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照进现实
2019-12-02李靖越
李靖越
书店,不是一座孤岛
当姜寻第一次看到中华圣公会教堂时,他遇到了自己理想中的书店选址:坐北朝南,其平面为拉丁十字形,内部是秩序而静谧的西式教堂空间,而顶部却是两个八角亭样式的天窗和钟楼;立面门窗为仿哥特式,山墙和屋面却采用了中国清式的硬山做法这栋始建于112年前的教堂,融合了旧时的东西叙事,完美符合了姜寻对“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的期许。
他本就是旧派的人,旧派的人应该做些旧派的事,所以姜寻想让这里“修旧如旧”。先是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人力完全手工把教堂的墙面进行了清洗,使教堂完全展现出它应有的风貌,设计团队也着重的对教堂的木质结构和地板做了保护性翻新,做到最大程度的保持原有感觉。大到楼梯,小到一枚电源开关,几乎还原了旧制,门饰、屏风、暖气片的纹样,甚至是壁灯的设计灵感也参考了大量的旧时資料。作为模范书局的创始人,从2014年在杨梅竹斜街一家民国年间的建筑内崭露头角开始,模范书局+诗空间已经是姜寻的第四家书店了。
姜寻是一个对物质生活没有多少要求的人,也是愿为自己爱好买单的人,他是中国藏品最多的古雕版收藏家,传奇藏家张伯驹想买东西时会在家里撒泼打滚,姜寻也有类似的精神,手里的钱够吃饭就可以了。实体书店最绝望的时候,大抵是在那段互联网的书畅销榜统治线下书店的时间里,被大数据导向的趣味,消弭了文化在获取上的差异,却永远无法代替实物之感。爱书的人眼里,不同的装帧之于书籍不亚于铂金包的吸引力。珍藏本、毛边本、签名书与线装书,模范书局的书,难以从互联网中寻觅,同书不同版的引进都透露着姜寻对出版物收藏家一般的要求。姜寻用模范书局这一方空间,讲述着对于传统印刷术的不舍与传承。
董桥曾这样描述当下的实体书店:“书店再小还是书店,是网络时代一座风雨长亭,凝望疲敝的人文孤岛,难舍劫后的万卷斜阳。”用心打点,尊重书籍,在书店的时间里,每一个人都可以不被当作唐吉坷德,这是对当下读书之人的慰藉。董桥的书也是模范书局+诗空间里最畅销的,这与空间形成了某种调性上的吻合:他总是用英式老牌文法和文三白七的中文,写着中西和新旧之间若干的文人雅事,营造绝大多数读者都无法亲历却又熟悉的世界,时空既有距离,所叙之事又超离庸常,有意无意编织一层面纱,惹人好奇和探究。
也正是从模范书局+诗空间开始,姜寻终于意识到卖咖啡的钱已经比卖书的钱多了,“大家来书店已经没有买书的习惯了”。经历过智能手机改变一切的人,总会迷恋科技带来的进步,把纸本与虚拟阅读抉择看作一场交锋,而完全成长于屏幕的新一代或许早已适应了这样的存在。当更好的教育在新一代中迅速铺陈,姜寻已经能在书店里看到阅读英文原版书的儿童。他也坦然接受书店在社交媒体上以“美”走红,会暗自好奇观察来这里拍照打卡的人究竟有没有在阅读;同时接手来自朋友的赠书,希望能让书店把这份阅读继续下去。书店,如同身处当世迷宫里的自然出口,暂时的焦虑不如等待缓慢的回流。
“直到开第四家书店,我才意识到卖咖啡的钱已经比卖书的钱多了,大家来书店已经没有买书的习惯了。”
艺术,理想者的奥德赛
在北京五元桥下的复杂路口南行,进入草场地这个城市边缘的区域,空白空间已经在这里走过十年时间。
作为一家专业的画廊机构,空白空间诞生于2004年的798艺术区,是中国早期的欧洲背景画廊之一,早期代理许多对中国当代艺术有重要意义的艺术家,如方力钧、岳敏君等,也曾将国际大牌艺术家带入中国,不乏如约尔格,伊门道夫等。2008年经济危机来袭,初生膨胀的艺术市场也受到了巨大的震荡,原来的德国合伙人离场回国,田原毅然选择了独立接手。2009年,空白空间迁至草场地,在这个1500平方米的白盒子空间里逐渐开始了它对年轻艺术家的挖掘和推广。
在创立前三年的时间里,空白空间的目标是活下去。在那段时间,两位女性画廊主与她们合作的艺术家们,靠的是彼此坚定的信念与信任。
经济危机袭来令成熟的艺术家的销售都变得艰难,更不必说无人知晓的年轻人。在2004年到2008年的时间里,她从艺术系的学生成长为了画廊的经营者张迪也是在这段时间加入了空白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逐步成为了合伙人。中国的画廊行业只有非常短暂的历史,前面既没有参照,身后也没什么退路,空白空间特意开辟出二楼的一个实验空间取名叫HUB,这是给还尚不为人知的年轻艺术家们一个相对好控制的空间,很多艺术家在这里留下他们第—次展览的记忆。但她们始终相信,应该要和中国的那些青年艺术家一起成长。
“画廊的工作是非常严肃与认真的,‘艺术家是这些年轻人一生的职业。无论顺境逆境,创作的高峰与低谷,画廊都需要陪伴与服务他们,因为这也是我们一生的事业。”
2012年,田原把自己的家搬到画廊隔壁,把自己的画送给了她的朋友们,逐步剥离了艺术家身份,这不是什么断发明志的戏剧化场面,而是时间缓慢塑造的结果,她决定专注在画廊的事业上。在摸索积累中,空白空间进入了稳定的格局。虽然代理的艺术家大都来自中国,但并不代表这些艺术家的实践只能在中国的语境下被理解,这让空白得以走向更广阔的的艺术世界。而HUB也随着合作艺术家们的成熟而逐渐消解。这个过程里,无论是进入国际顶级艺博会,还是做出有口皆碑的展览,很难说是画廊阶段性的工作成果,只是在成长过程中自然地拾级而上。
虽然与草场地的居民做着友好邻居,但空间里形形色色的当代艺术依然如同谜面,即使大众走入其中,也难以窥见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画廊内部的工作琐碎而复杂,且不为人所知。虽然有着日常的开放时间,但画廊工作实则是24小时制的:空白空间代理的艺术家生活在不同的时区,上午和北京上海的艺术家推进工作,下午4点连线柏林艺术家,而与美国的艺术家开个会则更需要克服时差的问题。协调多个艺术家的沟通,连轴工作48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
不需要打卡上班,只需要在工作室创作,浪漫、自由,这都是外界对艺术家生活的美好想象。在田原和张迪看来,其实艺术家是她们见过最高度自治的一群人。“画廊的工作是非常严肃与认真的,‘艺术家是这些年轻人一生的职业。无论顺境逆境,创作的高峰与低谷,画廊都需要陪伴与服务他们,因为这也是我们一生的事业。”
十年里,空白空间和艺术家们保持着长久且稳定的合作。代理的24位艺术家,其求学、家庭以及工作生活的地点都在不断流转。而寻找和挖掘这些艺术家,一如一场充满好奇心的奥德赛:无论是在看展览、出差、参加艺博会的路程上,她们都会观察新的艺术家,拜访他们的工作室,扩充着艺术家名单,稳健有序。这从一个所谓工作关系的维系,到见证艺术家们的人生轨迹,结婚生子。一如多年前合作的艺术家选择在画廊内求婚,“这个关系像是结婚而不是短暂的热恋”,两者已然密不可分。
作为传统的行业,当下的画廊依然面临挑战,西方顶级画廊的登陆,经济环境的高速变化,尚在生长中的中国艺术消费市场。空白空间,凭借着多年的扎实经营,乐观,是田原、张迪两位身处中国画廊行业變化中的从业者对未来的判断。空白的未来如何,就像与它共同成长的艺术家们一样,多元而未知,是个开放的结果。即使是在艺术圈内部来说,中国的画廊正在变得前卫与有趣,并扮演了如同国外美术馆一般的角色,而不是限于某种审美的窠臼。艺术世界的人都想让行业系统更完善一点,越来越多的从业者、机构、藏家与观众涌入,突破隐形的围城,非常积极地想做点什么,从踏入艺术的现场开始。
“艺术行业里的人多少都是有理想的,如果没有点理想与坚持,这个事情就做不下去。”
唯有美食与爱不可辜负
藏红花,西班牙海鲜饭里不可或缺的香料,也是方家胡同里一家餐厅的名字。十年前,它在破旧厂房里悄然改造而成,没有临街的窗户,只有爬满藤蔓下的小门脸。如果没有熟门熟路的人领着,或者是干脆是神出鬼没的胡同串子,可能很难找到这个城市中心里的小餐馆。如今,这里顾客盈门,多的是慕名摸来的食客。
耀扬,是一名厨师,藏红花是他开餐厅的起点。在此之前,他的厨房经历来自于爱尔兰留学期间的工作,从那个时候起,他产生了对厨师行当的兴趣。回国之后,安东尼,博尔顿的一本《厨师机密》,彻底点燃了耀扬的热情,让这个处女座的辽宁人,十年的时间里倾泻而出,在崇尚复制的餐饮行业里,做到了以不同的餐厅品牌异军突起——从“西班牙餐厅”藏红花、“无点单餐厅”CHI餐厅,到“轻食餐厅”He-Kitchen、“地中海和亚洲风味”Restaurant Y再到新开张的“中式小吃”富翁餐厅。
在故乡与世界的碰撞中,耀扬想做的是对食物真正的祛魅。他认为食物是被人披上了地域偏见的外衣——东北菜为什么没有米其林?而松露永远比酸菜高级?于是在思考的同时,带来了不断尝试的创新。最初,耀扬很在乎自己的菜正不正宗,就像音乐与绘画的练习一样,追求完美的复制。而开到Restaurant Y时,耀扬更自信地加入了中餐元素,比如垫着三文鱼黑米饭的是糖醋鸡蛋,用意大利的香醋来对亚洲食物进行调味,用干葱增加丰富度,以及地道的熟食猪耳朵。耀扬还曾尝试过将海鲜饭保留着“锅气”送到食客的家中,为此他开启了SaffronToGo海鲜饭外送项目,并研究多种方案,甚至把外送的盒子申请了专利,却很快被兴起的外卖行业终结。创新带来的跌宕起伏与满足,驱使着他在食物里寻旧问新。带给食客的体验,不外乎一场场食物的赤诚。
耀扬、李羊的夫妇组合形成一种恰如其分的互补。耀扬负责食物,李羊则关注空间美学。他们的餐厅依然保留了一些相似的气质:松弛、现代、精致与融合,在空间的运用上别有洞天。藏红花餐厅运用了大面积的红砖;CHI餐厅保留了胡同里原始墙面剥落的状态;He-Kitchen是一栋胡同两层小楼,顶层不仅做出胡同里难得的阳光房,而且完美地融合在周围的低矮建筑群中;Restaurant Y像一个现代的客厅,可以招呼客人随时落座;阿那亚海边的v.sea餐厅,运用的是网格状屋面形成的整体没有柱子的空间,构成迷人的光影关系;而富翁餐厅则有满墙的迷你保险柜。而这一切的目的,无非是让人们卸下正襟危坐,好好吃饭。
耀扬曾出版过一本名为《耀扬和他的朋友们》的书,这本关于食物的书不以复杂华丽菜谱见长,而是聚焦由食物带来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像朋友一样——这是耀扬倡导的待客之道。他会在点评软件上与客人争论,在厨房与就餐区的窗口处观察食客,该趁热吃的食物没人下筷子,他也会干着急的生气。可以说,耀扬对食物的热爱至今仍无处安放。
如今世界上最宝贵的,是相处的时间和诚意,餐厅无疑是凝聚这份宝贵的场景之一,能在忙碌的日程之中,抛开工作应酬,坐下一顿饭的时间与谁人同食,是一件浪漫的事。
“十几年,我们像对待朋友一样,对待顾客。虽然餐厅的品牌、空间和口味在变,但这是唯一不变的东西。”
家居店,包裹的不只房子
三里屯的午后,四五时许,光线有些斜了。压扁了的光线里,是闲适的,伴着些闷的。在这个颇有些王家卫电影意味的场景里,进入家居店Cabana,郄思(Chel)与朱思超( Demos)恰好是那位故事重重的主角。
北欧人用“Hygge”精准描述着被热茶、壁炉和大毯子包裹着的舒服,东瀛则用“断舍离”指引现代生活里的物哀本质。“是家具创造了空间,而空间进一步创造了生活的风景”,人对家的感受,从来没有被洞窟、营帐或者是封闭的水泥墙壁所囵圄,而是林林总总地萦绕在那些终日与身体接触的物件上。所以,当水泥格子里的人把家具的意义再次重提,Cabana适时出现了。这个坐落在三里屯的家具家居类品牌渠道店,意为“海边带有凉台的小屋”,饱含两位创始人对美好生活的期望。店铺原本是一个诸多夹角的平层空间,不与街道打通,需乘电梯进入。经Cabana改造之后,墻体、隐门和柜子将现状结构一一隐藏,视觉上的几何与拱形,将这里分割成现代而实用的家居展示空间,这里有机地包裹着四十余个来自世界各地的家居设计品牌,价格跨度可以从百十元爬升至数十万。
“我们想做好家居这件事儿,因为纵使中国人是重视家的民族,但我们的家,其实并不美。”
在Demos看来,家中最重要的是点亮空间的那盏灯。从四岁开始,不曾与父母住在一起的他家的舞台从一开始就退出成长。然而,家,不仅没有因此变得冰冷,反而让他带着渴望,将家的温度镌刻得更为隽永。在纽约五年的求学生涯结束之时,Demos的生活走进了一个怪圈,他反复问自己:是离开还是留下来?纽约的安逸,让他始终觉得生命当中少了一些什么。童年对家潜藏的渴望此时被乡愁催化,逐渐泛起涟漪,于是这些的纷扰都变成深秋的黄叶,自然而然地凋落了。
他选择回国,陪父母。与之一同回来的,还有他经常光顾甜品店Chikalicious的美好回忆。他选择引入这个所有餐碟出自名家、配合红酒与香槟食用的甜品店。通过甜品店的装修与餐具的采买,他发现了国内在家具品类上的缺失。而与此同时,在国内刚刚从媒体行业转向创业的Cllel,也发现身边的朋友难以买到心仪的品质家具,开始代理国际家居品牌。他们同时意识到了一件事,纵使中国人是重视家的民族,但我们的家其实并不美。相同的观点,让二人不谋而合。
这些对家的重访,在当下仿佛变成了一次又一次现实主义的诘问。谁会用数万元去购买一把上世纪大师之作的椅子?是大城市鸽子笼里奋力生活的社畜,还是租房才得以拥有—方天地的异乡者?在高价之下,Cabana售卖的并不是虚幻空灵的诗与美,而是足够的食物、休息和睡眠。这些设计史中不受重力影响的形状,从纸面飞跃到空间里,成为现实。这并不是一种知识与价值上的负累。“好的设计早已在时间的淬炼中胜于无形,日常里无尽的使用就是对设计师最好的回馈。”当一把椅子的每一处弧线与弯曲,都舒适地贴合着身体,纵使它承载再多的设计史意义,也远不如身体记忆的舒适来得深刻。
Demos不只有一处家,无论北京上海还是杭州的家,都有读书的角落、喝酒的地方以及和朋友聚会的空间。家是人不断向外延伸,并最终塑造出的空间,见其家识其人便是这个道理。Chel侧认为家具行业的趋势正在经历大的变革,年轻人以前讲究衣服的品牌,将来也会讲究家具的品牌,在故乡与世界的短暂碰撞里,他们才刚刚准备离去,开始接受生活的改变。Cabana并不倡导—下子把家具买全,一种逐渐建造与包裹的空间,不止于对于房子大小的衡量。
生命中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家也同样如此。每一次失眠所寻找的枕头,每一次出差瘫倒的沙发,每一次早起掀开的毯子,不断丰盈的家都在悄然成为着烙印——为那些不断成长,不断离去与回归的人,终将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