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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文学:新媒介现实主义的崛起

2019-12-06黎杨全

中州学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网络文学

黎杨全

摘 要:在新媒介语境下,现实主义的创作及理论面临着新的审视与重铸。网络文学的“架空”写作并不全然是对现实的逃避,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呈现了网络社会的“新现实”,表现了新媒介现实主义的崛起。数字媒介带来了虚拟生存,它并不是远离现实的存在,而是在日常生活内部起作用的数码化现实。数码化现实并不是直接表现为网络文学的内容,而是从各种欲望叙事的背后折射出来。在后现代社会中,隐伏在大众文化根底的无意识,实际上更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的现实与症候。

关键词:网络文学;新媒介现实主义;虚拟生存

中图分类号:I0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9)10-0147-06

最近,网络文学与现实主义的话题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一些学者呼吁网络文学应重视现实主义题材,与之相应,创作上也出现以《复兴之路》《大国重工》等为代表的现实主义热潮。这种理论与创作倾向值得充分肯定,但我们也需要注意到,在新媒介语境下,现实主义的创作及理论也面临着新的审视与重铸。在笔者看来,网络文学并没有全然逃避现实,而是表现了新媒介现实主义的崛起,在一定程度上呈现了网络社会的“新现实”。

一、网络文学的“架空”与对现实的“逃避”

网络文学的幻想性非常突出,充满各种异世大陆、人神混杂、奇玄异能与平行穿越的描写,这种突出的想象力在网络文学兴起不久就表现出来。参与创办著名网文论坛“龙的天空”的“weid”(段伟)认为,2000年左右,一个“大幻想时代”崛起了,“玄幻、奇幻、科幻,三者所构成的大幻想题材,成为这一时期原创小说的创作主流,它们脱离了传统类型小说的古典背景,或异世大陆、或魔法位面、或星辰大海。在文本审美上,有了极大的突破”①。一些学者也敏锐地感受到文学创作的这种变化。例如,张颐武认为,“最近我们的文学发生了引人瞩目的变化,其中一个重要的趋向是大量神怪、玄幻、灵异小说开始出现。这些小说存在着一种‘架空性值得我们高度关切。所谓‘架空性乃是创造一个和当下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②。

习惯了传统文学滞重的现实描绘的学者们,对这种天马行空的想象感到不适应。除了“架空”,人们还用“玄幻”一词来描述这种惊奇感。“玄幻”尽管现在指一种更带东方色彩的幻想小说类型,但这个词最开始在中国得到应用时,实际上传达的是这种震惊。作家叶永烈说:“玄幻小说是最近兴起的,它建立在玄想之上,强调一个‘玄字……从创作层面讲,玄幻小说作者比科幻小说作者创作更自由,不需要受科學依据的束缚,有更多的发挥空间。”③简言之,所谓“玄想”就是想象的极大自由度。基于这种理解,学者陶东风指出:“‘玄幻文学的两个关键词分别是‘玄和‘幻。‘玄为不可思议、超越常规、匪夷所思;‘幻为虚幻、不真实,突出其和现实世界的差异。”④

这种玄想的自由一直延续至今,构成了当下网络文学的主流写作模式。那么,网络文学为什么会爆发出这种前所未有的架空性想象呢?张颐武试图从物质主义角度解释。他认为网络文学“没有中国‘现代性的幻想文学的那种强烈的感时忧国的意识”,“而是非常轻灵自如的片刻想象的产物”。⑤造成这种转变的根本原因,在于伴随着全球化和市场化的到来,中国青少年开始享有更多自由和物质性满足,“当日常生活的基本满足不再成为问题,幻想文学也就有了自己更加坚实的物质性的基础”⑥。

联系网络文学的内容描写来看,张颐武这一说法值得商榷。网络文学超现实的幻想世界并不是远离日常生活的,恰好相反,它迎合的是读者幻想实现的各种物质性的欲望。正如某写手所说:“其实龙空众们很早就公认出现在网文的本质是成功学,赚更多的钱、泡更好的妞、得到更高的权势与力量。不管小说写的有多白,多烂,都有人看,因为无数人要用网文来满足自己在现实中的欲望饥渴。”⑦网络文学中的这种欲望幻想确实与张颐武所说的“全球化”“市场化”时代的到来有关,但写手们投身幻想世界并不是因为摆脱了物质主义,恰好是为了投射物质主义。在笔者看来,网络文学的架空性写作在根本上源自网络社会的新现实。在理解这一点之前,我们先看一下学界如何评价这种架空。

张颐武认为,从文学与现实的关系看,“这种‘架空就是一种凭空而来的想象,一种‘脱历史和‘脱社会的对于世界的再度编织和结构。它们并不反映我们的现实,反而是创造一个现实……这里有一切,却并不是我们生存的空间”⑧。尽管认为架空脱离现实,但如前所述,他认为这是中国市场化时代物质丰盛的结果,因而这种幻想具有合理性。

王干则借用李商隐“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诗句,认为“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基本是“问苍生”的文学,而网络文学主要是“问鬼神”的文学。这种“问鬼神”的文学之所以出现,原因就在于我们当下社会没有“五四”文学所要面对的“生存的困扰”了。因此,网络文学的价值就在于把中国固有的由《山海经》《西游记》《聊斋志异》等作品构成的“问鬼神”的文学传统“重新续接起来”⑨。

显然,张颐武与王干的思路与态度颇为一致,在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上,都认为网络文学的世界想象“脱离现实”,但都强调这种脱离是具有重要意义的,时代已经摆脱了“生存”问题,网络文学开启了传统文学之外的另一种写作的可能。

与张颐武、王干肯定网络文学的架空不同,陶东风严厉地批评了网络文学的架空性。他认为应分不同层次来理解“架空性”:第一个层次的“架空性”是从艺术手段着眼,指的是作家在反映社会历史的时候采取了一种超现实的手段,但不能因此认为这种作品就是“脱现实”的,毋宁说它通过另一种方式反映了现实。第二个层次上的“架空性”,他称之为“本体意义上的‘架空性”,这种“架空性”“不是从一个特殊的角度反映社会历史,而是彻底地逃避社会历史”,而网络文学就是后一种架空性。⑩

从对网络文学架空性的评价来看,陶东风与张颐武、王干的观点是针锋相对的。但不难看出,三人在关于文学与现实关系的理解上是一致的,即都认为网络文学脱离了现实与历史,只不过张、王二人是为这种脱离辩护,陶东风则是严厉指责。

在笔者看来,三位学者对现实的理解都是静止的、形而上学的。但现实不是凝固不变的实体,网络社会的来临让现实发生深刻变化,表现的正是我们的“新现实”。因此,网络文学并没有“脱历史”“脱现实”,而是呈现了网络社会新的历史与现实。张颐武认为网络文学的世界想象“并不反映我们的现实,反而是创造一个现实”,“这里有一切,却并不是我们生存的空间”。事情也许恰好相反,网络文学反映的正是“我们的现实”,“这里”也正是“我们生存的空间”。网络文学架空式的想象力不是源自王干所说的“问鬼神”传统,而是开启了新的网络社会的想象传统。网络文学的世界想象也不是陶东风所说的逃避现实的架空性,而是反映现实的架空性。

总之,对网络文学架空性的写作,不管是看成“架空的文学和架空的一代人”,简单地以精英姿态加以“驱离”;还是为寻找合法性而将它视为摆脱日常生活物质重负的新的想象可能,或者追溯为“问鬼神”这一“被压抑”传统的“回归”,试图以文学谱系来“归化”这些特征,都仍是站在传统“现实”之中来观照中国网络文学,问题域仍居于传统的“现实”观。在根本上,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架空式写作,正是网络新现实的表现,是文学在一个“世界”与“现实”本身已然发生变化的时代的必然反应。

二、虚拟生存:新媒介与新现实

人们往往从工具论的层面来认识新媒介,即认为数字媒介只是一种载体与工具。但实际上,数字媒介绝不仅仅是一种工具,它更是本体意义上的生存。尼葛洛庞帝曾有一句振聋发聩的话:“计算不再只和计算机有关,它决定我们的生存。”B11数字媒介带来了存在论的转移与“生存的新定义”B12,这种生存就是虚拟生存。

在20世纪末网络刚兴起时,金枝等学者已关注到虚拟生存,“将数字化时代的人类生存方式定义为虚拟生存”B13,后来又进一步补充:“虚拟生存是相对于我们目前习惯的现实生存而言的,它既包含由于网络的推广而形成的生产、生活方式的‘虚拟化,也包含由于‘虚拟现实技术带来的‘虚幻真实感受。”B14胡泳则更习惯以“数字化生存”来称呼,数字化生存意味着很多方面,其中一方面是“它意味着计算机在生活当中从不离场,而你时刻利用这种在场并以之为生活方式和态度”B15。

笔者认为,虚拟生存、数字化生存,或者网络生存,这几个概念没有本质区别,都表示当下数字技术带来的新的生存模式。也就是說,数字时代带来了不同于传统社会的新的生存与现实——数码化现实。这种数码化现实涉及虚拟与现实的复杂关系,涉及对数字时代新现实的理解。人们很容易对虚拟生存、数码化现实产生误解,不少专家与大众批评数字媒介的主要理由就是认为虚拟生存远离现实、没有再现现实。对此,我们应从四个方面廓清认识。

第一,不存在所谓“原初”的现实,现实都是虚拟化的,不能把虚拟与现实截然分开,将二者看成二元对立的关系。人类文化由沟通过程所组成,而一切沟通形式都是基于符号的生产和消费。在所有的社会中,人类都生存在象征环境之中,并通过象征环境来行动。在此意义上,在现实与象征再现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在表现或再现的世界之外根本就不存在纯粹的社会现实。现实是通过语言、交流和图像传递给我们”B16。20世纪英美分析哲学带来语言学转向,强调语言的至关重要性,语言成为人与世界之间的中介,而电子媒介进一步加重了这种现实生成的符号中介性,“媒介性”的问题开始凸显B17。因此,现实不是纯粹的现实,而是虚拟后的现实,现实与虚拟是融合在一起的,认为虚拟远离了现实或没有再现现实,实际上预设了一种“原初的”“纯净”的现实:“当电子媒介的批评者声称新的象征环境并未再现‘现实时,他们暗中指涉了一种从来就不存在的,‘未经编码之真实经验的荒谬原始观念。”B18我们可以套用齐泽克“大自然并不存在”B19的说法,声明现实不存在。齐泽克认为大自然不存在,意图在于反对生态学总是试图回溯到一个原初的、理想的生态平衡时期的意识形态幻象。在虚拟性的挑战面前,人们总是追求并试图回到所谓原初的现实的主张,实际上也正是这种意识形态幻象。

那么这样一来,岂非所有社会的生存都成了虚拟生存?当然并非如此,我们只能说传统社会的现实与生存中融入了虚拟性的成分,但虚拟本身还只是感知、认识意义上的,还没有构成一种“生存”的本体论。只有到了数字时代,整个社会的基础由数字技术所架构,让虚拟具有了本体性,构成真正意义上的“生存”,才能称为虚拟生存。

第二,对现实的理解不能是形而上学的、静止的,而应认识到数字媒介带来了新的现实。

一些学者对现实的理解是静止的、实体化的,以鲍德里亚为代表。在本雅明的基础上,鲍德里亚划分了媒介与现实关系的三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虽然媒介带来了双重现实,但它们的功能主要是再现。在第二个阶段,事物不是首先被制作出来,然后再复制,而是着眼于为复制而去制作。原作让位于原作的再现。在最后一个阶段,这是一个不再谈论复制的阶段,是现实的一切参照物都销声匿迹的阶段,这是“现实在超级现实主义中的崩溃”B20。

鲍德里亚对现实的理解显然受制于“无马之车综合症”B21的影响,把现实理解为传统意义上的现实。随着数字媒介对日常生活的渗透,虚拟生存正是人类当下及未来的现实,这种新现实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西方的数码革命就开始了。“各类计算机的功能日益强大,个人计算机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进入家庭生活,而且,计算机之间出现了互联互通的势头。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数码现实理直气壮地宣布自己就是现实,而不是现实的摹仿、复制或表征。”在社会上,它表现为渐渐被公众认可的“网络就是新生活”B22。因此,鲍德里亚对现实的理解显然是静止的、形而上学的、怀旧的,正如穆尔所说:

当他说这些模式并不拥有现实性,甚至能够使现实消失之时,他似乎成为了某种本体论的怀旧之情(ontological nostalgia)的牺牲者……不同于鲍德里亚,我们不应该把虚拟现实想象为现实消失的一种形式,而应当视之为另一种现实的展开。B23

第三,这种数码化现实呈现的新现实,并不是远离现实的存在,而是体现为数字技术从内部对现实的重构与编码。

人们不仅认为数字媒介没有再现现实,而且认为它远离现实。德国符号学家诺特指出:“在艺术和媒体领域,再现危机是随着以下变化而出现的,即现代绘画文学中的指涉物消失了,数字媒体和大众媒介中所指涉的世界与现实的距离越来越远。”B24这实际上是一种常见的误解。如前所述,虚拟生存的数码化现实既包括数字技术对现实生活的全面虚拟化,也包括数字技术建构的虚拟现实。从数字技术对现实生活的虚拟化来看,虚拟不是抛开日常现实起作用,而是在现实的内部起作用,体现为对现实的重构与编码。“不应当把赛博空间理解为一种Hinterwelt,即超越我们所熟悉的世界的那个完全不同的幕后世界,而应当把它理解成栖居在社会和生物个体当中并且从内部改变它们的一种空间。”B25也就是说,不存在一个赛博空间等着我们去进入与退出,而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本身被赛博化了。我们不可能把虚拟生存对象化,而是深陷于这种生存中。从数字技术建构的虚拟现实来看,它似乎是别一空间,是远离现实的生存,但实际上,“这种凭借虚拟现实技术而往来于其间的环境未必完全是虚拟的。也有可能把它们与‘真实的环境糅为一体”B26。比如技术日渐成熟的混合现实(MR),就是合并虚拟世界与现实后产生的新的可视化环境。在这种环境中,物理对象与数字對象共存并适时互动。这种倾向也是数字技术对现实生活进一步虚拟化的结果。

第四,虚拟生存表现为传统意义上现实的日渐虚拟化,但并不意味着虚拟生存最终会完全摆脱现实(物质)。

虚拟渗透进日常现实,并在此基础上改写了现实的定义,产生出新的现实,在这种趋势下,也容易产生对虚拟的乐观主义倾向。在计算机的发展史上,人们总有一种抱负,幻想以虚拟完全取代现实,由此产生有关“虚拟性”的“战略定义”:“虚拟性是物质对象被信息模式贯穿的一种文化感知。这个定义在虚拟性情境的中心终结了二元性。”B27这里所谓“终结了二元性”是指虚拟试图完全取代现实,代之以虚拟的大一统。然而,虚拟并不能脱离现实,这只不过是一种元叙事。在海勒斯看来,虚拟性的背后存在不能被忽视的物质过程,只不过物质过程日渐退居后台而已B28。即便是对似乎完全脱离现实的虚拟现实而言,我们也不能彻底摆脱物质与肉体的经验。在虚拟现实中,我们似乎仅仅是通过人造身体去经历视觉的、听觉的和触觉的体验,但就嗅觉、体温和本体感受来说,我们仍然依赖于我们的生物学身体:“在我头盔的显示器和扬声器的后面,是我的生物学身体的眼睛和耳朵,它们关注和听取机器人正在其他区域所观察到的一切。”B29也就是说,在虚拟现实中,现实正是虚拟的基础。

“由数字化带动的虚拟生存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具革命性的生存方式变革,这一变革将彻底改变我们当前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格局。”B30这句话带有网络技术刚刚兴起时普遍的乐观主义与夸张语调,但其阐述的虚拟生存随着数字媒介的发展已经成为事实。《数字化生存》在1997年出版后曾引起巨大反响,一晃20多年过去了,一位读者对译者胡泳说:“20年前读《数字化生存》,觉得是科幻书;现在读,觉得是历史书。站在今天回望那个年代,或许我们可以真正理解到底什么是‘数字化生存。”B31胡泳则认为,我们已经深陷于虚拟生存,“就像空气和水,数字化生存受到关注,只会因为它的缺席,而不是因为它的存在”。他提到这样两个有趣的测试:

1999年,为了在中国推广互联网,曾经有一个非常轰动的“72小时网络生存测试”,在北京、上海、广州寻找志愿者,把他们关在宾馆的房间里,看他们能否仅仅通过互联网而生存。那时,没有淘宝、没有支付宝、没有快递小哥,很多志愿者因为受不了忍饥挨饿,不得不中途退出。2016年,为了向当年致敬,上海做了一个“72小时无网络生存测试”,志愿者在结束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简直是度日如年。B32

这两个相差20年的测试,很好地说明了时代的变化,表明虚拟生存在当下已经成为现实,这里有两点特别需要注意:一是虚拟生存对现代人心理结构日甚一日的规训与培植,没有网络则“度日如年”;二是虚拟生存并不是意味着一种脱离日常生活的生存,而恰恰体现为对日常生活的全面渗透与殖民,上文提到的“淘宝”“支付宝”“快递小哥”就表现了这一点,日常生活被数码所重构,虚拟生存从内部深刻改变了我们的文化与现实。

三、网络存在无意识与对新现实的折射

那么,网络文学是否呈现了这种新现实呢?在笔者看来,这种虚拟生存、数码化现实正构成网络文学的深层内容。

在《摄影小史》中本雅明提出“光学无意识”(或称视觉无意识)的说法B33,大意是指摄像延伸了我们的视觉,让那些不可见的事物变得可见,从而延伸了空间与运动,在熟悉的运动中为观众展示一个陌生化的世界。学者高字民认为,随着电脑对日常生活的大规模植入,电脑对人们视知觉的改造生成新的无意识,与摄影、电视电影所带来的画面、拟像的视觉文化不同,电脑强调的是后视觉、后图像的互动,人机互动、人对电脑的控制所带来的触觉体验让“视觉无意识”走向“存在无意识”B34。凯瑟琳·海勒也有类似看法,她认为人与电脑的交互会深刻改变人类的神经结构:“人类建造了计算机,而计算机也在塑造人类。”B35由“视觉无意识”走向“存在无意识”是一个重大变化,但在笔者看来,将这种“存在”局限为对电脑的使用与人机交互还远远不够,我们应将视野从电脑扩展到网络,从人机交互扩展到整个虚拟生存,从有形的动作扩展到无形的心灵内化。我们需要深入考察网络社会对生存的全面影响,相应的心理结构可称之网络存在无意识。这种网络存在无意识,是一种内化了的虚拟生存体验。随着数字媒介对日常生活的全面植入与改造,网络存在无意识已经成为现代人普遍的心理结构。

在笔者看来,网络存在无意识正构成中国网络文学的深层意蕴。表面上,中国网络文学主要是各种装神弄鬼的描写与YY俗套的故事,但在其根底,则是虚拟生存体验。也就是说,虚拟生存体验并不是直接体现为网络文学的内容,而是其“结构”,即剥离掉内容之后的“骨架”或形式,是从打怪得宝、种马后宫等各种欲望现实背后折射出来的世界想象、虚拟时空关系、主体的多重性与非中心化、网络社群与虚拟人际交往等。它之所以隐伏在中国网络文学的深层而被研究者所忽视,一方面在于这种虚拟生存体验主要是以无意识的形态而呈现的,另一方面则在于网络文学的商业化对虚拟生存体验的压抑与遮蔽。在2000年前后,网络文学中有大量关于网络新生活(如网恋)的描写,但这些内容在网络文学VIP制度兴起后慢慢淡化了,与各种欲望叙事相比,这些虚拟生存体验缺少足够的“爽点”,但是,正因为它构成了一种内化了的身体习性,一种网络存在无意识,尽管被压抑着,却持续地在起作用,在各种种马描写、YY叙事的根底折射出来。随着数字媒介的发展,虚拟生存体验开始直接表现出来,并成功地做到了文学写作与商业性的结合,如最近兴起的聊天群小说B36就表现了此方面的趋势。

“文学批评家很少屈尊去研究的流行的、公式化的叙事类型,如侦探小说,现代罗曼司,西部小说(the western),连续广播剧(the soap opera)等,如果它们的无意识内容能够被发现的话,它们也许会提供一些有关我们社会的有趣信息。”B37华莱士·马丁的这段话颇有见地。隐伏在大众文化根底的无意识,更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的现实与症候。而在消费意识全面植入的后现代社会,这种现实的深度挖掘尤有必要。詹姆遜认为,在商品文化已经渗入无意识的后现代超空间中,主体面临着批判距离的陷落,从政治角度来说,这让我们失去对总体阶级关系的再现能力。面对这种情况,詹姆逊强调要挖掘“政治无意识”。这种政治无意识隐伏在日常生活的深处,隐伏在大众文化的根底。“为了使真正的阶级意识成为可能,我们就必须以有生气的和试验的形式通过日常生活这一明确的中介,逐渐意识到阶级的抽象真实;而且,如果说阶级结构正在成为可再现的,那就意味着,我们现在已经超越仅仅是抽象的理解,并且进入个体幻想、集体故事讲述、叙事的喻示性这一整体的领域——它已经成为文化的领地,因而不再是抽象的社会学或经济分析的领地。”B38詹姆逊强调的是文化政治学,他通过对商业电影、建筑等后现代大众文化的分析,深入挖掘其中的政治无意识。他指出,对于大众文化来说,应该“将日常生活的政治内容以及已经内在于这种原材料的政治逻辑纳入考虑范围”B39。也就是说,后现代文化中的政治内容并不会是一种明显的信息,而是一种内化于日常生活的政治逻辑。

詹姆逊对后现代大众文化的分析方法与研究思路对于网络文学具有重要的示范意义。后现代大众文化的商业意识构成对阶级关系的压抑与遮蔽,但内化为日常生活原材料的政治内容仍会投射于大众文化作品中。同样,网络文学的商业化构成对数码化现实的压抑与遮蔽,但内化于日常生活的网络存在无意识仍会投射其中,研究者要做的就是去挖掘网络文学商业化外表下内化的网络社会“新现实”。

从网络文学的写作情况来看,它从多个层面折射了现代人的虚拟生存状况,展示了人机关系、人类在网络时代的命运与精神症候。网络文学的“架空”写作呈现了数字时代新的世界观,世界成为可随意建构与跨越的时空。“随身”小说隐喻性地折射了人与互联网的共生关系,数字土著民的成长总是伴随着网络,传统的成长仪式已经改变,现代人需要与机器、网络不断互动,在互动中存在。重生小说折射了虚拟性与交互性带来的“重置”体验,在多重性视野与单一性视野的对照中,对人生、死亡与自我作了新的描绘,表现了网络社会变动不居、多元选择与选择的困境。穿越小说折射了虚拟主体之间的各种交往,表现了网络社会来临后的新型孤独——群体性孤独。网络文学的数字化升级,则见证与预演着数字人生的当代生活趋势。

这些虚拟生存状况,正是网络带来的“新现实”。新媒介的出现,深刻改写与重塑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交往方式与精神体验。种种日常与非日常的交会、时空穿越、化身生活、虚拟交往等,构成现代人活跃驳杂的日常体验与生活想象,网络文学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这些“新现实”。正是在此意义上,网络文学表现了新媒介现实主义的崛起。

注释

①参看“weid”的文章《一部标签的丰富史,一则原创小说类型谈》第二部分第三点“大幻想时代”,http://www.lkong.net/thread-538923-1-1.html,2011年12月25日。

②⑤⑥⑧张颐武:《玄幻:想像不可承受之轻》,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383f2d01000467.html,2006年6月29日。

③原文已不可考,此段引文转引自叶永烈:《奇幻热、玄幻热与科幻文学》,《中华读书报》2005年7月27日。

④陶东风:《中国文学已经进入装神弄鬼时代(修订版)》,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a348be010003ra.html,2006年6月20日。

⑦这是写手“雪花牙膏”对“Moonviolet”所发帖子“浅析立志小说在网络小说中的地位”的回复,参看:http://www.lkong.net/thread-540288-1-1.html,第9楼,2012年1月24日。

⑨《起点四作家作品研讨会》,http://www.chinawriter.com.cn/z/shengda/index.shtml,2009年6月16日。

⑩陶东风:《架空的文学和架空的一代人》,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a348be0100045k.html,2006年7月9日。

B11B12[美]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前言》,胡泳、范海燕译,海南出版社,1997年,第15、14页。

B13金枝:《虚拟生存·引言》,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页。

B14B30金枝:《虚拟生存》,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2页。

B15B31B32胡泳:《互联网与时代》,《新闻战线》2017年第19期。

B16[英]安吉拉·默克罗比:《后现代主义与大众文化》,田晓菲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273页。

B17胡友峰:《论电子媒介时代文论话语转型》,《文学评论》2018年第1期。

B18[美]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王志弘译,社会科学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462—463页。

B19[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斜目而视:透过通俗文化看拉康》,季广茂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9页。

B20[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第105页。

B21“无马之车综合症”,顾名思义,指把新生的汽车理解成没有马的车,喻指人们总是用原来的眼光来看待新事物的弊端。

B22黄鸣奋:《西方数码艺术理论史》(第五卷),学林出版社,2011年,第1369页。

B23B25B26B29[荷]约斯·德·穆尔:《赛博空间的奥德赛:走向虚拟本体论与人类学》,麦永雄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50、33、142、198页。

B24转引自周宪:《再现危机与当代现实主义观念》,《文学评论》2019年第1期。

B27B28B35[美]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刘宇清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8、26、63页。

B33[德]瓦尔特·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27页。

B34高字民:《后图像时代和视觉文化的命运》,《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

B36这是最近几年兴起的以“圣骑士的传说”的《修真聊天群》为代表的小说写作潮流,此类小说往往以聊天群作为小说情节推进的“金手指”。所谓“金手指”,指游戏中的作弊器,可用来修改游戏主角的生命值、经验值等。“金手指”常被网友用来指称小说主角所获得的幸运事物,如宝藏、武功秘籍、随身空间之类。

B37[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3页。

B38B39王逢振主编:《詹姆逊文集》第3卷《文化研究和政治意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第88—89、89页。

责任编辑:采 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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