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岛像部书
2019-12-02褚福海
褚福海
一
智者无妄语。
在我作出抉择之前,内心是颇为纠结、忐忑的——颠簸上三小时的车,耗费两天半的工夫,大老远地跑去看一座岛屿,究竟值不值,是个未知数。
但对行者而言,每一处不曾涉足见识过的境地,便是一片新颖绮丽的景象,具有无可抗拒的引力,于是我最终落槌拍板:去!
说来汗颜,在去那个叫崇明岛的地方前,我对那儿是一无所知的,纵使知道有那么个地方存在,可究竟位于何方、哪般模样、有何特征,我的概念里完全处于虚空苍白状态。
我曾天真地想过当然,崇明岛并非什么要塞重镇,也不会有多少旖旎风光,故而打心里就没将它当回事,以致错失了屡次亲近它、了解它的机缘。
抑或是冥冥之中注定要与它结缘,初冬的晌午,我随一行文朋诗友,心怀美意,登上了驶往崇明岛的旅游巴士,跨桥梁,穿隧道,沿路摇晃鼓斜着,去领略那个岛屿上的风土人情。
二
千万年来,滔滔长江从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一泻数千里,跨青、藏、滇,入川、渝,经鄂、皖、苏等十一个省份,一路蜿蜒着,朝辽阔的东海奔腾而来,滚涌的水流裹挟着大量泥沙,经长年累月的淤淀,逐渐聚沙成洲,兀立江畔。探究其因,我想,这抑或是崇明島地处江尾海口独特的地质、水文使然。
追溯崇明岛的形成,我们愕然发现,如此庞大的岛屿,居然源于那一颗颗细微柔软的沙粒,让人无不敬畏、惊叹大自然的神功奇力。史料记载,崇明岛肇始于唐代武德年间的东、西二沙。唐万岁通天元年,渔民樵夫登沙谋生、垦荒耕种。至五代十国杨吴时期,西沙设崇明镇。至宋天圣三年,姚刘沙因姚刘两姓率先居住而得名。宋建中靖国元年,三沙由江苏句容朱、陈、张三姓最早迁居而得名。最终于明万历十六年迁建长沙城,亦即今日崇明区政府所在地。
雄踞在长江入海口的崇明,从高空俯瞰,宛若一块亦浮亦沉的硕大翡翠,折射出温润的光泽,让世人啧啧称奇。它东濒大海,南与嘉定、宝山、浦东隔江相望,北与江苏海门、启东一衣带水,是长江三角洲的冲积平原,是我国除海南、台湾以外的第三大岛屿,被誉为“长江门户、东海瀛洲”。
三
初冬的清晨,晨曦温软,惠风和畅。
我伫立于弧线优美的江堤上,倚栏远眺,白茫茫的江面空旷、岑寂,水天衔接处,长江天际流,看不见鸥鹭翱翔,听不到巨轮鸣笛,周遭祥瑞静谧,唯有细浪轻拍着护坡石,丝丝柔风在我耳畔低吟。
百川东入海,何时复西归?
凝望着浩渺无垠的江水,审视着脚下这片神奇的土地,我不由思索,崇明有今日之繁盛、秀逸,该经历过几多风雨沧桑与上下浮沉?
四
崇明一千三百多年的建岛史,嵌进中华民族五千年的璀璨文明史里,仅是沧海一粟,甚至可称之为是一些无足轻重的零星碎片,可它的每一次律动,每一步奋蹄,恰如史书里的每一个章节,详实、鲜活、丰满并庄重了华夏的历史进程。
清雅的冬日宜读书,尽管缺泥炉煮茶,无红袖添香,我依然停驻脚步,聚神品赏起来。
五代十国时期,襟江枕海的崇明利用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开始制盐。自北宋太平兴国五年起,崇明设立盐官,由发配到岛上的囚犯充当盐丁。至嘉定,十余年间,三沙置天赐盐场,延绵百里,场面宏浩,百姓多以煮盐为生,煮盐业成为当时崇明的一大产业。民俗村里的模拟场景,还原了昔日的风情。直至明清以后,因崇明岛向江中漂移,土质渐趋淡化,盐田日益减少,使盐业渐次萎缩,直至最终消匿。
公元1366年,元末农民军首领张士诚占据苏州,朱元璋令大将军、右丞相徐达发兵征战。时任崇明知州何永孚率部归附,朱元璋书赠“东海瀛洲”四字嘉勉。自此,崇明便尊享“瀛洲”美称。
鸦片战争前,“外捍百岛,内障三吴”的崇明岛首当沿海海防战略中守护江南的重要门户。鸦片战争结束后,曾国藩确认崇明乃“中流砥柱之地”,是守卫长江沿线的关键所在,而守卫崇明重在海防。光绪九年九月二十一日,两江总督左宗棠抵达崇明十港巡视渔团(由官府管理、民间发起的一种军事组织),校阅渔艇54艘,在奏折中指出“崇明滨海”是江防“第一重门户”。独特的地域因素,凸显了崇明的区位意义。
崇明人不仅睿智勤劳,而且尊儒重教,崇文尚学成风。素朴端庄、保存完整的崇明学宫始建于元泰定四年,后随县城多次迁建,明天启二年建于县城东南角,一直延续至今。明代洪武四年至崇祯十六年期间举行了89次科举考试,崇明中举人31名、进士4名;清代顺治三年至光绪三十一年举行了112次科举考试,崇明中举人119人、进士32名,许多优秀人才脱颖而出,推动了社会发展进步,且对后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处景观一页书,字里行间含意蕴。虽属走马观花,难以看透彻,有的尚一知半解,似懂非懂,有的似囫囵吞枣,有待消化,但不妨碍我从崎曲的历程里品味到卓尔,由铿锵的步履中感受出气度。崇明人可歌可泣的非凡业迹,耐人寻味,令尔肃然。
五
当年芜杂不堪、人烟罕至的荒凉沙岛,历经多代人的艰辛垦拓耕耘,如今早己蜕变成了民风淳朴、树木蓊郁、让八十余万人安居乐业的东海明珠。
午后的艳阳,予人小阳春之感,我站在江边一隅,凝望着连绵的江堤静卧于温熙的冬阳下,默默地向远方延展过去,伸向迢渺的水天交汇处,勾勒出了一道粗犷、奔放的弧线,我的思绪也随风起伏跌宕。
江堤边,有个挑出去的巨型观景台,与之对称的陆地处,耸立着一块地标性巨石,镌刻有“崇明岛”三个道劲行书,被宝蓝色油漆描摹得鲜丽夺目,众多游客与之合影,有的兴味盎然摆姿势拍照留念,有的凝望着石碑似在追寻当年的足迹。一位戴着墨镜、肩披艳丽丝巾的阿姨,趔趄几次终于登上了座基,一手扶住巨石,绽露欣慰笑容,就在她站稳的瞬间,被我“咔嚓”一记摁进快门,成了永久的定格。从彼此间的攀谈中得知,他们大多数是当年从上海来插队的知青,光阴荏苒,恍若白驹过隙,不觉间如今都已是爷爷奶奶,物是人非,感慨万端,浓情挚感似江水奔泄。伴随着雄浑低沉的汽笛鸣响,一艘银灰色的渡轮徐缓驶离码头,开足马力朝宝山方向航去,船尾翻腾出朵朵水花。几只健硕的江鸥展开双翅,扑棱着追逐嬉戏于水沫浪花上,轻灵翻飞,翩然生姿。凝望得久了,眼睛略感酸涩,我刚收回视线,孰料,心,却被不远处传来的袅袅乐声拽了过去。乳白色的拱门下方,绿树掩映中,一块百八十平方米的水泥坪上,有几十个中老年人正踩着乐曲的节律,欢快地跳交谊舞,愉悦的神色溢于言表。
历经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懈垦拓,崇明不再是往昔贫瘠枯瘦的荒岛,成为肥沃广袤的绿洲,依循建设生态度假区的全新理念与战略定位,深度开发出了独具特色的旅游资源,亮点频现,景观更迭,崇明民俗村、雷锋纪念馆、奇石馆、东平国家森林公园、知青馆等一批旅游景点相继建成,并投入运营,吸引了八方游客。再次印证了“人民创造历史”的朴素真理。在东平国家森林公园偌大的停车场内,我留意观察到,那儿泊着闽、赣、甘、蒙、豫、皖、鲁、浙、苏、川等地牌照的各种型号私家车,足见其知名度的广远。
我们在导游的引领下,抵达当年由插队知青发起筹建、持续建了半个世纪的森林公园门前,闪耀着绚烂光芒的巨幅LED显示屏揪住了我的视线,我瞥见,实时播报的负氧离子指数己超过了3200,这让长期栖身于水泥丛林中的尔等望尘莫及。羡慕不如行动。几个同伴们相继舒展鼻翼,大口呼吸清新空气,戏言有免费洗肺,何乐不为?煞是幽默。鱼贯而入后,大家倏地被园内的葳蕤树木、蔽日浓荫而震撼,视野所及,梧桐、水杉、香樟、棕榈、罗汉松、紫微、银杏、贵妃竹、紫竹等林林总总,密密麻麻。自感略见过一些植物,却从未见识过那么多品种的树木,堪比植物王国,候鸟天堂。尽管时值初冬,但森林公园里的各种植物依然傲枝展叶,未见萧瑟萎颓之痕,地上苔藓如毯,空中叶密障目,从它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幽微气息或淡雅清香,潜入鼻腔,醉人心魄。
举步闲逛中,白鹭、青鸟、野鸽子时飞时停,勾勒出动感的画意;红枫、修竹、银杏树沿路挺立,摇曳着醉人的诗情,徜徉其间,大有“我欲穿花寻路”之感,似入仙境,心旷神怡。如此幽静雅致的环境,这般养眼舒心的景致,绝不是任何城市都会拥有的。目睹着粗壮的树干,我仿佛看见了他们矫健的身姿;凝视着静默的叶片,我犹如窥见了他们辛劳的汗滴。园内洁净的黑色小道纵横交织,左右贯通,不时有电动游览车驶过。在一处落满棕色松针的幽径旁,我弯腰捡起了一枚金黄杏叶,夹进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如同找回一段逝去的岁月。成排连片的水杉,挺拔,俊秀,被时光染成了浅褐,在丽日晴空下显得格外醒目,我不禁谓叹:树木,何止是十年?
奇石馆里格局独特,资源丰沛,效果逼真,陈列着来自全国及东南亚的文化石与硅化木,展厅中央那尊硕大的灵璧石,纹路清晰,晶亮剔透,风骨毕现。人造沙漠间,竖立着一株株色泽各异、高矮有别的硅化木,有新疆、桂林的,有马来西亚的,也有缅甸的。年份最大的那截硅化木,产自马来西亚,气度威武,周身除了若隐若现的木头纹理,因深埋地下1.8万亿年,己被水土浸润风化成了石头,令人唏嘘不己。更叹为观止的是,一侧横卧的那根长逾八米的木化玉,可谓世间孤品,绝无仅有,弥足珍贵,同伴争相邀我摄影存念。
正值笔者对拙文润稿之际,上海方面传来喜讯:
2021年第十一届中国花卉博览会选定在崇明举行,届时将再现“彩蝶扑牡丹”之盛景。
六
面积一千二百多平方公里的崇明,在祖国的版图上却犹如一部内涵丰厚的巨著,让人品读启悟。不仅扼江守海,具有不容低估的战略价值;它依靠自身力量,利用本土资源,创建美好家园;走生态发展路径,开辟经济增长新模式,演绎成上海,乃至周边地区民众休闲度假的好去处。
崇明是部書,观岛若读史。两天多转悠下来,虽只粗览了个大致,有些意犹未尽,却印象鲜明而深刻,感觉坐三小时车来游览,不虚此行,且非常有意义。倘日后得闲,我依然要来,并会待得更久、看得更仔细真切些。
暮然间我想,人生在世,钱得挣,书要读,而旅行不应偏废,倘若身体、财力许可,且时间宽裕,就该时常出去走走,开阔开阔眼界,因为万里路上的风光,远比万卷书里的铅字更直观、更生动。若长期囿于相对固定、封闭的氛围里,恐将僵化自己的思维,凝滞自己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