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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安居梦

2019-11-30杨木华

大理文化 2019年11期
关键词:马帮苍山故乡

如今,我在三室一厅的宽敞居室里,安闲地读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读白居易“长羡蜗牛犹有舍,不如硕鼠解藏身”,读苏辙“我老未有宅,诸子以为言”,读毕感慨万千,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安居乐业自古以来就是我们普通百姓的追求,可曾几何时,这小小的追求也成为一种梦想。

1、地主出身的父亲

我的故乡在云南大理的苍山西坡,有田,盛产大米,有地,广种核桃,是一个地肥水美物产丰饶的宝地。我那1926年出生的父亲,准确的身份叙述是地主出生。在我六七岁开始记事时,父亲站在家门口,指着村落脚下的田坝说过哪些田原来是我家的,转身指着苍山西坡说哪些山祖上是我家的。那个时候,已经是生产队大集体的尾声,包产到户即将开始。他指的水田,我不清楚是否准确,而他讲的山林我非常相信,因为他说的每一个关键的交界处,都有我们家族的坟茔作为地标,清明祭祀时我都曾到过。特别是那对如今依旧在祖坟前默默静立的华表,加上墓碑文字隐约的记载,我揣摩我们杨家祖籍是大理喜洲,作为清代家族排挤或是斗争的失败者,翻过苍山来管理农庄,故乡那个小村落,至今依然叫“官庄”。可是,你若猜想我父亲有个幸福的出身,那你就错了。

关于父亲的出身,更为精准的表述是破落地主。那个后来改变父亲出身的关键人物,是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我当然没见过爷爷,一切都是父亲给我讲的。其实,父亲也不记得爷爷的多少故事,因为,大烟鬼爷爷在变卖尽所有山林田产家业换来最后一口鸦片抽完就死了,小脚的奶奶抛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也紧随爷爷而去。那时,祖上的大瓦房早已被鸦片抽走了,一家人搬到一间小屋中居住。当地主的爷爷一定想过安居,可鸦片之毒泯灭了他的人性。无可奈何的父亲卖掉仅存的破屋,埋葬了两个老人之后,风雨飘摇中那个破烂不堪的小家也就散了。父亲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妈当了王家的童养媳,叔叔去当地小学做校工求一口饭,12岁的父亲跟随茶马古道上的马帮浪迹天涯。

这个悲哀的离散,是1938年冬。那时,经过故乡的茶马古道分支线上,马帮依旧络绎不绝到乔后驮运食盐。当时,乔后盐外运大约有三条线,一条沿着黑潓江下行过漾濞到滇西重镇下关,一条翻越罗坪山经凤羽再到洱源,再一条是沿江上行到沙溪。我那12岁的父亲,从此成为马队里最小的跟班,这些线路他都走过。多年后父亲跟我讲起那些事时,瘦削的脸上波澜不惊,其实过往的沧桑惊心动魄。跟着马队走,风里雨里苦不堪言,最惊险的是过罗坪山曾遇到土匪抢劫,好在人马都安全归来。赶马那些年,父亲无数次经过生他养他的故乡,并非三过家门而不入,而是他早已没有了家!

那时,父亲的世界中,家,早已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2、我的阶级成分

其实,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在马帮路上,曾有过一间小屋。

那是上世纪70年代初,二姐陪着父亲翻山越岭到凤羽,偷偷出售几斤核桃油的同时,几元钱处理了他的那间小屋。听说这件事时我年少无知,没有理解“家”这个字在人生中的分量。

中年以后,当我明白家的重要性,想问问那间小屋是在什么情况下修建,又住过多少年等等问题时,父亲早已入土为安,小屋的故事成了永远的秘密。父亲在世的时候,除了马帮路上的风险传奇,他从来没有跟我讲过关于小屋的事,可从一个同族亲戚的“摆古”中,我隐约猜出那些年流浪古道追随马帮的父亲,饱尝了太多艰辛。

父亲的同族亲戚,其实血缘很近,那个我叫阿大的,到父亲的爷爷那一辈人,他们才一分为二。爷爷因为抽鸦片家破人亡,而另外的那一家则安分守己当地主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山林田地收归集体后,在划分家庭成分时,他家想到了马尾巴后飘荡的父亲,于是父亲被召唤回来,承担了他家一间瓦房的名誉上的产权,后来,他家成为富农,我以为父亲理所当然成为了贫农,但那时的阶级划分者眼睛雪亮,承担瓦房的产权没有实现,父亲的阶级成分被准确定义:雇农!

我求学的那些年,不少表格上有成分一栏,周围人填写的大多是贫农,而我填写的是雇农。如今,提起階级成分与雇农,早已恍如隔世。

我的那个亲戚阿大,跟我说父亲回故乡定居还是他的功劳。据他讲,那是50年代中期故乡开始落实人口户籍,他托人捎口信给依旧在马帮后面风餐露宿的父亲,叫父亲回乡。(后来,我猜测他们叫父亲回乡定居,和叫父亲回来承担一间瓦房的产权,避免划为地主和房屋被外人分走,就是同一件事的不同初衷,但父亲一直没有提过这些事。)少小离家,一直在外漂泊的父亲,急不可耐就回来了。我一直怀疑,那个时候私人马帮早就解散了,父亲也许正是在几百公里外的凤羽小屋里不知所措度日如年,因此他才会收到信息就立马回故乡。

那时是大集体的岁月,一无所有的父亲回故乡后吃的问题不用担忧,可住却只能自己解决。在他童年好友的帮助下,一间简易杈杈房不到三个月就建了起来。当然,原有的房地基都成为别人的了,他只能把屋子建在四周无人的村落最高处。

从此,在故乡,父亲终于重新有了一个落脚点。

3、父亲的安居梦

有了房子的父亲,却孤身一人。1926年出生的他,在那个时代是十足的大龄青年,去娶谁呢?更关键是谁又愿意嫁给他?好在终究有了个窝,听从生产队长的安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平淡而过,岁月波澜不惊。

苍白的日子里,幸运突然从天而降。那些年叫“官庄”的地名,终于福泽后人。官庄村后有一条古道翻越苍山莲花峰直通大理湾桥一带,在交通不便的年代,这条路是苍山两边物资人员往来的“高速路”,国民党最后一任漾濞县长正是从这条路逃亡的。这条路上络绎不绝的马帮,直到20世纪末才消失。当然,回归故乡的父亲不再赶马,但随着山间铃响而来的不只有马帮,还有新娘。

苍山东边湾桥一带的七位妇女,在一位熟悉两地的中间人带领下,来到苍山西边寻觅意中人下嫁。是的,是下嫁。洱海边的妇女,翻山越岭嫁入大山深处,当然需要毅然决然的坚定,以距离来斩断一些往昔。我的母亲,就是那七位妇女中的一个。带着一个小姑娘而来的她,嫁给了老实巴交的父亲。

从此,那间杈杈房里,终于有了母性的柔和,父亲也终于有了一个温暖的家!

在那些穷困与混乱交织的年代,六个孩子相继在杈杈房里降生,七个孩子两个大人的家庭艰难向前。我排行老六,上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我最初的记忆中,家就是一间杈杈房。四围全是土墙,檐坎上做饭,一切都处于最简单的生活状态。我读小学一年级时,父亲终于建起了一间厨房。我读小学五年级时,一家人齐心协力,终于修起了一间厢房。夜晚,我喜欢在厢房的木板楼上,点着煤油灯做作业。看见我认真读书的样子,父亲很高兴,他说:“小华,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那时,故乡还没有通电,一盏煤油灯,伴随我度过小学时光。灯下,是一个认真做作业的瘦弱孩子,灯旁,是抽着旱烟一脸慈祥的年迈父亲。

随着包产到户和改革开放,我家的情况逐步好转。在我考入县城读到初三的寒假里,我家那间古老的杈杈房,在父亲的主持下拆除新建。拆老屋的时候,父亲的心情我无法感同身受,我只注意到年过60的父亲,点了三炷香,插在老屋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一挥手,用不知怎么突然就嘶哑了的声音说:“拆!”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我们四弟兄,立即上房掀下盖屋顶的那些木片。当那些半腐朽的两尺多长的木片哗啦啦落下来的时候,我们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旁黯然神伤的父亲,正用属于自己的方式,祭奠他一去不返的年轻记忆……

那间杈杈房拆除后,原址建起的是我家的第一间大瓦房。立架起屋的那天,在众多帮忙乡亲面前,父亲竟然消失不见了一会,只是他为什么不见了一会,那时的我根本没有仔细去想反而全是埋怨。再次出现的他,和母亲一起跪在屋架下,接受坐在中梁上的木工大师傅的吉祥话和大馒头。我不经意间回头,突然发现父亲热泪盈眶,他的大瓦房之梦终于实现……

2000年初,家中原来木片顶的一间厢房,也翻盖成了瓦顶。接下来的那年,最后一间木片顶房拆除,准备建瓦顶大房。那个时候,我们七姊妹已各自成家立业,除了教书住在学校里的我,大家都各自在农村奔忙。80高龄的父亲,在那个暑假,突然无疾而终。

地主出身的父亲本来应该锦衣玉食,可加了“破落”两个字后,他竟然上无片瓦下无寸土,12岁开始流浪异乡,中华人民共国成立后终于得归故乡,在杈杈房中度过半生。改革开放后,父亲终于建起了两间大瓦房,实现了和他的安居梦。

4、我的安居梦

煤油灯不会辜负灯下的苦读。从小体弱多病的我,小学毕业后考入县城的民族班,民族班免学费且每月有12元的补助,保障了我的基本生活支出,但课本费等也成为沉重的负担。初中毕业后我考取了中等师范学校,1992年毕业分配到苍山西坡一个叫金盏的村庄教小学。

那时的金盏小学,在山村小学中条件算不错的,分给我的是一间9平米左右的单间,卧室厨房客厅各种功能全在这9平米内安排。好在单身汉没有更多物品,一张小床两张课桌(一张办公,一张做饭)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后来结婚生子,再后来辗转其他学校,可居住的故事却涛声依旧。

2000年,我调入乡中学。那所乡中学在一个荒坝中,校园极其广阔,可住房却异常狭窄,于是学校允许自建厨房,我立即建了两格石棉瓦盖顶的简易房。终于,卧室和厨房分开,生活开始安定下来,幸福指数缓缓提升。在乡中学6年后,我考入县城中学任教,命运再一次转折。

那时,住房分配的福利早已取消,所谓的县一中也没有任何福利房可暂时收留我,怎么办?难道要重蹈覆辙——马帮后边居无定所的父亲身影,不断成为幻像闪现我的脑海。

租房,理所当然要租房住。

那个时节,本地国企改革刚刚结束。一家国企的职工宿舍,改制后的公房被一个老板打包购买后出租。恰好一个租客到期搬走,我立即租了那套房。是的,是一套房,是一套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屋。

付了一年的租金后,我立即入住。在那属于别人的房屋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小城生活之美。短暂的愉悦之后,更多的不甘接踵而来: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房,让生活安定下来!我和房主人商量,可他只租不售。

那时,小县城还没有商品房,更多的住房出售属于工作变动调离者在出售。四面出击又一无所获后,近在咫尺的地方有60多平米的一套出售,三室一厅一厨一卫,属于顶层,且有漏雨情况。可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主人要价6万元,我再不敢讨价还价——此前我去看了一套,要价8万元,当时觉得贵了点,当晚和妻子商量后,第二天决定要了,可一问,对方已经9万元成交。那是房价疯狂飙升的时期,购房者众,可一房难求!有了前车之鉴,如今好不容易再次觅到房源,我立即联系房主来拿钱,可他没空,要第二周才来。

果真夜长梦多!第二周他来时,却说要六万五才行——另有一人已出那个价,我当然更不敢讨价还价了!很快,过户,装修,入住。2007年底,我拥有了自己的房屋。2009年,我购买了一辆小轿车,从此,有车有房的我安于现状,开始了自得其乐的生活。

也就在我买房入住后不久,本地开始有了商品房。可我不再理会那些关于房屋的讯息,只管躲进小窝成一统,过自己的快乐日子。可时代的发展实在太快,到前几年,随着小城里一栋栋商品房的涌現,我的房屋成了真实的蜗居。60多平米的小窝,渐渐容不下一颗欲动的心。一件事的发生,坚定了我买房的决心。

当老师的我,不时有学生到家中小坐。特别是毕业后,他们喜欢一群群约着来看我。我那小小的蜗居,平日一家三口还不觉得特小,一下子涌来二三十人,那是真正的拥挤不堪,每一个角落都坐满了人。有一次,那个喜欢唱歌的小猪,实在忍不住了,他大声说:“等我将来当歌星发财了,首先给你买一套大房子,让我们同学每次来都有一个坐处!”何止是这些学生,家在农村的我,偶尔老家来几个亲戚也没住处,在他们的目光中,我这个有工作的人简直可怜不堪……

新居梦,就此埋下。

多次到售房部查看,可六成的首付,是夫妻俩都教书的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直到首付降至三成,我立即按揭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新居。接着当然是装修,2017年初乔迁宽敞的新居。从此住房得以改善,我再不担心学生结队而来无处可坐,开始了真正的安居乐业。

从第一套房到第二套房,时隔10年,我的生活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白手起家的我,这些年生活的变迁,与我那早已去世的父亲一样,也不是沧海桑田这个词形容得了!

编辑手记: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是国的70年,也是家的70年,普通老百姓的70年。当日历被时光一页页翻过,每一个平凡的中国人和中国家庭都是国家发展的亲历者、参与者、见证者,抱着追求幸福生活的决心和毅力投身到国家发展的洪流之中,以一滴水折射出太阳的光辉。本期选发的三篇文章,从不同的时间节点和叙述角度,讲述着属于他们,也是属于大家的家国史。

陈洪金的《拂去光阴就看见了童年》,落笔亲切自然、真实生动,随着他的娓娓道来,儿时生活的记忆一面面在眼前铺展,生活的困苦、孩童的天真、奋斗的艰辛都在其字里行间脉脉显现,作者在文章的最后以灯光寓意,体现出当下生活的幸福感、对祖国发展的信心和自豪。《苦难幸福》是一篇纪实散文,也是一篇饱含着深情和热泪的文章,它的作者江静龙以新闻记者的身份深入漾濞的贫困山乡,站在脱贫攻坚战的一线,讲述几位贫困户的故事;文章取点准、语言精炼,具有较强的画面感,展示十八大以来各族人民在脱贫奔小康路上砥砺奋进取得的成就,讲述大山深处老百姓的“中国梦”。杨木华的《我家的安居梦》从老百姓最为关心的住房问题来写,对于一代代的中国人来说,住房不仅仅是容身之所,更是家的象征。文章以住房的变迁为一面镜子,照出三代人生命历程的缩影,照出一个普通家庭个体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年来生活的巨大变化和他们浓浓的家国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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