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都不能错：问题地图阻击者

聂辉

9月1日，北京四中“开学第一课”，自然资源部地图技术审查中心工作人员与学生互动。这是自然资源部举办的国家版图意识“进校园”活动中的一场。课堂上，工作人员还现场教学如何快速识别“问题地图”（东方IC 图）

上海剧酷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接到了一张十万元的罚单，原因是其出品的电视剧《亲爱的，热爱的》中使用的一张地图。

这部电视剧已经播完很久，仍会被当做案例提及。它在第39集中使用了一张问题地图，存在错误表示我国藏南地区和阿克赛钦地区国界线、我国台湾岛和海南岛底色与大陆不一致、漏绘我国南海诸岛和南海诸岛归属范围线、克什米尔地区表示不符合国家有关规定等问题。

“（这家公司）错在公映之前未按规定履行地图审核申请。”自然资源部地图技术审查中心（下简称审图中心）副主任韩权卫谈及这次事件时对本刊记者强调，“国家实行地图审核制度”，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管理条例明确规定的，“地图关乎着国家的主权，版图问题不容一点错误”。单幅地图、地球仪，教辅以及服饰、影视剧中使用的地图等，在公开使用之前均需按规定履行地图审核程序。每一处岛屿、国界线和地名等信息，经地图审查专业技术人员审核通过，自然资源部下发审图号才可以印制出版。“稍加留意，学生用的每一本正规教辅材料配的地图上都有一个地图审图号。”韩权卫说。

现实中，很多机构对此并不了解，常会犯下类似错误。10月16日，有网友爆料称，法国奢侈品牌迪奥（Dior）校园宣讲会上也出现了问题地图，其展示的中国门店地图缺少中国台湾地区。17日凌晨，迪奥官方微博发声明就此事件道歉，并承诺展开调查。

“地图无小事，一点都不能错”，韩权卫说，地图审查专业技术人员就像边防战士，每天巡逻在地图上。

随时随地审查地图成习惯

4平方米的地图被平铺在地板上，佟蕴手持放大镜，从中国陆地国界线到海上界线，一点点扫视。地图上稍有表示不正确的地方，比如台湾岛、钓鱼岛和南海诸岛的名称、底色设置，她就用红笔圈下，在旁边标注清楚问题所在。

佟蕴是审图中心二审审图员，她不是地理专业出身，入职后，才系统学习了两个月的地图编制、地图界线的表示。但经过十年审图工作磨炼，在巴掌大的手绘地图上，她都能清楚地标识出钓鱼岛、赤尾屿和曾母暗沙等重要岛点。

甚至，随时随地审查地图成了佟蕴和同事们的“职业病”。外出游玩时，看电视时，坐电梯时……只要看到地图，审图员们第一反应是检查一下有没有问题。

有次陪家人逛动物园时，佟蕴看到园内展览使用的地图不妥，当场就打电话向相关部门举报。

刚参加审图工作三年的梁宇，也有过类似经历。他和朋友吃饭时，发现店家菜单上的连锁店示意图，缺少了钓鱼岛和南海诸岛。菜还没有上桌，梁宇就打电话举报了该店存在问题地图。

审图中心设有调查处，负责调查市场上的问题地图产品，同时负责监控大型网站上出现的问题地图。调查处技术人员左栋会不定期抽查市场上的地图产品，“专业技术人员一眼就能看出地图问题，但是非专业人士很难分辨是否属于问题地图”。

按照工作计划，左栋会不定期到书店检查，买回疑似存在问题地图的书籍，作为固定物证，再对材料鉴定，将检查情况上报给有关部门，进行处理。

“从我们这里出去的地图，肯定不会有问题。”提及审图工作，审图中心多名审图人员都带着满满的自信。

大量翻阅送审资料，稍不留意就會被纸张划伤手指，于是审图人员办公室中，创可贴成为必备用品。

“长期审图，用眼过度，眼睛很容易干涩。”韩权卫在审图岗位上工作了二十多年，至今仍能记起自己刚做审图工作时，经常下意识地用手揉眼睛，结果“手上的油墨沾到眼睛上就会刺激眼球，弄得眼睛通红，流泪不止”。

目前，送审的地图产品除了纸质地图，还包括电子地图、互联网地图、导航地图以及高级辅助驾驶等新型地图产品。同时全国还搭建起互联网地图监控系统，国家监控主节点设在审图中心，与省、市级监控节点联合开展互联网地理信息的监控工作。

互联网地图监管系统进行日常监控，搜索全网地理信息，查找问题地图。2018年全年，国家监控主节点发现215万张地图图片，经人工判定“问题地图”图片7.9万张。

除了利用互联网监管系统进行日常监控之外，调查处工作人员还针对重点网站（如中央新闻媒体和大型商业网站等）进行重点监控和专项调查，对发现的地图问题进行汇总整理，上报相关部门，对相关网站进行处置。

众所周知，地图上有很多地名信息，这些地名信息大到国家、城市，小到地铁站、小卖铺。所有与位置相关的地名都被审图人员的称为POI。我们在地图上能够看到的这些地名信息，实际上是审图人员利用POI过滤系统筛查后的结果。那些涉及到国家秘密和国家安全等不能公开在地图上表示的内容，已经被软件过滤掉了。

为了能够保护视力，佟蕴平时很少玩手机，家中的电视也换成了投影设备，“尽量减少对眼睛的损伤”。

除了传统的纸质地图，导航地图和互联网地图等新型地图产品，在公众使用之前也需要经过审核。

梁宇的主要工作，就是审核电子地图。按照比例尺的大小，电子地图分为不同的级别，每一个比例尺级别下的地图，都需要审核。以具有18个级别的地图为例，梁宇要对一幅地图先后检查18遍，每一遍都需要注意到敏感地区和国界线的表示，“既要名字标识正确，还要标注在正确的位置上”。

工作中的审图员们（采访对象供图）

2018年4月18日，重庆五洲小学，老师给学生们讲解地球仪知识（东方IC 图）

梁宇把自己比作“排雷手”，扫描地图上的每一个地方，找出每一个潜在的错误。

用地图为什么要先送审？

梁宇的这个担心，并非“职业病”。

上世纪六十年代，一家国内老牌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图集，其中错误地将钓鱼岛及附属岛屿标识成了日本称谓“尖阁列岛”。经日本媒体炒作，给中国的政治外交造成很大的被动，至今都存在一些负面影响。

2002年，原国家测绘局成立地图技术审查中心，有人提出，地图审核是否可以实行事后监管。韩权卫说，“涉及地图的事情，任何差错，通过任何事后追责都是无法弥补的。”

韩权卫举例说明，各国之间的界线，虽然有一些历史延续下来的边界条约，但并不是所有条约都能被双方共同认可。在两国进行边界谈判中，双方都会拿出利于自己的历史依据和相关地图，这个时候，权威机构出版的地图就常被当做一个重要的佐证。

从网上下载的地图，出现的问题更是千奇百怪。送审的地图质量不一，一幅地图上可能会出现多个问题，“整整一张A4纸，修改意见都没地方写了。”韩权卫对本刊记者说，甚至在送审的现今地图中，还存在地图将东北区域标注为满洲里（伪满时期的称谓）的现象。

2017年，有媒体曝光，市场上流通的问题地图严重，尤其是电子地图问题突出。为落实中央领导的重要批示精神，由原国家测绘地理信息局牵头，开展面向全国的全覆盖排查整治问题地图专项行动。

韩权卫带队到阿里巴巴排查，发现电商平台上流通的问题地图数量非常庞大。他回忆说，当时阿里巴巴相关部门仅在自查阶段，就从平台的上亿件商品中查出十几万件使用地图图形的商品，“包括车上的贴标，T恤和帽子上印的地图图形等”，其中两万多件商品使用问题地图，被下架处理。

“地图审核不收费，自然资源部官网也有标准图供免费下载。”但为什么有人在生产地图用品时不进行审核呢？地图审查高级技术人员褚雪梅介绍，市场上出现的未送审地图产品，目前仍以教辅为主，“教材都由规定的出版社出版，但教辅的出版社各种各样，不少出版社甚至不知道需要送审。”

在褚雪梅看来，问题地图的出现，主要是一些人的版图意识不强，或者因为审核程序会影响生产周期，为了利益和图省事对地图审核制度置之不理。

国省两级地图审核权限调整

今年的测绘法宣传日活动主题为“规范使用地图，一点都不能错”，由自然资源部组织，韩权卫对本刊记者说，在一定程度上也说明国家对地图越来越重视。

左栋在市场调查中明显感受到，全覆盖排查整治专项行动之后，问题地图的情况已有很大改观。在他的印象中，2017年之前，市场检查时，甚至可以从一家书店找出六七本存在问题地图的书刊。“現在只是偶尔能发现存在问题地图。”

随着全民国家版图意识的逐步增强，每年送审的地图数量也在快速增长。在审图中心成立初期，每年送审的地图只有四五百件，在2017年之前，增长到一年4000多件。全国范围内开展全覆盖排查“问题地图”专项行动后，2018年审图中心的地图审核量猛增至8300余件、50万幅以上。

在地图审核数量大幅度增加的情况下，审图中心坚守着“红线”，无一出现差错，保证了自然资源部地图审核行政许可工作的正常开展，确保了国家主权、安全和利益。

地图审核和互联网地图监管之外，审图中心也在逐步提升公共服务水平。审图中心制定并推进了标准地图编制项目，发布标准地图269幅，包括中国地图、世界地图和专题地图。截至2019年8月20日，总浏览量达到242万，下载107万次，用户数超过5.3万。

在“中国国际进口商品博览会”“改革开放40周年成就展”等国家重大活动期间，标准地图服务系统得以大力推广。按照自然资源部地理信息管理司要求，审图中心要为国家重要活动提供地图审核服务保障。2018年全年，审图中心就为国家部委和媒体等提供地图审查服务保障30多次，审查地图3845余幅，视频327个。

随着送审地图数量的增加，审图专业技术人员的工作强度也近乎饱和，加班审图成了常态。韩权卫介绍，按照中央推行的“放管服”要求，涉及教辅内的用图，国家也在逐渐将地图审核权限下放到地方。“教辅里面的地图内容使用不会很多，审核工作相对简单。”

“地图审核权限下放，也要地方能够接得住，有能够承接的审图人才。”韩权卫介绍，目前，审图中心已为各省培养了二十多名审图人员。

随着标准地图的推广和规范使用地图的宣传力度加大，韩权卫相信，“问题地图”会越来越少。毕竟正规地图会引导市场往更好的方向发展，错误的地图会给大部分人造成损失，逐渐也会被社会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