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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庆音乐重构中的文化认同
——以广西毛南族“分龙节”为例

2019-12-07

交响-西安音乐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毛南族重构仪式

●孙 莉

(中央音乐学院,北京,100013)

广西环江毛南族“分龙节”①,是毛南人为祭祀神灵、祈雨祈福保佑丰收为主要目的而举办的民俗节日活动。它集歌、舞、乐、戏、竞技为一体,于农历夏至后第一个“龙日”②前后举行,盛行于毛南族聚居的“三南”地区(上南、中南、下南乡)。民国吴瑜《思恩县志·社会篇》就曾记载:“毛难夏作庙,祈雨祈福,椎牛大亨,亲眷咸集,馈遗甚丰”[1]。从中可看出,毛南人将这种民族夙愿和心理期盼寄予神灵并通过节日的形式进行演绎而成为毛南族的文化符号。

革新时代,不少祭祀的传统和民俗大多处于消失殆尽的边缘。尤其是国家和政府倡导加快农村城镇化建设,使城市里的民间信仰随之淡化,传统民俗活动在城市的传承面临被断掉的危境。近年来,环江地方政府建设“传统”和“民俗”,注重在重视文化根源的前提下鼓励民族文化向多元发展以做到民族的文化认同和历史的连续性,从而保持宗教性纪念的地位。“传统”分龙节及其节庆音乐即是毛南族民族文化身份塑造与建构的重要手段和途径。那么,如何看待重构的“传统”节日、节庆音乐与文化传统的关系,以及节日中重构的音乐文化认同等都是关键问题,有必要进一步研究讨论。

一、毛南族传统分龙节与音乐

高丙中先生提出了“中国自古代以来存在着民间节日与官方节日两种节日形式”[2]。在毛南族乡土社会,这种古老传统习俗的自然传承客观上促进了民俗文化的自我发展,使之持续有效地在乡土社会中发挥积极的社会功能。

(一)毛南族民间分龙节概况

在历代中原文化向广西少数民族地区传播过程中,毛南人的传统习俗受到了中原和江南地区分龙节节俗与道教文化的影响。他们接受了“三界公”③宗教信仰又融合本民族文化成分,将其视为民族最重要的保护神来崇拜,造就了与其他地方司水龙神崇拜的截然不同,形成了独特的毛南族分龙节。

毛南山乡传统分龙节通常举办三天,主要有“庙祭”和“家祭”两部分内容。执仪者在三界庙堂举办的祭祀“三界公”仪式称为“庙祭”,是节日的核心部分。祭神时师公佩戴面具,念唱经文,时而绕手朝拜,时而起伏碎步,以舞娱神。村中的百姓扶老携幼,争相观看。各家各户举办“家祭”时,需将祭品摆放在堂屋香火台前的桌案上祭祖先、三界公、灶王、地主娘娘等神灵,以祈求风调雨顺、六畜兴旺。毛南人还用糯饭、粉蒸肉喂牛,酬谢耕作的辛劳。随后亲戚朋友相互走访,或是相聚歌圩对唱山歌,或是参加“同顶”“同填”和“同拼”毛南体育竞赛活动。

(二)毛南族民间节庆音乐

分龙节第一天,主要由八至九位师公裁纸剪花、搭建神坛和准备“椎牛”仪式。仪式开始前先由一位师公念诵经文,其他人身穿神服、佩戴傩面具扮演五位神灵跳舞表演。其中社王与三元搭伴起跳、三界与蒙官起舞,加之雷王五人时则跳梅花舞,乐器祥鼓、木鼓和锣在一旁为之伴奏。仪式中香烟飘绕、宛如仙境一般,展现了毛南族神秘的“傩”文化。随后,民众评选出优等牛准备开坛祭神。

第二天,师公在神坛上挂社王、三元、三界公、雷王和婆王的神像,又根据祭祀对象的身世、法力、功德与职能供奉不同祭品。法器神竿、槽标、铜铃、竹筶是配合师公吟诵、唱诵经文使用,打击乐器祥鼓、木鼓、大锣、小京镲多为舞蹈伴奏而用,与唱腔交替进行。总体来看,他们舞时不唱、唱时不奏,以歌舞表演歌颂神祇。师公用牛头祭祀“三界公”的开坛仪式拉开了节日的序幕。“五龙布雨”④是重要的祭祀环节,其表演喻意着五方龙到位保护当地风调雨顺,也预示着祭祀仪式步入尾声。仪式中师公念诵的经文有四种曲调,乐句、乐节多为完全或变化重复,演唱的宗教性歌曲与民间歌曲“欢”⑤相似,旋律以四度三音列的进行最为常见。节日第三天,毛南人通常会自发组成歌圩即兴编词对唱山歌“欢”与“比”⑥。

由于节日中祭神仪式的传承环链被现代文化语境解构,以致毛南山乡的传统分龙节在当下发生变迁。如节日的举办时间由三天改为两天,政府领导出席活动并作致辞发言;原应在三界庙堂前举办的仪式因场所受限改在下南乡广场执行,时间约为四十分钟;师公在“五龙布雨”后加入了“撒福禄寿米”仪程;群众的歌圩活动由自发变为官方组织;各村歌舞队会登台表演庆贺节日,等等。山乡分龙节举办的规模相对较小,参与群体多为村民并以表演民间文化活动为主。总体而言,“三南”地区的分龙节原生性文化相对保存较好,音乐表演基本没有被太多异文化削弱,成为毛南族文化认同、社会和文化意义的承载者。

二、毛南族重构“分龙节”及音乐

在现代化、流行化趋势影响下,环江毛南族自治县政府重建了“传统”节日及歌舞音乐,包括对于传统歌舞音乐的表演形式、乐器编配、表演语境的“创造”,无形中导致节庆音乐文化认同的变迁。但官方仍强调从形式上增强传统色彩,从意义上强化民族意识作为传承与发展民族文化的理念,而使节日中的祭神仪式与仪式音乐似乎也都体现出自身含有的文化认同。

(一)官方分龙节的重构

据文献记载,20世纪初“庙祭”曾被革除,“家祭”和一些娱乐活动保留了下来,后因社会历史变革直到80年代民间才恢复举办。政府部门为了获得更多的经济和社会资源,将对传统习俗的历史记忆和文化认同上升到了政治高度,于2009年举办了第一届毛南族分龙节,民族传统节日开始由民间自办走向“官俗”和“民俗”同时并存的景象,并在2010年将分龙节定为环江县法定节日,希望借此提高民族的知名度。目前官方已打造十届“中国·毛南族分龙节”,政府人员、当地群众、师公和艺术表演团体人员构建成表演团队,政府领导、企业家和文化学者是参与活动的主要嘉宾。

官方节日中的搭建神坛、椎牛、开坛和五龙布雨等祭拜仪式与“三南”地区分龙节情况基本相同。然而政府为使传统节日更好地适应现代社会,提升游客的吸引力,他们将个别祭祀仪式程序和文化休闲活动进行了建构。如2010年政府为增加节日看点、丰富节目内容,在祭神仪式中建构了两个程序:一是“撒福禄寿米”,原是师公在椎牛时将米撒给牛吃,官方对此仪程进行了保留又在五龙布雨程序后再次分撒给群众,他们纷纷伸手接米以示领取神物,是对本民族文化认同的体现。二是“放长生鸡”,原是“肥套”⑦中的程序同样被借用进来,借此展现毛南师公的绝技。

特色项目有普及性的群众基础,是推介节日文化的重要时机。为此,官方选择在尊重传统的基础上,采借多种文化吸收而产生文化适融的局面,形成一种“本土化”与“现代性”的互文本。当下节日中官方每年除举办民族歌舞展演、山歌对唱和民族体育竞技活动等固定项目外,还会根据当年政治经济发展需求增加一些新内容或是将世界自然遗产文化与本地民族文化结合,使游客在体验毛南民俗风情的同时带动当地文化消费。

通过上述可看出,环江县政府作为全国唯一的毛南族自治县,为了实现自我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而选择文化自觉地表达。他们一方面借此寻回民族传统、自我认同;另一方面打造对外宣传,做好文化传承工作。同时我们也应注意,虽然官方在重构节日的摸索过程中对民族文化的传承与创新问题存有不同立场的考虑,但这种“被发明的传统”在经历长期的历史积淀中也逐步培养成一种新的较为固定的文化认同,从而实现了本土音乐文化身份的重建。

(二)官方节日歌舞音乐的重构

由于现代化、城镇化、流行化语境的广泛影响,民俗总是在传承中不断演变,民族音乐文化表演也随之适当地进行功能调整或类别更新。环江县政府在为“地方文化传统”代言中,对节庆音乐进行了有意识的重构,使这些音乐在不同层面上塑造毛南族不同的文化认同,以此来弥补由于“原生层和次生层”⑧音乐文化消失所带来的相应文化认同缺失的遗憾。

毛南传统民歌曲调优美,体裁多样。现在节日中传唱广泛的多还是运用传统曲调又遵循民歌歌词结构特点进行创编的歌曲。如“迎客歌”是根据“肥套”仪式中“三娘与土地”演唱的“柳郎咧”创编,宫调式、7字句;“敬酒歌”是依照“肥套”中师公向神灵敬酒的唱腔改编,商调式、7字句;“送客歌”则是依据毛南山歌“欢”进行创编,5字句、宫调式,但创作者将原来的二声部改为单声部以便推广演唱。以上三首民歌均是四句一段体结构,五声调式;歌曲的旋律进行都比较平稳,基本没有五度以上的大跳,以级进加小跳为主,在八度内呈波浪式的曲折进行;歌曲还运用了衬词衬腔,起到了连接和扩充的作用,特别是“柳郎咧”的句尾衬腔较长则可体现出这种特点。这三首歌曲的音乐形态特征符合毛南人的审美习性和演唱习惯,成为了当下官方塑造毛南族文化认同的重要因素。

同时,县文化部门也会邀请外地作曲家创作具有民族、地方音乐特色的作品作为民族身份的文化标识,但有的作品不能反映节日的文化意义和民族音乐特点而得不到长久流传。究其原因,主要是有的创作者缺乏对毛南族传统音乐的了解,配器、和声过于西化掩盖了毛南族传统音乐的个性化特征,与毛南文化主题不符,未能起到传承或宣传民族文化的作用。毛南族“傩”艺术原始古朴、风格独特,官方在节日中依此设计了“万人傩面狂欢”,20多个团队上台展示编创的毛南族傩仪、傩歌、傩舞、傩戏、傩艺等具有民族艺术特色的节目。他们对于节庆音乐舞蹈的编排即是对少数民族音乐文化身份的重建,这种景况来自于毛南族传统音乐文化用乐语境的改变。

总体来说,官方节日中的歌舞音乐表演种类更为多样,已由乡间单一的毛南族传统音乐发展为多元音乐文化的传播,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渲染气氛、增加节日卖点的作用,而对于延续传统文化的教化功用方面有所减弱。主办方虽然鼓励作曲家运用民族音乐文化元素创作,但经典作品不多、传布范围有限。因此,官方制定传统节日活动还是应依据民众的传统习俗和文化特点进行设计,创造出具有毛南文化意蕴的作品。节日建构中官方不应改变固有的仪式程序,当然对待其他文化的使用上也需要合理的吸收,从而更好地接受与适应地方音乐文化认同。

三、“分龙节”重构中的民族文化认同

民族文化的认同是与国家政策和社会环境等因素的变化有着一定关系的,是可以被建构或重建的。尤其在中国改革开放后,民间启动了复兴节日民俗的工程,人民对于传统信仰的敬畏是可以察觉到的。官方分龙节在当下更多地是具有传统属性的“现代”节日,从意义上强化民族意识并作为旅游品牌扩大社会影响力。

(一)分龙节的现代性重构

任何传统音乐文化在长期的社会历史发展语境中所透射出的不单单是“源”的传承,而是与周围文化互动、交流融合而成的文化互文。现代社会营造的传统色彩是政府在传播民族传统文化的同时寻找与现代社会发展相符的既有传统元素又有时代特色的“新节日”。毛南族官方分龙节中的民族音乐文化表演是现代社会节俗活动的驱动力,给民众提供了一个欢庆的机会和活动场域,使节日仪式和节俗活动得以传递且呈现出一定的兴盛状态。

官方重构的分龙节及节庆音乐主要包括节日的核心层——祭祀仪式及仪式音乐,外围层——世俗性歌舞音乐表演和一系列娱乐活动。官方活动中师公举行的祭神仪式及吟诵、唱颂、歌舞及乐舞表演仍是节日重心,重构的节日虽然压缩了仪式执行时间,但整场祭祀仪式的结构没有发生改变,保持了宗教性功能。外围部分是官方根据节庆的需要而设定的“建构性”的表演内容,包括创作性歌舞曲和各种娱乐活动。节日中或许有的文化事项与建构的初衷相背离,纵使不会影响到节日的神圣性,但努力与文化传统相结合成为民族文化表征是当下的发展命题。

“建构性”表演也可以使游客享受民族文化盛宴,使宗族以及民间其他成员对民俗传统的认识得到提高,进而促成它在新的社会和文化的脉络中再生和创造。对于文化传统的客观认识有助于我们把传统节日当作“传统”加以尊重,又是发展地方经济、强化民族国家认同的有效手段。

(二)重构分龙节的文化认同问题

一个民族有多大的凝聚力和自信取决于它有没有足够的认同文化,包括自我认同和外部认同。“无论是自我认同还是外部认同,族群认同的主要特征是群体性的共同的心理感受,这种感受,或者称之为感情,能够把本群体和其他群体区分开来。”[3](P11)一般来说,节日民俗是显示民族文化自信最好的契机,民族文化元素决定了“我者”与“他者”的区分标准。它是以习俗的力量让民众在同一个时间经历节庆仪式、感受文化精神,进而上升到对民族文化的体验和价值的判断。

在现代化建设过程中,少数民族文化的认同已表现出多样性,正如环江县政府利用民族节日创造社会文化再生产来增强毛南人的民族认同,如在分龙节中的宗教信仰、祭祀仪式和民间传统文化项目的设定。这种民间传统“文化”又可分为消费文化和认同文化两种。分龙节期间有些商家销售“节日纪念物”,如毛南族傩面具、花竹帽等文化特色商品也是直接或间接地营造对民族文化的认同,地方专家学者和文化部门所倾心的应当是认同文化,尽管他们有时也会采取文化商品的形式去运作。分龙节对于毛南人来说是他们的精神信仰寄托,自然他们也会对认同文化更为钟意。

环江毛南族自治县之所以选择重建节日、文化建构来强化社会边界,是因为作为民族因素的文化具有较稳定的民族区分功能。它在已经具有族称的基础上通过文化建构带来并逐渐强化文化认同,使族称、认同和有民族区分功能的文化等民族因素逐渐形成并趋于稳定,进而符合了政治认同的需求。因此,官方重构的分龙节及节庆音乐存有政治性、现代性、旅游性等因素,是环江毛南族自治县的政治架构产生之后的文化需求体现,也体现出毛南人对自身文化的认同。

“传统”节日的节庆音乐是传播与延续民族文化的重要手段。分龙节彰显出的民族文化身份认同是国家政治、宗教信仰与族群互动交融语境下的文化产物。尽管它是在文化建构的基础上形成的具有传统属性的“现代”节日,但作为社会文化再生产可以增强民族的认同是毋庸置疑的。

结 语

当代“传统”节日已多少是含有建构或重构成分的“现代”节日,是不同文化之间进行“濡化”“涵化”的结果,其建构过程也描绘出文化认同变迁的历史轨迹。毛南人在实现本土音乐文化的重建过程中“传统”节日及其中的音乐文化体系适应了当下多重的社会语境的冲击,推动着民族音乐文化的认同朝向多样化发展。因此,官方分龙节有着现代性重构的宗教文化特点,节日和节庆音乐在构建“文化认同”和创建文化独特性中不仅塑造政治认同、区域认同,也带来了族群认同、宗教认同的新效力。

注释:

①在毛南语中称为“肥庙”“庙节”,意为“做庙”,即在三界庙做傩祭仪式。

②民间流传“龙”是管雨水的,“龙日”前后祭拜是求其均匀降雨以获得好收成。

③是毛南族最崇拜的一位保护神,同时又是一位药神和牛神,传说他曾制服凶神雷王。

④由红、黑、黄、蓝、白五条龙演绎“分龙”传说——五龙布雨。

⑤“欢”是毛南族群众多为喜庆事和节日助兴而演唱的歌曲,为五言体二声部歌曲,根据音乐特点可分为“欢条”“欢草”和“欢耍”三种。

⑥“比”,五言七言不等,同为二声部歌曲,因有“啰嗨”衬词又称“啰嗨歌”,分为“比条”“比单”“比草”等。内容多与生产知识、天文地理、风土人情有关,但更多是表达男女之间的相互爱慕之情。

⑦“肥套”是毛南语,“肥”是举办的意思,“套”则专指还愿仪式。

⑧杨民康教授在对傣族南传佛教音乐文化的研究中把该种文化体系分成三个大的层次:第一个为原生形态层,经济的-农耕祭祀仪式文化层;第二个为次生形态层,佛教的-民间信仰仪式文化层;第三个为再生形态层,a.政治的-国家权力与世俗文化层 b.经济的-世界性旅游—商业文化层。详参杨民康:《贝叶礼赞——傣族南传佛教节庆仪式音乐研究》第 271-273页,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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