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捕手
2019-12-10黄丁如
回到家,我向父母宣布对岸岛屿即将被孔雀占领。
父亲大笑,说他有一个台湾同事年轻时曾在金门当兵,工作是监听海这头的空军基地,重要情报全没听到,倒是记住了每一个飞行员妻子和女友的名字。长夜无聊,只有海浪可听,四面都是黑,直到有一天对岸突然有了通红的亮光——那是厦门海边第一块万宝路广告灯牌。我不知道父亲胶卷厂面目无趣的同事竟有如此多情的往事可供回味:黑夜里一点亮,一双眼,一个情报兵,忽然想来一支烟。多年后情报兵不再捕风捉影,竟到对岸的胶卷厂干一份捕捉光的活。父亲还说,大嶝岛上和金门相对喊话的巨型广播喇叭阵,当年制造的声波能将人击伤,飘出的却是柔软的女声。沿岸学校被炸毁,士兵平民伤亡无数,两岸仍然在用风筝和气球投放宣传品。大量的气球升空,飘着标语彩旗,不像打仗,倒像过节。胆大的宣传女兵,三五成群趁夜撑着小舟,满载塞着传单的漂流瓶,驶向敌方的海岸。从她们的小舟离岸到情报兵看见广告牌,已经过去二十年了。父亲把老黄历翻得颠来倒去,期间热战冷战,孔雀还未登场。
夜里我梦到和姐姐一道坐在小船上,被无数气球吊着,航行在吸满月光的云层里。一只孔雀飞来,停在船头,覆羽如星图铺开。我倚在姐姐肩头昏昏欲睡,直到船身开始剧烈晃动,睁眼看见孔雀正在逐个啄破气球,气球里的传单落在我脸上,有些痒。耳边是姐姐小男孩似的笑声。
我还在梦里烦恼着,老彭已经在院子里踩熄一支烟。在树林附近吸烟要格外小心。老彭在山中猎孔雀,已经三年有余。老婆走之前,他也不曾设想如今的山居生活。教书的时候他就喜欢做些木工,侄子结婚还打过一个精巧的橱柜作礼物,当时哪知道有一天能住进自己造的木屋里。如今无家无后,穿衫破肩头,却从无名老光棍成了知名隐者。他的生活很规律,每晚九点上床,五点不到就醒了,进山捕猎、检查陷阱,天大亮而归,去孔雀棚舍喂食。教书时遗留的老胃病已经大好。如今吸烟也没人念他,他却严格控制自己每天一支,拂晓起床时醒神用。他捻滅最后一点火星,捡起地上的十字弓,向林中走去。
那年我高一,暑假在市立图书馆做志愿者时遇见姐姐。姐姐的照片被做成巾帼标兵岗的等身立牌,含笑站在图书馆入口空旷的大厅之中。那天,活动部办公室的其他人去开会了,我正闲得发愣,她忽然走进来,捡了个椅子在我旁边坐下。她散着头发穿一条浅绿菱花的连衣裙,显得比立牌上制服配发髻的样子更年轻。她问我是不是在等家长。我有点老气地回答不是我等活干呢。她就笑了,小男孩似的笑。我也笑了,说姐姐你是哪个部门的呀。她说流通部闷死了,你们活动部多好玩。我说那你怎么不转过来。我有点没大没小了,平常我对长辈是很有礼貌的,但我隐隐觉得她喜欢我这么说话。她果然露齿笑道,你还真别说,我很快就调过来啦。主任回来的时候,姐姐起身说再来找你玩。这时候我注意到她的白凉鞋了。妈妈从不让我穿白鞋,容易脏。她的鞋却很光亮,鞋跟带响,响得也很光亮,临出门留下一道影子,白鸽低空掠过。
之后两周她都没出现。我只有在每天进出图书馆的时候看到她在立牌上笑。
第三周她搬着两个盒子进了活动部办公室,在我斜对面的空位上落座。打字的时候姐姐似乎总在细碎地咀嚼,我偶尔会猜想她在吃什么。有时她朗声给合作单位打电话,挂上后嘴里吐出一颗话梅核。午休回来她常常啜着一杯杨桃汁,也给我捎一杯。父母不喜欢我吃零食,尤其反对来路不明的杯装饮料。冰杨桃汁酸甜中带咸,有点人工的造作,但又干净又热闹,像她。
我的主要工作是将图书馆讲座后回收的问卷录入电脑,性别年龄邮箱地址观后感,问卷充斥着人们毫无新意却又永远蓬勃的表达欲,像是游泳池的深水区,需要奋力挣扎才能勉强透气。如果字迹潦草无法辨认,就隔着桌子请姐姐帮忙。她辨认完常顺便和我闲聊两句。这天她问我,大学想去哪里读啊?我说北京。北京好呀,我大学在老家读的,每天中午还得回家吃饭,闷死了。主任这时回到办公室,踩碎了我们的闲话。她递给姐姐一份资料,让她联系下周科普讲座的嘉宾。姐姐撇了撇嘴,她更喜欢人文讲座,羡慕主任可以与市里的作家们在办公室里泡茶闲谈,指点江山。虽然在我看来,那些所谓作家都平庸极了,头发油腻,话题也油腻,有时还会拿未修剪的小指尖挑出白瓷杯里的茶叶渣。
姐姐翻了翻主任给的资料,眉目舒展了一点儿。她把材料推给我。我一看,原来演讲者是台湾来的生物学博士。姐姐对跨海而来的一切都保有轻微的狂热。博士提供的个人主页还附了照片,他一身越野装束,和我想像里埋首书斋的博士不大一样,面部轮廓深刻,望向镜头的棕色眼睛专注又阴郁。姐姐把这张照片放在讲座海报中央,海报底色是招摇的蓝绿色,深海里浮出那一双眼,讲题也招摇——“寻找孔雀”。
老彭已经两周没捉住孔雀了。他帮金龙伯的花生田设的钢索弹簧陷阱是他新研发的得意之作。金龙伯为此不止请他喝了酒,还送了两条好烟。酒席之后,陷阱却没闹一点动静。老彭每次经过金龙伯家门口都有些窘,忍不住加快脚步。不过话说回来,金龙伯的花生再也没被挖出来啄得满地空壳。老彭的工作虽没等来辉煌的胜利,也算勉强及格。他打算趁这几日空闲再拍两支教学影片。
也许是海报的功劳,讲座那天来了很多人,主任让我加印的反馈问卷一会儿就发完了。姐姐陪着博士走进会场,她好像擦了点口红,裙子也是配套的亮色。让我失望的是,博士并没有穿冲锋衣出现,而是中规中矩的衬衫西装,肤色比照片深了不少,站在容光焕发的姐姐身边,像个有点笨拙的影子。不过少了登山帽的遮挡,他的眼睛显得比照片上更明亮。演讲快开始了,主任上台,姐姐溜到我身边坐下。
博士从孔雀在各国宗教里的意义说起。孔雀在时祷书里目睹了耶稣诞生,在印度神庙里又成了战神的坐骑。中东的雅兹迪教派相信,孔雀曾拒绝跪拜亚当,因为自己是上帝荣耀所造,亚当不过来自尘土。这一教派也因此被视为异端,遭致杀伐。也有人相信孔雀能够永生,因为它在叶落时褪下的尾羽在叶生时又能全部恢复。关于那尾羽上的眼斑,也有说法。希腊神话里说,孔雀的眼斑来自百眼巨人阿尔戈斯。阿尔戈斯曾是赫拉的奴仆,曾为嫉妒的天后不眠不休地监视被囚的情敌。孔雀得了他的眼睛,却仍是被囚的宿命,押解出一部世界史。罗马出现了食用孔雀养殖场,英国的贵族们则把烤好的孔雀肉塞回粘着完整羽毛的骨架里,装点餐桌。他说,在寒冷的北地,孔雀会像老烟枪那样咳嗽不止。博士讲到这里,自己也轻咳一声,啜了口茶。
博士谈起他研究孔雀的契机。说是读到达尔文在一封信里向朋友抱怨,思考进化论时他总感觉孔雀尾羽上的眼斑正不友善地盯着他——华丽的覆羽不仅容易暴露雄孔雀的行踪,也对逃跑不利,显然与适者生存论相龃龉。虽然覆羽带来的繁殖优势可以略为达尔文挽尊,眼斑的凝视还是令他无法释怀。博士说孔雀竟然敢于回敬生物学家的凝视,这使他深深着迷。这时我觉得他比在主任办公室喝茶的诗人更像诗人。我看向姐姐,她正眼睛发亮凝望讲台,我想她和我想的一样。
然后他说起金门岛上一桩离奇的事。二十年前的一场台风把岛上牲畜研究所的孔雀棚舍顶棚掀开了,十四只观赏用孔雀集体逃跑(姐姐听到“逃跑”轻轻笑了)。人们本来不以为意,等回过神来,逃亡孔雀已经繁衍至近两千只。每至黄昏,郊外山林尽是孔雀的叫声,如闻鬼哭,使人头皮发麻,不堪其扰。农户开始抱怨农田被毁,又有人在机场附近目击孔雀滑翔。孔雀对飞行安全构成威胁,政府这才开始重视起来。博士的导师忽然得到一笔经费研究对策。他们的项目被称为“孔雀移除计划”。
老彭对这计划那计划不大感冒,所谓新计划不过是补救之前的没计划。但他挺喜欢这些新来的年轻人的。他们懂礼貌,也尊重他的经验,比他从前的学生都乖得多。捉孔雀,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法子,却也不来干涉他。有个不爱说话的学生哥还跑来他的木屋住了一晚,天欲光跟着他上山,见证他神准的十字弓法,又一声不响地陪他下山。如果不是媒体跟着这些学生进山,他也不会有上电视的机会。
博士说,逃亡后的孔雀,忽然被视为不怀好意的外来种,生物学家们也摇身一变成了追捕孔雀的人。他们追踪孔雀的粪便,分析兽径,布下陷阱。博士一笑,说在南印度一个部落,人们相信如果重走孔雀走过的路,人类将会染上不治之症。有一天,博士独自在山中设陷阱,按照导师再三强调的流程,小心翼翼架好制成枯木模样的勾脚夹,周遭撒上碎枝叶,使它不至于扎眼,再在外围铺上高一点的乱枝,保证孔雀不往别处落脚。为了勾住那枯瘦的“小偷的脚”,他反倒行事鬼祟像个小偷。布好陷阱后博士站起身来,在轻微的眩晕中仰头,发现一只雄孔雀正站在高枝上俯视他,覆羽反射着日光,瀑布般倾泻而下,尾羽上的眼斑全觑着他。他想起达尔文的烦恼。
博士的讲座散场后,主任让我打电话给家长,说今晚请博士吃饭也会带上我。母亲一听说和博士一起吃饭,马上放行,叮嘱我多向人家请教学习方法,又提醒我大人讲话时别乱插嘴,我听得耳朵起茧,马虎应付。打完电话,姐姐已经拿好包,倚在办公室门口等我了。她没背那个塞满杂物的帆布包,而是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小白坤包,衬她的红色半裙。
聚餐地点是一间临海的餐厅。本地大学的一位领导也来了,说了些嘉许的话,政策优惠,欢迎博士毕业后考虑留在本地任教云云。主任卖力地敲着边鼓。博士则显得有些疲惫,格外寡言。姐姐也沉默,只在给身边的人布菜倒酒时偶尔开口。也许她和我一样,还想着孔雀的事。主任却突然点了姐姐的名,说:“图书馆大龄女青年不少。年轻人不知道着急,我们瞎操心。你们学校那么多青年才俊,要多多介绍来图书馆呀。”说完她打嗝似的高声大笑。包厢里的白炽灯有些晃眼。姐姐没有抬头,筷子戳着一小块鱼肉在骨碟上滑来滑去。
从餐厅出来,天色已经暗了,海面上还残存几缕紫褐色的云。空气里有一点咸腥的苦味。姐姐送我到公交站。她的红裙子隐藏在树影里。我们在风中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道,明天下班要不要去我家?煮饭给你吃。
为了下个月的拍摄,老彭已经开始着手重修他的孔雀棚舍,原来的铁丝网塑料棚是临时拼凑的,歪歪扭扭,极不美观。有些教学影片的观众也批评孔雀住得太挤,不人道。他也觉得冤——当时没想到可以用土法一夜猎下三五只,死鸟还要送去镇上,根本无暇扩建。刚起步的时候真叫好时候,每天都行走在巨大的兴奋里。砍竹子,做陷阱。陷阱逐渐升级,活捉的几率也越来越高。拿了赏金,他又想着升级装备,买了十字弓和活动兽笼,还设计了钢索圈套。渐渐有远近农户向他取经,他们喊他彭老师,他才惊觉已许久没有想起上辈子那没带来多少满足的教学生涯。老蔡家的家玮上回来看他,建议他拍下制作陷阱的过程放在网上供乡亲学习。他一边自嘲好为人师本性难移,一边时时留心查看留言,像查看他的陷阱。老彭的追随者们称他为“孔雀猎人”。猎人,他暗自咂摸這个行将消失的词里阳刚的诗意,有些窃喜又隐约觉得不大对劲。他并不真想猎杀孔雀,也许做一个“捕手”更适合他。
姐姐住在远离大马路的小区里。下了公交车还要走一会儿。住宅楼有些年头了,楼道狭窄,还有点潮湿积水。背光的隔层摆着喜阴的盆栽,在暗处绿得张牙舞爪。我跟在姐姐身后,看着她的背影走入深绿,恍惚中有点没来由的恐惧。她突然转过身,指着一株枝叶漫出陶盆的黄金葛道,此树是我栽,怎么样,好看吧?然后掏出钥匙,上楼开门。
那是两室一厅的小户型。室友还没回家,房门紧闭。客厅的沙发上堆着几包干货,香菇、瑶柱之类,散发出浑浊的香气。姐姐说,我妈上周来看我,带了一堆吃的,真是的,这里又不是买不到。今天拿来给你煲个鸡汤吧。我还愣在客厅,她已经走回房间钻进蚊帐换好睡衣,踢踏着拖鞋走出来。她捡起丢在茶几上的橡皮筋,随手扎起头发,露出后颈,一道细白干净的弧度,散着几丝碎发。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短发下面晒得有点脱皮的脖子。她让我在客厅坐下,走进只容得下一个人的厨房焖上饭,献宝似的从橱柜里掏出一口紫砂炖锅,示意我看,专业吧?我点点头,家里煲汤一般用高压锅速成。
煲上汤,姐姐回到客厅,在我身边坐下。沙发上堆了干货,又坐上两个人,实在有些挤。她忽然问我知不知道日本有个词叫“干物女”。我说听说过,就是没什么追求也不想找对象的女的。她哈了一声道,人小鬼大,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姐姐往干货堆里一靠说,不就是我?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她忽然凑近我道,你在学校有没有喜欢的人?我说算有吧。你喜欢他什么?温书假大家都在准备考试,只有他带妹妹去爬山。姐姐大笑道,你好奇怪啊。我抓住机会问她,那你呢,你有吗?她说大学谈过恋爱啊,毕业后他想留本地,我不想,就分手了。工作以后好像不是特别需要恋爱了。如果不是我妈总念我,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自在的。等攒够钱,可以不跟人分租就更好了。姐姐有些絮絮叨叨的,我只有连连点头,暗自羡慕这些只有独立的成人才配拥有的烦恼。相形之下,我只是个老实相信早恋会影响学习的小孩,脖子上还傻气地挂着公交卡。
姐姐起身说,我去看看汤好没有。她一揭开锅,香味就飘进客厅,暖洋洋的,熏得我有点困。汤快好了,姐姐又烫了盘青菜,和米饭一起端上桌。鸡汤咸淡适口,尝得出菌菇的鲜和绍兴酒的香,我就着汤吃了两大碗米饭。饭后我们在她房间里转了转,书架上一张少女盛装的照片,眼神交织着真诚的无奈和做作的忧郁。姐姐说那是我妈上周带给我的照片,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小学在少年宫学跳舞,很累,又没了玩耍的时间,很抗拒。等到读中学我妈不让学了又舍不得了。说是要专心读书,书也没读好。那天听讲座,我就想起来小时候跳傣族孔雀舞,老师还让我领舞呢。博士说如果老虎突袭孔雀,孔雀能一口气直飞五米高。我就想如果把老虎编到孔雀舞里面不也很好玩吗?孔雀也不光是漂亮,也要讨生活啊。姐姐说这话的时候,斜靠在沙发臂上,半身探出,像楼道里养的黄金葛。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身处巨树虬结的密林中,一只孔雀正在躲避老虎的追赶。它没有飞上枝头,而是无止境地在林间狂奔,一条小径直通丛林深处。老虎的皮毛金黄,瞳孔也是金色,紧紧盯着孔雀。跑着跑着,老虎的瞳孔跑上了孔雀的尾羽,皮毛的金黄熔进羽毛的深绿,卷起滚烫的漩涡。老虎不见了,孔雀被自己的尾巴穷追不舍,它尖叫,叫声赤裸,如婴孩嚎啕。
第二天上班前我迫不及待告诉姐姐这个梦,她说一定是你昨晚吃多了没消化好就睡了。这个粗暴的诊断让我有些不悦。她又问,马上要开学了,想不想周末去找博士玩?我说好。
那个周末我第一次去大学城的咖啡馆,有点无措地在门口探头。轻柔的民谣和木沙发都和电影里无异。姐姐和博士已经坐下了,各捧一杯咖啡对坐着。姐姐看见我,招了招手,又在身旁的座位拍了一拍。我便挨着她坐下。她说小孩子不要喝咖啡,给我点了杯苹果冰茶。那时我们都没想到我会长成酗咖啡续命的大人。我轻轻搅动果茶,隔着冰块轻触杯壁的脆响,听姐姐和博士说话。
姐姐问他近距离触摸孔雀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博士说把孔雀从陷阱里解救出来之后,首先要蒙住它的双眼,孔雀会立刻僵住,停止挣扎。此时趁机折叠起它的翅膀装进黑麻袋里。整个过程仿佛打包一只野鸡,毫无体面可言。每当他这么做时,周围总有村民盯着他看,让他很不自在。
他们会帮忙吗?姐姐问。
不会,不过他们自己也抓。这两年,政府为了号召民众活捉孔雀,每只悬赏六百元。村子里开始出现了孔雀猎人,有农户、退休教师,也有外地来的游民,注册了十字弓。他们总在夜间出动,潜伏在长草地,射下睡在树上的孔雀。
十字弓!现在还有人用十字弓吗?姐姐惊呼。
有啊。我夜里睡不着,跟着他们去看过。被射中的孔雀,一声不响,倒头就坠下树梢,簌地栽进草丛。如果侥幸活捉就拿去换取赏金,如果一击毙命就卖给镇上的餐厅。最近镇上主打的特色小吃变成孔雀串烧了,重油重盐掩盖肉腥味。连法式餐厅也开始研究孔雀料理,你知道油封鸭吧?一道油封孔雀腿,需要油封整整一天才能入口。
你怎么那么清楚?你也吃过?姐姐笑问,那是我没听过的一种语气,试探性的熟稔中帶着一丝甜蜜。
没吃过。博士老实摇头。在新闻上看的。法式餐厅会把孔雀料理摆得很精致,有很多游客为了猎奇专门开车去吃。不过听说吃过一次的人很少回头光顾,大概口感并不好吧。
老彭给镇上的餐厅供货也是最近的事。他是偶然看见政府的悬赏公告才动了设计陷阱的念头。不过,自打改用十字弓提高效率,就难免失了准头,误了卿卿性命。没想到镇上的餐馆老板找上门来,开始是相熟的小吃店,后来连他绝对不会光顾的昂贵餐厅也向他预订。一时间活孔雀死孔雀纷纷跳上存折。他开始渴望一个属于自己的孔雀棚舍。在他捕获的孔雀中,他只挑雄孔雀留下——当然是因为它们比较漂亮。有时想想这个棚舍连同他的木屋,像个热闹的单身汉集中营。老彭暗自期待入秋之后孔雀褪毛,棚舍里也许会堆叠出灿烂而柔软的翎毛舞台。
博士告诉我们,捉孔雀的人虽然增多了,却并没有控制住孔雀的繁衍。他们的团队发现孔雀栖居的大本营是岛上废弃的军营,仍属禁区,平民不能涉足。自从守卫的士兵离开后,军营无人打理,林深草长,非常适合孔雀安家。既然没法“深入敌后”,学者们一开始的捕捉节育计划根本行不通。
我想起父亲的同事,那个无聊的情报兵。他当年的据点也许已经被孔雀占领了。孔雀会跳上曾经播放邓丽君歌曲的喇叭,尖叫出变调凯歌。
姐姐说,它们在军营里面培养孔雀军团,要造反啦。
是呀。它们有时会成群结队过马路,连汽车也不放在眼里。我们也拿它们没办法。不过,为了避开陷阱,孔雀不太会去糟蹋农田了,而是跟在耕牛后头,大嚼高粱酒场废弃的酒糟。它们好像学乖了一点,在人多的地方比较收敛,叫声没那么刺耳了。又或者是人已经被它们训练习惯了?观鸟团体本来就反对捉捕孔雀,最近声势更大了。还说可以考虑把全岛发展为东亚唯一大型野生孔雀栖息地,吸引游客。真是,毫无生态学常识。他们只在意孔雀好看,一点也不考虑会不会挤占本地物种的生存空间。
所以你们就撤退了?我终于逮到机会发问。
也不是撤退,还需要跟进观察呢。不过规模缩减了,我就跑来这里写博士论文啦。
你不是说来我们这儿还有别的计划吗?姐姐问。我看了她一眼。
博士有点难堪地笑笑道,我也没打算跟太多人说。他掏出手机,划出几张照片,都是孔雀飞过海岸线,远看几乎与大雁无异。博士说,这都是观鸟人拍到的。我们也很惊讶。孔雀如果不是遇险,不会无故飞行,也不擅长远途飞行。会飞去哪里呢?成年雄孔雀是飞不远了,那么雌孔雀能飞远途吗?我导师说不可能。可是谁知道呢?金门和大嶝那么近,在沿途的礁石落脚再起飞,也许能飞过海峡。那将会是孔雀迁徙历史里的第一次渡海,不对,是雌孔雀第一次自愿渡海。他越说越兴奋,面上现出一点演讲时的神采。
孔雀西北飞?所以你是追孔雀追到厦门来啦?我瞪大眼睛。
算是吧。博士又笑笑,征求意见似的看了看姐姐。姐姐笑了,脸色微微发红。
老彭喜欢往空中扬起谷糠,看孔雀纷纷起飞。它们慢慢学会飞起适当的高度,避免撞上顶棚。偶尔他也拿些误入陷阱的青蛙老鼠之类的给它们开荤。七只孔雀中有两只会在临近喂食的时候走到门边等候,老彭很满意。孔雀的日常,不同于往日他所拥有的全部知识,在被他吸纳的同时也吸纳他。它们割据了他的时间,越来越多的孔雀挤在他与亡妻之间。他尘土里的前半生已经交给亡妻,人生尾巴上的一点荣耀则属于孔雀。这天老彭走近棚舍,突然听见一声孔雀啼鸣,有些哀怨,却绝不刺耳,似有无限柔情。他的心头久违地泛起甜蜜的喜悦。
姐姐陪我坐上回程的公交车。我有预感她将要向我坦白。果然她开始滔滔不绝地描述她所知道的博士,一口气倒出许多形象的碎片,都同样闪闪发亮。比如他老家在台东乡下,站在田里就可以直接看见太平洋。比如他本科时是现代诗社唯一的学动物科学的学生,还跟学广告的同学一起拍摄了一部短片,追踪林口山区闹虎患的谣言。原来自从他的讲座之后,姐姐的感谢邮件开始了他们私下的邮件往来,从公事公办发展成窃窃私语。这些邮件成为姐姐秘而不宣的宝物。我们几乎天天见面,在姐姐家我们说了那么多话,她都只字未提,静静保卫那日渐温暖的虚拟暗流。被摈除在外的失落忽然擒住我,仿佛踩在退潮后分汊的沙滩上,细流把脚底的软沙次第偷走。眼看我快要到站了,姐姐问我,你说如果我再约他,他还会出来吗?我没有接话,起身挤到门边,下车了。
是这样吗?爱情一旦宣之于口,就迅速酸腐,变得俗不可耐。姐姐已经被十字弓射中,就要被博士蒙上眼睛,折叠翅膀,装进他的黑塑料袋里了。
回到家,妈妈告诉我暑期实践的评价表已经寄来,下周开始我不用去图书馆了。也该收一收心准备开学啦,妈妈说。我猛然意识到这个夏天我和姐姐的最后一次对话,停留在一个我没接住的问号上。有些后悔,也有些报复的快意。
再次接到姐姐的电话,已经入秋了。那是周三的傍晚,我正被温书假漫天的作业轰炸,有一段时间无暇想起她了。乍然听到她叫我的名字,感觉有点陌生。她说,博士不见了。我愣了愣问,什么意思,他回去了?姐姐说,不是的,他很久没回我邮件了,去他宿舍找也没人。我都找到他系里去了,系里的老师也说好久没看到他了。我读了好几遍他最后一封邮件,一点线索也没有。好多天了,我不想找了。你能不能出来,陪我说说话?我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开口,面上有点发热,似乎早在期待这个逃离书桌的借口,也有点想再看看姐姐的脸。
我和姐姐又在大学城的咖啡馆见面了。这次我点了冰咖啡,她没有阻止。她甚至向我展示了博士写的邮件——悉数打印出来装在包里。我调动全副精神,如应对我最拿手的阅读理解试题。可我渐渐发觉,除了那些她曾细数过的美妙细节,邮件的字里行间榨不出多少甜蜜。加了奶的冰咖啡还是涩口,我推开杯子,继续翻着页。姐姐忽然抬起头,说,我想去大嶝岛看看。她的脸色是我从没见过的,灰败中透露出泄愤式的激情。我问,你知道上哪里找他吗?她说,不知道,就看看。你要一起去吗?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说晚上住我那儿。她语速极快,有种前所未有的强硬。我懵懵懂懂点了头。
老彭怎么也想不起来进山前怎么就忘了锁上孔雀棚舍了。今天早早上山,又是空手而回。他疑心山里的孔雀也在暗中观察他的行迹。正琢磨着怎么重新设计陷阱,还没回到家,一眼就看见孔雀棚舍门户洞开,空空如也。怎么能忘记上锁呢?没可能啊。他没法去想两天后的拍摄该怎么办,这个烦恼像个暗影似的候场。此刻他只觉得太阳穴剧烈鼓动,血液冰凉。没有了,偶然的亲近呢喃,预想的翎毛舞台,都没了。他死命盯着地上星星点点的白色粪迹,像是孔雀留书,明晃晃的嘲弄。他下意识地掏了掏裤兜,点燃今天的第二支烟。
我和姐姐倒了几班公交车终于上了大嶝岛,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公交总站旁聚集着等待载客的摩的,骑士们的面目在暮色和烟尘中看不分明。姐姐问我有没有坐过摩的,我摇头,有点不情愿地被她牵着走向车群。她很快和一个面善的师傅谈好价格。我正担心姐姐穿着裙子怎么办,她已经轻巧一跃上了摩托的后座。我手脚并用爬上后座,脚踝在排气管上磕了一下。刚抓住姐姐的薄风衣,车就开动了。
现在几点了?傍晚我去找姐姐的时候没想到此刻我会坐着摩托车,在没路的土道上劈开长草,风和草枝打在脸上,鼻子有点痒。我们是不是离海更远了?
姐姐的风衣很滑不容易抓住,我只得轻轻揪住她衬底的单衣。她的身体在凉风里透出一点烫。她的风衣下摆扬起一个词——“风驰电掣”,这个词不只很快也很烫。
摩的带我们抄近路去了海边的旧军营,那里已经开发成旅游景区,却游客寥寥。我们被海和草皮的混合气味包裹着,梦游般钻过地道,这时我感觉到咖啡因在血管里勃勃跳动。靶场还剩两个孩子在打靶,战争终于被翻译成游戏。过了靶场,有一道铁门,红漆写着“军事重地,严禁擅入”。透过生锈的铁栏,能看见暮色里杂乱堆放的机械和丛生的杂草。博士描述的对岸废弃的军营,大概也不过如此。孔雀若是飞来,翻出个镜中世界,该是失望还是欢喜?这时保安来赶人,说是营区就要关门了。我们又重回土路上游荡,车渐渐少下去。我的脚走乏了,肚子也饿,开始疑心这不过是一场无计划也无意义的冒险。公交站已经离我们很远了,姐姐领我在路旁一家小餐館吃饭,我们默默分吃一条鱼。搁下筷子,姐姐突然宣布,还有一个地方,虎头寨,我听他提起过的。他上回来,就住在那附近的民居里。我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不情愿的话。
姐姐领着我沿着公路一直走,总也找不到公交站。一辆汽车在我们身边停下,司机探出头来问我们去哪儿,要不要拼车。我们一看,驾驶座和后座已经各占了一个人,车厢里酝酿着一团浊气,大约是酒臭和烟味的混合。姐姐犹豫片刻,还是推着我坐进车里。我眼前掠过许多父母给我看过的骇人听闻的惨案,都发生在这样莽撞的决定里。我忐忑地夹在姐姐与拼车的男人之间。他的口中念念有词,右手不时抽搐,似乎想抓住什么。我缩了缩身体,车座中间的凸起硌得我屁股疼。
“你们两个小姑娘这么晚到大嶝做什么?”司机突然发问。
“看朋友呀。”姐姐看着窗外道。我注意到姐姐有点刻意地加了个娇憨的尾音,原来她喜欢别人喊她小姑娘。
司机倒是心情好:“上回有個像你们这么大的女孩也是半夜来坐我的车。她说新闻上看到高楼着火了,想去看一眼。真是吃饱了撑的,着火有什么好看的。”
“那她看到了吗?”
“我就跟她说肯定看不到,消防队又不是吃白饭的。她不信,非叫我开快点开快点。到了那儿根本开不过去。她下车就一路跑。”
“也许能看到呢。”姐姐漫不经心道。司机没再搭腔。他点起一支烟。
我努力忽略车身晃动时不断撞上来的醉汉。他的手臂很热,酒味熏人。我有了晕车的预感,胸闷气短,只能凝神盯住司机架在车窗上的烟头,看摇摇晃晃的红色火星融成四散的烟灰。
车停在龙海宫前,月亮已经完全升起来。我还微微犯着恶心,怔怔地站在庙门口。庙门雕龙画凤,还能闻得到油漆味。油漆混着沙尘,是混沌的黄金世界。看护水土的风狮爷立像,在暗处露出崭新的洁白牙齿。路灯下一阿伯,手拿小收音机在听歌仔戏,曲调热闹又恓惶,一个女人唱:“自从楼上抛荔枝,心高心低无停时。”姐姐走上前问他,这里是虎头寨吗?老伯说,你们也来看虎头寨啊?回头看,那个山包包就是,快被淹没啦。老伯缓缓站起来,陪我们在沙地上走了几步,不远处是一片淤泥,当中却浮起一个山头。他说那就是虎头寨,原来是个抵抗倭寇的据点,寨边有个小庙。他当兵的时候,山上的石头全被搬去修战壕筑堤防了。后来填海造陆,整块地被规划成机场用地,就放任淤泥淹没山寨。海岸线消失,丘陵变作孤岛,人们也遗弃了老庙。老庙里的神会接受这样的牺牲吗?我朦胧地想,也许机场是一尊更大的神。
虎头寨残存的山头还披着一丛树,月光落下,如照见伏虎的脊背。吞吐淤泥的虎口边,一间小庙的飞檐挣扎着浮出地表,似是溺水呼救的鸟。远处有潮水声,泥沼看得久了,好像正在蠢蠢生长,将要吞没屋脊,吞没虎头,将我们也卷入浑浊,凝固其间。我不能动弹。姐姐的脸浸在月色里,没有说话。
孔雀棚舍前一地月光,月光里满是烟蒂,老彭的口袋空了。他站起来,在晕眩中定了定神。尘土里的前半生好像忽然转过头来,对他虎视眈眈。老彭转身回屋,卸下十字弓,戴上老花镜,坐在书桌前仔细编辑一条取消拍摄的道歉简讯。按下发送,他便把手机丢在床头,空手向林中走去。
树丛中忽然一阵骚动,似闻野猫尖叫,又像是婴儿夜哭。
黄丁如,1990年出生于福建厦门。毕业于清华大学,现为哈佛东亚语言与文明系博士候选人,研究中日战时文学、媒体与生态,爱好思考人与动物及机器之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