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宣的诗
2019-12-01柳宗宣
柳宗宣
柳宗宣，出生于1961年6月，湖北潜江人。曾任《青年文学》诗歌编辑多年，现任江汉大学新诗研究所所长，硕士生导师。1980年代开始写诗，出版有诗集《柳宗宣诗选》《河流简史》《笛音和语音》及散文集《漂泊的旅行箱》等。曾获深圳读书月201 6年度十大好诗奖。
笛日和语音
黑瓦屋檐前的菜园
园中的土路伸向河边水埠头
月夜或晨雾浮起的时辰
一个少年在吹笛
流动的月光或晨雾让他的
笛音染上水汽和月的光晕
从河边白色的夜空传递到远方
涵溶那乡村的静寂和神灵
那被吹奏的美感和忧伤
从那多维时空流泻出来
笛声和着月光与水雾
从一个少年的体内发散
水埠头上，小小身体在颤动
在跨行词句的语音之间跳荡
那沾染月光水汽的笛音
如今，化入可以触抚的母语
汉字，晚餐
黑瓦与屋檐。大灶台闪现
灯火。穿过不同的时空
到来的老友与新朋的团聚
在圆形灶台，从身体记忆
与民居一道发明的晚餐
大铁锅上面的烟囱;锅底
劈柴燃烧。江南有鱼泡的
大头鱼和来自塞北牧场
汆过的羊肉：烩南北的烹饪
我们吃出了鲜（汉字的象形
与会意），使用东方的筷子
和我们的方言。可爱的
因缘聚合的非血缘的亲人
你看，夜色抚摸东湖水浪
柴火灶燃放烈焰;男女阴阳
环坐成圆。酒杯被碰响
身心有着无限的快慰或饥渴
关于油菜花
甚至，我不愿叫它花
不是一般意义的花
也不会看它，特意的
这比邻村落的油菜花
就在亲人家门口，我回乡
它夹道于两旁，乡民们站在
它们身旁，谈说变化的气候
然后隐身它们中间，他们知道
油菜花凋谢的时辰，就像他们明白
自己的死期，把油菜花看得平常
不会浪漫地抒情拍照.他们看淡了它
和自己的死亡，如同熟悉的人
活着活着，就成了一块墓碑
淹没在年年浮现的油菜花丛
甚至不愿称它是花。它又是花
结籽，花期短促得虚幻而真实
铺天盖地扑面而来的油菜花
在平原，像一场美学运动
让人面对——无法麻木
无言的瞬间
高架桥和环线路连接
我和你的房子
驾车送你们回到湖边的房子
车内增加你的儿子
他在里头爬行
咿呀欲语小动物在叫嚷
我渐渐习惯这个城市
到了你的客厅就会卧在沙发上
打量这来之不易的空间
女儿，我们终其一生的迁徙
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一个电话
就能回到各自身旁
车载音乐飘散到银光闪亮的湖面
光线又折射至车窗，你的脸上
我们比邻而居，而这多么短暂
星光下
夜半醒来，发现你在它的上铺
车轮与铁轨晃当地摩擦耳廓
有时，因急剎车而长时停顿
你坐着绿皮火车去阿勒泰
靠在窗口，多年前的梦被重温
绿皮火车披着夜色走在遥远的星光下
无名的小地方
一朵朵野蔷薇摇荡汽车前窗
初冬锈红色茅草顺着车行的方向
五月则逆向于你：碧色草青
抽出白茅花穗，迎向跳荡
而至的你。车窗右侧的梯田
露出稻茬。梯田的弧形轮廓
比邻一角椭圆的湖水与山岭
林鸫鸟在此鸣叫它不改的教义
转弯处的一只土狗，仿佛老友
在此等候，交换空气
和你们的呼吸。你怕错失
四季的风景，就不停地到来
车爬上高坡滑向沼地旁吃草
的牛犊。闲置的公社的闸门
被抛车后。过了夏家寺水库
山岗风物变得幽僻。往往停在
何家洼的高坡：山路俯冲在前
伸向层叠的远山。这就是塞尚
描绘的风物，或者说，那个倔强
老人把圣维克多山绵延到这里
这是你们的作品，用色块和情感
创造它们，幕天席地垂挂在这里
一段视频
它们的出现让那一刻的空气
骤变：缓慢静谧又略带紧张
如同它们试探前行的细腿挪移
鹿的身子毛发和绛红斑驳杉树干
相混淆，它们隐身于林地侦探
它们的领地：有草坪的房子
关闭的门窗;主人肤色黑或黄
来自何方;房舍不设栅栏
人类是否使用不友好的暗器
你和鹿的心跳，我能触摸
使用DV的镜头谦逊而礼貌
让它们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地盘
一个和它们共享的空间
与鹿比邻而居，不设篱笆
它们的到来，四足踮起
张望着穿过铺筑的甬道
草地留下蹄印。身体的气味
在寂静门窗外停贮一个时辰
大西洋彼岸的亚洲的长江中游
的除夕，我也嗅闻到了它们
奇幻的访客逗留一圈后离开
——神迹化入矮矮的杉林
致敬弗洛斯特
这可不是人为的特意打造的湖泊
校园的滨湖路，反为它而弯曲
我们的行走因了它而有了曲线
不规则的湖光映照到图书馆向东的
玻璃窗，折射到戴近视镜女生
镜片上。她正读到弗洛斯特
《一个男孩的意愿》其中一句
“蝴蝶凭着黑夜变暗的记忆寻找
昨日欢愉后歇息过的某枝花朵。”
诗人在校园里出现就可以了
多么绝妙的邀请。他一出现
就带出了飞鸟与湖泊，牧场的水泉
垂柳弯曲着投映在云彩浮现的水镜
这里的空气发生变化。灰椋于飞
以其天赋的弧线;黑色的八哥
用它的嗓音去叫鸣吧出没在湖心岛
蒿草或菖蒲间起落，携带原始气息
歪脖子杨树，长在那里就是了
不可规范矫正以适宜人类的观看
我们热爱的古老意象，穿越时空
生长于此又回到这里，透露出神妙
野生狗尾草倾向茅草（我指给你看）
弗洛斯特散步或描述过的林间空地
位移到三角湖边，透射暮晚的光线
你和我，和三三两两散步的男女
三角湖的秋风吹乱你们的裤脚和思绪
知物哀
雨中你们细语，有时不出声
桃花斑斑点点，敷设在地面
芭蕉叶上;池水浮现桃花
的遗迹，乳白色花间的游鱼
我让你的面容，呈现在两枝
桃花的缝隙——纳入镜像
晚些天来，桃花就看不见了
那天，你穿着深绿色外套
红色纱巾，像不可抑制的
闪电的热情;披着落花走来
我抢拍你——走向我的身体
热闹花事和蜂蝶唤醒我们
情和欲，它们纠缠着妙合
我还能要你，这是最高的道德
死去的芦苇在河边抽出绿蕊
花草鱼木虫鸟纷纷活过来了
出现在春日，又那么短促
掺和细雨飘零，或枝头荼縻
在你这个年纪往往看到
落花。美和瞬息;知物哀
吸纳春光与阳气，带着
那被唤醒的向死的激情
花雨下落。偌大的可园
游人消逝，为你我所拥有
落花与面影，深绿色风衣
透显的忧伤被红纱巾所抑制
我和你聊到异国的荒木经唯
他为他的女人拍照
他的激情倾注在她脸上
正在消退的飘忽光晕
在他看来，只有相爱后
才能拍出最好的作品
忽然想到
我喜爱的女子大都有着在农村
生活过的背景。我喜爱她们
这样我将乡野的炊烟草木河流
田埂和从田埂暮晚归来的亲人
月光白霜和贫穷重新爱上一遍
她们貌不惊人没有时尚规定的身段
和长相。她们隐藏的美被我发明
从乡村田埂背着书包和酱坛子上学
直到她们戴上近视镜
坐在階梯教室，格外养人
眼神。富有涵养又透现出
本有的清秀与灵慧;她们的耳廓
血管细致清晰，衬着不染的
天然黑发。她们爱自己所爱
没有怨恨和计谋。那双重的美
加上内在的德性，让你一遍遍爱上
她们情不自禁。如同我们爱着
破损的不可离弃的家园从未改变
戏仿肯尼斯·科克
交叉路口。一辆马车驶过来了
不，还有一辆电动车尾随
十六的月亮正在两幢楼房中间
它也在旷野的一棵樟树上
一个熟人走来了眼睁睁的
入了地铁，但不是（一个假象）
某天你接到的礼物是另一个陌生的人
的赠品。供养你的可能
是和你素不相识的人
你要爱的人并不是眼前的这位
你要到达的地方不是行旅目的
你以为你获得了奖状
其实是耻辱（而且有点过分）
她穿着裙子在他们面前摆姿势
你觉得有些难看把头调向别处
你以为你在电话中听懂他的絮叨
我要提醒你（你没有听明白）
你们爱着吵着，其实是唱独角戏
他面对台下的听众吐着口沫演说
也是自说自话。你喜爱着现在的她
其实是欢喜多年前对她的疼爱（荒唐）
莱昂纳德一科恩以为打坐可以消除性欲
最后还是离开禅寺，向山下戏院奔去
你以为你真理在握其实在使用谬误
医生判定表兄死定了（肝癌晚期）
但他活下来了超过医院的预期
他以为这次可以吊死自杀计划会成功
但绳子又折断了重重地落在地板上
六楼聪慧的小女孩准备下午去上学
她却从拆除栅栏装修的阳台冲下去了
你的手机弄丢了还有身份证银行卡
你想象它们的去处，一定是
公共食堂用餐的人拾到占为已有
甚至将盗用你的信用卡消费
（你的手机正躺在地下车库
的座椅底下没有信号地喑哑）
以为你得到了一笔财喜（中奖了）
那也许是一笔灾难（不好对你说）
你以为真正地爱她，死去活来的
你爱的人并不是你拥抱的这一个
模特，固定在椅子上的形象
从画布中呈现出色块与线条
一辆火车可能会隐藏另一辆
一行诗里可能会隐藏另一行
你的还乡计划只能在梦中
进行。你以为占有自己的房子
其实只是寄居，你随时会
从家具图书和衣物纠缠中撤离
今冬的风，吹来多年前北方
公交站台的寒冷（掉进冰窟窿）
你回到汉口的房子摸了摸暖气片
关于写作
梧桐新叶挤对去年的叶子
春天的落叶。毛球状的宿果
掉下来。和女儿走在人行道上
你们不得不把行走的速度放慢
腹中的婴儿令她的动作缓慢
——你也是个缓慢的人
这些年，孕育着一个个词句
这时光中的急迫与忍耐
你活着，为了守候它们的出生
在看云山居
——赠友
我们从土炕转移到黑瓦屋檐走廊的
木椅上。山尖就冒出锥形火烧云
从庭院草坪望过去：升腾游移迁变
在这唯一的一刻，它们出现即消散
你寻访山房的路上;我就开始拍摄
大别山坳之间游走的雨后云雾
让你和我一起看见它的生与灭
——就把这山房命名为看云吧
上弦月照现下坡路，弯曲通向
月牙池塘。我指给你看
山坳间的菜园;树丛芭茅中
起落发光的萤火虫;像童年
出门即见;环绕这山岭林木
有时，它们出现在大厅和书房
在词语的字里行间，隐显微妙
重新体验菜园，开垦播种出菜蔬
吸纳暑热吐出凉意，必要的海拔
自筑山房，在逼向晚境的时辰
我用了一生来远离可疑的市场
致患的空调，完成个人的回归
生于乡村民间，我们就是儒者
你的名字写入家谱，排在父亲后面
踏着辈分的鼓点，领着两个弟弟
人事云象消散无踪。我领你从书房
走向与后院相连的山路，少人行走
好像是为我准备的，汉字之间的诗情
漫延向这里，获得词语的灵思
又返回书桌前将其补缀。无名山地
穿过栗树枝的风声;野山羊发情吼叫
越往里深入，就能看见险奇的峰景
山野的宁静不是挥霍也不是多余的
它恰如其分地沉寂累积，化成
伟大的无言之境。这条用词语垒成的
语言新路。我和你访问两块巨石
将它移向纸墨。我们从事的写作
冷峻可触不为外物迁移似乎不带感情
山居宜早起。在二楼客厅饮茶
从落地玻璃看见山，正好纳入
稳定画框似的窗;室内没有
多余，遮挡我们的视观
我建造空虚的房子，收纳
确凿山体;摆放的两把藤椅
为了观空。我要和你一起
念经并读出声，以现代诗
完成古老的诗教;我们养护的德性
从词语的分行间吹送來山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