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结
2019-12-10李筱涵
夕阳余晖流淌的公路上,巴士行进夜色,一排中国结样式的路灯缓缓点亮整条道路。从没想过,这次跟着工作团队来到西安,竟无意间在街头迎面遇上从小看习惯的中国结。人总是要被抛离到远方,才想起家。下榻饭店后,传了报平安的讯息回家,我很快在群组里收到一个可爱贴图。那来自熟悉的母亲的头像,但奇怪的是我总感觉到很违和,不像记忆里,妈妈给我的印象。我突然惊觉,也许在台湾天天一起生活的我们,其实有点疏远。
怎么回事?那个从小给我手把手做手工艺品,担任家政老师的妈妈,原来在我长大的时间里,被越推越远了吗?线圈纤细殷红,重叠交错像血脉,层层盘桓环绕着我们。命中有结,未有定数。而小时的我,还不懂这些。我很喜欢藏在衣柜里的半透明大盒子,整齐依颜色粗细排列的玉线与绣线;从平结、四股辫到十六股辫,黄紫蓝粉散开的丝线在指尖,顺着指节韵律彼此穿越。线条之间松紧有度,镂空与织纹成花,很美,是吧?就像每个小女孩都曾有过的公主新娘梦,女生理所当然要学会制造一切关于美的技艺。曾经我也这么以为。
人们总是忘记所有美都当有人付出代价。那是编织者的生命血泪,是不曾间断的劳动成果。
很久以后,我了解到家政课与护理课其实是因应战争所成立的学科,旨在要求女性必须担负起所有居家救护的工作而成为战备后勤。战后因着女性被赋予社会家庭角色的期待而被延续,就像婚前的新娘培训。烹饪与缝纫和各种精巧的手工艺成为待嫁女儿的必备技能。周遭环境都散发着讯息暗示你:若做不好,就等着做老姑婆吧。虽然这个世代的女性,谁也不愿吃这套;但上一辈妇女所受的教育,大抵逃不出这个以家庭技艺象征“好太太”的文化罗网与循环的纠缠。更遑论外婆那一代。
外婆发病的时候,总向母亲诉说那个反复在声带里磨蹭长茧的绵长故事。仿佛那个身着花布衫的年轻小媳妇被抢了十几次的缝纫机和遗产金饰,以至沦落到路边摆摊糊口。在外婆超过一百零一次开口的时候,母亲在我面前翻了白眼表现出一副“又来了”的表情。这世界老实说没什么坏人,婆媳姑嫂之间的肥皂剧本来反映的就是过于现实到令人出戏的人生。每次听外婆哭诉自己年轻时多傻多笨,多不会争产才落得一身毛病的今天,有时我只是心底想着,就算强悍争夺了一切,大概也有其他问题吧?当然为了谋生摆摊而长期蹲踞的膝盖,的确造成外婆年老以来最大的隐疾。曲张的静脉血管像条青蛇,从她苍白的脚背缠绕到小腿,情状已怵目,更别说行走的酸麻。身心不适内外交逼,像一团黑影酝酿成世代的冤亲债主追着她,然后就是无尽往返医院精神科与念经的日常。满布皱纹的指间,念珠反复流转,水晶倒映一张愁苦的脸,外婆的前半生已落了定。就像她故事里的盲眼老神算所说,她是只落水鸡,注定一生痛苦。同样肖鸡的母亲可就不同了,老神仙说她是生来有米吃的鸡,多快活。是吗?每次母亲转述这故事的时候,我总觉得里面有多少是自我安慰。母女命运再怎么不同,总有相像的地方吧?当看到母亲俯身舂虾米的身影叠合在同样动作的外婆身上,当她开始重新复述同一个故事的时候,我不觉悚然。
到底是什么丝线绑住我们,又彼此排拒?一个女人成为母亲之后,哪里产生了关键的剧变?
外婆状态不好的时候,六个子女都纷纷走避。不是不爱,而是情绪负担已经过于满溢。小尘埃是会膨胀的。人们总是忘记,“妈妈”当然也是她自己,连她都在扮演“妈妈”的过程中忘记了自我。被流放的自我终究会回来,变成一辈子难解的冤亲债主,对大家情绪勒索。家庭血脉流经的地方已连成网,密密麻麻交叠的线圈看似美丽圆满,可真都彼此实实勒得紧张,交错成死结。我怀疑母亲身上的结在生下我与妹妹那刻,就越缚越紧了。她常说:“女人好苦啊,要多积阴德下辈子不要投胎为女身。”偏偏我们家生的都是女孩,妹妹又天生迟缓,甫一落地,时时刻刻的医疗诊察和物理治疗忙得我们团团转。喔,当时父亲去远方出差,好久才回来一趟,担子自然落在母亲肩上。
是怎样难解的因果业报牵近了死亡的阴霾?小时候常听起妈妈谈外婆初一、十五持斋的缘由。外婆总说,那时候哪家媳妇不会杀鸡,这等简单的庖厨小事若失了手,可是会让左邻右舍的太太们笑掉大牙。处女座的外婆简直在意他人眼光到了钻牛角尖,初为人妇的她,二十出头,已然晚婚,心里暗想,可不能在厨房丢了脸面。即使持刀的手微微颤抖,面对婆婆扔进院子的鸡,身为新妇的她,总是该为此做个了断。被紧缚翅足的鸡横躺在地,即便插翅难飞也奋力蠕动挣扎。年轻的外婆,紧皱着眉,闭着眼一咬牙,刀子狠劲落下。鸡脖子被划出一道血口,却没断全一刀毙命,反而不偏不倚削断缚足的麻绳。拐着头的鸡,用尽最后的力气挣脱绳索,在院子里绕圈奔跑。鸡血点点滴滴散落一地,触目惊心。虽然外婆与母亲都不曾说过婆婆后来的反应如何,但我想那场失败的媳妇成年礼,总是为她后来在夫家难过的日子埋下伏笔。这件事,与后来被要求越来越熟练于宰杀牲畜而染血的双手,甚至要她背负起一辈子的罪愆与对生命的歉疚,等待赎罪与偿还。往后,等到女儿成家,她终于不用再杀鸡,但每逢初一、十五,她坚持茹素。我始终记得,她手持念珠看佛教节目的时候,常喃喃自语:“哎呀,我杀孽太重……”那个眼神含着懊悔与无助,隐隐透着泪。她忘不了那只没死透的鸡,起身跳了半圈,最后倒在血泊看着她的眼神。是对命运的哀怨,还是恨?这么惊悚如恐怖片的场景,却是一个女人,她在那个时代的家庭里不得不面对的日常。鸡眼透出来的黑暗,毋宁是无助媳妇对未来的恐惧。谁都没办法的,为了生存,就得要宰杀。会不会忧郁的种子早就在那时候埋下了?后来我带外婆去医院精神科复诊的时候,不自觉会想起这些。
往后所有不如意,仿佛都是生灵回来一一讨索。一口一声冤亲债主,包含脚上不知为何反复长出的鸡眼,治不好的脚麻与反复发作的忧郁症,乃至于妹妹的特殊情况,她都将无形的谴责背负在身上,谁也劝解不开。下一代的母亲与下下代的我,幸运地在时代的潮流里免除了手染血腥的命运。小时候跟着妈妈走过传统市场的肉摊,被滴着血悬挂在摊边的大猪头吓到,自觉超级市场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我終于再也不用掩着鼻子走过腥臭的肉摊与鱼摊,也能拿到洁净而处理完善的分装肉品。面对死亡的人要背负多少压力,更何况,是被逼迫下的手。
我们与死亡这么靠近,却感觉不到威胁。其实不过是有人代替我们领受了这些。有人已付出代价。
但逃过一劫仍有千千结。母亲不用杀鸡了,但身为家族里的女性,孩子有任何问题,当然是跑第一线的各种急难救火队。她得面对妹妹这个一出生就瘦弱得反复吐奶的早产儿。惊险度过新生儿的保温箱时期,宝宝明显比别人浓厚的眉毛与胎毛显示了我们要接受的显然不只是保不保得住她的问题。藏在基因深处里的黑子终于大爆炸,医生面色凝重告诉我们,要做好拥有一个唐氏症宝宝的心理准备。我想以我妈的坚毅性格,就算当初产检发现这一切,也仍然会生下她吧。不晓得外婆拿着两颗红鸡蛋在妹妹头上滚动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过了好多年,跑了许多大小医院的罕见疾病诊间。最终,我们只知道妹妹不是唐氏症,也不是黏多醣宝宝。但是如今长到二十几岁,她的智力和心理时间就已永远停格在十岁左右,像个大孩子。
身为女人,永远像个孩子是不是更幸运的事?初经来的时候,不仅吓坏我,也让我体悟到自己的器官反叛自己是什么感觉。痛起来的时候,我想像子宫里的血路扭曲成死结,凝聚成暗黑的血块,落在马桶里的惨状像极地狱里的血污池,惨毙了。我恨极这被诅咒的女身。
小时候跟着大人去附近的土地公庙,不知道都是哪些人捐款助印了一堆善书,随便翻翻都对你身为女身充满了各种罪孽的暗示。必然是你上辈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残杀生灵这等大奸大恶之事,才有这辈子投身女人的恶报。怀抱着时时刻刻被威胁而惴惴不安的心情,一路看着外婆、母亲在家族逢年过节时在厨房不停忙进忙出,终年掩埋在家务堆里,更别提还要照顾一个情绪不稳定的特殊儿童。身为长姐的我即使能帮把手,毕竟也有限;况且妹妹出生的时候,我也不过刚上小学一年级。最大的程度大概只有被失控的妹妹抓到满手血痕也不喊痛吧?比起要面对杀鸡的外婆、独立挑起重担的母亲,这不过是破口结疤的小伤。反而在那个时候,我们母女还更有种共同体的亲密。说不定在跟妈妈学着编织中国结的时候,也就宿命地接受了身为女子的各种不幸遭遇,好像人生所有悲惨都因为上辈子的罪过,构成此生不幸根源。
所有启蒙都从反抗开始。像所有编织品都会有收边的时候,剪断丝线如剪去前半生幼稚的脐带。也许从中学开始,不再编织中国结的我,意识到自己将要选择脱离这条女人宿命论的航线。长辈眼里的乖宝宝在叛逆期的反应是内卷压抑,外表无可见的极致破坏,都针对着自己。
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谁没有过想要结束生命的瞬间?我曾痛恨面对死亡怯懦的自己。刀锋在手腕走过的痕迹渗出血珠,点滴相连红肿的伤痕也像母女之间未曾相解的结。刀伤怎样都痛不过来自母亲言语里满藏利刃的酸讽,再怎么理解她背负的压力与不善表达情感的性格,每次被无端责备还是很受伤。像我这样一个无益于家族的废物,活着好像也只是消耗资源;消逝的话,说不定对家里还好一点呢?但我始终还是太胆小,寻死的路途裹足不前,苟活到现在。
在走到近三字头的岁数,我突然理解到,很多时候那些所谓的“错”并不是你所能决定的,也不是洁身自好就能避免的。那可能是整个时代与社会历经漫长岁月所铸成为女性量身打造的牢笼。从你呱呱落地,变成一个小女儿的時候,礼教、法条和关于母职的社会责任就随着满月的祝福脚链紧紧系在你身上,成为永无脱逃的宿命。后来我逐渐理解外婆为什么执著于诉说她那始终重复的青春故事,母亲为什么总是脾气暴躁四处对家人发难;只因她们内心都住着一个长期被剥削而压抑的女孩,从未被好好照顾。她们都是先成为家里的女儿,又从媳妇到母亲,恪尽职守扮演各种角色,而忘记自己是谁的人偶。伤,是说不完的。
结松开的时候,丝线散落一地。看似再也组不回圆满象征的同心结与花好月圆,却在彼此放松的时候,重获各自最初的自由。
李筱涵,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博士生,诗、散文与人物专访稿散见《联合报》《幼狮文艺》《联合文学》等杂志与“镜文学”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