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再重生”的差异
——德勒兹差异哲学刍议
2019-12-04涂良川刘晓晓
涂良川 刘晓晓
我们不一样?其实我们都一样!因为控制的社会已经取代了惩戒的社会。它用貌似自由的信息机器、电脑控制形式和即时、普遍、永不间断的信息传播来实现统治言论的同一想像。由此导致的后果就是,我们未曾真正认识任何事物的本真面目,我们彻底地失去了世界。德勒兹切中了控制社会带来的“同一性”问题,真实的理论批判,渴望探索一条最现实的治愈路径,然其无目的、无历史的碎片化逻辑的差异哲学只是资本主义同一逻辑的流动之体现,由此遮蔽革命而诉诸艺术的自我慰藉药方只能治标不治本地散发着其浪漫主义的优美气味。和其同样拥有重塑人类文明秩序和实现人的自由信仰的马克思,在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和唯物史观的探究中直面资本规训逻辑下的抽象同一性现实,积极革命改造世界,建构葆有自由个性的自由人联合体,在个人与他人、个体和共同体的张力中有力地彰显了本真的差异释放的不竭生命力和创造力。
一、作为现代性乡愁的“同一性”
现代性释放了理性的巨大能量,战胜了神话、上帝的同一控制。文艺复兴时期,人们渴望拥有信仰之外与之平行的合理化自然欲望,人本主义真正开始探讨现实人的尊严和独特价值,重视私人性的独特价值,精神个体逐渐被重视。同时,随着资本主义的不断发展,现实中的经济人逐渐被塑造。由此,近代个体意识才完全觉醒,制造了真正的个体,即精神个体和经济个人的结合。霍布斯和洛克把自然法中的应然价值彻底改变成了保护个人财产权和政治平等自由权利的实然价值,更加现实化,成为近代社会创制的出发点和立脚点。启蒙理性更是强调对个体价值的重视、个体潜能的实现、个人人格的赞美和个人尊严的维护。理性统治世界,是为了增强人的本质力量,实现人的自我确定权。然而,当理性极端化妄想成为一切圭臬时终会蜕变为工具理性,这就是现代性的运行秘密。
进一步立足于现实资本逻辑的高度,就会发现现代性的内在运行逻辑是资本和现代形而上学的同流合污。首先要明确,不管是商品还是货币,都是从作为“普照之光”的资本那里反射而来。极限是资本的表征,它以增值表征自己的存在方式和价值旨归,由此建立起最普遍最残酷的统治,支撑着现代性。而支撑着现实资本越来越增值且合理化运作的基础正是现代形而上学的理论辩护,也就是说现代性资本逻辑之所以能大行其道,是因为它被设定为现代性的自然规律和原则,具有因果必然性,进行同一控制和绝对支配,泯灭一切背叛、差异,这种控制看不见、摸不着却内化到人当下的生存结构中,进行最隐蔽、最深层、最强力的同化。现代性的资本、形而上学就这样完美配合强制打着“进步”的幌子,用理性统一规划强制营造着同一的靡靡之音,抹杀一切特殊、个性和差异存在于无形之中,导致现代个性的自反。这种个性悖论恰恰佐证了我们当下生活于其中的“齐一化”事实。
虽然“上帝之城”已毁灭,然其内在根深蒂固的被奴役性思维方式仍隐现。主观的观念抽象出的同一升华为现实社会生活的客观抽象逻辑布展来的“同一”,有意识的上帝崇拜让位给了无意识的资本、科技、数字、图形、媒介拜物教。这是一种更广、更深、更高级的同一控制。一切商品都在高度秩序化的社会中流水线批量生产、复制拷贝;广告、市场设计在商业性的销售模式中装饰虚构着超原型的拟像;资本主义在世界市场的建立过程中呈现出一种同时性和暂时性;大众文化在齐一的标准下操纵、统治了个性和创造性,消解了超越性维度;现代科学技术在对规律的宠幸中用量阉割了质的维度,用静止代替流动多样,从而把时间空间化。海德格尔无疑对“现代科学”和“技术”的同一性筹划进行了本质性透视,明确指出这是现代社会最应值得注意的两个现象。他认为“现代科学”成为一种“研究”,而研究意味着对研究对象的支配和控制,其核心是强制同一。“技术”同样如此,机械技术以伪装了的自然科学和数学面貌显现于世,无限制的奴役自然成为现代社会的“座驾”(Gestll),进而导致了“在以技术方式组织起来的人的全球性帝国主义中,人的主观主义达到了它的登峰造极的地步,人由此降落到被组织的千篇一律状态的层面上,并在那里设立自身”。[1]总之,资本的狡技早已把人作为工具手段来不断填充其无限增长统一支配的欲望黑洞,早被批判的自然因果必然性在人为制造的消费社会、商品世界、技术理性中被怀着深深的同一乡愁情怀的人们无意识地肯认膜拜进行着现实“同一性”的狂欢。
狂欢于表面的自由平等、个性奔放、差异边缘、思想无羁、行动反抗的人们,无意识地可笑运用早以被潜移默化地剥夺了的“主人”“支配”权利,破除传统、颠覆历史、冷眼社会、不屑他人;“在阳光明媚的假日中,人们可能自助旅行,可能去户外体育锻炼,也可能到商店、饭店和其他娱乐场所休闲消费,但这一切,几乎都是在景观无形的教唆和预设控制下进行的。我们号称正在自由地享乐、主动地活动,然而真的不是!……其本质仍然是无个性”。[2]个性成为人人口中未经反思就脱口而出的最熟悉的陌生,自主成为行动逆反无头乱撞的最强劲的无力,自由成为特立独行生存的最本真的虚无。当下的人们踩着别人脚印却可笑至极地讽刺着被自己所不齿的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寸步不离、无时不脱的被手机操纵非劳作时间的人们却狂放不羁地听着“我们不一样、不一样……”的重复旋律;跌入广告情景粉饰的最虚假的物的欲望,却心满意足于消费的获得性狂欢。正如马克思说:“可怜的狗啊!人家要把你们当人看哪!”[3]11在这个“符号胜过实物、副本胜过原本、表象胜过现实、现象胜过本质”[4]的颠倒时代中,迷失于自由景观的人沉溺在现实的狂欢,独立自主风平浪静营造的岁月静好之景观折射的恰恰是同一专制的腥风血雨带来的精神残暴之真实。外在实体产品景观引导的显示性指向来表征人的存在,异化人最本己的生存需求,图像占有狂欢代替现实生存本真,你最熟悉的所属成了最陌生的异在,你本真的积极个性、参与创造被打磨平滑。需求消磨个性,虚假统一一切,虚无悄然来临。
二、差异哲学的“囚禁”与“释放”
德勒兹带着哲学家的精遂思想和犀利眼光洞察到人们当今生存之现状,批判传统同一性哲学贯彻“重复即为再现”的见习从而“囚禁”了差异的生成;其深入哲学史解构惯习中“重复就是绝对的同一”的非本真内涵,建构“不可重复的重复”之本真内涵使其重生,重复就是差异之来源,由此“释放”差异,并将其建构为自己的本体论进而拆解了传统哲学“同一性”对“差异”的“囚禁”,由此来反抗现实的资本生产“一”的统治,却未观察到这种缺少历史和目的的碎片化逻辑依旧是资本主义的附属品。
德勒兹重估哲学史价值,看到传统哲学自柏拉图把超验完美的“理念”作为现实世界的太阳;中世纪用绝对至上的“上帝”创造并支配万物;“我思故我在”的绝对主体内在性作为评价一切之准则到黑格尔完满的“绝对精神”试图统摄调和一切,都禁锢在绝对的同一性枷锁中,不管是通过早已取消的传统“客观预设”还是难以避免的当下“主观预设”,都是对一个绝对无前提概念的演绎分析、重复循环或者揭示只是早已预设其中的被隐藏的共同理解。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第3章具体展现了教条中的非本真重复的8种预设(postulate):“第一个假定:普遍自然思维的原则——第二个假定:普通感知的典型、理想……第三个假定:认知的模型……第四个假定:陈述的要素……各自的曲解与局限——第五个假定:对错误的否定……第六个假定:与指定相关的特权……第七个假定:真理教义中解决办法的假象……第八个假定:知识的结果。”[5]7概言之,见习中认为“重复即为再现”,用概念的差异(conceptual difference)代替了差异本身的概念(a concept of difference)。同一性的“重复”必然扼杀了“差异”的生成,所以,首先需要批判这些见习以解放重复的本真内涵。从导言开始德勒兹就亮明了“重复不是一般”。[5]1一方面,一般性具有这两种特定“类似的定性状态,以及等同的定量状态。循环和等同是它们各自的特征。但是,无论如何,一般表达了一种观点,按照这种观点,一个词可以被另一个词所替换和取代。各种特殊之物之间的替换和取代界定了我们的行为同一般性之间的关联”。[5]1另一方面,一般性属于规律范畴。而“重复”不是自然规律,因为自然规律去除了个体的自然差异和特殊性,而且规律吞没了对象在运动变化演进过程中的力量和时间的连续性,而将其固定为某个点,将时间空间化。德勒兹企图用一种新的时间——空间来解构传统将时间空间化的时间观,这种新时间观是“德勒兹借用了尼采哲学的永恒轮回和伯格森的绵延的时间,构筑了一个共时性存在的多样性空间形式和间隔性时间的跳跃性空间关系”。[6]191同样,重复也非道德律,道德律具体呈现在日常习惯中,而习惯来源于社会历史过程中一脉相承的特定的框架模式下的规训。由此可见,在自然律和道德律下的重复虽进行运动,然而却是在同一性控制下的变化。扫清了“重复即为再现”的教条思想形象,在传统的重复中死去,同时也就能够在另一种本真的“不可重复的重复”的正名中让其重生。
在解放“重复”原相的战斗中,克尔凯廓尔、尼采、伯格森等无疑是其强大的后备军。克尔凯郭尔从柏拉图“回忆说”的刺激中获得“重复”之为重生的本真内涵。柏拉图认为回忆只是不断重复地单纯对固有、永恒的理念的追溯,而克尔凯郭尔认为,回忆途中必然产生“遗忘”,遗忘导致断裂,才能为新事物的生长提供空间,从而出现了希望和创造的可能性。尼采在上帝之死消解同一性的前提下,认为永恒轮回是在权利意志保障下永不停息的流变,不断创造、不断生成又不断毁灭的循环不已,没有开端也没有结束,产生无限的可能性,毁灭中救赎,破坏中生成,他肯定自己、肯定生活带来的至上尊严,而非由同一性哲学本身包含的“否定”,否定他者、否定差异。伯格森关于现代科学的“时间空间化”从而忽视了流动性、多样性的思想更是成为德勒兹直接的理论来源。
正是在这些理论资源的帮助下,德勒兹指出“重复”不同于一般性,它是一种不可取代之物,是独一无二的特殊之物,其“重复了一个‘不可重复的东西’。重复并不会为第一个行为增添第二个,或第三个行为,而是直接将第一个行为直接带到‘第n个’行为那里”。[5]1正像一年一度的对各种节日的纪念,并非为了再现节日因之诞生的各种伟大历史史实或事物,而是为了通过重复仪式感进入思想世界,接触中受到震动,进而产生情感共鸣。区别于规律,重复是“一种对立于特殊性的普世性,一种对立于庸俗的与众不同,一种对立于变化的昙花一现,一种对立于持久的永恒。在每一个层面上,重复都是侵凌性的。它将规律置于可疑的位置上,它谴责了规律名义上或者一般性的特征”。[5]1这种“去(同一性)概念”[5]262-263的重复就是不可重复,这看似矛盾的重复是建立在“一种在时间——空间距上完全不同的重复……重复的本质,就是那种在部分性之外的部分性的瞬间,是有限性的时间”。[6]77让重复从传统的理性概念、逻辑抽象制造的“同一性”桎梏中解禁,恢复其“重复之为不可重复”的自由之身,展示其“重复自身”(repetition of itself)的思想原相,其目的是让同一之对立者——个体性、流动性、多元性、异质性——一言以蔽之——“差异”得以“释放”重见天日。
“重复就是差异,是绝对的没有概念的差异,也不是那些需要借助同一性去解说的作为相同物之互补侧面的差异”,[5]13是不能用概念进行言说或书写的。差异在德勒兹这里具有本体论存在的高度。他指出“差异不是多样性,多样性是所予(given),差异是使所予物被给予的东西。差异不是现象,而是现象由来有自的暗密的本体空间。”[5]222它是光源、光明,使多样性得以澄明和开显,而这种异质性、不协调性使得生命的重新创造成为可能,差异就是生命的存在本身。
差异的释放也就意味着必然要“囚禁”进而“拆解”传统哲学中的同一,推翻“同一”的本体地位。而构建了“同一”体系的黑格尔的辩证法便成了他重点批判的靶子。德勒兹反对黑格尔消弭差异于统一体系的辩证法,因为它预设了完美心灵统一性,然后在认知客体和主体的两极对立上,否定之否定达到封闭综合回归其绝对精神,这种“中介”的思维使“精神背后似乎隐藏着随时准备与任何权利与教堂或国家妥协的力”,[7]它遏制新要素的生成,使思想窒息,将直接的肯定性创造、创新变成了异化的否定性表达。德勒兹在一个先验的内在性平面上取消主客体的二分,拆解其预设的“同一”出发点和大全的完美归宿,取消中介,指出存在的单义性,“单义性的本质并不是说用同一个单一意义来表达存在,而是用同一个单一意义来表达其全部个性化的差异或内在形态。存在对于所有这些形态是相同的,而这些形态却不是相同的。存在对所有形态都是‘平等’,但形态本身并不是平等的。……单义存在者的本质就在于包括个性化差异,而这些差异并不具有相同的本质。并不改变存在者的本质——正如白色包括不同色度,但本质上仍然是同一种白色”。[8]在莱布尼兹的泛神论和休谟的经验主义的影响之下,德勒兹用“先验的经验主义”重新阐述了“一”与“多”的关系。先验的内在性平面是一个开放的整体,“一种无限度的一统(Un-Tout)……这是一张台面,一片高原,一个剖面。这个片面具有坚实度”,[9]247是“一幅思维的图景”,[9]250生成了一种类似于“一”的范式。然而,平面仍然是一种开放性的,包含无限运动,异质性占据其上却不计量,不分裂平面的整体性和连续性,就像游牧民族一样到处繁衍生成却不圈地而治。就类似于斯宾诺莎的泛神论,上帝是“一”,而经验中的“多”对“一”的渗透完全是一样的,所以,经验中的事物包含的神圣性和上帝的本性是一样的,所有的事物都包含着同等量的、质性的“多”,具体事物是上帝的一个表达(l’exprimé),表达是没有高低等级之分的。从而解构了表象哲学的“同一性”对“差异性”的绝对至上的统治。这种超验性哲学进行表象和本体,现象世界和本体世界的划分,表象只是对实体的“再现”(copier),实体的“一”本身就内化包含着表象的“多”,通过否定“多”重新回归“一”的统治。而先验的内在性平面将“多”“裹卷起来,再将其展开”,这是“一场漫游”,[9]247-248它具有源源不断的生产动力,“释放”其内部本来就蕴含着的差异和无限可能,不断运动进行创造。
通过对同一哲学的拆解,差异由原来的否定功能变成一种肯定的能动力量,进行创造性的生产。新的“生成”意味着在差异的无限生命力下不断“去辖域化”(deterritorilization),跨越边界,超越生命固有的设限,沿着多样无穷的“逃逸路线”打破原来的封闭疆域的同一的控制,引入异质性的新元素“再辖域化(reterritorilization)”,部分和部分之间进行非同一性的连接,由“期待”朝向未来的连续性变化和力量的强度中不断“生成”可能性实现“力”的“永恒轮回”。但要注意,“去辖域化”虽然消解原来的辖域,否定固有统治,但其真正的追求是差异化、多样性的生成,肯定性地创造新生命,进行开放式的生产。“欲望”(désir)正是这种生产的动力。首先,德勒兹反对统一的、整体的人格化主体的存在,而提出了不同部分的身体的集合,且是一种尚未以某种固定形式编码的“无器官的身体”,存在任何连接的可能性。而欲望则是作为与生命局部不同器官相对应的暂时性、独立性的身体性自我的存在,所以,它是一种现实的社会存在,而非精神象征。作为一个非整体化的部分,欲望要想获得其完整性只有不断与不同层面的要素“连接”,相互作用,进行社会联系,所以它必须积极主动地创造生产,不断革命,颠覆中心,突破习惯性和主体自我以获得差异的解放和生产。也就是说,欲望促进生产,即“欲望生产”。差异是通过“欲望”内含在重复中的,由此也就解释了差异产生的可能性。
德勒兹用差异哲学来对生命进行重新反省,生命绝非模仿、复制,“生成”才是生命本真原相。这是德勒兹对当时社会历史现实的深层忧虑——对基础同一的迷恋。德勒兹准确地诊断了时代的脉搏,并且承接了马克思的“社会现实的个体的消亡”“人的差异个性如何实现”等现实问题,创造其“差异”的核心概念,建构自己的“差异本体论”理论体系抵制同一性,但其仍圈囿在本体论的思维模式中,用碎片化逻辑把艺术作为其本体论的寄托和具体理解的手段,试图用“无器官的躯体”在生理、身体中寻找敞开存在的生命本质。同样,洞察到现代性对“同一”狂热迷恋和对资本主义专制统治进行批判的马克思,直面资本主义现状,将“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结合以彻底颠覆社会,重建人类文明和追求人的自由,以“自由人的联合体”表征其差异思想带来的政治哲学精神震撼和强劲的生命力。
三、差异本体论的狂欢及出路
德勒兹曾明确表明“我认为福利克斯·加达里和我一直都是马克思主义者,也许方式不同,但是我们俩都是。我们不相信那种不以分析资本主义及其发展为中心的政治哲学。”[10]195确实,他们在差异本体论的基础上继承了马克思视域中的革命、社会、历史、革命主体等主题,但其理论构想的完美恰恰映射了其现实构建的缺陷,最终只能进行艺术逃离,在意义逻辑上思辨地解释世界,温和地质询,其诉诸的差异的主体性是无力进行现实革命的。与此相对,马克思不仅敢于直面血淋淋的现实资本同一逻辑统治下的现实,而且诉诸历史的剧作者以“武器的批判”切实的现实实践建构,坚定地追求自由个性的人。
虽然德勒兹看到了资本主义对人同一性控制的批判主题,但他却用作为人本性的欲望压抑代替了现实经济异化,忽视了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区别,忽视了社会经济现实的基础地位,进而遮蔽经济上的现实,将其归入到精神中,认为这种精神囚徒更是政治经济现实的意指。艺术无疑在确立差异的基始性地位上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艺术创造的丰富异质的知觉、感受(affect)和情感更新了索然无味、陈词滥调的理性还原性概括的日常定见的惰性模式,而在开放性和扩张性的各种新联系中积极创造着一种新的多样性的生存可能性,这是差异的力量,是生命的力量,“只有当我们将存在变成一种‘方式’,一种‘艺术’时,我们才能避免死亡和疯狂”。[10]65-66德勒兹从绘画中看到线条通过变形不断跨越固定的空间疆域限定,解构原来的内涵结构和意义层次,看到了“事件”“生成”“实验”。电影通过剪切和蒙太奇手段搅乱、改变又重新分配原来时间从而使其纯粹运动,并且电影图像的运动直观让人感受到时间“绵延”的秘密。“写作当然不是将一种(表达)形式强加于生活体验的内容之上。相反,文学是向着不完美或未完成的方向运动的……写作是一个关于生成的问题,它总是未完成的,总是处于形成之中,超越了任何经历的和已经经历过的体验之内容。它是一个过程,即一个穿越了可经历的和已经历过的生活的生命过程”。[8]243概言之,这些艺术品以一种非强制性的规则生存,释放了生命的强度,这种生命的审美规则,带给生命可能性的创造。然而,这种对经济上的现实的遮蔽后采用的艺术回避只能成为无力的现实呻吟和无奈的精神慰藉。与之不同,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便指出:“彼岸世界的真理消逝以后,历史的任务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于是对天国的批判就变成了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就变成了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就变成了对政治的批判。”[3]4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从资本主义表面的“物的堆积”的商品入手,利用矛盾和逻辑的方法深入商品同一性对人压制的本质——对剩余价值的追求,剩余价值在自我无限增值的本性下带来的符号化、公理化的同一性秩序遏制差异、反抗,进而来维护原有的生产关系,形成对绝对的“资本拜物教”的顶礼膜拜,达到资本的无限增值。在资本同一逻辑的规训之下,现实的人沦为一种抽象的同一性,成为资本增值的工具。所以,成为被支配的商品以及资本人格化的载体才是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本质。马克思敢于直面血淋淋的资本逻辑规训下的抽象同一性现实,立足于现实的、鲜活的生命个体存在,所以才能积极进行彻底改造世界的现实实践。而艺术、科学等只是体现人类生活差异的一个方面、一个侧面,它不是所有人的所有物和希冀,而现代历史恰恰使得所有人成为其本真的自己。
德勒兹将现实遮蔽于精神分裂导致的最终结果就是用概念统治现实,用理论思辨的“革命”概念取代现实革命斗争的实践建构来实现“差异”。他认为社会发展的动力是沿着一种线性的、平行的“逃逸路线”不断流动,不断连接,而不是由矛盾产生,正是在这条不知朝向何方、不确定也最不易察觉但却摧毁着“同一”的交界线上,才会有制造差异的“事件”生成。但这只是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考可能,发生革命的可能,由此他的革命缺乏具体的目标,也就没有明确详细缜密的规划,丧失了革命固有的现实颠覆性本质,变成了一种温和的质询和哲学的介入。进而,他区别了生成和历史之间的不同。认为事件、革命可能的生成中“历史从事件中抓到的是其在一定事物状况下的实现,而事件则在其生成中避开了历史。历史不是实验,历史仅是使避开历史的某事物的实验变成为可能的、几近消极的条件的总和。如果没有历史,实验便是不确定的、无条件的,但是实验不是历史……生成不是来自历史,历史只是指出为了生成,即为了创造新事物而绕开的条件的总和,尽管是那些条件距现实很近”。[10]194-195这种对历史的超越,导致他的思想的爆发和历史事实之间脱节的不可避免性。他曾明确表明把对历史的“回顾”隐没在差异的“碎片”中来区分自己和马克思的不同。而马克思深入人类历史维度,以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为中介,既看到资本主义社会带来了巨大生产力,又指出其私人占有和社会化大生产的内在固有矛盾,指出其必然灭亡的历史命运,并且看到了资本主义本身生产了“自己的掘墓人”——无产阶级,指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矛盾,正是这种阶级矛盾催生了不懈的现实革命斗争,彻底打破资本主义国家机器,“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3]11历史是“实现人的目的的人的活动”,作为历史性存在的现实的人,不仅是历史的剧中人还是剧作者,以其能动性和目的性进行积极的创造、反抗和革命,用“批判的武器”代替“武器的批判”,真正进行社会现实的实践建构。而德勒兹把哲学和政治相等同,用理论思辨的概念构造代替实践建构的现实改造,仅仅“摘去了粉饰在锁链上的那些虚幻的花朵”,在没有扔掉“慰藉的锁链”的前提下竟幻想“伸手摘取真实的花朵”,妄想以“解释世界”的能力来达到“改造世界”的效果。
作为对肯定性哲学理论的赞扬者,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和否定绝非德勒兹的最后旨归,其关注的“核心问题是探索人类关系和他们在主体性以及社会和环境重建中的角色的可能性空间”,[11]由此,自由必然进入了德勒兹的理论视野,然其仅仅建立在理论和哲学层面上的自由并不能成为社会存在的主体的自由。
在看到资本无限增值下导致的人的普遍精神分裂之后,德勒兹否定了主体概念,消解了资本主义生产的人格性主体,否定本质同一性规定,而主张建立在先验“内在性平面”生成的主体性,“精神分裂者”正是打破资本主义统一性的“偏执狂”之后的重新获得欲望和异质性的无意识的主体性存在,是反抗的革命主体力量。它通过永恒不息的、无任何限制的流动性不断解域、冲破资本主义的疆域界限而解码,又不断生成新的因素和力量重新编码……由此,可以看出其主体性理论的问题:首先,奠基于形而上学基础上的先验平面的主体性生成,恰恰形塑了一种解放的完美范式,散发着理性精心构造的气质,体现其思辨理论的强大与现实实践的无力之间的落差。其次,这是在区别于知识和权利同一强制性力量的艺术行动中形成的一种主观性,具有伦理和审美维度,其虚幻性、空洞性昭然若揭。再次,主体性虽是不断敞开、流动和生成的,在不断的流动连接中解放欲望,产生动力,进行生产,生成革命的可能性,但它从不是某个特定的、具体的、有针对性的革命群体,因而是不确定、不稳定、不牢固的。差异主体性生成了,但是自由个性的实现却虚幻了。这仅仅是探讨一种差异的可能性,一种变化的新的社会关系的潜在可能性和思想样式,其现实的无力感必会导致哲学革命和社会革命的断层,终究实现不了真正的现实人的自由和社会的解放,所谓现实,就是真正把你的自由个性还给你自己,是实践,是改造。马克思从早期人本主义阶段的“人是人的最高本质”的抽象的、一般的人到之后通过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推进和唯物史观的研究下,看到“在其现实性上,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3]5随着研究的深入,《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认为从事现实社会生产的人是一切社会活动的出发点,从而将“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的命题放在现实生活情境中,更加具体化、现实化。之后,随着欧洲革命的失败,马克思重新开始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写就了一系列经济学手稿直至《资本论》,真正用唯物史观来研究现实的资本主义政治经济,从而将适用于所有社会的“现实的个人”定位于资本主义的个人,人成为资本增值的工具,成为丧失了人之为人本性的资本逻辑规训下的抽象同一的商品。而只有社会历史下的无产阶级联合不断进行现实革命才能消灭这种以物的依赖为前提的社会关系,人类才能结束史前史而开始真正的社会历史,也就是个人的全面发展和每个人自由差异个性的实现,与此种差异本性相适应的社会形态便是自由人的联合体。这种联合体肯定他人、承认差异——否定自我、否定主体性进而否定同一;同样肯定自我的能动性、创造性、目的性和自主性——否定他人的现成性和凝固性,在自我和他人、个人和共同体的辩证统一中实现了差异与统一的张力。
由此看来,只有在社会解放的逻辑前提下,我们才能真正成为支配自己肉体和独立人格的主人,进而属人的差异本质的表征才可能达到个人的解放和社会的解放之统一。而始终认为自己是“彻底的经验主义”的德勒兹,认为身体是一种灵性物质,不断内化于生命,重视身体维度生命体验的他强调人是身体欲望的主体,所以只是试图通过身体本身的开放性和解放将世界和身体相互融合来抵制资本主义的同一性控制,这完全是一种无视社会现实的理论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