实际上,不会有的。但生活的出口可以很小,有时候,只要一点点就够了。把你放在那里,很多东西,不被选择,它们只是朝着你涌来。有点残酷,但也不是完全无法接受。

平静,而不是麻木,是一份挣扎过后的礼物。

是枝有一部相当明亮的儿童成长电影,叫《奇迹》。比起片子本身,我更喜欢两兄弟某些互动的场景。他们都默契地认为,薯片吃到最后,袋子底下的碎渣最好吃。一个深沉的哥哥,一个活泼过头而轻浮的弟弟,在完成神秘许愿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他们谦让着薯片碎,“你吃吧”,“不,你吃吧”,“你吃吧”,“真的吗”,“嗯”。

嗯。

然后他们吃起爷爷做的轻羮,一种当今已经不再流行的日式传统糕点。弟弟心直口快地说,味道很模糊。哥哥点点头,他若有所思地说,我以前也这么想,但最近吃出甜味来,吃上瘾了。

“我以前也这么想”,这是多么令人难过的一句话。

弟弟保持着他那与生俱来的没心没肺的笑容,他愉快地说,哥哥,你是大人了。

他们相约去睡觉了。第二天,他们将经历人生的某些震荡,他们原先所相信的奇迹,愿望实现的美好幻景,都会变成一场漫长追逐后的虚无。像两列相向的火车从耳边呼啸而过,你还没来得及把愿望说出口,一切就忽然间结束了。

最后一个做梦的晚上,哥哥吃了一口轻羮,麻木地咀嚼着。他的表情很是复杂,像心里隐隐约约浮现出了某种预感。他或许暗自思忖过,我已不再是小孩子了。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张心怡,1993年生,福建泉州人。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现居上海。在《山花》《西湖》等杂志上发表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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