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老兵唐泽其:两过野人山和送谷寿夫上刑场*
2019-12-05采访整理
★ 叶 铭 (采访) 袁 健(整理)
一、我的家庭及入伍经过
我家乡是贵州凯里炉山洛棉村,我家世代都是山里种地人。父母生了我们兄弟三个,因为家里穷,兄弟三人都没读过书。我去当兵是在1938年的秋天,正值家乡收割稻子。政府规定“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原本抽中的是我二哥。我二哥因为刚结婚不久不肯去当兵,就躲了起来,没有办法,只有让我顶上去。那年我才16 岁。部队走的那天我也没有告诉家里,我怕妈妈知道要哭的,就悄悄地走了。
我第一次离开家乡去贵阳,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路上就病了,得的“打摆子”。有一个老乡叫杨老发,比我大七八岁,一路上把我从家乡又背又扶直到贵阳。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叫王德超,是凯里万水人。他家里收了钱让他顶替杨老发的名额来当兵的。对于他,我很是感激。因为我岁数小,他以大哥的身份一直照顾我。从家乡出来当兵的老乡有一百来人,我们去贵阳共走了4 天。到贵阳没多长时间,我们同乡一百来人一起来到马连坡,编入“177 官伤兵收容所”(以下简称“收容所”),部队在中越边界老河口,兵种是担架兵,这个时候才发了军装。当时所长叫吴凤生,连长姓唐。那时收容所救治的伤员不多。
二、远征缅甸兵败野人山
1942年初,收容所隶属军政部管辖。当时国民政府成立了中国远征军,我们收容所被编入远征军序列。我们去缅甸是先乘火车到昆明,然后从昆明乘汽车,直到汽车没路了,我们官伤兵收容所成员就全部下车步行。1942年3月16日进入了缅甸腊戍。收容所主要任务是救治伤病员,到达后仅仅个把月的时间,前线部队一直打败仗,死伤人数惨不忍睹。伤员都是从南面过来的,我们收容所负责把伤员转送上汽车,再转轮船,转火车。遇到伤情严重的,就在收容所救助站里做一下应急处理,然后运到后方医院去。收容所有两位医生,一位是蒋医生,另一位是姚医生。在一个叫丁加沙的地方,前线运下来的伤员太多,整列火车都坐不下。上级命令没受伤的人和轻伤人员不许乘火车,步行前往目的地。我们班里12 人,都属于身体好的,就都没挤上火车。后来听说这列火车在密支那被日军炸了,整车人全部死光。车站和轮船码头及主要公路是日军飞机的轰炸目标,收容所基本上天天受到日军飞机的轰炸。收容所里都是担架兵,平时也没有系统训练过,根本没有打仗经验,全部乱哄哄的。有一次日军飞机轰炸,大家都往丛林里跑,部队全部跑散了,我一个人在荒山野岭走了两天一夜。后来发现了铁轨,沿着铁轨走出来,并找到了部队。
进入野人山是1942年五六月份吧。当时腊戍被日本人占领了,部队原本随第五军向密支那撤退,结果密支那也被日军占领了。我们远征军被迫在孟关进入野人山转向印度,上级命令我们丢弃所有的重型设备(车辆和医疗设备),连粮食也没多带,轻装进入了野人山。进山前我准备了一把柴刀,还真派上用场了。五六月份正值野人山雨季,天天下雨。晚上过夜看当时的情况需要,就地取材,砍些竹子搭个架子,上面用芭蕉叶盖住挡雨,同时还生一堆火,把衣裤烘干第二天继续穿。有野兽出没的地方,就在树上搭个棚子,上风口生堆火可以驱赶蚊虫,有时候太累了找个干燥的地方倒地就睡。那些蚂蟥、蚊子、蛇虫多得不得了。蚂蟥不仅水里有,树上也有,特别是树叶上很多。大部分是行军的时候,树叶上的蚂蟥掉进脖子里,或者是走草丛湿地从裤筒下爬上来。被叮的时候一点感觉都没有,等发觉有蚂蟥时,它已经吸足了你的血。蚊子一群一群的,很大,被叮后常常染病,生病后加上没药,没东西吃,基本上过不了生死关。我们一开始在野人山里喝的主要是山沟里的水,吃的是山里的芭蕉树,把树皮剥掉后吃里面的芯。那味道有点香蕉的甜味,并不难吃。有时打一些野味,我们部队运气好,还打了一头小野象,割成小块用火烤着吃,没有盐,没有调味品,烧熟后就啃了。收容所医生原本很讲卫生,那时也和我们一样,割块肉往火里一扔,熟了就拿小棍子一戳,放嘴里啃了。人都快饿死了,谁还讲什么卫生啊。后来实在找不到吃的,就吃芭蕉树皮、草根。
其实撤退前小镇上粮库里吃的东西有的是,急急忙忙的都乱套了,谁也没想到多带些。我们贵州凯里的兵都是山里出来的,从小山里长大,比其他地方入伍的人要适应野人山的环境,但是死亡威胁还是接踵而来。有一个叫魏老四的贵州老乡,过一条十来米宽的小溪时,全班其他人都过了,他在最后。因天黑流急没能过河,耽搁了一晚。可能是晚上受凉了,得了感冒,还拉肚子,由于没药,身体越来越差,最后还是死在野人山里。还有一个孩子兵,不是我们家乡的,是路上遇上一起走的,比我还小三四岁,一股孩子气。那天晚上我俩睡在一起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叫起床时就不行了。嘴也歪了,脸形也变了,我们估计是营养不良饿死的,就在附近的小河边挖了个坑给埋了。我们部队一路经过,天天能看到死去的人,一辈子也忘不了。在山里走了有几个月的时间,还是老乡王德超和我一直在一起,相互照应着,爬山拉我上山,遇河拉我过河,真正的患难兄弟。解放后我去他家找过他,一点消息也没有,估计他在东北战死了。快到印度边界的时候,才有部队沿路安排接待站,下发一人一两米,只准煮稀饭吃,听说因为前面有人吃得太多撑死了,吃完就继续赶路。1942年八九月份,我们到了印度新维接待站,每个人又黑又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骨瘦如柴,全身都是跳蚤。接待站就让我们洗澡,把我们的衣服进行高温消毒(放在一个大容器用水煮),然后吃饭、治病,感觉从地狱进入天堂了。因为我们收容所的人都走散了,到了这里我们才发现部队一起进入野人山的有一百多号人,只剩下20 来人了,他们不是打仗死的,全是在野人山饿死病死的。
三、兰姆伽整训及缅北反攻
在印度新维接待站休息几天后,我们又是坐火车又是乘轮船,来到兰姆伽。在兰姆伽,我们这些从野人山退回来的部队重新进行了整编集训,全部换上美式军装,配备美式武器。我被编入新编三十八师独立炮兵团三营一连一排,师长是孙立人,独立炮兵团团长是史玉襄,三营营长是曹世理,副营长是李汉庭,一连长是冯浩,一排长姓刘,我们班长是姚绍山,班里共有10 人。我们部队的编制是一个连四门炮,配备的大炮是美国105 榴弹炮,我是一炮手,负责大炮左右方向的瞄准。我们那个炮要攻击时,先要选择一个炮兵阵地,把炮架好,在炮的后方立一根标杆。有观测员去选定一个目标,然后把数据报回来,我们根据前方发来数据修正炮位、角度、药包数进行试射,试射完成后把这个点叫原点,以后打炮就以这个为依据:“原点向左或向右多少度,原点向前或向后多少,加药多少”进行炮击。
炮弹头和弹壳是分开的,火药有7 包,每次作战看目标远近来决定用几个药包,然后把炮弹头和弹壳装好,才能正式使用。炮弹爆炸方式也有几种,空炸就是离地几十公分爆炸,主要是敌人逃跑时我们用这个来大规模杀伤敌人;瞬炸就是不管碰上什么就炸;延时炸就是炮弹落地后不炸,过几秒后再炸。我们炮兵一般驻扎得很隐蔽,都是用代号,也不说地名,只知道胜利了就前进,经常换地方,所以我也叫不出是什么战役。半年多后我被副营长李汉庭调去学开车,学开车学了一个星期就拿到了驾证,车型是美国小吉普,我就成为副营长李汉庭的专职驾驶员(唯一留下的证据是美国人发放的驾驶证,保留在无锡邮政局人事档案室)。1943年底我们新编三十八师开始反攻缅甸,因为全部配备美式装备,加上心中有怨气,想要为死去的贵州老乡们报仇,所以我们特别能吃苦,战斗力明显提高。从印度反攻缅甸时我们新编三十八师走的就是当年兵败的野人山。当然条件不同了,穿着皮鞋不怕蛇虫也不怕树枝戳脚了,美国人还发了避蚊剂,往身上一抹蚊虫就不咬了,还有驱虫药水。晚上在竹棚子的周围撒上一些,毒蛇蜈蚣都不敢靠近了。吃的也有保障了,全是美国人发的罐头食品、压缩饼干,美国人空投的东西非常齐全,还有咖啡、维生素片和香烟。
炮兵相对于步兵,还是比较安全的,一般离火线有几公里。当然在前线打仗,一点危险没有是不可能的。有一次我们炮兵掩护战车对日军阵地进行炮击,但那次没有攻下阵地就撤退了。长官们开会讨论新的进攻方案,叫我们当兵的先烧饭,我们就开始烧饭,用的汽化炉。烧好后我去叫副营长李汉庭吃饭,他说∶“你先吃,我马上来。”我就先吃好,然后坐在那儿休息。一会儿副营长李汉庭来了,对我说∶“小唐你吃好了,让我坐。”我就去旁边一个吊床上躺着。这时赵健过来对我说∶“让我躺一会儿,累死了。”他是连里老兵,我就让给他,去树下和士兵李思刚一起坐着,李思刚坐右边,我坐在左边。刚刚坐下,日本人一颗炮弹打过来,正好打在副营长李汉庭和赵健那儿。“炮袭,注意!”大家都大叫,各自找寻隐蔽处卧倒。我也立刻翻身跃入一个大树旁。一会儿有人大叫∶“副营长受伤了,快来人!”我抬头看见连长冯浩背起副营长李汉庭,立刻开车向后方去了。而赵健皮带都断了,肠子都炸出来了,已经死了。这个时候又有人大喊∶“驾驶员!驾驶员在哪?”我说∶“什么事?”刘排长说∶“李思刚受伤了,没人送,你立刻送去后方。”我和一个士兵一起把李思刚抬上汽车,刚刚发动,日军又一颗炮弹打在汽车后方不远处。我赶忙加油门,开出去十几米,有一个医务官跳上车坐在副驾驶那儿。他刚刚坐下,又一颗炮弹打在汽车旁边,那个医务官头往我肩膀一靠,死了,脑浆都出来了。好不容易开到后方医院,车子停下。看看李思刚也已经死了。那部车上就我一个人活着。本来日军打炮过来,会有一个炮弹啸声,可以根据炮弹啸声判断落弹点来躲避。可是那天我们用汽化炉烧饭,那个汽化炉 “哧哧”的声音,把日军炮弹啸声盖住了,我们都没有听见,结果吃了大亏。回想起来,副营长李汉庭,还有赵健、李思刚和那个医务官,我和他们离那么近,就差那么一点时间,要不然死的是我。
副营长李汉庭被日军炮弹炸死后,我又回到班里当炮手。一天晚上,我值班当暗哨。那天总共有四个暗哨,我是第三哨。大概半夜一两点钟,我听见第二哨那边传来声音“口令”,然后一阵枪声。后面传来连长冯浩的口令“不准乱动,各就各位准备战斗!”就又没动静了。我是暗哨不能动,非常警觉。没多久,看见六七个日本兵悄悄往我这边摸过来。我立刻开枪,看见有4 个人倒地,其他的往后跑了。因为连长有命令不准乱动,我也不敢去查看。直到天亮,发现有两具日本兵尸体,我记得是4 个人倒地,就向连长汇报。果然在阵地附近又发现两具日本兵尸体,估计是当时受伤没死,走到这里才倒地死了。连长冯浩表扬了我,说给我记一功。
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日军来摸营,我们前面两个暗哨都牺牲了,我是第三哨命大没死。连长说∶“以后碰上夜间敌人偷袭,不能乱动,敌人的目标是炸我们的大炮,我们要是乱动,很可能被调虎离山。”我们新编三十八师先是打于邦、然后孟关。孟关一仗打的很艰难啊,当时守卫孟关的是日本王牌18 师团,非常顽强。最后是被战车营偷袭司令部,日军才放弃抵抗后退。那次还缴获了日本关防大印。当时为了庆祝胜利,把日军18 师团司令部关防大印在白纸上加盖后,参加这个战役的士兵人手一张,作为纪念。我的那一张在文化大革命中自己销毁了。
孟关一仗结束后我们随新编二十二师向孟拱方向运动进攻(因为只有我们新编三十八师有美国105榴弹炮,所以新编二十二师向孟拱进攻借调我们105 榴弹炮兵营去支援),打完孟拱后,本来有命令说调我们新编三十八师炮兵营去打密支那,但我们还没到密支那,那里的日军已经被消灭了。
滇缅抗战结束后,美国史迪威将军本来要调我们新编三十八师去太平洋进攻日本,蒋介石不同意,让我们立刻回国。1945年初我们新编三十八师回到云南昆明,在昆明进行集训。1945年8月,日本宣布投降,我们部队说要调去广州。因为离家已经7年,我希望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所以一有机会就想留下。我有一个远房姐夫在陆军总司令部当副官,他告诉我陆军总司令部汽车队招驾驶员。靠他的关系,凭自己有张美军颁发的驾驶证,就去司令部报名。当时陆军司令是何应钦,就把我调去陆军总司令部汽车队。从那时起我离开了原来的部队新编三十八师。我能顺利进入陆军总司令部汽车队,现在看来可能有三个有利条件:一是贵州人,当时陆军司令是何应钦,他也是贵州人,可能觉得家乡人可靠;二是远征军回来的人,没有和共产党有过接触,又有推荐人,属于背景清白;三是有驾驶技术,美国人发的驾驶证比较管用。
四、押送谷寿夫上刑场执行枪决
1946年,我跟随陆军部总司令部前去接管南京。我们是开大卡车回南京的。因为很多路还没有重建好,一路上开开停停,恐怕开了有将近半年才回到南京。那时陆军总司令部改为国防部。我的新工作是军邮,专门为蒋介石官邸送邮件。因为我有国防部下发的特别通行证,所以在南京城晚上宵禁时我开车送邮件,半夜也能出入城门。
1947年战犯谷寿夫在南京励志社进行公审,审了三次,前两次谷寿夫不认罪,说南京是空城。第三次的审问法官非常客气地说:“请问当时南京一无轮船二无火车,你们四面包围,老百姓往哪儿走?”然后把下关的照片给他看,谷寿夫看了说:“落在你们手里,你们怎么说怎么算吧!”法官问他有没有东西要给他家属的,可以帮他寄回日本,他拿出来了一支钢笔。公审时没有立即枪决,拖了好几天,枪决那天什么日期记不清了,反正天气比较冷,我们还穿着棉袄呢。谷寿夫是由宪兵押送的,国防部车队派我前去开车执行任务。当时我开的车是一辆无遮篷的大卡车,卡车从励志社把谷寿夫押出,车上有七八个宪兵。卡车从黄埔路出发到中山路右转,到大行宫左转到太平路直走,到健康路右转到中华路,然后左转经过中华门到雨花台,在雨花台右边有条路一直到东炮台那个地方。
一路上南京老百姓人山人海,那个地方三面是小山坡,谷寿夫没有被捆绑,也没插牌子,是两个宪兵左右架着拖下车的。谷寿夫脸朝北在山坡跪下,方向是朝南京城区。我分析是向死去的南京同胞伏法认罪。枪决是用的盒子枪,一枪打到后脑上,枪响后老百姓一片欢呼,大叫:“报仇!报仇!”宪兵原本想走了,但老百姓不答应,要求再打几枪。宪兵当时非常为难,因为法律规定打一枪,后来老百姓叫报仇的越来越多了,场面都有点乱套了。宪兵没有办法又上来在背部补了两枪,一共打了3 枪,围观的老百姓才满意。那段时间里枪决的还有日军士兵杀人比赛中屠杀百名中国人的3 名刽子手。现在有人说是2 名,可我记得是3 名一起枪决的。由于我的工作是在司令部运送邮件,军邮取消后,我就改为普邮进入南京邮电局工作,我做过邮政营业员、开箱员。
1949年南京解放后,我去华东邮电学院学习了一年。1950年从华东邮电学院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无锡邮电局。1951年三反五反时期,因为远征军这段历史被抄家,由于我在解放后几乎将以往的东西全部烧毁了,就剩下一个美国人发的英文驾驶证,保留下来并上缴给邮政局了。1969年邮电局军管了,6月份因这段历史被列为有历史问题的人,进入了马山学习班。主要是去太湖围湖造田劳动,一起去学习班的有一百多人,全是单位的老职工。1979年落实政策回到邮电局,1984年办理了退休手续。由于自己远离政治,低调做人,勤奋工作,文化大革命期间没有受到什么大冲击。
我现在95 岁了,有退休工资,生活有保障,感觉新中国很好。想想死去的人,我已经很满足了。我现在之所以说这些,只希望让更多的人记住那段历史,记住那些为国阵亡在异国他乡的英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