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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研究五题

2019-12-02谢泳

关东学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钱锺书小孩子

谢泳

一、钱锺书与陈寅恪晚年诗文争论之关系

陈寅恪晚年诗文争论发生在1984到1985年间,地点是香港《明报月刊》,争论双方为时在美国的余英时和时在广州的刘斯奋(当时署名冯衣北),争论过程向为学界熟知,此不具论,本文仅对钱锺书与此争论的关系做一推测。

香港《明报月刊》当时国内一般看不到,多数人知道这场争论发生是在1986年7月以后,当时花城出版社将争论文章结集为《陈寅恪晚年诗文及其它——与余英时先生商榷》公开出版。因为当时信息传播手段尚属传统时代,论争双方对彼此真实背景缺少了解,所以难免猜测。余英时后来许多文章提及此事,似嫌求之过深。从目前已公开披露的史料判断,这场争论在很大程度上难说是一场有意组织的批判活动,而是由个人兴趣巧合引发的一次争论。从时代背景观察,当时是中国社会少有的开明时期,是典型的“八十年代”,发生批判活动的时代条件难以成立。

一般认为争论起源的关键人物是胡乔木,但目前我们在有关胡乔木研究中还没有发现关于此次争论的相关回忆或原始文献,比如具体批示、文件等,只能间接依赖零散史料来判断这场争论。如果这场争论是有组织或有预设的批判活动,它应当发生在中国大陆,文章应当刊在国内主流报刊,以中国政治运动起源的一般逻辑推测,也应当有会议记录或上传下达的通知及文件一类史料存世,但目前还没有发现此类文献。

刘斯奋2015年10月29日接受《中华读书报》记者采访,说此事是因为他父亲刘逸生给他看了当时的《明报月刊》,而这期《明报月刊》是时任国务院港澳办顾问王匡从北京带回的,本想请刘逸生写文章反驳,但他已没有精力写,问刘斯奋是否愿意,刘斯奋觉得反驳并不难,便答应下来。刘斯奋回忆说:“由于我当时只是个无名之辈,文章写成便交给我父亲代转,对于王匡其实是向胡乔木请缨,同时此事还涉及钱锺书先生等情节,我是事后才知道……文章发表之后,始终未见有参与论辩的文章出来。倒是钱锺书先生曾致信王匡先生,认为‘刘文甚好!”刘斯奋在这次采访中还提到,1988年在广州参加“纪念陈寅恪教授学术讨论会”的季羡林同意他的意见,并告诉了他当年北平学人撤离的一些旧事逸闻。

依刘斯奋回忆,我们知道此事是王匡在胡乔木处看到《明报月刊》并谈起文章曾引起种种议论,答应回广州组织文章回应余英时。王匡是高官,但本人文史修养很好,胡乔木和他谈论陈寅恪旧诗,自在情理中。1962年胡乔木曾在广州见过陈寅恪,留下那段关于陈著出版“盖棺有期,出版无日”和“出版有期,盖棺尚远”的答问,胡乔木对余英时文章有看法,按常理一定先在北京找人回应,没有合适人选,恰好遇到王匡来访,才有后来冯衣北的文章。余英时后来回忆说,1983年底,中国社科院有位明清史专家访问耶鲁大学,这位专家曾向他索阅《明报月刊》,余英时说:“在他访美前,社科院院长胡乔木曾有意让他出面写反驳我的文章,只有在他应允以后才能将那两期的《明报月刊》交给他。他婉拒了这一任务,因此也失去了读我原文的机会。”余英时:《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台北:东大图书公司,2011年,第14页。余英时在本书中还透露,说《明报月刊》的编辑告诉过他,当时刘斯奋的文章均是通过香港新华社转交的,转交前还曾在北京周转过半年。

如所周知,胡乔木本人对旧诗和新诗均有兴趣,他当时和钱锺书关系也近。余英时回忆1978年来中国大陆访问,在社科院座谈会上谈《红楼梦》研究,曾当场听到钱锺书说“乔木同志”的意见如何如何余英时:《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第18页。,可推测胡乔木和钱锺书的交往,自然有可能聊过《明报月刊》的事,并有意让他来写回应文章。因1978和1979年,余英时在北京和美國已两见钱锺书并时有书来信往,钱锺书自然不可能再写文章和余英时商榷。在胡乔木看来,回应余英时,再没有比钱锺书合适的人选了,可惜钱锺书未能满足胡乔木的愿望,这才有王匡约刘逸生这回事。刘斯奋说“涉及钱锺书先生等情节”以及后来钱锺书还致信王匡认为“刘文甚好!”,恰说明钱锺书了解此事的前因后果。汪荣祖《槐聚心史》中有一处提及此事。1988年6月,他在广州参加纪念陈寅恪的学术会议后到北京见钱锺书,汪荣祖说:“钱先生垂询广州陈会经过后,谓陈先生不喜共产党,瞧不起国民党,既有遗少味,又不喜清政府,乃其矛盾痛苦之所在,并重申前说。我问冯衣北究系何人?答称据知冯原姓刘。”

汪荣祖:《槐聚心史》,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4年,第13页。虽然汪荣祖见钱锺书在《陈寅恪晚年诗文及其它》一书出版后,但此书当时影响有限,而钱锺书答汪问甚详,足证他明白此事内幕。刘斯奋说钱锺书曾在致王匡信中认为“刘文甚好”,虽仅此一言,可知钱锺书给王匡写过信,而以往我们未见钱王有何交往,钱致王信,说明他确与此事有关联,而刘斯奋见过此信。今天学界传言,钱锺书信已落入广州一收藏家手中,可惜一般人还无缘得见。

此事发生近半个世纪,已属历史事件。胡乔木、王匡和钱锺书也已故世多年,他们生前没有留下相关回忆(至少没有公开披露),所以追踪一切与此相关的史料线索,为以后中国当代学术史写作奠定史料基础,还不能说没有意义。

二、钱锺书的趣味

《容安馆札记》,自有“视昔犹今”释读本后,常常翻阅,感觉妙趣横生。时见钱锺书说,趋炎好色,人之常情。三页五页,即见男风女色、妓女相公史料出现。钱锺书、陈寅恪均博闻强识,雅人深致,他们又好读野史笔记,喜观淫书春画,或谓“低级趣味”,其实大俗大雅。陈寅恪《论再生缘》起笔即说“寅恪少喜读小说,虽至鄙陋者亦取寓目”。中国现代大学者中,钱陈最喜读小说,也最得意自己的创作。钱陈素喜在学术著作中展现自己的旧诗,陈寅恪不说了,钱锺书在《容安馆札记》中也经常抄录自己的旧诗。在他们笔下,文体已至自由境界,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柳如是别传》可当传记看,亦可作小说读。《容安馆札记》也如此,期间有钱锺书的家事,有对各类人物的品藻,更有对自己处境的感叹,是钱锺书的回忆录,更是钱锺书的自叙传。《容安馆札记》不是随手摘录的读书笔记,而是经细密思考的精心结撰,他所有中文笔记大体可作如是观。

钱锺书“东海西海,心理攸同”观念非常鲜明,读书凡遇东西方同类或异类事,无论思想、行为、原理、观念、器物等等,均能取比较方法,详列大量具体史实,无论雅俗,俱见钱锺书趣味。

《容安馆札记》第220则有两处阅读“娄卜古典丛书”记录,涉及好几位古希腊作家。钱锺书留意书中“淫具”史料,他摘录原文指出“the scarlet baubon”即中国古书《玉房秘诀》中所谓“以象牙为男茎而用之”,再引《京本通俗小说》第21卷所谓“牙触器”并强调“特制之以革耳”,指出西人“亦论羊皮所制伪具”,并引原文举例说“伪具则以玻璃为之,中空盛热水”,亦均以革制。钱锺书思考逻辑是人类在多数事物上想象力是相同的,也即思维有趋同性,大到政治制度、艺术规律,小到日常生活的各类琐事。钱锺书说,西人所谓“用胡萝菔代男根”,《古今谈概》卷五《罗长官》条中也有记载,同时提示了霭理士《性心理学》中的材料。犹记三十年前,刘梦溪先生主编《中国文化》创刊号上,曾刊吴晓铃先生名文《缅铃考》,吴先生提到的材料,钱锺书均省略,特别是《金瓶梅》中的材料,可见他心思细密,常见史料一般不引。今日所谓“情趣用品”,已不再神秘,其制造原理及思维方式,也不出原始思维方向,均是古已有之。

《容安馆札记》第36则有一处,钱锺书抄录屠绅《六合内外琐言·皮女》条,说“海客出一皮女,嘘气满腹,自执壶行觞”,并说缪艮《文章游戏》初集卷二徐忠《行室记》写此事刻划尤细,谓出自番舶,而《旷园杂志》记西洋海客最早提到“路美人”。同时抄录梁章钜《浪迹丛谈》卷五史料,说雍正时,吴德芝《天主教书事》曾记“工绘画……烟云人物……倮妇人肌肤、骸骨、耳目、齿舌、阴窃无一不具,初折叠如衣物,以气吹之,则柔软温暖如美人,可拥而交接如人道,其巧而丧心如此。”又引许起《珊瑚舌雕谈初笔》卷七“修人匠”条,说“泰西巧匠令丑妇裸体,将一物如皮如纸浑身包裹,卸而卷之,如束笋”。中国古书之“皮女”即今之“充气娃娃”。钱锺书原文引一位法国作家及其它相关史料后,又抄录汪康年《庄谐选录》卷八史料,说“荷兰人制造机器率平常,惟淫具则精工,专制者数家,有直为一人形,与真人无稍殊,但不能语耳。俄国某福晋淫而寡,属造一男子,须每度至二十四钟乃止者,厂中人大怪之,利其多金,如是制造,精巧无比。匣盛寄俄,道过法国,关吏开匣,以干禁令,呈总办。总办妻见之,意怦然动,携归,合户试之,初甚畅适,渐不能支,大声呼救。从人排闼入,悉力拔之,不能脱。夫归,亟电制造厂,得回电云:‘有动法,无止法,二十四点钟后,机力自竭也。电达,妇已力脱而毙,机犹腾踊不止。二十四点后,乃得盛敛”。钱锺书生性幽默,抄录后说“附识之,亦笑资也”。此即今日之“性爱机器人”来源。

钱锺书在同一史料处,还大段原文抄录意大利小说家托马索·兰多尔菲《果戈理的妻子》中关于“皮女”性爱的描写,再引《哈拉普俚语辞典》及英国作家劳伦斯·达雷尔小说中同类史料,足见钱锺书对此长期留意并有他独特观察视角。今天“充气娃娃”和“性爱机器人”早已不是天方夜谈,忽见钱锺书早年关于此类事的记载,除感觉他的风趣外,也对人的想象力扩展更多了一点理解。

三、钱锺书的学术联想力

钱锺书博闻强识,同时有瞬间将相同或相异事物建立关系的能力,无论制度、器物、观念、心理现象或艺术规律等等,钱锺书均有将同异事物汇聚一处进行观察的兴趣,这种学术联想力是理解钱锺书的关键,不然我们阅读他晚年庞大的读书笔记,就以为只是抄书而已。钱锺书不是抄书,他是归类,他是同中发现异,异中发现同。

学术联想力是學者最宝贵的能力,这种能力瞬间产生,无规则可寻,产生即完成,以后只是再加减的过程。学术联想力的基础自然是博闻强识,但关键是联想力,机器可以在相当程度上替代单纯的记忆,但联想力唯人独有,尤其是在那些表面看起来没有关系而实际是同异现象或同异器物的东西面前。今天人们对钱锺书的赞誉,不单是赞赏他记忆超群,更是钦佩他超强的学术联想力。

钱锺书从青年时代起,对一切由西方初来中国的事物都产生兴趣,他努力要寻找到某一事物最早是何时来中国的,中国何种文献最早记录了它们。钱锺书关心过梅毒、鸦片何时传到中国,也特别留意中国旧诗里何时出现了英文词汇;钱锺书专门写长文考证过美国郎费罗《人生颂》最早在中国的传播。他对照相机、留声机、眼镜等影响中国人日常生活的器物何时传到中国都特别留意。李克夫妇在他们的回忆录里说,1952年在思想改造运动高潮中,钱锺书不开会,不参加学习,而是整天在图书馆看书,那时他最快乐的是找到了蕃薯在中国的最早记载参阅《两个美国间谍的自述》,北京:群众出版社,1958年。。在别人可能是学术追求,在钱锺书更多是一种智力活动,这是他博览群书的主要动力。超强的联想力构成钱锺书学术活动的基本特色,他思维活动的趋向不仅仅是比较,更是努力追寻人类活动中表现出的完全相同或相异的思想能力。

《容安馆札记》第51则里,钱锺书注意到早期照相机和留声机在中国传播造成的一个相同现象,即中国画师及和尚对这两种西方器物的恐慌,画师怕照相术让自己失业,而和尚担心留声机让念经没有意义。钱锺书喜读汪康年《庄谐选录》,关于留声机名称最早即在此书中出现。原文是:

留声机器

留声机器初至沪上或置诸市,赁人观听。一僧随众听之,其声了了,与人声无异,僧以为大戚。归寺,聚其徒谓曰:吾佛子自今当断种矣。咸骇问故,僧遂述所见,且曰:既有是器,则诸檀越欲唪经者,但需请高僧诵一遍,著此器中,即数十百年用此不尽,若人人如此,则吾属皆将饥饿以死,而佛教将从此绝迹,是灭佛教之起点也,将何策救之。于是徒众咸愤激,或献一策曰:宜普告诸寺,凡僧人不得对此器诵经,则凡欲唪经者,仍需延我辈,无伤也,咸抚掌称善,后不知行否?余谓此虽过虑,然余辛卯寓鄂时,见有娶妇者,不设音乐,而置八音匣于堂中以娱宾客,然则此僧亦岂过虑耶。汪康年:《庄谐选录》,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8年,第148页。

《容安馆札记》未引全文,钱锺书只是比较照相机传入中国后引发的一些现象,感叹“可与画师之叹摄影参观”。对新器物传入最敏感的总是与此器物本质功能具同一原理的群体。

《庄谐选录》直接用了“留声机器”名称,而更早些时候,张荫桓在《三洲日记》里也记载了一种特殊器物,不过他没给这个器物命名。钱锺书非常熟悉《三洲日记》(著作中经常引用此书),但关于这种特殊器物的记载,却没有引起他的特别注意。

《三洲日记》在光绪十二年五月二十二日甲寅(1886年6月23日)有这样一条记载:

鸟约富人阿边好博,其子好冶游,另赁华庑以居,忽一夕,阿边与阿洛对局而胜,得采二十万元,阿洛无现资,书券限三日交银。翌日阿边寻其子新居,阿洛尾之,阿边父子诟詈甚激,其子贸贸焉迳附火车赴费城去。阿洛突入,索阿边还其债券,阿边愤甚,诋之不虞,阿洛手刃相从也。阿边被刺,阿洛即从阿边夹衣内检债券裂之,自掩房门而去。房主人妇闻诟詈,知其父子不能相能,晡时无动静,乃推门入,见阿边被刺于榻,仓卒报官。差拘其子,人证凿凿,其子遂抵罪。

这个案子本已了结,但忽然节外生枝。它的被推翻则是因为一种特殊器物的出现,张荫桓在日记中接着记述道:

忽有人名多士,手携一机器至公堂,一触而动,当日阿边父子相詈之声、其子出门步行之声、阿洛开门与阿边诋讪之声、阿边被刺呼痛之声,阿洛将刀拔出用纸抹刀之声,一一传出,于是問官,乃知杀人者阿洛也,乃宥其子,别执阿洛。此种冤狱,赖此机器平反,异矣。盖多士本与阿边之子隔壁住,是日正将传话机器试用,适阿边来寻其子,喧嚷不堪,多士虽遂扃钥房门,信步他往,欲俟声息稍静乃返,忘却窒止机轮,乃回房而机动如故,所传悉阿边父子相詈、阿洛行凶之声情,及闻阿边之子定狱,因携此机器至公堂为之昭雪。任青、马忠文整理:《张荫桓日记》,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第31页。

张荫桓日记中记载的“传话机器”,应该就是“留声机器”,即后来的录音机。

钱锺书晚年的学术笔记,不是常规意义上的读书摘录,而是包含了他全部学术联想力的一部集大成巨著,他以丰富的学术联想力,提供了大量原创的学术线索,有他这样智者的引领,中国学术的宝库一定会越来越丰富。

四、钱锺书的儿童观

《围城》是一部奇书,它要义是在写中国人身上的缺点或者说人的“基本根性”。钱锺书笔墨无情,总是越出常人观察视角。《围城》基本没有写人美好善良的那一面,他着意的是人身上的“兽”性和“鬼”性,钱锺书早年将自己一册小说集起名《人·兽·鬼》,不是偶然的,有深刻寓意在其中。因为“兽·鬼”意识的自觉和强烈,《围城》里的笔墨,有时看起来颇不近人情,他下笔的犀利和讽刺的锋芒,绝不同于一般作家。写《围城》的时候,钱锺书已是做了父亲的人,但《围城》凡涉儿童描写,他所用笔墨有时候却难以让人接受,他何以要用这样一种笔墨来写“小孩子”?他不爱小孩子吗?他不爱小男孩儿吗?这是研究钱锺书心理和人格时需要留意的。钱锺书对中国传统家庭教育和小孩子的成长环境持完全批判态度,他写中国小孩子的时候,实际上有一个西方小孩子教育和成长背景作参照。

《围城》第一章,在回国的船上,苏文纨出场前,钱锺书第一次提到甲板上只看得见两个中国女人,他对同时出场的一个小孩子用了特殊的比喻:“一个算不得人的小孩子——至少船公司没当他是人,没要他父母为他补买船票”。小孩子随大人旅行,不买票是常识,钱锺书用了轮船公司的逻辑,人要买票,不买票即不是人。1938年夏天,钱锺书回国时带着一岁多的女儿,在和轮船公司打交道的经历中,或许留下了不愉快的经历,这也是钱锺书对资本家试图想尽一切办法多赚钱的另外一种讽刺笔墨,言外之意是轮船公司恨不得连小孩子也要收钱的。这个笔墨的比喻可能会伤及儿童,但钱锺书为了讽刺效果,也顾不得其它了。钱锺书描写这个小孩子:

孩子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上讽刺画里的中国人的脸。他刚会走路,一刻不停地要乱跑,母亲在他身上牵了一条皮带,他跑不上三四步就给母亲拉回来。他母亲怕热,拉得手累心烦,又惦记着丈夫在下面的输赢,不住骂这孩子讨厌。这孩子跑不到哪里去,便改变宗旨,扑向看书的女人身上。钱锺书:《围城》,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3页。

然后写小孩子的淘气和苏小姐害怕小孩子弄脏自己的衣服小心地握住小孩子的手,笔墨是由人性的暗处观察,完全没有平常大人看到小孩子的快乐,而表现大人表面的欢喜和实际的嫌弃。钱锺书笔下小孩子没有漂亮的,都很丑。

《围城》第四章写方鸿渐回乡,见到弟弟的孩子,钱锺书写道:

这阿丑是老二鹏图的儿子,年纪有四岁了,下地的时候,相貌照例丑的可笑。鹏图还没有做惯父亲,对那一团略具五官七窍的红肉,并不觉得创造者的骄傲和主有者的偏袒,三脚两步到老子书房里去报告:“生下来一个妖怪。”钱锺书:《围城》,第119页。

受到父亲的批评后,方鹏图解释道:“那孩子的相貌实在丑——请爸爸起个名字。”方父反倒说:“你说他长得丑,就叫他‘丑儿得了。”接着钱锺书写方父想起《荀子·非相篇》,说古时大圣大贤的相貌都是奇丑,便索性给孙子起个学名叫“非相”。钱锺书借方鹏图口说:“人家小儿要易长育,每以贱名为小名,如犬羊狗马之类”。钱锺书接着开列一长串古人小名,说司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头,范晔小字砖儿,慕容农小字恶奴,元叉小字夜叉,更有什么斑兽、秃头、龟儿、獾郎等等。从文学叙述观察,钱锺书在小说次要人物小名方面不惜笔墨,一面显示他的博学,一面可能暗含了他对许多大人物的一种评价,也是一种轻蔑,间接传达一种讽刺意味。栾贵明《小说逸语——钱锺书〈围城〉九段》中说,钱锺书提到的这些奇特丑怪小名,其实都是历史真人的真实小名,斑兽是南朝宋战将刘湛,秃头是晋朝的慕容拔,龟儿是唐代白行简,獾郎是王安石栾贵明:《小说逸语》,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7年,第29页。。

《围城》写褚慎明自夸和罗素熟悉,钱锺书说:“褚慎明跟他亲狎得叫他乳名,连董斜川都羡服了,便说:‘你跟罗素很熟?”钱锺书:《围城》,第95页。陈寅恪著作中提到古人,也喜称小名,凡熟悉陈寅恪著作的人可能都有感觉,他称谢灵运为客儿,庾信为兰成,司马相如为犬子,王导为阿龙,曹操为阿瞒等等,如细检陈书,或可开列一份长长的名单。知人小名,多从读杂书中来,留下记忆,表明有点幽默和调皮,大学者多有此种趣味,可显读书之杂之博,又见机巧和才智。

《围城》第五章写方鸿渐往三闾大学途中经历,在“欧亚大旅社”里,钱锺书有一个细节描写:

这时候,有个三四岁的女孩子两手向头发里乱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边。胖女人一手拍怀里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痒。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肠,灵敏得很,在头发里抓一下就捉到个虱,掐死了,叫孩子摊开手掌受着,陈尸累累。女孩子把另一手指着死虱,口里乱数:“一,二,五,八,十……”钱锺书:《围城》,第162页。

这次虽是小女孩,但钱锺书的笔墨也不留情,也是从丑的一面着笔,到了《围城》第七章,方鸿渐和赵辛楣进了刘东方家:

这女孩子看见姑母带了客人来,跳进去一路嚷:“爸爸!妈妈!”把生下来才百日的兄弟都吵醒了。刘东方忙出来招待,刘太太跟着也抱了小孩子出来。鸿渐和辛楣照例说这小孩子长得好,养得胖,讨论他像父亲还是像母亲。这些话在父母的耳朵里是听不厌的。鸿渐凑近他脸捺指作声,这是他唯一娱乐孩子的本领。刘太太道:“咱们跟方——呃——伯伯亲热,叫方伯伯抱——”她恨不能说“方姑夫”——“咱们刚换了尿布,不会出乱子。”鸿渐无可奈何,苦笑接过来。

那小孩子正在吃自己的手,换了一个人抱,四肢乱动,手上的腻唾沫,抹了鸿渐一鼻子半脸,鸿渐蒙刘太太托孤,只好心里厌恶。辛楣因为摆脱了范小姐,分外高兴,瞧小孩子露出的一方大腿还干净,嘴凑上去吻了一吻,看得刘家老小四个人莫不欢笑,以为这赵先生真好。鸿渐气不过他这样做面子,问他要不要抱。刘太太看小孩子给鸿渐抱得不舒服,想辛楣地位高,又是生客,不能亵渎他,便伸手说:“咱们重得很,方伯伯抱得累了。”鸿渐把孩子交还,乘人不注意,掏手帕擦脸上已干的唾沫。辛楣道:“这孩子真好,他不怕生。”刘太太一连串地赞美这孩子如何懂事,如何乖,如何一觉睡到天亮。孩子的大姊姊因为没人理自己,圆睁眼睛,听得不耐烦,插口道:“他也哭,晚上把我都哭醒了。”钱锺书:《围城》,第259页。

所写全是小孩子的麻烦事和淘气,全是小孩子令人烦的那些事,笔墨间流露的是一种不能明言的厌恶和不得已。

《围城》最后一章写两个侄儿阿凶、阿丑和方鸿渐吵闹情景,注意小孩子的名字“阿凶、阿丑”,这可以说是钱锺书对小孩子的基本看法“凶和丑”,他写道:

阿丑爬上靠窗的桌子,看街上的行人。阿凶人小,爬不上,要大伯伯抱他上去,鸿渐算账不理他,他就哭丧着脸,嚷要撒尿,鸿渐没做过父亲,毫无办法,放下铅笔,说:“你熬住了。我搀你上楼去找张妈,可是你上了楼不许再下来。”阿凶不愿意上去,指桌子旁边的痰盂,鸿渐说:“随你便。”钱锺书:《围城》,第315页。

接下来写这两个侄儿的淘气,也是直指人性顽劣的那一面,并没有因为是两个小孩子,钱锺书就收敛了他的讽刺笔墨。钱锺书对中国传统教育小孩子的态度,可能比较反感,那种一面纵容,一面又是所谓的严教,导致了一种从小到大的虚伪。钱锺书直接把这一面撕开,不仅需要笔墨的智慧,描写中不能过多流露对小孩子的恶意;更需要内心的勇气,要鲜活地把成人对小孩子态度中虚伪的那一面揭开。方鸿渐是个未做父亲的青年,他对小孩子的态度,不妨也看成是对一种礼教制度的反叛和嘲讽,是另一种“救救孩子”的呼声。

五、《容安馆札记》所见钱锺书传记史料

《容安馆札记》(以下简称《札记》)印出后,因是原稿影印,从头至尾集中细读,颇感费力。近年网上有“视昔犹今”释读本完整出现,使用极为方便。《札记》公开出版后,曾有王水照先生长文解读,亦时见范旭仑先生《容安馆品藻录》刊出,其涉及人事处,多有摘录及评点,但集中将《札记》中钱锺书传记史料一一摘出,似未曾见。

《札记》可视为一种特殊文体,不是一般随手摘录,而有细密思考,笔记前后照应,下笔定有通盘考虑。可以猜测,在特殊时代条件下,钱锺书深思过写作时采用的文体,如此连续不断的系统笔记,如无完整构想,很难坚持下云。杨绛曾说过,《札记》是把“读书笔记和日记混在一起”,此可视为一种新文体。钱锺书的构想,后因时代政治运动原因,日记部分被“剪掉毁了”,但没有完全剪除干净。现将《札记》中文部分涉及人事及有传记史料性质文字,稍作梳理。对人物评价,已有范旭仑钩沉,略去不录。这些片断传记史料,可见钱锺书风趣、褒贬及对荒谬时代的嘲讽等等,集中排列,更易见史料间关系。顺序依原书先后,标题为笔者自拟,原文后序号系原书位置。

(一)工部局图书馆

Frederick Locker Lampson,Patchwork,书甚罕遘。十年前在沪,曾假工部局图书馆藏本阅之。(47则)

(二)读《饮水诗集》

纳兰容若《饮水诗集》二卷。十年前读此,颇赏其吐属高华。今复披寻,乃知徒矜亮节,实少切响,不耐吟讽。(77则)

(三)说翻译

岳珂《桯史》,十七年前旧经眼者也。文词茂煉,盖矫然自异于寻常笔记……解放以后,译书之风益盛,不知妄作,活剥生吞,不特面目全非,抑且心肝尽换,洵元之所谓“大译”者也。(84则)

(四)谈猫

忆三年前一夕梦与人谈《未之有也》诗,其人曰:“茅盾译Lord Dunsany剧本‘well dressed, but without hat一语为‘衣冠端正,未戴帽子,此诗即咏其事,末句兼及君家小猫儿念佛也。”醒而思之,叹为的解,真鬼神来告也。以语绛及圆女,相与喜笑。时苗介立生才百日,来余家只数周耳。去秋迁居,夺门逸去,大索不得,存亡未卜,思之辄痛惜。(97则)

(五)钱瑗

闻邻家小女歌云:“小脚鸭子窝窝头,你不吃,就是狗。”余闻之,谓圆女曰:“此非民谣,必主妇恶女傭之不肯食粗粮,作歌以讽喻耳。”圆女谓北京嘲小脚有谜云:“又像佛手又像桃,又像猪蹄子没有毛。”(102则)

(六)再谈猫

钱葆馚、朱竹垞、厉樊榭辈以《雪狮儿》调咏猫诸词……读之惘然,怅念儿猫。四年前暮春狸奴初来时,生才三月耳。饱食而嬉,余与绛手足皆渠齿爪痕,倦则贴人而卧……余谓猫儿弄绉纸团,七擒七纵,再接再厉,或腹向天抱而滚,或背拱山跃以扑,俨若纸团亦秉气含灵、一喷一醒者,观之可以启发文机:用权设假,课虚凿空,无复枯窘之题矣。志明《野狐放屁诗》第二十七首云:“矮橙阶前晒日头,又无瞌睡又无愁。自寻一个消闲法,唤小猫儿戏纸球。”尚未尽其理也。余记儿猫行事甚多,去春遭难,与他稿都拉杂摧烧,所可追记只此及第九十七则一事耳。(165则)

(七)李拔可

李拔可丈《春尽遣怀》云:“不经风雨连番劫,争得池塘尽日阴。”对仗动荡,语意蕴藉,余最赏之。(178则)

(八)《人民日报》

余一九三六年夏始游巴黎,行箧未携英文小说,偶于旧书肆见Diary of Nobody,忆在Hugh Kingsmill,Frank Harris中睹其名,始购归阅之,叹为奇作,绛亦有同好。一九四〇年,此书收入“Everymans Library”,而V.S.Pritchett复作文张之……John Betjeman谓T.S.Eliot亦喜此书……知者稍多矣。近日圆女方取读,因复披寻,益惊设想之巧。世间真实情事,胥不能出其范围……Ch.V记Blackfriars Bi-Weekly News误植“Pooter”为“Porter”,去函更正,则又误作“Pewter”,与吴达元见《人民日报》载教授宣言签名误作“吴逵元”,去函更正,则又误作“吴达之”何异?(192则)

(九)文学工作者

吾乡光复门内有“牛屎弄”,及余入大学时,偶过之,则见路牌书作“游丝弄”矣。《夜航船》卷三《脱雅调》条误用:“‘由斯弄俗称‘牛屎弄。”其本末倒置,不知此正“脱俗调”也。明陆粲《庚巳编》卷四“苏城‘专诸巷俗叫‘钻龟巷”亦后先易位。北京坊巷名此类尤多,以余所知,如“狗尾巴胡同”之改“高义伯胡同”、“羊尾巴胡同”之改“杨仪宾胡同”、“王寡妇胡同”之改“王广福胡同”、“羊肉胡同”之改“洋溢胡同”、“劈柴胡同”之改“辟才胡同”、“奶子府”之改“迺兹府”、“王八盖胡同”之改“万宝盖胡同”、“牛蹄筋胡同”之改“留题迹胡同”,皆欲盖弥彰,求雅愈俗。尤奇者,“臭屄胡同”西四之改“受璧胡同”,几如“文学家”之改称“文学工作者”矣。(201则)

(十)钱瑗

圆女方阅《野获编》,十年前经眼者也。信手摭一函读之,如旧地重来、故物复还。以古语叙事,典雅而能详切。(203则)

(十一)三谈猫

吾国亦有猫认屋、狗认人之说。元遗山《游天坛杂诗》有《仙猫洞》一首自注:“土人传燕家鸡犬升天,猫独不去。”因云:“同向燕家舔丹鼎,不随鸡犬上青云。”正咏此事。吾家苗介立之亡,亦其证也。(328则)

(十二)审定《红楼梦》

俞平伯校订《红楼梦》稿,分同人审订,余得第七十一回至八十回,盖以有正书局本为底本,荟萃诸本,笔削增删,意在集千狐之腋,成百衲之衣。择善从长,固徵手眼,而见异思迁,每添疮痏。如七十五回,“你们这起兔子,就是这样专没上水”,平伯订正“没”为“洑”字;七十九回,“若论心里的邱壑泾渭,颇步熙凤的后尘”,平伯据別本改“泾渭”为“经纬”,此类皆惬心贵当。(599则)

(十三)胡先骕《忏庵诗稿》

阮大铖《咏怀堂诗》,南京国学图书馆印本。三十年前,是书方印行,见散原、太炎诸人题词,极口叹赏,胡丈步曾复撰《跋》标章之。取而讽咏,殊不解佳处安在。今年端午庚子以诗稿六巨册属删定,忽忆集之此书,因复披寻,乃知得法于钟、谭(参观第690则),而学殖较富,遂以奥古缘饰其纤仄,欲不瘦又不俗。(697则)

(十四)编《文学史》

校改同人撰《文学史》稿,因思汉乐府《上山采蘼芜》一首,古今说者皆未中肯窾。此篇写喜新厌旧分两层:第一层指故人言,其事易晓;第二层指新人言,则窥见者鲜矣。盖新人入门以后,相习而成故;故人出阁以后,缘別而如新。是以新渐得人嫌,而故能令公喜。(705则)

(十五)编《文学史》

同人撰《文学史》稿,索予删订,因复取郭元釪《全金诗》翻一过,殊未完善。(719则)

(十六)编《唐诗选》

诸君选注唐诗,强余与役,分得王绩等十七人,因复取《全唐文》温读一过,合之十年前评释,录于此。(729则)

(十七)生病

丙午正月十六日,饭后与绛意行至中山公园,归即卧病,盖积瘁而风寒乘之也。嗽喘不已,稍一言动,通身汗如濯,心跃然欲出腔子。《明文授读》卷十五李邺嗣《肺答文》云:“风自外干,涎从内塞”,“未发云云,辄闻喀喀”,“积邪大涌,蕴逆上溢”,“胸椎欲穿,背笞不释”,不啻为我言之。如是者十二日,始胜步武,杖而行于室中。今又一来复矣,仍殗殢无生意,杜门谢事。方疾之剧,如林黛玉临终喘甚,“躺著不受用,扶起来靠着坐坐才好”《红楼梦》九十七回。每夜劳绛卧起数回,真所谓“煮粥煮饭,还是自家田里的米,有病还须亲老婆”也。冯梦龙《山歌》卷五。昔王壬秋八十老翁终日闷睡,自云“有林黛玉意思”《湘绮楼日记》民国四年九月廿四、廿五日。余今岁五十七,亦自拟平儿呻吟气绝状,皆笑枋耳。病榻两梦圆女,渠去年八月赴山右四清,未返京度岁。二月初六日书。起床后阅《楚辞》自遣,偶有所得,率笔之于此。(761上则)

(十八)谜语

贾琏之诃平儿,即英俚语之“cock chafer, teaser”……余尝戏谓此三句可为谜面,打《论语》二句:“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798中则)

(十九)記张遵骝

吾友张君公逸遵骝,与吾同患气疾,相怜甚而相见不数数。然见必剧谈,虽伤气,无所恤也。君博究明人载籍,又具史识,搜罗而能贯串焉。余闻言辄绝倒,改易耳目,开拓心胸,亦浑忘其伤气矣。一日问余曰:“明末有奇女子刘淑,倘知之乎?”曰:“不知也。”曰:“刘名挂君乡孙静庵《明遗民录》中,其书君先人尝序之。”因出示此集,盖虽六十年间一再印行,而若存若亡,去湮没无几尔。古来不乏才媛以词章名世,吕温诗所谓“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也。然集众千人,转战数县,提一旅以赴国难,而余事为诗,情韵不匮,則刘殆绝类离伦者乎!刘序康雪菴夫人诗,自道有“伯夷、灵均之志”。公逸以意逆志,钩玄抉隐,玩风花月露之词,得陵谷海桑之旨。参之史,而其诗愈重矣。(801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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