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魔幻现实主义”珍珠(外一章)
2019-12-02梁思奇
梁思奇,广西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各地刊物,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苦旅》、杂文集《世说“辛”语》。长篇纪实文学《生于六十年代》获第七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
合浦产珍珠,合浦的珠叫“南珠”,这是明代屈大均说的:“合浦珠名曰南珠……东珠不如西珠,西珠又不如南珠。”屈大均为南珠做了最好的广告,北海那些卖南珠的,应该为他立个牌位,表示一下对这位先人的感谢。
但南珠的历史远在明代之前,起码从商代起就成为了贡品。以南珠为题材的诗词文章多如牛毛,包括李白、杜甫、苏东坡都写过。杜甫写的《客从》虽然不太有名,但如果不是南珠诗里最好的,至少也是最好之一。须知好作品不一定有名,当然反过来也成立。
诗不长,抄在这里:“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珠中有隐字,欲辨不成书。缄之箧笥久,以俟公家须。开视化为血,哀今征敛无。”
译成大白话就是:从南海来的朋友,送了我一颗鲛人眼泪凝成的珍珠,上頭隐约有文字,却看不清楚写的是什么。把它藏在匣子里,等着征贡时献出来。有一天打开一看,珍珠已变成了一摊血,朝廷要是现在问我要,我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杜甫写这诗,在安史之乱后14年。大唐帝国这时候已五分五裂,一片风雨飘摇。杜甫先是在成都筑草堂呆了四年,这时到了长沙。有道是“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像他这种孤僻高傲、多愁善感的人,过目了就会入心,入心了就会歌之哭之,吟之咏之、所以客人送他的南珠,勾起了他万千思绪,不由自主把个人小叙事变成了历史大叙事。
人们常说,珍珠是痛苦的结晶。“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晋·张华《博物志》)。古人没有科学,认为珍珠是南海鲛人哭泣时的泪滴变成。现代人才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珍珠是异物进入贝类体内,贝类受刺激后分泌珍珠质包裹而成——想想那该是一个多么痛苦的过程。天然珍珠包裹的是泥沙杂物,养殖珍珠包裹的是人工插入的珠核。
杜甫拿着客人送的珍珠,看到上面隐隐约约有字,却看不清楚写什么。在他之后一千多年,也有一个疯子抱着这样一种“凡事总须研究”的劲头,翻看一本没有年代的历史,他倒是看出字来:每页上歪歪斜斜写着“仁义道德”,但字缝里满本写的是“吃人”。
杜甫不敢大意,把珍珠藏到装首饰的匣子里。珍珠虽然是朋友送给他的,但并不属于自己,汉成帝可以拿合浦珍珠做成耳环,送给赵飞燕的妹妹赵合德,他可不敢做成首饰送给老婆,自己只不过是替朝廷保管罢了,不敢有丝毫闪失。
我不知道杜甫为什么要“捉虱子上头——没事找事”,保管这样一颗珍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既然不能拥有,何不尽快撒手?也许是那颗珍珠实在太漂亮了。我油然想到,杜甫保管珍珠的那个匣子会藏在什么地方,那时候既没有银行保险柜,他住的茅屋里也没有保险箱。
但杜甫没有想到,珍珠是有灵之物。爱不释手的他有一天忍不住打开匣子,悲催地发现,晶莹的珍珠已经化成了一摊血。
杜甫并不知道,珍珠不是头一回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有一年合浦的珠农采到一颗夜明珠,被朝廷的太监抢走,要将它贡奉给皇帝。太监割开大腿把它缝在里面带回京都,路过合浦的杨梅岭,那颗珍珠却破肉而出,逃得无影无踪。
匣子现在还在,珍珠却没了踪影,自己成了战国时楚国那个“买椟还珠”的蠢人,杜甫捧着这一摊暗红的血水,心里又气又苦。气的是那么美丽的珍珠再也见不着了,苦的是要是朝廷征取,自己拿什么来交差呢?他满腔悲愤,一团愁绪,挥笔写下了这首《客从》。它既是一份关于珍珠失踪经过的说明,也是一篇控诉朝廷横征暴敛的檄文。
20世纪80年代,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风靡一时,征服了一代中国作家,许多人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感叹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马尔克斯笔下人鬼不分,真假莫辨,弄不清到底是幻境还是现实。比如阿卡蒂奥被枪杀后,他的血居然“穿过客厅,爬上街沿,顺着土耳其大街奔驰,往右一拐,然后朝左一拐,径直折向布恩蒂亚的房子。在关着的房门下面挤了进去,绕过客厅,贴着墙壁,免得弄脏地毯,在饭厅的食桌旁边画了条曲线,沿着秋海棠长廊蜿蜒行进”。
杜甫与马尔克斯,相距千年,阔别万里;一个在唐代,一个在当代;一个写诗,一个作文;一个以“我”志事,一个上帝视角,不约而同地用“魔幻现实主义”表现他们的题材。杜甫这颗珍藏在匣子里化为一摊血水的合浦珍珠,马尔克斯那个叫“马孔多”的南美小镇,无论是“现实后面的魔幻”,还是“魔幻后面的现实”,称得上同工异曲,各有千秋。
去了一趟宋代合浦
前不久去了一趟宋朝,西北大学的陈峰老师带路,他对宋朝比较熟悉,特别是他有一群宋朝的武将朋友,像曹彬、曹玮、吴玠、岳飞、吴璘、孟拱、虞允文、韩世忠……因为认识宋朝很多武人,他经常到宋朝去,告诉我不管去什么时候的宋朝,都不用太担心,宋朝大部分是治世。元朝人这样说宋朝:“自景德以来,四方无事,百姓康乐,户口蕃庶,田野日辟。”
我们去了宋朝徽宗时的廉州。为了不让宋朝人觉得突兀,我们特地弄了两件宋服,一路宽袍大袖,从西安出发,山遥水远,紧行慢走,辞夏入秋之际终于到了廉州府的治界。
廉州虽然像杭州、汴州、徐州、广州、常州也叫“州”,但“州”与“州”不同,有点像现在的“市”,有县级市、地级市,还有直辖市。廉州只是广南西路下面一个“下州”,当时管合浦、石康两个县,只有7000户,约4万多人,其中合浦县六个乡,石康才四个乡。要知道当时广南西路首府桂州有20多万人,连容州也比廉州人口多,达7万多。廉州还经常受台风袭击。我们去的时候台风刚过,路边都是折断的树木,一些屋顶掀掉的瓦还没补回来。
我们先去看廉州码头。码头就在现在廉州中学附近,连着西门江,热闹非凡。码头靠着一个贸易市场,还有一个驿舍,身着官服的人在盖戳办理货物进出口手续。在一个船步旁,一些挑夫正把货物从岸上挑到船上,准备启航运往海南或越南。货品倒不少,有麻布、水果、铜器、漆器,还有砂煲瓦钵、锅碗盘碟、水缸菜瓮等,这些陶瓷器皿一看就是当地土窑烧的,粗糙笨拙,它们用稻草一层层垫着,装在舱底,顺便作为压舱用。
除了几艘大官船,大部分的船都是民船,丈把长,一张帆,有个竹篷晚上可睡觉,每只船只有三四个船工。他们说船要顺着海岸线走,到越南的往左边,经东兴到越南的芒街、下龙;到海南的往右边,走安铺、湛江、雷州、乌石到徐闻过渡。
廉州码头附近有个“海角亭”,挂着苏东坡的题词“万里瞻天”。亭外不远处是沙滩,沙滩外头就是海水,现在这些地方已塞满房子。
听说钦州的灵山县有个“天涯亭”,我们翻山越岭专程去看了,那地方比廉州更偏僻。人们喜欢说“天涯海角”,到了“天涯亭”,才觉得“天涯”甚于“海角”,更像是到了天地的尽头。
廉州街很热闹,人来车往,很多明显是外方人氏,北来南往在这里交易。数了一下那些铺号,除了米铺、油行、酒馆、药坊和卖豆腐、酱油之类,还有朱砂、玳瑁、苏木、沉香、食盐、香料、犀角、象牙、瓷器、织品、金器、銀器、铜器、漆器、笔墨文具,以及各种果品店。我看到好几家卖蜀锦的,那些蜀锦颜色鲜艳、灿烂夺目,居然可以以物易物,做越南生意的人都直接用香料兑换。
蜀锦店主讲四川话,他们说原来在云南大理也是开店卖蜀锦,后来那边打仗,才转到廉州来做买卖。一家叫“巴蜀月华”的蜀锦店老板说,三年前东坡居士从海南回到大陆,途经廉州时经常到他店里聊天。“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难怪老苏在廉州呆了两个月,乡党乡音,落魄江湖的老苏一定在这里找到了许多慰藉。
廉州街头有几家银铺,我们看到的顾客都是深目窄额颧骨高耸的越南人。北方人说南方人说话像鸟语,越南话才像鸟语,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只是看到他们兑换铜钱,店主说是越南人不会铸铜,这些中国铜钱在那边通用。越南人还喜欢到文具店买当地产的墨条,他们买墨条不是为了回去写字,而是很好笑地把它挂在腰带上,有的还挂着毛笔、角砚,大概是为了显示自己有文化吧。
廉州府街头有很多“真珠店”,店内真珠链、真珠佩饰、真珠粉琳琅满目,有的墙上还挂着用真珠织的真珠衫,价格令人咋舌。在一家“七珠池馆”,店主用一个瓷盘把珠子端出来让我们挑选,还拿出一本户口簿,上头职业一栏写着“蜑丁”字样,他称自己家就是皇上批准的采珠户,自产自销,价钱要比别处公道。他说,廉州每年进贡珠子,已经是几百年的规例,这些真珠虽然是进贡挑剩的,但质量很好。“你们有福,也是今年才有这么好的珠子。”
既然到了宋朝,我最想去看看廉州府的衙门模样。陈峰说府衙、县衙都没什么好看的,廉州属于硗瘠之所、边僻之境,因为路途遥远,气候暑湿,水土不服,很少人愿意到这里来做官,坐衙的大都是当地人,是一些“摄官”(代理官),无为而治。
我们到了廉州府,一个门卫抱着一根棍子坐在门前石头上打瞌睡。他慌里慌张地进去通报后,知府慌里慌张地走出来,竟是一个连科考功名也没有的武官,听说陈峰是大学教授,这位姓刘的知府恭敬地请我们入衙详叙。他说廉州府在他之前流年不利,先后有四任知州死在任上,都嫌晦气。皇上没有办法,只好任命他为知州。“千里做官为吃穿。有一个叫欧阳晦夫的,就在本府石康县当县令,大家都以为他是欧阳修的儿子,其实不是。像他这样愿意千里迢迢到这蛮荒之地保境安民的,可是稀罕得很。”刘知州说,你们如有兴趣,不妨前往欧阳公处一叙,他平日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需把石康的盐税收齐就行。
刘知州表面上是个粗人,倒也知书识理,对读书人十分尊重。他说,廉州的科考蒙皇上开恩。全国各路参加礼部(教育部)进士考试的名额是十比一,广南东、西两路读书人少,举子数量达不到要求,但都降格按这个比例到京考试,只要到京城考场走上一圈,就能名列士林,有机会到衙门当代理知府、知州、知县。他还说,过去初试要坐船到雷州赶考,因为风高浪大,发生过翻船死人的惨剧,皇上于是批准廉州府自己出题考试,通过后报送礼部。
刘知府看天色不早,请我们吃饭。席间言笑晏晏,又讲了廉州不少举子科考的轶事。他说,你们都知道科考很严,特别是卷面不得有任何涂改,但考试时间却很宽容,写字慢,考官允许延迟,天暗可以点蜡烛答卷。1199年,廉州考生刘嘉猷参加殿试,他50多岁了,参加过五次礼部省试,皇上特别照顾像他这样的考生直接考试。因为老眼昏花,脑子不好使,点灯答题到晚上九点才交卷,“廉州读书人少,他得了进士功名,被录用做了官,也算遂了心愿。”
我们去宋朝时,没有见到东坡,却见了流放廉州的陈瓘。他原是朝廷的四品大员,原在门下省(“中央办公厅”)做事,因为上书批评章惇和蔡京,被流放到廉州已近三年,经常留连合浦城郊的东山寺。陈瓘请我们喝酒,谈经论易,说的全是佛家的出世之语。还拿出一本手抄本《合浦尊尧集》,一边喝酒,一边翻开来吟唱里头的诗词:“盘旋,那忍去,他邦纵好,终异乡关。向七峰回首,清泪斑斑。西望烟波万里,扁舟去、何日东还。分携处,相期痛饮,莫放酒杯悭。”
陈瓘面容清癯,颊骨高耸,一副物我两忘的落拓模样。他与我和陈峰举杯相碰,说起朝中旧事:“元祐八年,章惇拜相,问我在朝理政应以什么为重,我说朝廷这些年互相颠覆,凡介甫(王安石)推行的,司马温公(司马光)一派必反;凡温公所认可的,介甫和他的人一概不买账。其实很多事情过一分则错。可惜两个人都是一条筋,一个是拗相公,一个自称迂叟,不论迹而一味诛心,把满朝文武弄得无所适从。施政应该秉持公正,不能再搞两个凡是,大宋就像一只船,移左置右,偏重哪一边都要翻船的。可惜章惇不听我的话,还是想着反复。唉,去往总由天,天意人难阻。若得归时我自归,何必闲言语。喝吧。”
责任编辑 丘晓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