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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与晦涩之间

2019-12-09张志平

社会科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中国文学

摘 要:“五四”以来,明白化趋向和晦涩化趋向是中国文学演进的两个重要趋向,它们相生互动、相依互通,有时则相抵互抗、相克互斥,生动演绎出奇妙魅人的艺术辩证法,鲜明显示出中国文学生产、演进的原始景象。作家创作时着意综合作品的明白品格和晦涩品格、进而创造作品综合品格,是其催生文学综合趋向的重要手段,综合趋向蕴含着文学生产机制和发展规律,蕴藏着作家迈上辉煌巅峰的重大契机。“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在明白化趋向和晦涩化趋向疏离或交错或叠合的过程中演进,中国文学经典在作品明白品格和晦涩品格相生互动、相依互通的奇妙关系中诞生。

关键词:中国文学;明白化;晦涩化;演进趋向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9)11-0163-11

作者简介:张志平,云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云南 昆明 650091)

从风格上看,明白品格指作品的内容、意思等清楚明确、使人容易了解,明白清楚的作品具有可懂性;晦涩品格指作品的含意隐晦不易懂,晦涩艰深的作品令人费解、甚至不具有可懂性。许多具有明白品格的作品催生文学明白化趋向,很多具有晦涩品格的作品催生文学晦涩化趋向。“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在纵横交错、斜逸旁出的历史脉络中渐次演进,明白化趋向和晦涩化趋向是两个重要趋向,它们相生互动、相依互通,有时则相抵互抗、相克互斥。文人在两个趋向间选择和整合的举动,彰显出文艺界在多种诉求的碰撞、交汇、融合中探寻、建构和确认中国文学的现代性、世界性、人类性的过程和方式。

“五四”时期,文艺界为扭转政治危局、化解民族危机,同时也为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高举启蒙主义大旗,试图借以开启民智、唤起民众、更新体制、变革社会、改造世界。他们看重和高估文艺在改变国民精神方面的独特作用,视文艺活动为自己实施启蒙战略、实现人生理想的主渠道。文艺界深知,民众接受作品是文人实施启蒙战略、进而实现人生理想的前提,而作品具有以明白清楚为特点的可懂性是民众接受作品的前提,因此,文艺界号召作家竭力创作通俗作品。文学革命旗手陈独秀把“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定为文学革命的第三个目标。胡适谈文学的特质时指出:“文学有三个要件”,即“明白清楚”“有力能动人”“美”。

在胡适等人的倡扬和推动下,文艺界就作品须明白清楚达成共识,要求一切作品都有以明白清楚为特点的可懂性。文艺界深知,民众喜闻乐见富有可懂性的作品,而文艺大众化是作家创作通俗作品的有效手段,因此,文艺界有意识地开展文艺大众化运动。

胡适在实用主义哲学的影响下、在反对者的逼迫下,甘当实地试验的先锋,努力试写白话诗。他不只用白话的字、文法、音節写诗,且有意识地用“具体的做法”而非“抽象的说法”写诗,结果,《威权》《乐观》等诗明白清楚。在刘半农、沈尹默等诗人的共同尝试下,新诗明白化趋向日益强劲。胡适等人试写白话诗的举动,开启“五四”以来中国文学明白化趋向。

在小说领域,明白化趋向同样强劲。鲁迅早年为改造中国人的国民性而弃医从文。他看重和高估文艺在改变民众精神上的独特作用,也深知民众易于理解、乐于接受明白清楚的作品,因此,他写小说时竭力提高作品可懂度。他介绍自己的创作经验时指出:“我做完之后,总要看两遍,自己觉得拗口的,就增删几个字,一定要它读得顺口;没有相宜的白话,宁可引古语,希望总有人会懂,只有自己懂得或连自己也不懂的生造出来的字句,是不大用的。”

他在中篇小说《阿Q正传》等作品中控诉封建礼教、批判国民劣根性、探索民族复兴的道路,这些小说不乏意蕴丰富深邃的人物、意象、细节、氛围、情境等,也不乏处于人物潜在意识结构中的幻觉、梦境等,从总体上看,它们具有可懂性。其他小说家的情况大体相同。

优秀的文学作品确有振聋发聩、鼓舞人心、发人深思、醍醐灌顶的精神力量,但一部作品的社会功能大小,跟理解懂得该作品的受众数成正比。具体说来,作品越明白清楚,理解懂得该作品的受众越多,该作品的社会功能越显著,反之亦然。从主观上看,作家无不渴盼受众追捧自己、无不渴盼受众喜闻乐见自己的作品。人和事物均有两面性,任何人和事物有好的方面,也有不好的地方,作品明白品格和文学明白化趋向也不例外。接受美学启示人们,文学活动由作者的艺术创造活动和受众的审美接受活动融构而成,作品的价值和意义由作者和受众共同建构、共同给以;文学史是受众不断接受作品、作品在受众中不断产生影响的过程,内容浮浅、形式落套、意思浅露的作品缺少召唤结构和意义空白,进而缺乏多种价值和巨大艺术魅力。由此看来,“五四”以来中国文学作品明白品格和文学明白化趋向潜伏着深重危机,从艺术性上看,作品越明白清楚越缺乏诗意和美感、进而越缺乏多种价值和艺术魅力;从社会功能上看,作品越明白清楚,受众开展接受活动时越轻松愉快,受众通过接受活动不断建构、给以作品价值和意义的空间越小,受众受影响的时间越短,作品的社会功能越小。上世纪二十年代,文艺界不可能认识到这一点。历史扑朔迷离,正当明白化趋向日渐成为中国文学演进的主导趋向之际,晦涩化趋向在中国文学演进过程中日益强劲。

冰心通过疯子探讨生死与爱憎问题的短篇小说《疯人笔记》面世后,一些受众对这篇情节淡化、意蕴迷蒙的小说极为不满。一名女读者在写给《小说月报》主编沈雁冰的信中说:读了小说后,“迷离惝怳,莫名其妙,口中不绝地喃着,心中闷塞地想着,几乎自己也许疯起来了。究竟抱甚么主义?有甚么寓意?好在那点?”

王统照的长篇小说《一叶》、中篇小说《黄昏》富有哲理和抒情成分,其象征意蕴隐晦,实在费解。显然,丰富深邃的象征意蕴是生成它们的晦涩品格的主要因素。在散文领域,晦涩问题同样存在,此问题在鲁迅表达自己丰富深邃的思想感情的散文诗集《野草》中最突出。川岛当年在《语丝》上编发《野草》中的一些篇章,他谈及它们给自己的第一印象时坦言:“我当时读了这些短文,觉得写得很漂亮,很美,但是却不完全懂得其中的含意究竟是什么,又不好意思去篇篇问鲁迅先生,便只好这样的不懂装懂”。从主观上看,鲁迅的《野草》晦涩艰深的原因首先是他所要表达的绝望感和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丰富深邃,其次是他着意给作品中的人物、意象、细节、氛围、情境等涂上一层浓郁的象征色彩。

晦涩问题在深受外国现代诗影响的新诗领域最突出。谢康读了郭沫若的剧曲诗歌集《女神》后指出:“沫若诗,我看至少要受中等教育的人才能懂得”。胡适评析俞平伯的诗集《冬夜》时强调,俞平伯“自己认为有平民风格的几首诗,差不多没有一首容易懂得”,譬如《打铁》等,朱自清也觉得俞平伯的诗《春底一回头时》的末节“颇不易了解”。显然,论晦涩程度,象征派的诗最高。

1925年11月,受法国象征派熏陶的李金发在北新书局出版诗集《微雨》,掀起中国现代主义诗潮。随后,王独清的《圣母像前》、穆木天的《旅心》、冯乃超的《红纱灯》等诗集相继问世,象征派蔚起。他们的诗,民众莫明其妙,知识者也费解难懂。从总体上看,李金发诗歌的晦涩品格,既是他用象征、暗示、隐喻、通感、省略、跳跃等手法表现自己的微妙情绪、复杂感受、新异印象的结果,也是诗作中各种因素融构的产物,这些因素有:颓废的情调,幽远的意境,丑恶、怪谲、恐怖的意象,夹杂外文和文言虚字的语句,词语跨行甚至跨段排列的结构等。其他象征派诗人诗作的情况与此类同。此后,受众接受新诗的活动变成了猜谜活动或参禅悟道活动。长期以来,受众在象征派的诗和晦涩艰深间、进而在现代主义诗歌和晦涩艰深间划等号。

一般地说,世界晦涩艰深决定了文学作品晦涩艰深,此外,作家认知世界的能力不够强、创作时应用生僻词语和生硬拗口的欧化句子,也是作品晦涩艰深的根源。“五四”以来中国文学作品的晦涩问题同样如此。“五四”以来,文艺活动是文艺界实施启蒙战略、实现人生理想的主渠道,作品越晦涩艰深,民众越莫明其妙,文艺界越难实施启蒙战略、进而越难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因此,连自己的作品十分晦涩的人也对文学晦涩化趋向不以为然。从文学史看,文学晦涩化趋向,实则是中国作家探寻、建构和确认中国文学的现代性、世界性、人类性的过程中的一个副产品。

作品由多种对立因素构成,作家的天职是在创作活动中精准找到它们的结合点和平衡点,进而在它们间成功建构制衡关系。明白品格和晦涩品格是作品的一对对立因素,作家想写出精品佳作,也须在两者间成功建构制衡关系。上世纪二十年代文艺界在探索提高作品艺术性的活动中日益深切地意识到,含蓄蕴藉的作品耐人寻味,具有多种价值和巨大艺术魅力,作家撰著此作品的主要途径是创作时着意整合作品明白品格和晦涩品格,文艺界繁荣和发展中国文学的主要途径是在作品明白品格和晦涩品格间、进而在文学明白化趋向和晦涩化趋向间成功建构制衡关系。

上世纪三十年代,民族危机深重、阶级矛盾尖锐,文艺界加快左倾步伐,积极开展文艺大众化运动。为催生民众喜闻乐见的“大众文学”作品,文艺界先后在1930年3月、1931年11月至1932年上半年、1934年三次大规模地讨论文艺大众化问题,从作者、语言、文体、表现手法等方面反思前一阶段文学的不足,同时提出如何写“大众文学”作品的构想。文藝界在想象、建构富有思想性和艺术感染力的“大众文学”的过程中,要求作家应用“大众说得出,听得懂,写得来,看得下的语言”、化用中国古代或民间文学作品的表现形式,揭示民众心理、刻画民众性格、反映民众生活、展现民众命运,结果,明白化趋向在文学演进中的主导作用日益显著。

左翼文人是汹涌澎湃的文艺大众化潮流的主要推手,也是创作通俗作品的主力军。殷夫和中国诗歌会诗人群的诗浅显易懂。左翼文人除了着意选择民众生活题材,还积极尝试大众化文体、探寻作家提高作品可懂度的途径,譬如,鲁迅仿歌谣写了《好东西歌》等诗,瞿秋白试编了《东洋人出兵》等说唱文学作品,它们的内容和形式明白清楚,民众易于理解、乐于接受。随着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中的阶级斗争学说越来越深入人心,左翼文人在思想方法上普遍接受阶级分析方法。与此同时,左翼文人在国际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影响下,在创作方法上普遍接受革命现实主义。茅盾等人在创作活动中自觉地用阶级分析方法剖析社会结构、用革命现实主义建构叙事模式。阶级分析方法帮作家把复杂的生活和丰富的人性简化为易于把握的几个部分,革命现实主义助作家在革命意识形态和崇高理想指引下表现生活主流和历史趋势,结果,模糊一团、玄妙莫测的世界澄澈了,神秘气息、偶然事件、未知事物在叙述者自信而肯定的口吻中消失了,作品的明白程度增高了,茅盾的“农村三部曲”、蒋光慈的长篇小说《咆哮了的土地》等均有明白品格。在文艺大众化潮流激荡下试写通俗作品的非左翼作家不少。靳以娴熟地用北平方言写了一部反映北平市民生活和情感的短篇小说《下场》,老舍圆熟地应用北平市民俗白浅易的口语写了一系列反映北平市民生活和情感的小说。为提高小说明白程度,众多作家在实践中不只有意识地口语化文学语言、加浓地方色彩、采用方言土语的词语和语法,且自觉尝试传统叙述方式、表现手法和叙事结构。

虽然明白化趋向在文学演进中的主导作用日益显著,虽然作品晦涩艰深的作家常被文艺界扣上神秘主义者、颓废主义者、形式主义者的帽子,但晦涩艰深的作品不少,文学晦涩化趋向仍在延展。受众如缺乏证券交易知识,将难解不懂茅盾长篇小说《子夜》中民族资本家吴荪甫和官僚资本家赵伯韬在公债市场斗法时各自祭出的法宝,以及他们失败或胜利的原因。受众如缺乏现代都市生活经验,将难解不懂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等新感觉派小说家着意展现五光十色的都市景象、光怪陆离的都市生活、畸形反常的都市人心理的小说。客观地说,茅盾的《子夜》、新感觉派小说够不上晦涩艰深,论晦涩程度,废名的小说最高。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尝试新的小说文体的兴趣不减,参禅悟道、隐逸出世、沉潜神秘主义的兴致剧增,结果,他的长篇小说《桥》等作品虽有寄托着他的理想的人物、山水如画的美妙境界,但意味模糊、情调迷离、语言古奥,确有独特而鲜明的晦涩品格。时人细致探究了他的文章晦涩艰深的原因:“简”;“跳”;常用“插句”;偶有“欧化句法”。

此外,表现方法上的象征主义、糅合着西方现代哲学思想和东方佛道精义的理趣,也是他的小说晦涩艰深的根源。

废名的诗跟他的小说一样晦涩艰深,佛理禅趣、类似晚唐李商隐和温庭筠的诗境、六朝文的风致化为他的《亚当》《壁》等诗的晦涩品格。曹葆华、杨予英等现代派诗人也写了一批晦涩艰深的诗。文艺界普遍认为,诗人有独特的心理特点、认知范式、价值取向,诗有独特的世界、文法、逻辑、结构,受众要读懂象征色彩浓郁、意蕴丰富深邃的新诗,须有相当的文学修养,须经过严格的训练;换句话说,只有修养深湛、训练有素的人,才能读懂象征色彩浓郁、意蕴丰富深邃的新诗。显然,这样的人不多,诗作的晦涩问题不容小觑。

俞平伯在创作散文的道路上自觉追随周作人,着意表达玄妙的思想、营造空灵的境界,热切期盼作品富有美妙而无穷的余味,但他录入散文集《杂拌儿》《燕知草》《杂拌儿之二》中的散文比周作人的晦涩艰深。在周作人看来,俞平伯的散文和废名的一样晦涩艰深,其原因不是“思想之深奥或混乱”,而是“文体之简洁或奇僻生辣”。阿英认为,俞平伯的文字“繁缛晦涩,夹叙夹议,一般读者殊难以理解。”

文艺界写晦涩艰深的新诗和散文的风气扩散到社会后,其影响令人忧虑不安。1937年6月,河北保定从教七年的中学国文教员“絮如”在写给《独立评论》主编胡适的信里说:“现在竟有一部分所谓作家,走入了魔道,故意作出那种只有极少数人,也许竟会没有人,能懂的诗与小品文”,卞之琳的诗《第一盏灯》、何其芳的散文《扇上的烟云》,“我简直的不知道作者说的是什么”;当地学生办的刊物《望益》第二卷第十期上的许多句子,“我真是无法猜想”。话剧领域的晦涩问题不容小觑。曹禺刚满二十六岁已写出《雷雨》《日出》《原野》等三大名剧,他为受众奉上传世之作的同时,给受众出了不小的接受难题。

创作活动中的晦涩问题激发了文艺界的探讨热情。左翼文人猛烈抨击作品的晦涩品格,一些自由主义文人也认为,作品晦涩艰深不是作家的理想,晦涩化趋向是中国文学健康发展的一大障碍,不过,不少自由主义文人客观地审视文学明白化趋向的弊病、理性地看待文学晦涩化趋向的必然性。文艺界在就新诗趋向问题开展的论争活动中深切意识到,诗人想撰著含蓄蕴藉的精品佳作,须在创作时着意整合作品明白品格和晦涩品格。这一点充分体现在文艺界的评价标准上。朱自清高度评价戴望舒及其诗作:“他也注重整齐的音节,但不是铿锵的而是轻清的;也找一点朦胧的气氛,但让人可以看得懂;也有颜色,但不象冯乃超氏那样浓。他是要把捉那幽微的精妙的去处。”

李健吾解读卞之琳的诗《圆宝盒》《断章》后,“把诗人归入我们民族的大流,说做含蓄,蕴藉”。显然,现代派诗人戴望舒、卞之琳以含蓄蕴藉的诗既彰显了自己的创作实绩,也彰显了新诗的正确趋向。

文艺界就新诗趋向问题争论不休,在小说趋向上则意见高度一致。许多作家站在时代的制高点,透彻认知、全面把握和完整阐释历史、现实、人性和人的命运,普遍丰富了驾驭叙述方法、结构方式、表达技巧等的经验,在创作活动中纷纷确立了自己的创作个性。老舍、巴金等人创作时着意整合作品明白品格和晦涩品格,具体说来,他们在浓化生活、纯化人物、强化情节、戏剧化杂乱无章的现象和事件的同时,悉力展现丰富多彩的生活、深入揭示复杂多样的人性,结果,他们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家》等代表作既不过于明白清楚、也不过于晦涩艰深,实为含蓄蕴藉的典范作品。沈从文站在人类文明史的制高点,在汹涌澎湃的创作激情的推动下,放手抒写胸中朦胧的感受、如烟雾般飘忽的心绪、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结果,他在着意整合作品明白品格和晦涩品格的基础上写出《边城》等含蓄蕴藉的小说,成功树立了“五四”以来中国田园抒情小说的典范。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民族的生存境遇遽然改变,人的生存方式、认知范式、心理状态遽然改变,文学的存在方式、生产机制、传播方式也遽然改变。以农民为主体的民众成了民族革命、社会变革的根本动力,认同和接受此现实的文艺界如火如荼地开展文艺大众化运动。在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的文艺大众化运动中,文艺界的政治诉求由通过作品启蒙民众具体化为通过作品动员民众奋起御寇,文艺界开展文艺大众化运动的直接动因跟以前不同,除了政治动因,还有伦理动因。在民族大义面前,文艺界群情激奋、同仇敌忾,随即达成共识:写晦涩艰深作品的作家不啻资敌通寇的汉奸。李健吾明确指出:“文学艺术都有生命的象征的嫌疑”,但“用文字曲曲折折把事物拟出,因而陷入晦涩的微妙阶段,究竟不是中国这个茁壮的时代(我们直着嗓子喊还来不及,如何可以磨着性儿兜圈子?)所能够允许。”

人们欢迎题材有益于抗战建国大业的通俗作品,与此相应,作家为感召民众加入抗战行列,富于创造性地运用鼓词评书、土戏小调、章回小说等中国古代文学形式或民间文艺形式,竭力创作通俗作品,进而竭力把日益强劲的明白化趋向擢为中国文学演进的主导趋向。

在明白化趋向主导文学演进的情势下,文学晦涩化趋向仍在延展,晦涩艰深的新诗依然很多即是明证,不过,具有晦涩品格的新诗在所有作品中的占比不高,它们不妨碍中国文学朝明白化趋向演进。朱自清考察文学动向后精当指出:抗日战争开始以前,新诗“从散文化逐渐走向纯诗化”;抗日战争开始后,新诗的一个趋势则是散文化,诗人们“注重明白晓畅,暂时偏向自由的形式。这是为了诉诸大众,为了诗的普及”,“简短的含蓄的写出,是难于诉诸大众的。”

在明白化趋向主导文学演进的情势下,许多诗人创作时为提高诗作的可懂度而不惜损害诗作的含蓄蕴藉品格。显然,明白化趋向不只主导了诗坛的创作活动,且主导了整个文坛的创作活动。就小说而言,小说明白化趋向是作家富于创造性地运用俗白浅易的语言、阶级分析方法和革命现实主义的结果。毋庸置疑,明白化趋向在解放区文学中最显著。

在解放区,文艺界承袭苏区文藝界的做法,积极开展文艺大众化运动,努力创作民众喜闻乐见、具有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的作品。1942年5月,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时不仅号召文艺工作者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为工农兵服务、着意描绘生活光明面,而且要求文艺工作者写杂文时不应跟鲁迅一样冷嘲热讽,“可以大声疾呼,而不要隐晦曲折,使人民大众不易看懂。”

此后,文艺界自觉朝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阔步前行时,面向民众、写通俗作品的意识更强。文艺界践行官方的文艺政策的结果是,作品主题明确、性格单一、情节清楚、语言浅白,跟解放区的政治天气明朗清新一样,解放区的文学作品明白清楚,而且,随着文艺工作者人格政治化程度越来越高,文学作品明白程度越来越高。在此,立志做一名“文摊文学家”的赵树理别开生面的文学活动堪称典范。为使民众易于理解、乐于接受自己的小说,他创作时娴熟地用俗白浅易的语言叙述故事,用阶级分析方法剖析农村社会结构,用革命现实主义给人物希望、幸福、大团圆结局、美好的明天、光明的前途、远大的理想等,结果,他的小说的明白品格彰明较著。文艺界推重通俗作品,相应地推崇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集体创作方式,它确保作家在写作过程中不偏离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确保作家写出明白清楚的作品。

上世纪四十年代是中华民族忍辱含垢、吞声饮泣、毁家纾难、奋然自救、浴火重生的伟大时代,其间,可圈可点、可歌可泣的事迹指不胜屈。伟大的时代生长伟大的人民,伟大的人民呼唤伟大的作品。随着时间推移,人们对无愧于伟大时代的精品佳作的渴求越来越强烈。当时受众的心态和诉求是:抗日战争开始后,因杰作较少,“许多读者都慢慢地对自己的创作渐渐冷淡起来”,“即使是经过《红楼梦》《水浒传》《儒林外史》之类的桥梁过来的新文学读者也觉得非读托尔斯泰,屠格涅夫,迭更司及雨果左拉等大作家的作品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

这表明,旷日持久的战时生活未弱化受众的审美需要,处于动荡不安、朝不保夕的时代,人们耿耿于怀的仍是体大思精的精品佳作,人们念念不忘的仍是作家应雄健有力地描绘生活景象、应细致入微地刻画人物形象、应巧夺天工地结构故事、应着意锤炼表现手法、应出神入化地应用语言。

伟大时代一方面召唤文艺界在文艺大众化、创建民族形式的活动中一步步走向民众,另一方面又召唤文艺界奉献出思想性强、艺术性高、堪与伟大时代相称的精品佳作。时代对文艺界的双重要求长远看来是一致的,短期看来是矛盾的。在此情形下,文艺界客观地认知作品晦涩品格、小心翼翼地阐扬文学晦涩化趋向。李长之评价“五四”运动的文化意义时精当指出:“明白与清楚,也正是五四时代的文化姿态……对朦胧糊涂说,明白清楚是一种好处;但就另一方面说,明白清楚却就是缺少深度。水至清则无鱼,生命的幽深处,自然有烟有雾。五四时代没有深奥的哲学。”

众多文人强调,诗歌晦涩艰深与否不是评价诗歌好坏的标准。当然,文艺界客观认知作品晦涩品格、小心翼翼阐扬文学晦涩化趋向的目的是,在此基础上倡扬文学综合理念,以增强作家健康发展中国文学、进而催生精品佳作的意识。袁可嘉指出:“现代诗歌是现实、象征、玄学的新的综合传统”,诗人应对“人与社会、人与人、个体生命中诸种因子的相对相成,有机综合”;在中国诗坛,冯至、卞之琳等诗人以“感性革命”为核心开展诗歌现代化运动,“这个新倾向纯粹出自内发的心理需求,最后必是现实、象征、玄学的综合传统”,穆旦的组诗《时感》中的第四首诗具有明显的综合品格。

在此,袁可嘉有力倡扬了文学综合理念。文学综合理念的实际意义是,作家创作时综合采用各种创作方法、综合平衡作品各种构成因素、进而创造作品综合品格,而许多具有综合品格的作品催生文学综合趋向。

综合趋向蕴含着文学生产机制和发展规律,蕴藏着作家迈上辉煌巅峰的重大契机。譬如长篇小说《红楼梦》是集中国古代文学之大成的小说,其综合品格是它成为传世经典的重要保证。“五四”以来,中国文学经三十年演进后,硕果累累,问题也不少。上世纪四十年代,文艺界倡扬文学综合理念,是文艺界多年来不懈探索文学生产机制和发展规律的结果,也是文艺界进一步发展中国文学的需要。唐湜评析路翎的小说集《求爱》时睿智地指出:“好的作品应该是积极的能把无意识的或杂乱的情感提高为自觉的理性的作品,把感情升华或凝固为坚实的理智是从感性到理性的发展。但艺术作品本身原是感性的形象的组织,清明的理智仍必须在丰富而凝练的感情里找到透彻的澄悟的表现。陈敬容的诗《雕塑家》对这有着很好的说明。”

唐湜启示人们,精品佳作的生成过程,是作家澄清杂乱无章的世界时使作品既明白又晦涩的过程、使艺术世界既井然有序又纵横交错的过程。在此,精品佳作不乏明白品格,同时不乏世界原始景象的丰富性、具体性、特殊性,这样的作品含蓄蕴藉,而作家创作时着意综合作品明白品格和晦涩品格,是他们写出含蓄蕴藉作品的主渠道。

文学综合趋向在小说领域同样明确。从巴金的长篇小说《寒夜》、钱钟书的长篇小说《围城》、路翎的长篇小说《燃烧的荒地》、张爱玲的中篇小说《金锁记》等名篇看,作家创作时神妙切入纵横交错的社会关系网络、从艺术上成功综合作品明白品格和晦涩品格,它们象征色彩浓郁、意蕴丰富深邃,但不乏可懂性,它们是含蓄蕴藉作品的典范。

新中国成立后,官方把解放区的文艺政策推及全国,结果,文艺界开展文艺大众化运动的初衷未变,作家大力创作通俗作品的目的未变,受众对作品须明白清楚的要求未变。在文学一体化进程中,明白化趋向是所有文类的主导趋向。1953年秋以后,文艺界先后尊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要求作家发扬民族文化传统、利用民间文学资源,要求作家在革命意识形态和崇高理想指引下表现生活主流和历史趋势,结果,现代主义和外国文学资源被排斥。与此相应,文艺界时兴从理念出发认知生活、剖析社会结构,流行反映政策和写政策的风尚。在此情势下,文艺界中断了现代主义在中国大陆的进程,进而中断了在综合理念指导下在艺术上综合作品明白品格和晦涩品格的活动;在制衡力量缺失的情形下,明白化趋向成为文学演进的唯一趋向。

“文革”结束后,官方大力实施改革开放战略、全面建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国人步入社会转型期,文学一体化格局分崩离析。現代意识觉醒的文人满怀创新中国文学的豪情,坚定地迈出多方革新中国文学的步伐。他们一方面恢复、继承和发扬“五四”文学传统,另一方面努力学习外国人的艺术经验,积极吸取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养分,致力中国文学跟世界文学接轨。他们在大力革新自己的文学观念、认知范式、价值取向、创作方法、艺术资源的同时,再次拉开文艺界在多种诉求的碰撞、交汇、融合中探寻、建构和确认中国文学的现代性、世界性、人类性的序幕。在此情势下,晦涩化趋向在中国文学演进过程中再次浮现。

北岛、舒婷等青年诗人在特定历史背景下吸收外国文学的营养,用象征、隐喻等手法和奇特的语言结构方式,写出一批“主题大多单一显明,整体风格朦胧含混”的诗,譬如北岛的《回答》、舒婷的《船》等,掀起新的现代主义诗潮,重新确立中国文学晦涩化趋向。此举引发文坛历时数年的关于朦胧诗的论争活动。在论争活动中,双方争论的焦点是诗歌的晦涩问题。人们反对朦胧诗的唯一理由是它“难懂”,朦胧诗人的辩护人则从纷乱繁杂的世界和丰富多彩的艺术出发为他们辩护。谢冕明确指出:“我们读得不很懂的诗,未必就是坏诗”,“应当允许有一部分诗让人读不太懂。世界是多样的,艺术世界更是复杂的。”

朦胧诗大多因题材新颖、意蕴隐晦、语法不规范、情节和语言的跳跃度高而晦涩艰深,不过,参与论争活动的人普遍认为,好诗是内容深刻、形式新颖、意味深长的诗,不是内容浮浅、形式落套、意思浅露的诗;从风格上看,好诗是含蓄蕴藉的诗,诗歌的含蓄蕴藉品格介于明白品格和晦涩品格之间,杰出的诗人写诗时总把诗歌明白品格和晦涩品格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朦胧诗人是一群标榜自我、突出个性的傲世者,他们决然拒绝反对者“引导”他们的苦心和善举,在创作上一意孤行、我行我素,他们的诗“不曾朝着健康的方向进步,偏是恰恰相反”,“其中有一部分是越来越不知所云了。”

由此看来,新诗的晦涩问题仍旧存在,新诗晦涩化趋向依然在延展,但是,新诗主流仍是较为明白清楚的现实主义诗歌、浪漫主义诗歌。

小说领域的情形跟新诗领域的情形类同,小说主流仍是现实主义小说、浪漫主义小说,小说演进的主导趋向仍是明白化趋向。周克芹的长篇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等荣获茅盾文学奖的作品彰显了小说主流,但是,小说晦涩化趋向同样强劲。

“文革”结束后,众多现代意识觉醒的作家积极吸收现代主义的养分、努力尝试新的表现手法、进而创新小说的艺术形式。跟朦胧诗人一样,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最大限度接近本真世界、全面而深刻地表现自己探索世界奥秘的结果。王蒙等人在创作活动中为全面而深刻地反映生活、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不只学习西方意识流小说家的成功经验,且广泛借鉴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等西方现代派的表现手法。从王蒙的中篇小说《布礼》《蝴蝶》等作品看,倒错的时空、耐人寻味的象征和隐喻、深邃的人生哲理、浓郁的思辨色彩等化为它们的晦涩品格。随着作家加快探索世界奥秘的步伐,小说晦涩化趋向日益强劲。1985年以后,众多小说家创作时借挣脱事物的因果关系链、消除世界的确定性之机,最大限度呈现出世界模糊一团、玄妙莫测的原始景象,结果,小说越来越晦涩艰深,人们阅读小说的活动跟阅读朦胧诗的活动一样成了一种猜谜活动,这突出体现在探索小说中的寻根小说和先锋小说上。

韩少功写寻根小说的典范《爸爸爸》时,吸收“奇丽、神秘、狂放、幽默深广”的楚文化中的浪漫主义精神,“把许多事情凑在一块,历史的现实的,把时间空间打破,没有时间界限,没有空间界限。把历史的现实的混在一块,有意识地把时代背景模糊,把民族的界限模糊”,竭力呈现出“整个人类超时间超空间的一种生存状态,一种生存精神”以及他探寻此状态和精神的结果。

小说的主题、人物等复杂化了,小说也晦涩化了。不止《爸爸爸》,他的其他小说同样晦涩艰深。吴亮指出:在他的小说中,“过多的理性用意,过多的隐语,过多的象征,过多的议论,不过它们已凝聚成一团密不透风的复杂难解的谜团”。的确,韩少功通过小说给受众出了不小的难题。

瑰奇玄妙、狂野诡谲的楚文化孕育了韩少功对神秘的人和事物的高昂兴趣,怪异的商州山川景物和奇绝的三秦民间文艺激发了贾平凹对神秘的人和事物的勃勃兴致。他的长篇小说《浮躁》等作品中不乏奇人异事、诡物怪象,他通过它们向小说世界吹入一股浓重的神秘气息。除了贾平凹的小说,马原的《游神》、格非的《迷舟》等小说中也不乏形形色色的神秘的人和事物。世上神秘的人和事物是人类尚未弄明白或难以理解的人和事物,小说的神秘品格是小说的主要晦涩品格,两者成正比,即小说的神秘气息越浓,小说的晦涩程度越高,反之亦然。

小说的神秘品格可由作品内容的构成因素生成,譬如小说中的奇人异事、诡物怪象常使作品玄妙莫测,也可由作家创造,譬如作家创作时有意淡化背景、模糊时空、扣押信息、设置圈套、营造迷宫等常使小说世界模糊一团,先锋小说家不仅惯用此法、且耽于此道。1985年前后,一批受后现代主义熏陶的青年作家迸发出创新小说文体的豪情,他们怀着反叛传统和规范的狂劲,用语言暴力打破叙述成规;他们在形式意识觉醒的情况下,着意创新小说文体,结果,马原的《虚构》、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等先锋小说纷纷问世。先锋小说家血气方刚、才高八斗,在创新小说文体的活动中,他们多方尝试小说文体、尽情释放自己的艺术创造力,他们试验着各种现代小说技巧、享受着创新小说文体的乐趣,受众面对他们的作品时因原来的文学经验和常识完全或部分失效而备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滋味。在典型的先锋小说中,时间流程不明晰、人物形象不鲜明、故事情节不合逻辑、价值体系和生活秩序分崩离析。主题抽象化、生活碎片化、情节零散化、人物符号化、事件扑朔迷离、作家的意绪飘忽不定……这一切化为许多先锋小说的晦涩品格。从总体上看,先锋小说家在创新小说文体上的活动越激进,其作品的可懂度越低。晦涩化趋向在话剧领域同样强劲。受众读高行健的《野人》、刘树纲的《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等探索戏剧剧本,跟读先锋小说一样吃力。

1990年以来,中国人的价值取向多极化、思想意识多元化、生活方式多樣化,与此相应,文学朝多个趋向演进,文学园地里百花盛开、争奇斗艳,但文学综合趋向渐显苗头,这是中国作家走向世界的前奏。1993年,批评家胡河清预测21世纪中国文学时深切指出:随着“相当多的原实验派作家向新现实主义的归化”,文艺界正“面临着一场伟大的整合”,“更高层次上的整合又将扬弃新现实主义,而形成‘中国全息现实主义的文学流派”,那时,“东西方文化的交融将形成一个真正超越《红楼梦》的新巨制时代。”

时隔四十多年,文艺界再次倡扬文学综合理念。四十多年前,袁可嘉倡扬文学综合理念,是“五四”以来经三十年演进的中国文学进一步发展的需要;如今,胡河清倡扬文学综合理念,是“文革”结束后经十多年演进的中国文学进一步发展的需要,他们睿智地指明了中国作家迈上辉煌巅峰的方向和途径。文学综合趋向是作家创作时成功融合中外优秀文化成果的结果,是作家创作时综合采用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等多种创作方法的结果,是作家灵活超越各种文类的界限、进行跨文体写作、尝试混合文体的结果。显然,作家创作时着意综合作品明白品格和晦涩品格,是他们创造作品综合品格、进而催生文学综合趋向的重要手段。

伴随着中国社会快速转型的步伐,先锋小说家创新小说文体的豪情消退,与此同时,他们深切意识到浮躁的先锋写作活动的不足,于是,他们转移先锋立场,在创作上纷纷转向。他们把可资借鉴的资源从外国人的艺术经验转向民族文化传统,把表现对象从超验世界转向现实生活,把着力点从设置圈套、营造迷宫转向表现普通人的命运,把创作方法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转向现实主义,结果,他们从外国人的艺术经验中吸取的养分和自己的本真经验的裂隙缩小了,他们的作品和受众的距离缩短了,他们的小说易解好懂了。当然,他们降低作品晦涩程度、提高作品明白程度的举动是他们在艺术上更加成熟的表征,他们并未放弃通过小说探索世界奥秘的诉求和理想,也就是说,他们的小说明白清楚是相对的,他们的小说晦涩艰深是绝对的,他们小说的晦涩品格寓于其明白品格之中,他们转向后写的小说并不像人们想当然的那样明白清楚。从格非的长篇小说《人面桃花》、马原的长篇小说《牛鬼蛇神》看,他们创新小说文体的豪情尚未消歇,格非不乏设置空缺、藏匿謎底、混淆梦幻和现实的兴致,马原仍有渲染神秘氛围、创新叙述方式的兴趣,这些小说够不上晦涩艰深,但其晦涩品格不容小觑。1990年以来,贾平凹和韩少功小说的晦涩品格最突出。

贾平凹延续此前的文学活动,创作时着意用中国传统表现手法,如实表现中国人当下的生活和情感。他创造力旺盛、艺术上精益求精,但一如既往地痴迷中华民族特有的神秘主义,在他的《太白山记》《美穴地》等短篇小说、《废都》《老生》等长篇小说中,奇人异事、诡物怪象比比皆是。他创作时爱描摹神神道道的人、喜表现莫名其妙的事物,其原因首先在于他四周比比皆是这样的人和事物。他沉迷参禅悟道活动、精通占卜相面之术,最重要的是,习与性成,他的世界观里有神秘主义,他的思想方法中也有神秘主义。虽然他不排斥现代意识和外国先进文化,虽然他在创作活动中试着把神秘主义和现代意识融为一体,但当他勇攀艺术高峰之际,世界观和思想方法中的神秘主义是他的主要推手。他通过神秘主义最大限度接近了本真世界,他的众多小说确因充满奇人异事、诡物怪象而富于晦涩品格。

韩少功以先锋姿态吸引人们的眼球。他延续此前的文学活动,创作时着意创造小说神秘品格。他的中篇小说《会心一笑》《鞋癖》等作品中不乏不合情理、匪夷所思的神秘的人和事物,它们生成他的小说的神秘品格。在他看来,人是神秘的,世界是神秘的,作家的天职是如实呈现模糊一团、玄妙莫测的世界原始景象。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他在创作活动中常通过神秘的人和事物提升小说的艺术境界。从他神秘色彩浓郁的小说看,它们虽未因充满神秘的人和事物而达化境,但具有神秘品格、进而具有晦涩品格。他的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暗示》面世后,赞赏者众多,批评者也不少,它们晦涩艰深是其为世诟病的一个重要原因。在文艺界看来,《马桥词典》和《暗示》晦涩艰深的根源是他创新小说文体时违背了原来的规范。李建军针对他的文学活动指出:小说家自由创造时须遵守小说文体的基本规范,即“小说必须有人物,有故事,不能是索然寡味,晦涩难懂的。”

长期以来,主题鲜明、人物丰实、情节生动、结构完整、环境明确等被人们视为小说文体的基本规范,而合乎此规范的小说天然具有明白品格。就此而言,李建军对他创作时须遵守小说文体基本规范的要求,包含着对小说须明白清楚的要求。

一般地说,无人甘愿自己的作品因过于明白清楚而失去艺术魅力,或因过于晦涩艰深而失去受众。贾平凹、韩少功跟先锋小说家一样,他们在艺术上不懈探索的动因是多方探寻适合自己创作个性的独特表现对象、表现角度、表现方法,进而拓宽自己的文学道路、创造自己独特而鲜明的艺术风格,因此,他们的小说的晦涩问题不只是他们在探索文学发展道路的过程中遗留的问题,而且是他们在攀登艺术高峰的过程中须解决的问题,不必大惊小怪。其实,文艺界倡扬文学综合理念后,众多作家增强了在综合作品明白品格和晦涩品格的基础上创作具有综合品格的作品的意识,与此相应,写出含蓄蕴藉的作品成了他们的艺术诉求。先锋小说家转向的过程是他们尝试中国传统表现手法、发扬现实主义传统、克服先锋写作活动的缺点的过程,是他们创作时着意综合作品明白品格和晦涩品格的过程。他们转向后的精品佳作富有含蓄蕴藉品格。其他小说家为丰富自己的艺术表现手法、进而在文学道路上跃上新台阶,适时从先锋小说家的艺术经验中吸取养分,“无论是新写实,还是其后的现实主义冲击波,中国文学的新的对写实的回归都已从它的‘敌人先锋实验文学中获得了全新的观念与技术的支持而呈现出与传统迥然有别的面貌。”

先锋小说家和别的小说家互相取长补短的结果是,先锋小说家转向后的小说比此前的小说明白清楚,受过先锋小说家影响的小说家的作品比以往的现实主义小说晦涩艰深。跟“文革”结束前作家采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或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写的小说相比,“新写实小说”、掀起“现实主义冲击波”的刘醒龙等作家的小说的晦涩程度较高。在文学综合趋向日益强劲的形势下,1990年以来的小说大多具有综合品格,其中的精品佳作富有含蓄蕴藉品格,譬如莫言的代表作《檀香刑》等小说。

“五四”以来,明白化趋向和晦涩化趋向是中国文学演进的两个重要趋向,它们相生互动、相依互通,有时则相抵互抗、相克互斥,生动演绎出奇妙魅人的艺术辩证法,鲜明显示出中国文学生产、演进的原始景象。相形之下,前者是文艺界主动创造的结果,后者是文艺界探索世界奥秘的副产品;前者是文艺界吸取中国古代或民间文学养分的结果,后者是文艺界吸取外国文学养分的结果;前者是文艺界采用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的结果,后者是文艺界采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结果;前者跟中国文学民族化的过程密切相关,后者跟中国文学外国化的过程密切相关。文艺界探寻、建构和确认中国文学的现代性、世界性、人类性时,须在多种诉求的碰撞、交汇、融合中综合作品各种构成因素,进而创造作品综合品格、催生文学综合趋向,而作家创作时着意综合作品明白品格和晦涩品格、进而创造作品综合品格,是其催生文学综合趋向的重要手段。综合趋向蕴含着文学生产机制和发展规律,蕴藏着作家迈上辉煌巅峰的重大契机。“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在明白化趋向和晦涩化趋向疏离或交错或叠合的过程中演进,中国文学经典在作品明白品格和晦涩品格相生互动、相依互通的奇妙关系中诞生。

(責任编辑:李亦婷)

Between Explicitness and Obscurity

——Analysis of Two Tendencies of Chinese Literature Since the

May Fourth New Culture Movement

Zhang Zhiping

Abstract: Many explicit literary works breed the explicit tendency of literature, while numerous obscure works nurture the obscure tendency. Explicitness and obscurity have become two important tendencies of Chinese literature since the May Fourth New Culture Movement. They have mutual dependence and mutual exclusiveness relationships in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which create an attractive art dialectic and obviously show the actual developing process of Chinese literature. Authors focus on mixing two tendencies in writing and then they create literary works with two tendencies. This is a significant way to produce the comprehensive trend of Chinese literature that demonstrates the rules of literature development and brings great opportunities to be successful to authors. Since the May Fourth New Culture Movement, Chinese literature has been developing with close and distant relationship of two tendencies. And Chinese literary classics also have been created in the marvelous relationship between explicitness and obscurity.

Keywords: Chinese Literature; Explicitness;Obscurity;Development Tenden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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