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语境下新写实小说的命名与多棱镜读解
——论《烦恼人生》的产生与接受
2019-12-09任南南
任南南
(烟台大学 人文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新写实”是肇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的重要思潮,它有别于传统现实主义,也与1985年以来大行其道的先锋写作大相径庭,“与整个文坛的文学气氛很不协调,是一种孤立的另外的从芸芸众生中发出的声音,看似写实,其实是用显微镜放大疮疤……”[注]池莉:《创作从生命来》,《名作欣赏》2003年第1期。《烦恼人生》是批评家阐释新写实小说特征的重要文本,回顾新写实主义思潮的崛起,这篇小说的创作和接受都隐含着丰富的意味:社会转型中的何种具体情境促使池莉选择这种与当时文坛潮流背道而驰的写作方式,而文学界又以何种方式接受《烦恼人生》,使得它先后被所有的文学选刊转载并且获得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这些都成为我们重读《烦恼人生》时难以绕开的问题,而这些问题也帮助我们在关注《烦恼人生》的产生和接受的同时,洞察上个世纪文坛文学生产的微妙语境和隐秘成规。
一、匮乏现实下的烦恼书写
在《烦恼人生》之前,池莉就“创作出一系列美好的形象,主人公各个都能受挫而不馁,虽有痛苦虽有曲折但最终自有完美的境界”[注]池莉:《也算一封回信》,《中篇小说选刊》1988年第4期。,显示出对自由人性和理想人生的无限向往,“给人一种诗意盎然的印象”。[注]李正西:《池莉论》,《安徽教育学院学报》1995年第2期。《烦恼人生》中池莉扭转了这种诗意守望姿态,通过一个普通钢板工人短短一天的种种琐事,透视市井人物的凡俗人生和琐碎乏味的庸常本质,显示了池莉前后创作“观念的撕裂”、“写作手法的撕裂”,甚至是“生活的撕裂”。“文学艺术是对存在进行选择的特殊的意识形态”[注]曹文轩:《二十世纪末期文学现象》,北京:作家出版社,第119页。,这种现实缘何成为池莉关注的焦点是一个考察“烦恼人生”的特殊角度。印家厚一天流水账式的凡俗生活、现实重压下的生命状态和无聊麻木的生活态度使池莉和《烦恼人生》获得了“最明确自己要表现‘新’现实”[注]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第345页。的文学史定位,而这种被池莉选中的“新现实”又恰好是中国社会改革发展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特有社会现实。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随着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重心由农村转移到城市,中国城乡的社会结构发生巨大变化,商品化大潮迅速瓦解了传统社会模式,加快了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在商业化的社会体制中,财产的占有关系成为社会力量再分配的主要指数,转型前具有一定优越性的工人、干部、知识分子在弱化政治及意识形态色彩的市民化过程中转变成为普通“市民社会”中的一员,而被允许先富起来的却是其他人群。在这种社会阶层新的分化中,贫困由单纯的经济学概念向社会学、文化学、心理学的意义层面过渡,人们不仅仅在物质的匮乏中感受贫困,也在和同一社会群体中的较高收入者的消费比较中体验贫困,“在任何社会中,凡是不能参加各种活动并享有社会习惯上的生活条件和乐趣的人,就是穷人”[注]杜德利·西尔思:《发展的含义》,《现代化:理论与历史经验的再探讨》,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第49页。。而这种社会转型中出现的相对贫困直接导致焦虑的社会心理产生。社会心理学阐释的“焦虑”是一种达成愿望的信心希望和沮丧绝望的中间状态,与相对贫困带来的失望压抑的复杂体验和一定的失败感有相对一致的内涵。印家厚作为曾经是领导阶级的大型现代化钢铁企业的工人,一天中“被他不断变化的社会角色所拖累”[注]《编者的话》,《上海文学》1987年第8期。,成为住房问题、交通问题、奖金分配问题、家庭关系问题、物价问题、儿童教育问题等诸多问题纠缠的节点,这种中国社会结构重大调整背景下的普通城市市民所经历的躁动不安、心理失衡、庸碌乏味正是相对贫困导致的生存焦虑的写照。
《烦恼人生》中细节是非常真实的,时间、地点都是真实的,我不纂改客观现实。所以我做的是拼板工作,而不是剪辑,不动剪刀,不添油加醋。印家厚代表了整个工人的整体,而不是一个工人。[注]丁永强:《新写实作家、评论家谈新写实》,《小说评论》1991年第3期。
在这个意义上《烦恼人生》贯通了八十年代中期转型社会中小人物的生存焦虑,显示出政治大革命结束后乌托邦理想的衰微和社会转型中人们的世俗欲望的激活,[注]王又平:《新时期文学转型中的小说创作潮流》,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24页。让这种处于无名状态的世俗化人生感受获得“烦恼”的命名,而且这种日常生活情绪与新时期以来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长期演绎的痛苦、迷惘、激情等情绪具备了同样意义。
“烦恼”这个词语出现在池莉的写作视野里,它在指向当代普通市民的生活状态和内心状态里,不仅表明池莉感知现实世界的个人能力,而且主要还表明她在小说叙述上获得了关键的语词。[注]费振钟:《什么才能成为永远的表达》(代序),《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池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
《烦恼人生》对烦恼的书写取代了传统现实主义写作中英雄高尚的情操和浩然的正气,悬置起作家想要借人物强调或暗示的种种理念,抹平人物身上的时代意识形态痕迹,在由英雄向小人物、由理性到感性、由表现到呈现的过渡中,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得到改写,从而在与经典现实主义的“对峙”“撕裂”中呈现出创新的轨迹。而且在烦恼书写中,池莉依靠经过改写的典型化成功“拼板”出新的现实,复活了当代文学中长期受到压抑的日常生活经验,而且在生活还原带来的市井人生的熟悉味道中,池莉以反陌生化的方式对先锋写作的极度陌生化的形式意识形态构成反拨,迂回地实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陌生化。正是在这一层面上,“看似写实,其实是用显微镜放大疮疤”的手法,“作为一种孤立的另外的从芸芸众生中发出的声音”沟通了小人物的生存焦虑,“与整个文坛的文学气氛很不协调”的对峙效应中,《烦恼人生》实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纷繁热闹的文坛上自我形象的塑造, 从而标志着池莉对生存焦虑的成功克服。
《烦恼人生》的发表让池莉在为时不短的写作探索之后获得了全国范围的影响,而且经过撕裂呈现出的新现实也以全国小说中篇奖的形式获得了广泛的认可,上海文学在《编者的话》特别强调了发表的背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阅读到这一类坚持从普通公民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平凡且又显得琐碎的家庭生活、班组生活、社交生活中去发现‘问题’与‘诗意’的现实主义力作了。”这显示出《烦恼人生》在影响的焦虑下对生存焦虑的烦恼书写,在应和着一种潜在的社会需求和巨大的话语匮乏,因此得以在与先锋写作和经典现实主义的沉重对峙中浮出地表,“烦恼”成为当代文学一种新的题材领域和写作态度的象征。
二、境遇与策略:转型语境下的文学生长点
《烦恼人生》关于小人物世俗人生的烦恼书写在与文坛的所谓“对峙”中——绝非真正针锋相对的异端——成功完成自我形象的指认,然而要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经典现实主义和先锋小说这一长期流行的经典和文坛新贵的夹缝中顺利突围,在文学期刊的检验下结束无名状态,获得主流文学界的正式接受和认可,却相对困难。《上海文学》所以能对《烦恼人生》独具慧眼,与转型社会中文学期刊定位的调整不无关系,换言之,是转型语境下期刊的新境遇和读者在文学接受过程中的新地位带给了《烦恼人生》重新认定其价值的机遇。
伴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城市改革的不断深化,社会语境对文学生产机制的作用方式发生变化,官方的文化政策体制和文化工业体制结合在一起重新划分对文学渗透的力度和范围,在文学的社会影响力对周围环境的渗透相较八十年代初明显下降的同时,社会转型语境对文学的渗透力却得到加强。新时期初期,文学期刊曾经与文学的勃兴一同迎来高速发展的黄金时期,对大众、对社会的影响力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注]本时期一些著名文学期刊的发行数量创历史之最,如《人民文学》150多万份,《收获》120多万份,《当代》55万份。1984年形势急转直下,随着经济体制改革的逐渐展开,国务院颁布了一个对所有期刊从事业性质向经营性质转变的重要文件——《国务院关于对期刊出版实行自负盈亏的通知》,尽管这一政策因为各种原因并未得到全面贯彻,但是以这一文件为转折,文学期刊在“不能再吃皇粮了”的惊慌中,实现了经营模式从单纯的行政监管向行政命令兼市场调节的思路变革,期刊的生产性质和经营者身份逐步确立。在这种转型中,其办刊理念由向作家服务转向为作家和读者服务。普通读者作为商品经济环境下的市场消费主体,也成为文学期刊尽量争取的文化消费主体。
“媒介并不透明,同样有其主体性,在传递信息的同时也在努力营造并呈现自己的形象。”[注]陈平原:《文学的周边》,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4年,第132页。《上海文学》在1987年做出的栏目调整显示出市场观念下的办刊思路的变化和接受美学理论支持下努力呈现刊物形象的意图。1987年自第一期开始,《上海文学》增设《编者的话》和《读者评论》两个栏目,前者居于杂志扉页的重要位置上,在栏目正文上方醒目标注“当代性、探索性、文学性”的刊物宗旨,每期《编者的话》都以“亲爱的读者”开头,以亲切平等的对话口吻向读者推荐阅读篇目,并在正文下方不失时机地标明下期的主要篇目,以吸引读者的长期关注。并且,每期平均两篇的读者评论给了在文学阅读过程中不具备话语权的读者发言的机会,读者在文学接收过程中的地位迅速提升。在编者与读者的对话交流互动中,显示新时期以来期刊与读者之间的师生关系的变化。文学期刊往往通过策划一些热点和对一些现象的综合,有意识制造新的文学现象,并在传媒的推动下将文学现象转化为思潮,由此衍生出期刊与文学关系的另一个变化——期刊由对文学的追踪转向了同步甚至牵引,从而凸现其强烈的主体色彩。而这种独特的期刊形象和办刊特色将会成为其文化市场的特有品牌,赢得读者的青睐和文化市场的主动权。
《上海文学》1988年第9期《编者的话》有效地诠释了期刊与读者及与文学的关系变化后新的编辑原则:
一本文学刊物,不仅仅是承载文学作品与文学批评的客体,而且是不断更新文学格局,展示文学新姿,推动文学创作与批评的主体。文学刊物的主体性,是通过编辑实践来体现的。……富有主体性的编辑实践应该在多种多样的文学现实力量中进行能动的控制和选择,把某些自发作用的文学创造力量,不断导入人的审美实践的自觉轨道,并及时排除某些与“创造性原则相抵牾”的文学现象。
从文学的生产机制来看,这则《编者的话》道明了文学期刊“承载文学作品与文学批评” 的功能,以及由此生成的在“不断更新文学格局,展示文学新姿,推动文学创作与批评”方面的主体、核心的地位。期刊的主体性又是通过编辑实践(对稿件的控制和选择)来实现的,而控制和选择的标准(即编选原则)一是“审美”性,一是“创造性”。实际上这种编选原则在1985年以来的《上海文学》的具体编辑中就已经有所流露。先锋写作的最早代表之一马原在《冈底斯的诱惑》发表前就已经有《拉萨河女神》和《叠纸鹞的三种方法》发表在《西藏文学》1984年第8期上。由于“各种文学期刊之间,构成一种‘等级’的体制,各种文学杂志并不是独立、平行的关系,而是构成等级。一般说来,‘中央’一级的(中国文联、作协的刊物)具有最高的权威性,次一级的是省和直辖市的刊物,依次类推。后者往往是‘中央’一级的回声,做出的呼应。”[注]洪子诚:《问题与方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1页。正是权威性的缺欠,马原在边缘刊物上的露面并没有引起全国性的反响,只是赢得地方的声誉。1985年2月《冈底斯的诱惑》发表于《上海文学》,由《西藏文学》到《上海文学》,刊物级别走高的同时,马原凭借《上海文学》进入中心文坛的视野,而《上海文学》也在发现马原的过程中,依靠文学新人为刊物注入新的活力,成功彰显了刊物的先锋品位和独特的审美趣味。时隔不久,作协下属的中心刊物《人民文学》也做出调整,一改昔日正统稳健的姿态和沿袭了几十年的现实主义文艺方向,陆续发表了多篇先锋色彩强烈的文学作品——《你别无选择》、《无主题变奏》、《山上的小屋》、《喜玛拉雅古歌》、《爆炸》等,一下子将《人民文学》推到了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最前沿。作为具有最高权威性的中央一级刊物《人民文学》往往“负责重要问题的提出和结论的形成”[注]洪子诚:《问题与方法》,第81页。,此时先锋文学在《人民文学》上的集中亮相显示了主流文学界对这种以现代主义文学突破现实主义艺术成规的初步认可。而且与《上海文学》一同作为上海作协下属重要文艺期刊的《收获》,在1986到1988三年间更是集中展示了新潮小说的连续成长,这意味着《上海文学》在发现马原等人的过程中苦心打造的令人耳目一新的突破姿态和新锐形象已经大打折扣,甚至泯然众人,因此发现新的文学生长点,通过倡导新的审美试验催生新的文学思潮的方式来有意识地制造新的热点和话题成为《上海文学》在当时境遇下的重要选择。而“1985年曾被称为‘通俗文学年’,‘金庸热’、‘琼瑶热’到‘梁凤仪热’,热得金庸、梁羽生、古龙以及琼瑶、三毛 ……这些人的作品供不应求,发行量一增再增,盗版更不计其数,销售的红火是严肃文学家难以望其项背的。”[注]田中阳:《百年文学与市民文化》,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5页。这一阅读现象显示市民这一规模惊人的阅读群体的存在。期刊的市场改制中,作为经营者的《上海文学》在引入新的文学现象的尝试中努力营造同行业竞争中的独特形象,那么注意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这一特殊的出版现象应该是顺理成章的。
《烦恼人生》在完成后曾经先后寄往东北、西北以及本省的刊物,《上海文学》的编辑在武汉组稿的偶然机遇才使《烦恼人生》进入这一仅比“中央一级”刊物次一等“直辖市刊物”的视线。然而在发表时《烦恼人生》获得的礼遇却非比寻常:《上海文学》在1987年第8期将它置于头题的重要位置,并且在《编者的话》中用三分之二的篇幅对《烦恼人生》进行重点推介,不惜一开篇就用颇为急切的语气向读者建议“首先阅读湖北青年女作家池莉的《烦恼人生》”,足见对它寄予的厚望。用百余字去概括文本的纯态事实和反陌生化的生活流手法,并且在印家厚一天的生活中把人物分解成若干角色——工人、师傅、情人、丈夫、父亲、儿子、女婿、乘客、邻居、拆迁户,尽量强化文本和当下生活的密切联系以及作品与市井人生小人物的天然亲和力。随小说同时配发的作家近影成为《编者的话》之后的又一看点:时年刚及三十岁的池莉,一反年轻的女作家们常常借助书案书柜或清幽山水成就的遗世独立、清高脱俗状和此前《上海文学》在推出马原、应松等男性作家时配发的严肃沉思的智者形象,而是一手操炒勺一手执铲,腰扎围裙,面带微笑,以一副居家主妇的模样出现在她写作以来发表作品级别最高的刊物上。作者以家庭主妇形象出现、文本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烦恼人生》与坚持文本试验、形式探索的先锋文学构成了某种“沉重的对峙”(池莉《写作的意义》),而《烦恼人生》描摹底层市民生态与心态的特质被烘托得淋漓尽致,而且“纯态事实”的描摹与再现更加贴近普通读者在新中国现实主义文学氛围中长期浸淫培育的阅读口味和审美趣味。《上海文学》对《烦恼人生》的这种编辑行为显示出期刊希望通过“能动的控制和选择,不断更新文学格局”的意愿,在对《烦恼人生》的隆重推出中努力寻找进入市民读者群的有效方式,并且在新作家和新的文学生长点的发掘中,获得转型语境下文学市场的话语权。
社会转型语境对作家、读者和刊物分别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在这一背景下,作家、读者和文学编辑形成围绕《上海文学》这个轴心转动的文学场,三者互动酝酿,《烦恼人生》终于在文学期刊通过向大众读者的靠拢努力刺激读者阅读来寻找新的文学生长点的调整中获得破壳而出的机会。
三、讲述与命名:“现实主义”“现象学”和“后现代主义”的多重读解
尽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社会转型和“创作自由”的机遇给作家带来了更大的话语空间和表达可能,但是“以显微镜对准疮疤”的做法显然还是不大容易得到主流意识形态的欢迎和器重。经由《烦恼人生》复活的当代文学中久违的日常经验中的烦恼以何种名义进入传播领域,怎样在具体解读中再合法化,这些不同的命名和不断的修改又在何种程度上显示了文学外部语境作用的痕迹,这成为我们绕不开的问题。
最早对《烦恼人生》实施命名权的是有发现之功的《上海文学》。《编者的话》在分析概括《烦恼人生》的纯态事实和原生美之后,对其创作手法作出判断:“自《人到中年》问世以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阅读到这一类坚持从普通公民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平凡且又显得琐碎的家庭生活、班组生活、社交生活中去发现‘问题’与‘诗意’的现实主义力作了。”这段话一方面为《烦恼人生》找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经典现实主义文本《人到中年》作为参照,凸现“陆文婷常常借助于理想主义的精神漫游来解脱实在生活的烦恼”和“印家厚更多地被现实所累”的差异,一方面又用“现实主义力作”的命名强化其本质属性,这样的判断使得尽管因其对经典现实主义的典型化原则的改写而与文坛形成沉重对峙的《烦恼人生》凭借现实主义的身份归属获得某种保障,尽管《烦恼人生》放弃了将“现实主义精神”本质化的企图而显示出与传统现实主义在取材上尤其是处理生活方式上的区别,但评论家还是倾向于在现实主义的坐标系中确定它的位置:这种差异性为评论家提供了评说《烦恼人生》的参照系——“文学史上已经存在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古典现实主义以及十七年期间的伪现实主义和八十年代以来的伤痕、反思等文学思潮所揭示的五四现实主义传统,并且找到新写实惟一可比附的对象是八十年代以来的伤痕、反思等文学思潮所揭示的五四现实主义传统。”[注]陈思和:《自然主义与生存意识》,《钟山》1990年第4期。这样的读解与“文学界的一些人存在着对已经被过分渲染的先锋小说的不满情绪”不无关系,当时文艺界“对先锋小说的批评聚集于他们疏离了中国现实生活处境和疏离了读者大众”[注]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第345页。,这种内在需求与表达真空中,《烦恼人生》的出现让有的批评家产生“舒了一口气一般”的快慰,因此尽管评论家已经注意到《烦恼人生》对传统现实主义成规的越界,但是《烦恼人生》“不作主观预设地呈现出生活‘原始状貌’,普通人(‘小人物’)的日常琐碎生活,生存的艰难,个人的孤独无助”的生活还原手法得到了评论界的积极读解,而且这种“以普通人和他们的日常生活作为艺术描写的对象,表达普通人的审美理想”的做法与人们对“现实主义的重要特征”的把握有着吻合之处,此时,“现实主义回归”、“现实主义深化”是人们对《烦恼人生》的最早命名。在传统现实主义的视野中,印家厚的人生烦恼显示出现实生活的种种不尽如人意之处,他身上纠缠的问题之网自然导出改变现实的渴望—— “作者与主人公与读者一样,寄希望于改革”(《上海文学》1987年第8期《编者的话》)。在这一向度的解读中,《烦恼人生》虽然与改革文学的经典现实主义手法大相径庭,在基本诉求上却存在一致,甚至成为“一篇没有一句谈改革的改革文学。用生活流的艺术画面来揭示城市改革前夕所出现的阵痛,用以证明我们的城市非改革不可,不改革就没有希望,就没有出路”[注]张德林:《生活流——现实主义艺术方法的一种表现形态》,《当代作家评论》1988年第3期。。在传统现实主义和先锋文学的夹缝中,《烦恼人生》正是以这样的名义获得步入文坛的合法性。
《烦恼人生》在问世之初,虽然在读者的叫好中被所有文学选刊多次转载,但并未在评论界引起更多的关注。这种在新的文学现象面前批评界暂时的失语显示出“用各自的体系和概念范畴去吃掉作品”[注]汪政、晓华:《“新写实”的真正意义》,《钟山》1990年第4期。的本能性批评的失效,仅仅依靠传统现实主义的资源难以有效诠释《烦恼人生》对经典现实主义的逾越,而现实主义回归、现实主义深化、后现实主义、新现实主义这些在现实主义体系内衍生的新概念本身的含混显示出“已有的概念体系怎么也不能完全解释”[注]汪政、晓华:《“新写实”的真正意义》,《钟山》1990年第4期。的困境。评论界对《烦恼人生》的关注集中表现在1988年秋的现实主义和先锋文学讨论会和1989年《钟山》杂志的新写实小说大联展之后的两三年间,《烦恼人生》作为得到追认的新写实小说伴随着新写实的热评受到评论界的注意,并且在《钟山》新写实联展的卷首语中获得新的命名:
所谓新写实小说,简单地说,就是不同于历史上已有的现实主义,也不同于现代主义先锋派文学,而是近几年小说创作低谷中出现的一种新的文学倾向……从总体的文学精神来看,新写实小说仍可划归为现实主义的大范畴,但无疑具有了一种新的开放性定位和包容性,善于吸收、借鉴现代主义各种流派在艺术上的长处。[注]丁永强:《新写实作家、评论家谈新写实》,《小说评论》1991年第3期。
这段阐释概括了新写实小说对传统现实主义艺术成规的突破的同时,也引入现代主义作为人们重新认识《烦恼人生》的尺度和规则。目前的文学史叙述多半倾向于将先锋小说作为现代主义突破现实主义艺术成规的重要范例来进行描述,在1989年“先锋小说谨慎地撤退”的背景下,《烦恼人生》作为新写实的代表作得到“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下相互妥协渗透”的新命名与新写实小说本身提法的暧昧不无关系:“它在创新和规范之间的中间地带”,“具有极大的包容性,他的身份可以发给只要不与写实主义直接对立或明显悖反的任何成功的写作者”[注]陈晓明:《新写实小说座谈辑录》,《文学评论》1991年3期。。因此新写实成为“先锋改邪归正后自我救赎的新形象”,当时新写实作家队伍的驳杂也暗示了以新写实包容退潮后的先锋作家这样的意图,苏童、余华、格非、叶兆言这些先锋作家在1989年前后纷纷以新写实的名义得到关注。
《烦恼人生》在这样的背景下,被定义为“现实主义和先锋写作相互消长的产物”[注]丁永强:《新写实作家、评论家谈新写实》,《小说评论》1991年第3期。,而且沿着这一向度,洋溢着烦恼气息的市井人生现实也得到新的阐释:“池莉《烦恼人生》悄悄完成了对现实的置换,历史被阉割了,剩下的只是油盐酱醋吃喝拉撒所谓的纯态事实”[注]段崇轩:《屏蔽后的重建》,《文学评论》1991年第3期。,这种转换显示了“哲学政治意味的现实”已经转向“现象”[注]金慧敏:《新写实小说座谈辑录》,《文学评论》1991年3期。。而且当现代主义作为重要资源来支持对《烦恼人生》的阐释时,评论家不断剥离现实主义的干扰,发现“尽管它直面人生”、“贴近生活,尽管它有较完整的故事框架和较为生动的人物形象并具备一定的可读性,与新潮小说无主题、无情节的小说大相径庭,从而容易得出它是在向现实主义回归的结论,然而当我们从它的表层结构进入到深层结构时,会发现在现实主义表层的形之后却有一个包含在深层的非现实主义之魂。它对世俗化的生活流的展现、对人类生存状态的表现,都带有较强的现象学和存在主义意味,确定与现实主义是貌合神离的”[注]张毅:《新写实小说的形与魂》,《当代文坛》1990年第3期。。这样的解读显示出批评家在寻找合适的理论解释《烦恼人生》时,伴随着先锋小说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崛起的批评家已经可以熟练操作方法热以来迅速兴起的现代主义批评话语。在《烦恼人生》原有的传统现实主义的勉强界定受到质疑之际,文学的外部环境更加微妙,持续十年的社会主义经济体制改革完成最初的生产刺激后,越来越激进地走向反面,在1988年出现严重的通胀,“1988年的市场物价更以出乎意料的高幅度上涨,全年上涨了18.5%,其中12月比上年同月上涨了26.7%”[注]邱晓华:《九十年代中国经济》,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年,第8页。,物价上涨引发的抢购风潮在几乎席卷全国每一个普通市民家庭的同时,也引起社会心理的不言而喻的紧张。在这样一种现代化的宏伟设想和现实困境的落差中,对现代化目标的美好想象和经典现实主义不断复制的宏大叙事唤起的崇高感难以为继,与印家厚一样“集聚着众多的社会角色,复杂的自我表象,繁密的传统责任和社会义务”的批评家在这种社会氛围中体会着由现代性的设想到现代性焦虑的转换,而且在“文学失去轰动效应”的危机感中,“读者冷淡文坛焦灼”[注]阳雨:《文学失去轰动效应之后》,《文艺报》1988年第5 期。的感叹不断出现。在这种时代变迁、文学落潮的共同感受中,以往经过典型手法提炼出的“真实”的意义受到质疑,而“《烦恼人生》让我们直观生活本身,直观自己的生存状况”,这种生活还原手法对经典现实主义原则的修正在实际效果上与胡塞尔“通过‘现象学还原’,可以回到认识过程的始源和客观性,只有在认识的始源处才能获得‘真实的实在性’”的观点相印证,印家厚的烦恼人生成为一种“悬搁”起“古典浪漫化的诗意”(如古典主义或浪漫主义文学常做的)和超验预设的社会道德价值评判(如现实主义文学常做的)的“现象学”意义上的“还原”。[注]陈旭光:《现实主义的苟安和退却》,《当代作家评论》1992年。而且在“这种司空见惯真实到无以复加的生活图景中,不知不觉将崇高感荡涤无遗”,“从而落到现代主义的精神框架中”[注]陈旭光:《现实主义的苟安和退却》,《当代作家评论》1992年。,也正是在这样的现实语境中《烦恼人生》得到了“现象学意义上的一次探索”[注]《人民日报》1989年11月28日。这样的评价。
尽管文学和文学批评从来也不是完全自律的发展,始终受到意识形态或者公开或潜隐的修正、规约和选择,但从1988年左右的国家文艺政策看来,确实给文学的自身探索提供了相对自由的空间。[注]1988年11月12日《文艺报》刊登了胡启立《在中国文联第五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祝词》重点阐述了党如何改善对文艺事业的领导。文章指出:尊重作家的劳动和文艺发展的规律,积极推动文学评论,提倡不同流派作品的竞赛,鼓励文艺问题上各种观点自由争论,是党正确领导文艺事业的基础。同时“各级党委对文学艺术的指导应着眼于总体的发展方向,对具体的文艺观点和文艺作品的评论,要少干预,少介入”。相对宽松的批评语境和方法热后众多的话语资源,带给《烦恼人生》获得多种讲述的机会,后现代主义的评价只是其中的一种。
有批评家认为,后现代主义和现代主义是同时进入中国大陆的,只不过它被当作现代主义加以接受和借鉴,而且“当代中国同样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文化落差中,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信仰不同的观念和行为方式,在这个特定的场合汇集,它使当代中国文化变得混乱不堪却又奇妙无比”[注]陈晓明:《原版自序》,《无边的挑战:中国先锋文学的后现代性》,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4年,第 6页。。在这种复杂的语境下,批评家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共时性接受和不同理解影响了他们对作品的评价,也使《烦恼人生》同时获得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两种命名成为可能。《烦恼人生》文本“最平常而又颇陌生的生活情状,浓重的现实主义韵味和高远的现代精神”[注]段崇轩:《屏蔽后的重建》,《文学评论》1991年第3期。虽然带给批评家确切命名的难度,但这并不妨碍评论界对它做出后现代主义的读解。於可训在肯定了新写实是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互相消长的结果的同时,也认为“用后现代主义的路子也读得通”。“现代主义发展到87年左右开始出现后现代主义小说。后现代主义有两个路子,一是反拨,一是推向极端,新写实主要是反拨回归的多一些”,“(它的)无中心、零散化、平面化、反英雄都和后现代主义有关”。[注]於可训的观点,见:《新写实作家、评论家谈新写实》,《小说评论》1991年第3期。策划新写实小说联展的评论家之一——费振钟也认为“新写实小说是物本主义,是自我的消解和自我中心的分离,在价值观念上更接近后现代主义”。[注]丁永强:《新写实作家、评论家谈新写实》,《小说评论》1991年第3期。实际上,所谓的后现代性,一方面在于其所倡导的反英雄、反崇高、反文化及零散化、叙述化、平面化、无中心的主张与《烦恼人生》的某种契合,也在相当程度上和此前的“先锋命名”一样,成为一种“特殊时代的特殊话语”,在文学失去轰动效应的“话语匮乏年代”“给寂寥的文坛平添一点生气”。[注]陈晓明:《原版自序》,《无边的挑战:中国先锋文学的后现代性》,第7页。
《烦恼人生》获得的多种命名之间并不存在强烈的内在冲突,现实主义、现象学、后现代主义的不同界定显示出不同的文学语境、不同的文化时尚对作品命名的修正。无论是现实主义、现象学还是后现代主义,都在《烦恼人生》毫无崇高感的人生还原中找到支点。在文学的黄金时代宣告终结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当代作家评论》、《文学评论》、《文艺争鸣》、《上海文论》等都发表了成组的探讨新写实的批评文章,多种命名之间的缠绕共生,成为“一次别具一格的小说聚会,一个精明的办刊策略,一个审时度势之后的文学话题的设计,一个文学批评的利比多宣泄”[注]南帆:《新写实主义:叙事的幻觉》,《文艺争鸣》1992年第5期。。而《烦恼人生》也在“无名时代”争相命名的多种话语间、在不同语境的作用下完成其文学形象的塑造。
在新写实小说全面崛起之初,《烦恼人生》用现实还原和仿真想象的特殊方式彰显了现实主义手法的突破,留下了一份当代中国社会转型期间市井人生的翔实记录,在写重大题材的思维定势下长期被压抑的凡俗生活得到正名。这种调整显示出池莉对新的题材和社会语境内在渴求的敏锐感知和准确把握。依靠对传统现实主义典型的改写和与市民社会的呼应,《烦恼人生》首先通过了文学期刊的检验,在读者市场的热烈反响和评论界的多种命名之间,彰显了巨大的生命力,完成了转型语境中从发生到被选择、被接受的整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