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弹奏的象头琴
2019-12-01雨馨
雨馨
博卡拉的清早,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雨针细密,天使姑娘们提着白裙裾,踮着芭蕾般的脚尖轻快地从我们的伞上掠过,那些从不留下脚印的木头鞋子,还轻轻叩着暗处的花苞和枝条,水面上一扇扇漂浮不定若隐若现的门和窗户,一层层青雾随之而来,四下飘散,薄纱一般融化着暑气,我站在屋檐下发呆,突然,一阵悦耳的琴声扑面而来。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我眼前一亮,转向那个满脸黝黑浑身尘土的尼泊尔人。
“你居然会这首曲子?”他满是自豪地扬了扬手中黑乎乎的木琴,我看清他身后背了一个很大很笨重的布袋,几乎压弯了他的脖子,他很有礼貌地压低嗓子,“最好听的萨朗吉(Sarangi),尼泊尔的小提琴。”
“你还会弹点别的吗?比如你们当地的音乐。”他点点头,接着就娴熟地把木头琴扛在肩上,站到空地当中,颔首挺胸地拉起来。
我不得不承认音乐有时是无所不能的国王。它迅速俘虏了我的耳朵,悠扬多情的音色飞扬在空中,它仿佛一根天神的指挥棒,搅动着冥冥中的空气,我眼前浮现出费瓦湖影影绰绰的水波,水中沉黑的树干分开流云,鱼尾峰迤逦的倩影,徐徐伸向水天交接的远方……
一曲终了,我还站在原地,他看出我的沉默和欣喜。又接着演奏了一首属于节日的欢快活泼的曲子。
这一次,魔法愈演愈烈,我几乎要跟着它手舞足蹈起来。我按捺住这要命的感召和传染,我的眼神和表情跟着空中的节拍开始晃动,魔法一般的萨朗吉,居然尽情地飞舞,把湖水、雨滴和风也召唤起来,它们在我周围变换着最清澈柔软的旋律,时而旋转,时而独舞,时而忧郁,时而欢快……我闭上眼睛,我冥冥中摸到它粗粝的木头上,时间的皱纹。
一把与众不同的琴,源自19世纪最古老的北印度民间乐器。
一曲终了,他走过来,递给我这把有些笨重的木头琴。
我细细端详一根树枝做成的马尾弓,薄薄的一层白羊皮绷紧在掏空的木头另一端,做了琴箱,修长如天鹅颈的琴头上,几个木旋钮紧紧绕着几根若有若无几近透明的弦。我试着把它放在肩头,吚吚呜呜地拉了几下,虽然单调却仍然难掩它惊为天人的音色。
“木棉花开了,你的花是何时盛开的呢?
花落似百鸟飞下,白色的鸟一直在飞
你可能已经很累很累了
是否想停下来休息
还是你喜欢飞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在这首尼泊尔人最喜欢的《木棉花开飞漓漓》的歌里,我惊讶这小巧、木质的萨朗吉琴竟能发出这么美妙的声音。
我想起旅友笔下那一车满满的尼泊尔人,在长长的旅途中颠沛流离,车顶上堆积如山的行李和眼神安静的人,只要萨朗吉琴一响,他们就像被狂欢的神节蛊惑了一样,敲着鼓,唱起歌,跳起舞,扬起地上的尘土,忘掉贫穷,魂魄飞扬,跟随音乐的节拍,纵情于快乐的巅峰。
生命之所以美好因为时时有音乐相伴。
旅途亦是。
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他手中那把烟熏黑散发魔力的萨朗吉琴,它是我旅途中不可多得的一枚银币,我婴儿般怀抱它穿城而过,当有人认出它来,我盈盈一笑,“对,萨朗吉,尼泊尔的小提琴,我的最爱。”尼泊尔人笑了,笑得温柔而虔诚。当我在回程的飞机上,不管不顾地一任它在我的膝盖上熟睡,我抚摸它隆起的琴腹上沟壑一般栩栩如生的刻纹,那些经由山里的树枝点燃的烟熏黑的它的质地,它的图案,那是一张立体的大象的脸,优美的象鼻形成自然的弧度,每一条线条都出自一个心中住着天神的尼泊尔人。
古朴粗粝的手工和它的声音一样令我着迷。回到家,我把它高高挂到书房的一方白壁上,在无数个黑水晶一般的长夜,再也没有人弹奏它。
我也曾傻傻地希翼,有一天,有一个会拉萨朗吉的朋友来到这里,它会回到他魔法的指尖,那冥思般的音色会再度响起,余音绕梁……
我坐在黑暗的边缘
陷入这寒冷的积满尘埃的日子里
清晨的湖泊
犹如沉醉的天空
加德满都我将很快见到你
你那奇怪的令人迷乱的时光
将让我屏住呼吸
砍下一些残木
点燃一堆炉火
炯炯暖意照亮黎明
我会看见一棵老魔鬼树
加德满都我将很快触摸到你
你那陌生的令人困惑的时光
将让我全神凝注
把帽子和外套递给我
把小屋上锁
漫漫长夜待我如此之好
直到我離开
能了然醒悟真好
加德满都我将很快触摸到你
你那奇怪的令人迷乱的时光
将犹如我的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