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选读
2019-12-06孔尚任
文/孔尚任
《桃花扇》,传奇剧本,44出,作者孔尚任。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六月完稿,四十七年刊行。以侯方域、李香君的悲欢离合为主线,展现了明末南京的社会现实。同时也揭露了弘光政权衰亡的原因,歌颂了对国家忠贞不渝的民族英雄和底层百姓,展现了明朝遗民的亡国之痛。
《桃花扇》是一部接近历史真实的历史剧,重大事件均属真实,只在一些细节上作了艺术加工。借离合之情,写亡国之恨,是此剧境界高处。问世三百余年来长盛不衰,已经被改编成黄梅戏、京剧、话剧多个剧种,1963年改编成同名电影。
正文:
第一出 听稗
崇祯癸未二月
〖恋芳春〗(生儒扮上)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学金粉南朝模样。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关甚兴亡!
〔鹧鸪天〕
院静厨寒睡起迟,秣陵人老看花时;城连晓雨枯陵树,江带春潮坏殿基。
伤往事,写新词,客愁乡梦乱如丝。不知烟水西村舍,燕子今年宿傍谁?
小生姓侯,名方域,表字朝宗,中州归德人也。夷门谱牒,梁苑冠裳。先祖太常,家父司徒,久树东林之帜;选诗云间,征文白下,新登复社之坛。早岁清词,吐出班香宋艳;中年浩气,流成苏海韩潮。人邻耀华之宫,偏宜赋酒;家近洛阳之县,不愿栽花。自去年壬午,南闱下第,便侨寓这莫愁湖畔。烽烟未靖,家信难通,不觉又是仲春时候;你看——碧草粘天,谁是还乡之伴;黄尘匝地,独为避乱之人。
(叹介)莫愁,莫愁!教俺怎生不愁也!幸喜社友陈定生、吴次尾,寓在蔡益所书坊,时常往来,颇不寂寞。今日约到冶城道院,同看梅花,须索早去。
〖懒画眉〗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着玉缸;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下)
(末、小生儒扮上)
〖前腔〗王气金陵渐凋伤,鼙鼓旌旗何处忙?怕随梅柳渡春江。(末)小生宜兴陈贞慧是也。(小生)小生贵池吴应箕是也。(末问介)次兄可知流寇消息么?(小生)昨见邸抄,流寇连败官兵,渐逼京师。那宁南侯左良玉,还军襄阳。中原无人,大事已不可问,我辈且看春光。(合)无主春飘荡,风雨梨花摧晓妆。
(生上相见介)请了,两位社兄,果然早到。
(小生)岂敢爽约!
(末)小弟已着人打扫道院,沽酒相待。
(副净扮家僮忙上)节寒嫌酒冷,花好引人多。禀相公,来迟了,请回罢!
(末)怎么来迟了?
(副净)魏府徐公子要请客看花,一座大大道院,早已占满了。
(生)既是这等,且到秦淮水榭,一访佳丽,倒也有趣!
(小生)依我说,不必远去,兄可知道泰州柳敬亭,说书最妙,曾见赏于吴桥范大司马、桐城何老相国。闻他在此作寓,何不同往一听,消遣春愁?
(末)这也好!
(生怒介)那柳麻子新做了阉儿阮胡子的门客,这样人说书,不听也罢了!
(小生)兄还不知,阮胡子漏网余生,不肯退藏;还在这里蓄养声伎,结纳朝绅。小弟做了一篇留都防乱的揭帖,公讨其罪。那班门客才晓得他是崔魏逆党,不待曲终,拂衣散尽。这柳麻子也在其内,岂不可敬!
(生惊介)阿呀!竟不知此辈中也有豪杰,该去物色的!
(同行介)
〖前腔〗仙院参差弄笙簧,人住深深丹洞旁,闲将双眼阅沧桑。(副净)此间是了,待我叫门。(叫介)柳麻子在家么?(末喝介)唗!他是江湖名士,称他柳相公才是。(副净又叫介)柳相公开门。(丑小帽、海青、白髯,扮柳敬亭上)门掩青苔长,话旧樵渔来道房。
(见介)原来是陈、吴二位相公,老汉失迎了!
(问生介)此位何人?
(末)这是敝友河南侯朝宗,当今名士,久慕清谈,特来领教。
(丑)不敢不敢!请坐献茶。
(坐介)
(丑)相公都是读书君子,甚么《史记》《通鉴》,不曾看熟,倒来听老汉的俗谈。
(指介)你看:
〖前腔〗废苑枯松靠着颓墙,春雨如丝宫草香,六朝兴废怕思量。鼓板轻轻放,沾泪说书儿女肠。
(生)不必过谦,就求赐教。
(丑)既蒙光降,老汉也不敢推辞;只怕演义盲词,难入尊耳。没奈何,且把相公们读的《论语》说一章罢!
(生)这也奇了,《论语》如何说的?
(丑笑介)相公说得,老汉就说不得?今日偏要假斯文,说他一回。
(上坐敲鼓板说书介)
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拍醒木说介)敢告列位,今日所说不是别的,是申鲁三家欺君之罪,表孔圣人正乐之功。当时鲁道衰微,人心僭窃,我夫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那些乐官恍然大悟,愧悔交集,一个个东奔西走,把那权臣势家闹烘烘的戏场,顷刻冰冷。你说圣人的手段利害呀不利害?神妙呀不神妙?
(敲鼓板唱介)
〔鼓词一〕自古圣人手段能,他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见一伙乱臣无礼教歌舞,使了个些小方法,弄的他精打精。正排着低品走狗奴才队,都做了高节清风大英雄!
(拍醒木说介)那太师名挚,他第一个先适了齐。他为何适齐,听俺道来!
(敲鼓板唱介)
〔鼓词二〕好一个为头为领的太师挚,他说:“咳,俺为甚的替撞三家景阳钟?往常时瞎了眼睛在泥窝里混,到如今抖起身子去个清。大撒脚步正往东北走,合伙了个敬仲老先才显俺的名。管喜的孔子三月忘肉味,景公擦泪侧着耳听;那贼臣就吃了豹子心肝熊的胆,也不敢到姜太公家里去拿乐工。”
(拍醒木说介)管亚饭的名干,适了楚;管三饭的名缭,适了蔡;管四饭的名缺,适了秦。这三人为何也去了?听我道来!
(敲鼓板唱介)
〔鼓词三〕这一班劝膳的乐官不见了领队长,一个个各寻门路奔前程。亚饭说:“乱臣堂上掇着碗,俺倒去吹吹打打伏侍着他听;你看咱长官此去齐邦谁敢去找?我也投那熊绎大王,倚仗他的威风。”三饭说:“河南蔡国虽然小,那堂堂的中原紧靠着京城。”四饭说:“远望西秦有天子气,那强兵营里我去抓响筝。”一齐说:“你每日倚着塞门桩子使唤俺,今以后叫你闻着俺的风声脑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