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期老年群体的双重挑战:隔代照料与夫妻分离
2019-12-08翁堂梅
翁堂梅
(上海大学 社会学院,上海 200444)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处于急速的转型之中,“人口迅速从农村向城市,特别是中心城市集中;技术进步造成家庭人口空间距离拉大的可能性;个人主义价值观得到发展,个人的世俗幸福和享乐受到重视等等。”①马春华,石金群,李银河,王震宇,唐灿:《中国城市家庭变迁的趋势和最新发现》,《社会学研究》2011年第2期。在此背景下,家庭的居住模式、代际关系等也出现了形式各样的变化。其中,因隔代照料而发生老年夫妻分离的现象是转型期新的家庭居住安排模式,目前还未引起国内学者的注意。对这一现象的关注,既是了解中国家庭动态变化的关键,又为解决老龄化背景下的养老困境提供新的视角。
一、研究背景及问题的提出
隔代照料在当前中国家庭中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然而,因隔代照料而导致老年夫妻的阶段性分离却是转型期新的家庭居住形式,目前整个社会对这一现象的关注较少。以往对隔代照料的研究侧重于该行为对子女赡养的影响,而忽略了对老年夫妻原本生活状态的改变。②许琪:《扶上马再送一程:父母的帮助及其对子女赡养行为的影响》,《社会》2017年第2期。老年夫妻的分离,往往是老年女性以祖母或者外祖母的身份照料孙辈,并且与子代家庭生活在一起。传统的性别角色分工对于老年群体生活持续影响着,往往女性承担更多的家务劳动,受“男主内,女主外”思想的影响,老年女性甚至会习惯性地承担全部的家务劳动,这造成了老年男性在生活上对老伴的依赖,也容易使得离开老伴的老年女性形成思想负担。这一现象的背后,既与我国人口流动规模巨大有关,又与我国的社会福利体系不健全,导致的幼龄的孩童缺乏照料有关。
一方面,在当前社会人口流动性极高的情况下,不仅仅是农民向城市的转移和流动,人们在城市之间的流动性也非常大,青年人组建的新家庭有很多都不在亲代所在的城市,因此,这种在很多家庭中出现的老年女性在青年子代家庭中进行隔代照料,而与老伴分离的现象并未引起学者和大众的关注。另一方面,由于我国社会福利体系的不健全,家庭是个体预防风险的最后堡垒,③Ji,Yingchun.A Mosaic Temporality: New Dynamics of the Gender and Marriage System in Contemporary Urban China. Temporalités, 2017,26(3).在幼龄孩童缺乏照料的双职工家庭中,青年人只能求助于老年父母。个体化背景下,每个人在追求个体的自由、时尚和高质量的生活标准的同时,也需要考量家庭其他成员的发展需求。随着这种老年夫妻因隔代照料而分离的情况越来越普遍化,这种居住模式不但对纵向代际关系产生一定的影响,对横向夫妻关系也是新的挑战。在这种居住安排模式下,代际团结与代际矛盾同时存在,但在当前社会福利机制不健全的大背景下,家庭作为个体防御风险的最后堡垒,个体为了维护这最后的避风港,代际之间时刻发生着妥协行为,代际妥协是转型期矛盾意向型代际关系缓解的途径,也是代际团结与代际冲突同时存在的状态下维持家庭稳定的策略。
因隔代照料而发生的老年夫妻的分离这一现象,既没有得到研究隔代照料的学者的重视,也没有受到研究农民工群体夫妻分离的学者的关注,至今在学术领域尚处于一个留白状态,但这一类的群体却真实地存在着。对于老年夫妻而言,他们由居住在一起的亲密关系走向地缘上的分离;对于纵向的代际关系,往往出现代际团结与代际冲突并存的局面。为了更好地了解这一动态变化——倡导个体化与自由的青年子代家庭与注重家庭伦理道德的老年亲代之间的团结与冲突——本文将主要呈现两个内容,一是从家庭纵向关系来看,隔代照料这一行为对于代际关系的影响所体现出的代际团结与冲突的具体形态;二是从家庭横向关系来看,因隔代照料而发生的老年夫妻分离,分离特点及对于老年群体横向夫妻关系的挑战。
二、 理论视角与研究方法
国内关于隔代照料的研究大约起始于近二十年前,通常有两种对立的研究视角:一种是中国传统的“家本位”文化及其主导的价值观,另一种是转型期个体化的价值观。所谓“家本位”就是个人的权益在家庭之下,个人要服从于家庭;而后者则强调个人的意志和权力,主张个体的独立。从我国传统的家本位视角来看,代际关系体现出其团结的一面;然而,在转型期个体化思潮的影响下,很多人提出家庭趋向于核心化和个体化,[注]阎云翔:《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 2006年版,第28页。家庭成员向着各自的幸福而努力,而不再是为了集体而生活,在这样的情况下,代际关系往往体现出其冲突性的一面。一方面是长辈权威的丧失,在家庭关系中,随着科技的变革,互联网的发展,长辈的生活经验已经不再作为重要的文化资本向子代传递,老一辈的思想观念也“跟不上潮流”,这也是其权威下降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是青年人群体对于个体利益和享乐主义的追崇,随着西方自由主义的传播,青年人在经济上的独立,个体追求自身的利益和幸福,对长辈的回馈行为减少。这种青年人越来越个体化,老年人群体的权威和话语权丧失,造成家庭代际关系的失衡,代际矛盾意向的形成。然而,事物往往不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代际关系并不会呈现极端的团结或者冲突的类别。刘汶蓉等人提出代际矛盾意向所呈现的动态的“推”“拉”过程能够很好的解释转型期的代际关系。[注]刘汶蓉:《转型期的家庭代际情感与团结——基于上海两类“啃老”家庭的比较》,《社会学研究》2016年第4期。
对于隔代照料的研究,往往离不开对代际关系的讨论,综合上述观点可以看出:其一,传统与现代不同情境下的代际团结涵义不同,传统文化下的代际团结是一种主体文化,而现代的代际团结更像是一种“无奈”。从传统文化的角度看,作为中国传统的“家本位”思想毫无疑问会占据首要地位。其二,转型期个体化背景下代际冲突的凸显,现代社会的个体不再愿意为了集体的利益而牺牲自己,相反,他们都是通过追求自己的利益和快乐而生活。[注]阎云翔、陆洋:《中国社会的个体化》,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6~8页。沈奕斐也曾提出“个体家庭”的概念,认为现代个体以自我为中心,根据自己的需求来构建家庭的结构和关系。[注]沈奕斐:《个体家庭》,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12页。这些研究的共同之处在于,提出家庭的重要性让位于个体的需求,随着家庭规模的缩小,家庭的主要功能由为了集体生存而奋斗演化成了为了个体成员提供幸福的私人生活港湾。其三,代际矛盾意向理论所呈现的“推”“拉”过程更好的诠释了转型期的代际关系。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的动态变化是在传统与现代的交织作用下进行的,有学者提出家庭代际矛盾意向的视角,意指家庭代际成员之间既有代际团结又有代际冲突,之所以二者能够共存,也是因为在当前社会福利机制不健全的大背景下,家庭作为防御风险的最后堡垒,促进了家庭成员内部的紧密联系。
本文立足于代际团结与代际矛盾相关理论的梳理,结合在豫南X市的S镇和X村进行的近两个月的参与式观察,和对家中有老年夫妻因隔代照料而发生分离现象的7户家庭进行了非结构式访谈所获得的资料进行分析,并在代际矛盾意向理论基础上,提出当前家庭成员之间存在着妥协与让步这一观点。田野调查的地点是在豫南G县的S镇和X村,分别在2018年2月份及2018年11月份进行,分析的资料主要来源于这两次调研。在这一现象中,隔代照料既是一种加强家庭成员联系的行为,是代际团结的表现,家庭成员又可能会因这一居住安排模式而产生冲突,比如,因隔代照料的需要而迫使老年夫妻分离有可能会造成代际冲突,这种转型期新的代际矛盾意向的表现形式,是一项值得关注的议题。隔代照料与老年夫妻的分离,从纵向上看可窥见家庭代际关系的动态变化的一角,从横向上可观察老年夫妻的新的居住安排对老年人群体的生活的影响。从这一角度上来说,是社会事实的复杂性在引导着我们思考的全面性。代际妥协是通过调研所得的经验材料总结而来,是转型期矛盾意向型代际关系缓解的途径,也是代际团结与代际冲突同时存在的状态下维持家庭稳定的策略。
三、 隔代照料:纵向代际关系的维护
“传统的中国代际关系是抚育与赡养之间的平衡,用农民的话来说,就是养儿防老。养儿防老不仅包括父母年老体弱时获得来自子女的经济支持、日常生活照料,而且还包括子女嘘寒问暖的情感慰藉、子孙满堂的天伦之乐。”[注]贺雪峰,郭俊霞:《试论农村代际关系的四个维度》,《社会科学》2012年第7期。在传统文化体系下,家庭成员间有强固的家庭凝聚力,祖辈把照顾孙辈当成自己的责任与义务,理所当然地承担起了照顾孙辈的职责,并能从中得到快乐和情感的满足。费孝通将中国的代际关系视为一种反馈模式,即区别于西方的“接力模式”,我国的家庭代际关系是一种“抚养—赡养”模式,亲代对子代有抚养的义务,子代对亲代有赡养的义务,这种相互的义务更多的是一种道德规范和文化传承。[注]费孝通:《家庭结构变动中的老年赡养问题——再论中国家庭结构的变动》,《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3期。
然而传统文化规范的解释近些年来也受到挑战,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传统的孝道文化在衰落,反馈模式赖以依存的道德环境不再牢固。贺雪峰等人认为,转型期亲代对于子代的抚养中加重了资助子代接受教育的责任,并且中部农村的家庭呈现出一种不平衡的代际关系,亲代对子代的投资日益加重,包括负担儿子娶媳妇买房子等重大事件,而子代反馈的责任则只是在亲代丧失劳动能力之后。这种代际关系的转变更多的是向着对亲代不利的方向发展。[注]贺雪峰,郭俊霞:《试论农村代际关系的四个维度》,《社会科学》2012年第7期。可见,代际团结在传统与现代的交织作用下,已经发生了变化,而个体化背景下的代际冲突却时常发生,在风险社会的大环境下,社会保障体制并不健全,家庭作为防御风险的主要团体,对于每一个个体都是十分重要的,因此,在因隔代照料而使得老年夫妻分离这一现象中,尽管代际团结与代际冲突同时存在,但是隔代照料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老人与青年双方的需求。
事实上,无论孝道文化是否衰落,老年群体进行隔代照料都是对纵向代际关系的维护与加强。宋璐等人提供了基于利他原则的对代际资源转移的理论解释,即一个利他的个体(家庭户主)控制大部分家庭资源,其关心全部家庭成员的福利高于自身的利益,家庭资源的分配是实现资源配置的帕累托最优。[注]宋璐,李亮,李树茁:《照料孙子女对农村老年人认知功能的影响》,《社会学研究》2013年第6期。与此相类似,孙鹃娟等人提出家庭利益最大化的解释路径,认为家庭整体利益的最大化是家庭中利他行为、互惠与合作行为、交换行为等发生的一个重要原则和推动力。[注]孙鹃娟:《成年子女外出状况及对农村家庭代际关系的影响》,《人口学刊》2010年第1期。为了实现家庭成员整体利益最大化的目标,在综合考虑经济收益、子女事业发展、养老的各种需求等多种因素的基础上,留守老人和子女更愿意选择使家庭成员总体利益最大化的方案——成年子女外出务工经商、老年父母各司其职,分别管理孙辈照料工作和留守家中,积极的纵向代际关系对老年群体的生活影响是正向的,特别是在养老问题突出的当今社会,隔代照料既给老年人提供帮助成年子代的机会,又给成年子代特别是双职工家庭减轻了家庭负担。
(一) 从“代际团结”到“各取所需”
长久以来,中国社会形成了完整而严密的传统家庭制度,以血缘关系为核心的代际团结是一种主体文化。对于老年群体来说,纵向代际关系的维护是其实现传统家庭责任伦理、情感联系的基础。“这种制度以父权制为基础,对于家庭中的各种关系,包括夫妻关系、亲子关系、亲属关系、小家庭与家族的关系、家族与外部的关系都有着详尽的规定,并且通过社会化内化到社会成员的意识中,在文化上对它也加以支持和维护。”[注]马春华,石金群,李银河,王震宇,唐灿:《中国城市家庭变迁的趋势和最新发现》,《社会学研究》2011年第2期。虽然从20世纪初开始,中国传统家庭制度接连不断地受到冲击,但还是留下了深厚的传统积淀,比如父系财产继承制、从夫居等等,这些传统因素往往在农村家庭中表现得更为明显。而且一直以来,中国的家庭被看成是一个以家为纲的典型,“抚养—赡养”的代际反馈模式一直是主导型的代际关系模式,传统文化下的代际团结作为一种主体文化,却受到了现代化的冲击。
受到现代个体化思潮的影响,这种代际团结已然演变成了一种各取所需的代际关系模式。阎云翔借鉴贝克的“个体化”概念对当前中国社会进行了分析,指出中国社会的个人,正在从各种传统群体和单位组织中独立出来,特别是青年人的个体化思想突出。正如豫南的一位青年被访对象陈女士说,“我既希望我妈能够帮助我带小孩,又想在家里一切听我的安排”。个体化不仅仅体现在年轻人身上,老年人也同样不再只有“大公无私”的行为。本文的另一位访谈对象赵女士讲述了她婆婆“奇怪”的行为,在一个下雨天,偏逢家里的屋顶漏雨,有一个房间的衣柜正巧在漏雨的屋顶下面,衣柜里面的衣服都被打湿了,她婆婆首先发现这件事的,然后婆婆竟然打开衣柜只把自己的衣服拿出来了,里面还有小孩子的衣服,她当没看见似的,这个事情就引起了家庭矛盾,媳妇对这个婆婆很不满。可见,个体化与一体化似乎在每一个家庭成员身上得以体现,个体化表现为家庭成员将个人的需求放在首位;一体化表现为无论是在钱财上,还是在劳动力上,家庭成员往往可以共享这些资源。
传统的家庭内部作为一个整体的代际团结模式被两代人分解为“老有所养”与“老有所用”。一方面,隔代照料者的动机是老有所养,也就是说,老年人群体为了老有所养,没法拒绝成年子代的要求。访谈对象高女士的家里就是这样,由于公婆有俩儿子,所以既要顾及大儿子家里,又要顾及小儿子家里,大儿子前几年在郑州市买了房子,生了两个小孩,一个一岁,一个两岁,所以就把婆婆叫过来帮衬着,高女士夫妇俩每天还要上班。但是婆婆却经常想着要回去,因为害怕小儿子对她不满意,以后不给她养老。小儿子是在村里的,公公有时在村里帮忙照顾小儿子的孩子,有时会外出打工,当问及为什么两个老人没有一起接过来时,高女士答到“没有必要啊”。另一方面,成年子代让老年人过来帮衬着,也是出于“老有所用”的动机——既然必须养老,就要先利用好老年人的价值。赵女士说虽然我跟婆婆有很多矛盾,但是一定要让婆婆照顾孩子,因为“不管我用不用这个老的,我以后都得给她养老,所以我必须用。”这个媳妇和她的婆婆相处得不是很融洽,经常会因为琐事闹矛盾,婆婆吵闹着要离开,但是媳妇不让,不然就像吃亏了一样。
(二) 转型期个体化背景下的代际冲突
“现代社会的个体不再愿意为了集体的利益而牺牲自己,相反,他们都是通过追求自己的利益和快乐而生活。”[注]阎云翔,陆洋:《中国社会的个体化》,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11页。沈奕斐也曾提出“个体家庭”的概念,认为现代个体以自我为中心,根据自己的需求来构建家庭的结构和关系。[注]沈奕斐:《个体家庭》,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6页。这些研究的共同之处在于,提出家庭的重要性让位于个体的需求,随着家庭规模的缩小,家庭的主要功能由为了集体生存而奋斗演化成了为了个体成员提供幸福的私人生活港湾。李银河等人在此基础上提出当代家庭的现代性观,一方面在于个体欲望、情感和能动性在家庭生活中的重要性上升;另一方面则是家庭关系中的个体取代集体成为中心。[注]马春华,石金群,李银河,王震宇,唐灿:《中国城市家庭变迁的趋势和最新发现》,《社会学研究》2011年第2期。阎云翔也曾借鉴贝克的“个体化”概念对当前中国社会进行了分析,指出中国社会的个人,正在从各种传统群体和单位组织中独立出来,在20世纪的最后二十年,“在当代家庭生活里,如果说每个个人都将家庭利益放在个体利益之上,这起码已经很牵强。如今,在人们每天的来来往往中,个人的情感、欲望、自由已经变得非常重要,没有多少人再为家庭而牺牲个人利益。”[注]阎云翔,陆洋:《中国社会的个体化》,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58页。然而,老年个体在缺乏制度保障和经济来源的状况下,难以实现所谓的“个体化”。对于本研究的对象老年群体而言,这类群体在整个生命历程中长期受着传统思维观念的熏陶,接触外来文化的渠道有限,以及学习能力的下降,很难产生自由主义的思想和争取个体利益的动机。因此,个体化和现代性往往是通过青年人作用于他们亲代的身上,而不是老年人群体本身的个体化和现代性。
以青年人为主体的个体化思潮与以老年人为主体的传统家本位思想的交织,所形成的转型期的家庭代际关系会以各种不同的冲突形式呈现出来:其一,亲代与子代不同层次的传统观念。传统观念对于老年人群体的影响相较于青年人更加深远。其二,亲代与子代不同层次的个体化思想。转型期个体化思潮对于青年人的影响较老年人群体更加深远。其三,代际矛盾意向的体现形式很多,比如在居住方式上,青年人更加渴望脱离父母独立出去;在育儿观念上,青年人崇尚科学的育儿理念,而老年人依旧运用传统的教养方法,喜欢在受到质疑时反问到,“你不就是我这样养大的吗?”因此,常常诱发代际冲突与矛盾。
代际冲突经常发生在小事情上,也可能发生在大事情上。高女士和她婆婆常产生矛盾,比如说有一次,高女士的丈夫单位能够用积分兑换家庭用品,婆婆跟儿媳说,“你公公一个人在家里,需要用点什么,你跟他说,给你公公兑换这个那个”,后来儿媳把这个事情给忘掉了,兑换出来的东西没用,婆婆见状,以为是儿媳故意不给公公置办用品,就开始生气,还在儿媳的娘家人面前说儿媳的不是,传到儿媳的耳朵里,大家就吵起来了。育儿方面也经常会发生这种老年人与青年人观念或者行为上的不一致,访谈对象白女士讲述说:“俺闺女小的时候,她奶老是抱着她看电视,我就挡着不让看,你说小孩子的视力还没有发育好,天天看电视能行不,别到时候我闺女还没有开始上学就戴上眼镜了,唉,老人家呀,就是麻烦……”青年人更加考虑小孩子的成长环境和发展,而老年人倾向于惯着孩子,在同一个屋檐下,育儿观经常发生碰撞。
(三) 风险社会背景下的代际妥协
然而,在风险社会背景下,社会福利机制尚不健全,代际团结更像是个体迫于生存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家庭作为个人防御风险的堡垒,成为代际团结不得不形成的必要条件。计迎春在其马赛克家庭主义理论中,提出了家庭在现代生活中依旧占据着重要地位,由于单位制的瓦解,人们长期的生活保障不复存在,而且单位制为家庭提供的服务功能消失,家庭的负担又重新回到个体及家庭,家庭作为经济网和安全网又变的格外重要,社会福利保障体系并不健全,家庭的重要性可想而知。[注]Ji,Yingchun.A Mosaic Temporality: New Dynamics of the Gender and Marriage System in Contemporary Urban China. Temporalités, 2017,26(3).用阎云翔的话来说,就是个体从单位制体系中脱嵌出来,但是并没有福利体系能够给予新的保障,因此个体只能回归家庭,尤其是对于经济压力巨大的青年人群体来说家庭变的格外重要。年轻家庭需要依赖父母买房、负责婚嫁费用以及幼小孩子的照料,在中国成为“啃老”。老年父母会为子代提供长远的经济支持,但是反过来,当其年老,子代也被期待着为父母提供照料和经济支援。
虽然当前核心家庭占据家庭模式的主要地位,但是与亲属网络特别是直系亲属的联系依旧非常紧密,隔代照料就是这种紧密联系的一种体现形式。而隔代照料常常导致老年夫妻分离是值得关注的议题。正如上文中所论述的那样,现代家庭中的代际团结与代际冲突同时存在,传统与现代并不是对立的,而是相互交织作用的,代际关系也不会以绝对的团结或者冲突的形式出现,而是兼容并存的,它们的交织作用可能会导致不同的组合方式。夫妻分离从古至今都不是婚姻生活的常态,对于老年人群体而言,更加不会在男女双方健在的情况下发生这种不因感情破裂而分离的现象。之所以在这样的时期成为一种常态,既是受制于大环境下的无奈之举,也是每一个个体为了家庭共同利益的妥协。家庭代际成员之间积极情感与消极情感并存的现象,称为代际矛盾意向。与代际矛盾意向概念不同的是,代际妥协是本文新提出的研究代际关系的视角,是既从外部也从内部观察代际关系新动向的一个途径。代际妥协从内部而言是双方面的,双向的;从外部而言是受制于大环境不得不产生的行为模式。
此外,在养育和教育第三代的过程中时常显现出代际矛盾意向,无论是青年父母还是年老的祖父母,都希望孩子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在育儿理念方面却时常发生冲突。据非官方调查,平均10户家庭中就有4户存在老人跟年轻父母育儿“唱反调”的情形。[注]搜狐网:《育儿理念跟家人冲突怎么办?》,http://www.sohu.com/a/116612408_112087。本文的研究对象白女士有一个四岁的女儿,和一个一岁半的儿子,“(我)儿子很小的时候老是有眼屎,医生说是上火,然后不是有卖清清宝的,我们就买了,然后他奶有一次给冲的太多了,沉到奶瓶底没化,就像放了白糖一样在奶瓶底积聚好多,然后我给她说,不能放太多,清清宝太甜了,但是他奶就是不听,每次都没个谱……”尽管在很多育儿行为和观念上不一致,但是被访对象一再强调说,“刚开始我生养闺女的时候有太多分歧,现在住一块儿久了,也有经验了,现在奶奶管,只要孩子不闹就行了。”白女士是当地医院的护士,丈夫也每天上班,所以两个小孩基本上全靠婆婆带,“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现在我们也适应了,只要奶奶管着,孩子不哭不闹就行。”在这种情况下,相互之间的妥协与退让对于维护整个家庭的和谐就十分重要,“我们虽然会因为一些小事吵起来,但是很快就又和好了。”
四、夫妻分离:横向亲密关系的挑战
因隔代照料而发生老年夫妻分离的现象是转型期新的家庭居住安排模式,这种老年夫妻分开居住的现象属于西方社会学近二十年前定义的一种伴侣(couple)的分离相守(living apart together,即LAT)的亲密关系模式,西方学者将LAT界定为处于亲密关系中的伴侣没有居住在一起的现象。[注]Levin,I.Living apart together: a new family form. Current Sociology,2004,52(2), 223-240.然而,对于这种婚后不因感情破裂而发生的夫妻分开居住的现象,国内还没有一个统一的定义。20世纪末期国内社会学恢复重建以来,学者对于夫妻分开居住的现象研究并不多见。杨春娟曾借用法律上分居的概念界定了两种分居状态,一种是法律上因感情破裂而产生的夫妻分居;另一种是不因感情破裂而发生的分居现象,由于工作的需要而造成的短期或长期的夫妻两地分居的行为。[注]杨春娟:《夫妻两地分居的社会学思考》,《河北学刊》1992年第5期。她认为,是改革之后生产方式的改变,引起了社会关系的改变,具体来说就是家庭居住安排的改变。现代社会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和商品经济的普遍化,使得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深刻变革,家庭居住模式也呈现出各种新的形态,夫妻两地分居也是新形式中较为普遍的一种。改革开放之前,除了军人、商人、政府从业者等群体因工作暂时性发生不因感情破裂而分离的现象之外,我国的家庭婚姻生活一直都是夫妻同住。改革开放之后,随着农村劳动力大规模向城市流动,学者开始关注对农村夫妻异地居住的现象。部分学者认为,留守妇女和外出务工丈夫在长期分居、聚少离多的婚姻生活中,依靠电话进行信息沟通和互动,但空间距离仍不可避免地给留守妇女带来强烈的孤单感和性压抑。尽管如此,由于夫妻之间的性别分工和角色功能互补,分居的婚姻关系并没有变得不稳定而是更加和谐,也因此推动了农村妇女家庭地位的改善。[注]叶敬忠,吴惠芳:《丈夫外出务工对留守妇女婚姻关系的影响》,《中州学刊》2009年第3期。随着新生代农民工的研究的兴起,对于新生代农民工两地分居机制的研究认为,分居是综合因素的制约而非经济因素的主导、是被动的行为而非主动的选择。[注]何绍辉,赵俊文:《新生代农民工两地分居问题研究——对湘中H村的考察》,《青年探索》2009年第2期。而老年夫妻因隔代照料的分离具有阶段性的特点,同时,分离的老年夫妻之间的联系也较为频繁。
从对本研究对象的访谈来看,老年夫妻分离具有明显的两个共同特点:阶段性与沟通的频繁性。其一,老年夫妻分离的阶段性。长达十几年,短的也有两三年,大多数老年女性是从孙辈出生照顾到小孩子能上学再回去。也就是,这种老年夫妻的分离呈现出一种阶段性的特征,外出的老年女性都会想着要回乡去跟老伴团聚,在新的城市照料孙辈只是暂时的,阶段性的权宜之计而已。当问到高女士的婆婆什么时候会回去跟公公相聚,高女士回答说,“这要看我这个工作情况了,我要是忙不过来,她自然就回不去”。可见,在决定什么时候能够返回与老伴团聚这一点上,成年子代的需求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其二,老年夫妻沟通的频繁性。高女士的婆婆与公公每天都会打电话,赵女士的婆婆每天都会和留在村里的公公语音聊天两三次。随着网络的发展,通讯越来越便利,老年夫妻特别是独自一人留守在家中的那一方需要情感上的慰藉,所以老年夫妻尽管在地缘上处于分离状态,但是沟通却十分频繁。
(一)缘何分离:主动选择还是被迫接受?
老年夫妻缘何分离?其一是隔代照料的必要性。改革开放以来,经济上和思想上的双重变化,作用于青年人的家庭,使得双职工家庭越来越普遍。一方面,我国的生产方式和经济模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城市的房子价格不断上涨,城市居民特别是青年人群体的经济压力剧增,而父辈财富的累积决定了拥有一定财富积累的老年亲代需要替青年子代提供长期的经济支撑;另一方面,在思想观念上,由于西方思想的传入,性别角色分工也渐渐改变,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不再是当今社会中家庭分工的单一模式。然而,这一转变也有其负面结果,其一就是未成年孩童的照料问题难以解决。对于入学前的孩子,日常的照料成为令所有家庭困扰的难题。在这种社会风险加大的大背景下,民众对陌生人的信任度降低,如近期报道的保姆纵火等事件也使得人们对于“外人”照料孩子的信任产生影响;同时,中国传统的家庭观念的深远影响,老一辈人注重代际之间的情感联系,强调血浓于水的思想,很多情况下都是心甘情愿地担负起照料者的角色。
其二是青年子代家庭的需求以及经济等因素决定只需要一位老年人进行隔代照料。当问及为什么没有将两位老人一同接过来,一些青年访谈对象回答道“没有必要啊”。另外一些访谈对象则是因为老年男性的特殊情况,比如在家里种地、在家里有自己的职业,开驾校、当老师等。而且,就青年子代家庭而言,经济上通常也并不支持两位老人都过来住,城市住房并不宽敞,而且两个老人开销更大,两位老人都接过来会加重经济负担。
这种安排方式是老年夫妻的主动选择还是被迫接受呢?在访谈中,当谈到家庭决定权时,高女士非常有优越感地说,当然是她说了算。但是,访谈中也出现了一个特例,王女士和老公在北京租房工作,现在有了小孩子,夫妻俩商量者想让婆婆来北京照顾小孩,可是王女士的这位婆婆呢,一直活得很潇洒,有自己的爱好,每天都参加镇上的广场舞,说是不管咋样也不会去北京给他们照顾小孩,虽然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所以现在孩子只能让婆婆在老家带着。这位婆婆自己有些经济能力,每年都给自己买新衣服,她觉得去年的衣服配不上今年的自己了,儿媳王女士也暗自抱怨说,“现在的婆婆啊,难伺候……”
可见,在谁做决定这一问题中,老年人的经济状况起着一定的作用,当老年人在经济上不需要依赖成年子女时,那么老年人本身具有一定的决策权,在很多情况下是可以与成年子代相抗衡的。但是当老年人无任何的经济来源,而社会的福利体制有无法惠及他们时,他们未来的命运完全操纵在成年子代的手中,这时候老年人群体就丧失了主动权和话语权,一切只能听从成年子代的安排,“她让我来,我也不能说什么,她叫我走的时候,我就可以回去了。”但是像王女士的婆婆那种的,完全不愿意去儿子的城市照顾孙子,是因为其在经济上有一定的独立性,未来的养老问题并不完全依靠子代,所以不受儿子和儿媳的牵绊,可以活的更加自主一些。这些都体现了青年与老年人在家庭内部决策权的博弈。
(二)夫妻分离对于老年人的挑战
对于在外地进行隔代照料的老人而言,往往是老年女性处于一种两难的困境之中,面临着照料孙辈和陪伴老伴的矛盾抉择,无论其最终是选择留在老伴身边还是离开老伴去照料孙辈,都存在着一种代际团结与代际冲突并存的现象,这种情况正是许多学者所提出的代际矛盾意向。[注]刘汶蓉:《转型期的家庭代际情感与团结——基于上海两类“啃老”家庭的比较》,《社会学研究》2016年第4期。在代际矛盾意向中,即有老年亲代一直向青年子代妥协的过程,也有青年人自身的妥协。同时,老年女性承担着横向夫妻关系和纵向代际关系的双重身份的重塑。受长期的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影响,大部分老年男性的家务能力非常薄弱,因此,离开老伴去子代家照料孙辈的老年女性心理上也有摆脱不掉的牵挂。而且,在青年子代家中居住的老年女性还会面临着与子代相处的各种挑战,婆媳关系会成为这种居住模式的问题之一。
对于留守在家中独居的老人而言,情感上的独孤和生活上的困难比如洗衣做饭和打扫卫生等是两大挑战。“天天一个人煮一个人吃,我感觉我跟个广条子(当地方言,即单身汉)差不多”,本文的访谈对象张老先生一直在村里种地,他的老伴一直在镇上照料孙女,大概有十来年了,他言语中对老伴有些埋怨,甚至是谩骂,怪老伴只管儿子和孙女却不管他,所以逢年过节儿子一家人带着老伴回去看他的时候,他也不给这些原本应该很亲近的人好脸色看。总的来说,老年夫妻的分离既是对外出进行隔代照料者的挑战,也是对留守在家的老人的挑战。
五、代际妥协:“家”作为唯一的避风港
这种居住安排模式所呈现的代际矛盾意向,是通过青年子代的个体化思想和以老年亲代的传统家本位思想的碰撞诱发的,但是尽管代际团结与冲突并存,亲代与子代双方都在妥协。亲代与子代双方的妥协是隔代照料与老年夫妻分离两个现象同时发生的基础。正如前文所述,家庭作为中国现代社会中的经济共同体,和防御社会风险的唯一屏障,将个人的利益与生死荣辱通过血缘与姻缘联系起来,青年人的个体化难以实现,老年人更无法将子代家庭的困难置之度外,因此难以安享晚年。整个社会的大背景使得个体没有别的选择,社会转型期个体生活中的经济风险、婚姻风险都迅速增大,“亲子关系的工具性意义强化了代际依赖的精神意义,成为个体寻求稳定感、安全感和自我认同的最重要的资源。”[注]刘汶蓉:《转型期的家庭代际情感与团结——基于上海两类“啃老”家庭的比较》,《社会学研究》2016年第4期。
对于子代而言,个体化与自由的生活是其所向往的,年轻人更加向往核心家庭的亲密与幸福,因为与长辈居住在一起总容易形成约束和冲突,如果不与老年亲代居住在一起,代际之间的矛盾也可能会减少,也不会因育儿理念的不同而发生频繁的冲突。对于亲代而言,受制于传统思想的约束,基于对风险社会的考量,以及顾虑到子代的经济负担等因素,隔代照料并与老伴分离往往是老年女性不得不为之的策略性行为。事实上,老年女性面临着两难的选择,是优先照料子代幼小的孩子,还是与老伴相守,透视着横向和纵向的家庭内部关系的变化。这种居住安排模式,对于老年人群体来说,其追求个体幸福的权利受到负面的影响,但是另一方面,赢得了家庭的稳定和幸福以及子代的长远发展。对于青年人来说,其幼龄孩子得到了照料,消极的影响是与年长的父母相处时容易增加代际冲突。
总的来说,虽然如上文所述,很多学者提出个体化思潮已经深入中国社会和家庭之中,然而,实际上,无论是哪个年龄段的人,在当前经济压力剧增、福利制度不健全的状态下,离实现个体化自由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日常生活往往会受制于中国居高不下的房价和快速变化的生活节奏。而老年群体的牺牲却是不能忽视的,未富先老,难以享受社会福利,患病增加的同时就医依旧困难……等等难题只是老年人群体面临的一部分挑战,他们在面对这些困难的同时依旧需要给成年子代经济和照料上的支持,甚至会因隔代照料而发生老年夫妻分离的现象,是加重老年生活负担不可忽略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