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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马桩

2019-11-28田耳

十月 2019年6期

田耳

鹭寨旅游铺到下面河谷,那河谷对面冲天而起的吊马桩便是不容忽略的存在,怎么看都是景点。景点霸蛮不得,有的地方再怎么夸,也不是景点,有的地方反之,你要视而不见也做不到。就像年轻男女大都以为自己引人注目,无端地害起娇羞,其实,人群中惹人注目的只有那几个。

顾名思义,吊马桩其实是一柱石峰,却并非拔地而起,它多半部分依附、嵌入后面山体却又相对独立,下段与山体完全混淆,到中段渐有自己的轮廓,而到上段,吊马桩蓄势已久且决然地钻出头,比周边山体长一截。取这名字,自有相应的故事,寨里杨姓人家说,是当年杨家将杨令公路过时,用它吊过马,故名。寨里仅有的几户马姓人家则笃定地说,是自己祖上伏波将军马援留下,且说杨家将跟西辽过不去,根本用不着过鹭寨的地界。杨家人多势众,马家人少,但杨家的说法未能盖过马家。此外,没人追究一根吊马桩千百年里怎么就变成这座石峰。

我自小在鹭寨听说不少类似的传说,就说河谷一带,黑潭、背子潭、吆狗洞、江落田都有自有的故事流传。在铺天盖地的传说故事和现实场景不断重叠中,某些时候,我忽然觉得鹭寨如此辽阔。

寨里老人要形容吊马桩高耸的模样,也有说法:吊马桩,吊马桩,一头插进云中央。每个小孩都会这么念。我观察许久,从未见过吊马桩的顶部有云雾遮绕。父亲说:“是打个比方,山头哪会插入云中央?”但我见过几座山,峰顶确乎插在云中央,后面去到大些的城市,不断看见直接插进云中的高楼。“一头插进云中央”似乎不算难事,吊马桩却达不到,唯一的原因,是它不够高。

吊马桩不够高,但它险,从黑潭口一溜跳岩过去,上山的路贴着吊马桩,反复弯折,缓缓升腾。刚开始,路本是在吊马桩左侧,起脚时还有一截缓坡,每一折要走几十米。往上几折,开始打紧,十几米一折,几米一折,来不及眨眼又要转身。再往上去,就有一面整块的崖壁,名为“神龛岩”,只是形似,意外地没有传说。神龛岩阻断这一侧的山路,于是,在吊马桩柱体三分之二的高处,山路绕吊马桩一匝,从左侧移向右侧,依然绵延不绝。整条山路,远看就是一条撑不死的贪吃蛇。

吊马桩下面有我們无忧无虑的整个童年。鹭寨的牛大都是水牛,往河谷里放。这一侧下河谷的山路纵是陡,牛走下去没问题。有的日子,尤其是盛夏,鹭寨所有的牛和所有的小孩都在河谷,我若去得晚,下到半山听到下面人声喧嚣和纷乱的水响,神经就绷紧,等着一头扎进水中。水远看是豆绿色,跳到里面睁开眼是一片蓝灰,别的伙伴浑身赤溜悬浮在若有若无的前方。也有女孩子穿着长衣长裤(家里没有短衣短裤)凫水,带来一些黯淡的颜色。我发现她们总是各有所好,比如杨青露,她总是穿深色的衣服,而她妹妹杨红露,却是一身红,在水中最显眼。冬天也是好,可以聚一起烧一堆火,烤着各样吃食,芋头、红薯、荸荠、豆条、糍粑、腊肉,也有河里搞来的角角鱼、青标或者塘边鲥。彼时我们总是怀有饥饿,东西塞进嘴就有幸福感。

河谷是鹭寨专属区域,牛从吊马桩那边下来,是要冒失足跌死的风险,马王塘的牛从不下来。但事有例外,一天一个马王塘的少年把牛赶下来。那只牛好不容易下到河谷,混进我们的牛。少年姓马,马王塘的男人都姓马。伙伴们并不排外,围过去,有认识他的人还主动招呼。我看着不对,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独自去到僻静处,思考哪里出了问题,杨红露跟过来。那一阵她喜欢找我说话,她竟然发现我见识比他们多,讲话还有趣。她长得算是漂亮,表情却有些呆,对我的赏识依靠一系列发呆的表情体现。我乐意在她的眼中显出那么一点与众不同,便提醒杨红露,那个马王塘的少年一定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杨红露对我的判断深信不疑,此后我们盯紧那个诨名蛐蟮的少年。他瞅冷子离开众人视线,钻向比人更高的芭茅丛中。河边的芭茅丛都是很深。显然,我的判断正确,扯一扯杨红露的衣袖,要她跟上。很快,我们发现青露和蛐蟮抱在一起,嘴凑在一起。当时具体情况,是我早一步看见,红露还在后面钻。我扭过脸去,冲她做一个“嘘”的动作,她竟然问我怎么啦。青露果决地将自己和对方撕开,扭头钻进另一丛芭茅。那天整个下午,青露双颊飘起高原红,难以消退。红露仇恨地看着我,却不敢翻脸。我以眼神示意必将守口如瓶,不知她有没有看懂。而我,只能嗔怪自己:既然看出蛐蟮形迹可疑,怎么就看不出青露也可疑?她家就一头母牛,当天轮着红露,青露也偏要来。

游客下到河谷,来回转一圈后,相机总对准吊马桩,咔嚓不止。相机还在用胶片,一卷三十六张,老手可以多抢两张。吊马桩犹如一个时尚女星,肆意地“谋杀菲林”。放下相机,他们纷纷问:“可以上去不?”

导游只能说不可以。

“为什么呢?”他们不免诧异。明明是景区,最像景点的一处石峰,山路往复盘旋,地势也不高,两百多米,分明老少咸宜,怎么就不能爬?

“那不是我们寨的地方。”

“乡下的荒山野岭还分得那么清?你们搞旅游可以和别的村寨联合嘛,有钱一块赚嘛。”游客总是能统观全局。

韩先让何尝不想把吊马桩搞起来开发使用?鹭寨旅游本来就缺景点,他还找人编故事忽悠,所谓“景不够,故事凑”。但在乡村,有些事看似很小,摆平也并不容易。其实最早来鹭寨并下到河谷的游客,很轻易就爬上了吊马桩。爬上去,还远远看见马王塘,一个穷敝的村寨。游客总有许多好奇,到处拍照。有些游客腹中饥饿,想在马王塘找饭馆搞一顿土菜灶火饭,遍寻不着,只好在杂货店里买泡面,还主动多掏几块钱,说开水不能白用。

马王塘的人起初也摸不着头脑,稍一打听,才知道鹭寨在搞旅游,游客从河谷底下爬上来。一个村寨,敢给城里人卖门票,几十块钱一张,才能进寨,岂不是留下买路钱?马王塘完全是敞开的,游客串门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们不偷不抢,喝开水都付钱。但马王塘的人不久以后还是郑重地递话过来,要鹭寨的旅游经营者管好游客,不要再去马王塘“打搅我们的平静生活”,甚至不要上吊马桩,“吊马桩年久失修,道路稀巴烂,若出事故我们也脱不了干系”。当然鉴于上吊马桩的山路是“历史道路”(马王塘人的原话),鹭寨的人仍然可以打那上坡,但游客不能走。这些话递到鹭寨,村长又把话悉数转给韩先让,他们只是履行告知义务。韩先让说这事情可以通过村委解决,村长却说不是,带话来的是“马王塘村村民治安联防队”,是民间组织。韩先让只有感慨,村长杨宗贵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推卸责任。韩先让决定自己解决,那边既然是联防队发话,这边就出动自己的保安队队长老瓢。

老瓢拖着瘸腿爬上吊马桩,饭都没的吃,马上又带话回来。他说马王塘人说,没什么好商量的,就这样办。老瓢来时我也在韩先让的办公室,他中午就拉我一块喝茶。老瓢进来以后一句话就交代清楚,在他看来,任何事情都可以一句话交代,其余都是废话。

“呃,这样。”韩先让说,“你有没有把我的话带到?你不会把我的话偷工减料了吧?”

老瓢感到冤枉,这样他的话才多起来。他是把韩先让的话不折不扣带到了,诸如游客都是好人,不偷不抢,而且买东西付钱,上厕所、喝热水也会付钱,会将马王塘的风景拍下来到处发表,说不定,用不了多久马王塘也可以步鹭寨的后尘搞起乡村旅游。到时候,两个村子联营把旅游生意进一步做大,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和老瓢对话的马王塘村村民治安联防队的负责人,也姓马,诨名是马拐,他只是回以冷笑。马拐郑重地告诉老瓢,这是他们的最终决定,并不打算和鹭寨人商量或者讨论。马拐把手铿锵有力地一挥,示意老瓢可以走了。

“那杂种装得比你还忙。” 老瓢最后陈述。

“怎么会这样呢?”

老瓢说:“还能怎样?我们寨卖票,他们眼馋了。”

“再想想:我们跟马王塘的人有什么过节?”

在场几个人都摇头,我们和马王塘隔了一条河谷一座吊马桩,现在去藤萝乡直接坐车,吊马桩的路弃置不用,彼此来往都没有,哪来的过节?

我忽然想到当年放牛往事,想到杨青露绯红的双颊,便问:“那个马拐和马赤兵有什么关系?”

“哪个马赤兵?”

“当年找杨青露搞恋爱那个,大家叫他蛐蟮。十几年前的事了吧,那时杨青露十六,那个马赤兵十八。”

“后面怎么样了?”老瓢对自己侄女的事也不记得了。

在这一片地界,以放牛的名义搞恋爱,是自由恋爱的开端,甚至鹭寨人把婚姻明确区分为“找人说合”和“放牛搞的”两种方式。“放牛搞的”未必就是放牛搞的,它指代一切自由恋爱。“放牛搞的”未必靠谱,两人接上头,家里人要访对方家庭境况。当年一访,不得了,马赤兵家里似乎有肝上面的遗传疾病,爷爷和几个伯伯没一个活过四十五,他爸正好在坎上,果然在醫院躺着。杨青露的父亲牛痣自然坚决地拆散了这对放牛搞的恋人,甚至找人盯住吊马桩,“见上面有人下来放牛,赶紧告诉我。”当时没有电话,但可以喊话,河谷传音性能好,胜似对讲机。我有一次听见有人吆喝一声,又接着喊“吊马桩下来牛了哦”,声音漫出河谷飘向鹭寨。牛痣很快扛一柄柴刀赶下来。柴刀一般短柄,他那把接了长柄,双手可握,显然是备着挥舞出去荡平一片。他下到河谷,却没见马王塘的人,更不用说牛。他问刚才是哪个崽子打的吆喝。没有回答,只有小孩扑通进水以及欢笑。他们就是看看牛痣到底来不来,还真来。其实杨青露听老子的话,和蛐蟮断绝来往,并不黏糊。过两年杨家“找人说合”,青露嫁到堆云坪汞矿区,据说是一户好人家,我几乎再没见到。

别的村寨不免有人因父母阻挠,双双邀去自杀,有的还买来炸药雷管,把两人炸得满天飞舞不分彼此。鹭寨的人从不干这种蠢事,我没有细究底里,但总认为和鹭寨光棍太多不无关系。鹭寨的光棍,让小孩尽早知道生命深处的悲凉,一个人赤条条来赤条条走,用不着跟别人太多黏糊。

韩先让再找人去查一查,果然,马拐就是马赤兵堂哥。但他们整村男人都是堂哥堂弟堂叔堂侄堂爷堂孙的关系,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游客对吊马桩的兴趣有增无减。老瓢观察到,吊马桩上白天时刻都有人。他们每天一早,假装把牛赶过来,在坡顶上啃吃青草。老瓢向韩先让汇报,“他们明明是在放哨,盯我们旅游,偏要弄几只牛,一叶障目。”

韩先让并不奇怪,马王塘人回绝得这般坚决,必有相应的行动。这联防队被马拐治理得纪律严紧,牛一整天都放在坡头。老瓢还用望远镜看见,中午时候有人管送饭,不再是以前我们用过的饭甑,一色的泡沫便当盒。

“……他们是有资金的,组织有序,保障有力,会一直搞下去。不要以为他们心血来潮搞几天,很快会撤走。”我提个醒。

韩先让点点头,这才想起问老瓢:“要是我们带游客上去,他们又能怎么样?那天你问清楚没有?”

“他说让我们自己看着办,”老瓢说,“我已经跟你讲过的。”

“噢,我们自己看着办……”

其实是句狠话,类似“后果自负”,话不说死,充满想象空间,也就别具几分威慑效果。韩先让说:“难道他们会从上面滚石头?”

有人接一句:“砸了我们寨里人还好,砸了游客他们赔不起钱。”

“都赔不起,我们也是一条命。”韩先让说,“但他们要说石头自己滚下来呢?”

吊马桩会在雨季时不时的发生小小的山体滑坡,不下雨也会滚落一些石头,小概率事件,反倒防不胜防。韩先让找来寨里几个老者,帮着回忆,以前多少年里,鹭寨人上吊马桩,也曾被滚石砸伤,最早能扒到民国年间,这地界还是陈玉鍪主事,贺胡子还在当匪,两人是铁兄弟。滚石伤人的事虽有,却没听说死人,不算大灾祸,这山路还一直走到现在。

老人的回忆比脸纹更清晰,话说到这儿,屋里几个人一齐陷入沉默。我们知道,没有哪部法律可以管住自行下落的石头,马王塘人若找这个帮凶,那厉害了。

马王塘人“关闭了对话通道”——韩先让从国际新闻里趸来这个说法,用以回复关心此事的同寨中人。他不便说落石,不便追溯往昔的恩怨,这个说法既笼统又精确。于是接下来数天,我在鹭寨反复多次听见“关闭了对话通道”这说法,从一个老文盲嘴里,或者一个裤裆刚缝上的小孩嘴里冒出来。他们说话时的表情都有些严肃,知道此处应有愤慨。他们不会想到,一个人操弄着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表达,会让我感受到荒诞,甚至是一种魔幻现实。

但是,吊马桩,游客看在眼里,馋在心里。这把麻烦都堆给了导游妹子,她们每次下到河谷,都要劝阻游客,反复申明不能过到河那边,更不能攀爬吊马桩。但游客们上吊马桩的欲望,会在导游妹子阻止的那一刹,涌现得愈加不可收拾。

“怎么就不能上?”

“上去了又会怎么样?”

“为什么?为什么?”

导游妹子还不能用“落石危险”之类的理由搪塞,这会让他们更来劲。他们玩过山车、大摆锤,他们蹦极,大头朝下地自由落体百十米,哪会怵吊马桩上几块松动的石头?几个妹子总是跟韩先让诉苦,每天阻止游客爬吊马桩累得舌头抽筋。

“……咱们关起门说自家话。”韩先让现在说话条理清晰,“你们先要替游客着想:他们掏了钱买了票下到河谷,最好的一个地方却不能去,他们心里觉得亏不亏?再想想我们:好不容易拉来几个人,好不容易赚得一点钱,一旦他们被吊马桩落石砸伤,赚來这点钱根本不够赔,我们心里觉得亏不亏?你们每天都在做说服人的工作,表面上累一点,其实只要扛得下去,挨过这一阵,等我把吊马桩拿下来,等我们的旅游搞得风生水起时……哎,锅盖不揭早,好话不说早,即使以后你们出门打工,业务能力也甩别人一大截。等着看吧!”

老瓢则把红露扯到一边说话。旅游搞起来以后,红露就被叫过来干导游,因为一寨扒拉下来,就她们为数不多的几个,看上去不至影响“寨容”。老瓢是她堂叔,痛心疾首地说:“她们几个说辞就辞了,留下来不见多,走掉后不觉少。你不一样,你算我们鹭寨一块门面,导游你不当谁当?匡其还想让他妈来当导游,要不然他妈喜欢进城翻垃圾桶。你想:这块阵地你不占领,难道还把位置让给匡其他妈,给游客留下看恐怖片的印象?”

红露就喷着响鼻笑起来,一旦笑起来,就会对大人言听计从。

她总是改不了缺心眼的毛病,十年前这样,现在还这样,喜欢笑,容易被别人哄着干任何事。她初中毕业就待在家里,死活不肯再摸书本,只想跑出去打工,越远越好,比如深圳或者东莞。牛痣死活不让她出门,他知道,这个妹仔出门只有吃人骗的本事,骗她百回,她还眼巴巴盼着一百零一回。旅游搞起来,老瓢叫她来当导游,告诉她导游可是美女才能干的工作,收入也高,在鹭寨肯定一脚踏入白领阶层。红露听得又喜又怯。在家赚钱是好事,但她说:“普通话我讲不好。”老瓢问她:“你是不是哑巴?”她摇摇头。老瓢一锤定音,说那就行。

刚开始干旅游那一阵,红露几次跟我诉苦:“讲那狗日的普通话,每天都要掉我半条命。”但她的命就好比庄子所讲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虽然说普通话不爽,但别的好事也接连不断,比如有的游客会塞她小费,有时候是绿的,有时候还是红的。有时候钱里夹带着纸条,有的游客会非常直接地要她手机号,问能不能做朋友。“我没有手机。”她微笑着答,“我只有对讲机。”游客夸她漂亮,偶尔有外国游客,比如说来自马来西亚或菲律宾的游客,都夸她漂亮,说她在他们国家可以去选一选环球小姐。她一时存在感爆棚,碰见我就都跟我讲,我也顺势夸她,“你在东南亚美女堆里一站,肯定显眼。”果然,她要问为什么。“那还用说,你是早上八九点的太阳,她们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星星——你最白。”她又喷笑了起来。有一天,她收到的信也拿来要我念给她听。我说你也初中毕业了啊,不认字。她说草书我不认识。我一看也不是情书,那家伙曲里拐弯讲了许多废话,目的是在约炮,且在文末打商量,这事行就行,不行就算?了,千万不要告诉家里人。我问她是游客塞来的,还是寨上或者旅游公司的小伙。她嘴一歪,说偏不告诉你。

“都准备好了?”上山前,韩先让最后一遍发问。

我们五人靠着山脚,冲韩先让逐个点头,在我们头上是整座吊马桩。因靠着山体,向上张望见吊马桩无比高耸。女导游桐花妹走在最前头。当她知道这次行动有危险性,脸上便有刘胡兰的表情。桐花妹走在最前面,导游旗也换上一面最大最鲜艳的,她还挥舞,是让上面马王塘的人迅速地、准确地辨认出来,下面来了一伙游客。

韩先让找人扮成游客往吊马桩去,主动出击,肉身测试。去之前,他来叫我。“你本来就是城里人,马王塘的人又不认识你,你装游客都不用戴遮阳帽。”他想得周全,往我肩头一拍,又说,“没事的,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去就是了,别搞得像战前动员。不就是上吊马桩吗,小时候我也去赶集,爬惯了的。”

我第一次爬吊马桩约莫五岁,当然是手脚并用,到了坡顶得来那么点自豪,因为此前都是三叔挑着我上去。箩筐一头是我,另一头是挑到集市上售卖的一些东西,比如两三只蹿动的猪崽。三叔会教训那些猪崽,要它们向我学习,不要乱动。回来时一头是我,另一头是集市上买来的一些东西,比如谷种菜种还有割好的肉。那时候吃肉要等五天一集,不赶集没有肉吃,许多人赶了集也舍不得买肉。那时候一担东西百十来斤,挑二十里山路,换来一二十块钱,简直不计成本。我想起第一次爬上吊马桩坡头,回看鹭寨,已然有些远,在雾霭和树林的掩映中,寨子如此碎乱且陈旧……

不容我过多回忆,山路刚上去两折,便有扑簌扑簌的声响。韩先让低喊了一声:“躲好!”但耳朵分明听见那声音离得远,果然,几块碎乱的石头自那一侧神龛岩滚落,落水的响声很瓮,显然是掉入黑潭。我们用不着躲。

“他们真敢滚石头。还上去吗?”

“怕卵!”这是桐花妹铿锵的答复。

桐花妹的声音鼓舞了我们,说实话我们也并不害怕,山路往复弯折,处处掩体,身子一歪就能安然无事。于是又往上走,韩先让还冲上面喊话:“下面有人,鹭寨的。”此后,扑簌的声音又响起两三次,而且渐渐地近了,从神龛岩移至我们头顶。直到有石头从韩先让头顶上滚出弧线。也许不是石头,是土坷垃,一边滚一边散落,像流星,掉到地上时已经完全散开无处寻迹。虽然我们不曾挨一记石头,但身上已沾有尘灰。

“差不多了吧,只是探个路。”

“对,火力侦察。”

“要不要电话问问老瓢?”

“不用,他敢不拍下来?”韩先让蛮有把握。

此时,老瓢按照韩先让的安排,带着人在我们那一侧山崖上找好位置,借来三台专业的相机和长焦镜头,三脚架上一摆就像是架了炮。吊马桩这边坡头只要有人滚石头,他们就会抓拍,留作“呈堂证供”。怎么拍照,韩先让用了半天教导,他开了几年广告公司,要说拍照也是鹭寨第一人。而且,事先他也交代参与此次行动的每个人,“不要让寨里那几家姓马的知道。”在他看来,在这节骨眼,姓马的都有可能是奸细。

我们往回撤,上了这边坡,老瓢没有主动迎过来,韩先让就预感到不妙。老瓢虽然瘸着腿,邀功领赏却从不含糊。走到坡顶,一片矮松林,老瓢一直待在架相机的地方。

“怎么样?”

“回去洗出照片再看。”

“数码了,现在就可以看。”

“画面太小……”

“可以在显示屏上直接拉大,要多大有多大。”

我们听得出,事情比韩先让的预计还坏。老瓢只有承认:“像是什么也没框进来”。“怎么可能……”事实都这样,一起负责拍照的三四个人纷纷证明:“只看见放哨的和牛,看见每一次石头滚落的地方,也拍下来,但看不见滚石头的人。”他们把拍的照片逐帧放大,滚落的石头和土坷垃在成像的一刹那,都是静止的。只照见放牛的人和牛,他们仿佛和滚石没有关系,虽然放牛的小年轻一概都是杀马特打扮,头发都是用半斤炸药和一筒发胶弄成形,但没有谁规定杀马特不可以放牛。

“他们先发现你们了。”韩先让看完照片叹一口气。

“这一回我们都被他们算进去了。”

“你以为呢?要可以打枪,突突突,你们全部光荣。”

再回到韩先让的办公室喝茶,就没有老瓢的份。“你去检查工作。”韩先让对他那么说。这下轮着老瓢犯蒙,问有什么工作要检查。“……不行就检查一下你自己的工作。”韩先让又那么说。

“老瓢就好比苦麻菜,能当饲草用,但性能单一,猪吃羊不吃。” 门关上,韩先让又跟我们留下的几个人说,“我是看在他能治匡其,让他当保安队队长,但他的本事,也就是治一治匡其。”

现在他喝黑茶,直接上炉煮。今天我们以肉身测试,纵是没达到目的,经验总要总结。他先指了我。我倒认为,马王塘人有分寸,他们滚石头或土坷垃,目的不在伤人,只在扰人。“……伤了人他们赔不起,但只要扰人,就会影响旅游。游客往上一走,听到滑土落石的声音,有安全隐患,印象就不好。而且,现在很多人写博客,写几段评价,配几张照片,上了网,影响力你没法估计。”

韩先让认可,说现在最怕就是没法估计的事情。

有人提议:“报案行不行?”

“报什么案?说马王塘的人在吊马桩坡头放牛?要是刚才老瓢拍到几张清晰的照片,捏着照片把人找出来,倒可以考虑报案。”韩先让说,“还有什么想法,继续提。”

“可以找政府嘛,乡政府。”有人低低地说。

韩先让皱起了眉。这帮人能想出的辙,他哪能想不到?但在鹭寨想找出一个思维独异的家伙,老是冒出古怪又有用的点子,又谈何容易。“现在我们空手空脚找乡政府,乡政府也会‘协调工作,但这就像两个小孩打架,谁告诉老师谁就算认了怂。”韩先让把药汁一样的茶水倒入一个个浅杯,又说,“要摆平马王塘那帮杂种,看来时机未到。这事先放一放,吊马桩就让马王塘的人給我们守紧了,谁也偷不走。”

私下里,他也跟我讲“时机”又是什么。“就像打了架去告诉老师,也要看情况,要是只是打输了去告,老师面上也会批评打赢的小孩,但那都不痛不痒。要是你不光打输了,身上还带着伤,反而有理,老师这时候就有责任,批评、家访、警告、记过,该上的手段都要上。如果让对方家长赔医药费,赔得肉疼,那小孩在家里还要吃打。”韩先让说,“小孩打架都要见血,何况我们现在搞生意!”

“你小时候打架多?”

“打得多不一定明白,挨得多才明白。”他乜斜我一眼,又说,“他妈的我们韩家寒姓敝户,我从小腰就驼,挨打都躲不脱你还不知道?”

时机说来就来。隔几天,牛痣扛一袋复合肥去柰李园,半路跌下坎,额头开裂一寸半的血口子,身上还有多处擦伤和青瘀。鹭寨坡头全是见雨就成汤的泥泞路,这样的事并不鲜见。牛痣在坎下低低地哀号,想休息一会自己爬起来,到时再看回去治伤还是接着干活。这时虾弄正好路过,他从城里回,我托他带两条蓝芙。鹭寨只有黄芙,再往上是盖中华,蓝芙价格不高不低不贵不贱,本地人不抽游客也不买。虾弄见牛痣跌下坎,自然也跳下坎问他怎么啦。还能怎么啦,一切都摆在眼前,只是有了来人,牛痣仿佛更为虚弱了。虾弄觉得有义务把牛痣扛上坎,往村里回或是拦个车往乡卫生所赶。但虾弄是个条理清晰之人,买到烟时就给了我一条短信,说十点钟能把烟送到我手上。现在突然有了变故,他一个电话打来,把这事告诉我。

“哦,牛痣叔怎么样?”

“还不知道……一脸血呃。”

“你先用手机拍个照片,把一脸血拍下来。”这是我下意识的反应,说话当时我不是很清楚为的什么。

“呃,然后呢?”

“看他到底伤得怎么样。你在哪里?我给红露打电话。”

红露正要带一队游客出发,饱览我们鹭寨的“大好河山”,突然有事,她必须向韩先让请假。如是以前她就叫老瓢代为请假,现在纪律意识提高,并为节约时间,直接找了韩先让。于是,我再去韩先让的办公室,说“牛痣跌下田坎,一脸是血”,他就点点头,说“刚知道”。我俩眼神碰了一下,突然忽闪了一阵默契的火花。这时候我才确定,牛痣脸上的血,让我想起韩先让说过的“小孩打架都要见血”。这暮春里浓阴的一天,我俩因为“血”字显然想到了一起。老瓢这时候飙进来,汇报同样的事情。

虽然牛痣的摔伤跟韩先让没有关系,但鹭寨难能可贵地保留着本地新闻极为畅通的传播渠道,同寨人一点点事情,很快就会想方设法钻进每个人耳朵。于此我想到十几年二十年前,寨里每张会说话的嘴几乎都具有高音喇叭的性能,每次赶藤萝乡的集回来,还未进寨,寨子上空就飘扬着种种消息并口口相传。“宝盖割了两斤猪板油!”“飞机卵买了一个幸福牌高压锅。”“荡毛买了一对阳鸭子,还给他婆娘扯了新的月经带。”我们也扯起耳朵接收信息,谁家割肉多,就晓得炊烟起时往哪里聚。

老瓢也来汇报此事,韩先让显然意外,问他,“然后呢?”

“什么然后?”

他确定老瓢只是顺口讲出来,有口无心,不再意外。两个人能同时从牛痣一脸血里看到机会,已是极小概率事件;若老瓢也能看出玄机,那我们鹭寨真是不愁没有人才。

“你去找几个人,穿成游客的样子。相机我带去。”韩先让不忘提醒,“还是不要让姓马的人知道。”

“又要……”

“赶紧!”

老瓢出门,韩先让赶紧把电话打给虾弄,再让虾弄把手机递到牛痣手里。当时他们正坐车往乡政府去,事后虾弄说,车上的颠簸让牛痣脸上流了更多血,他不失时机又拍了几张。牛痣接过电话,韩先让简明扼要地把自己的意思讲出来,说这事只要他配合得好,治疗费用都可以让马王塘的人报销。牛痣跌破了脸没跌坏脑子,反应很快,知道医药费花不了几个,当即就提要求,说可以配合,但是事后也要到旅游公司上班。

韩先让无奈地朝我翻个白眼。旅游生意搞起来,寨里人都知道不失时机地向他讨好处。“……他们是吃老板,用老板,不怕老板卖屁眼。”韩先让好几次跟我说:“鹭寨里不算计我,却愿意帮忙的,只有你这样的闲人了。”电话还在继续,韩先让问牛痣:“你要来可以,但干些什么呢?”牛痣断然搞不了导游,也干不了景区的宣传、营销和管理等工作。牛痣表示,当保安总是可以。事不宜迟,韩先让爽快地答应。牛痣还说:“老瓢都是保安队队长,他要叫我一声哥……再说我又不瘸腿。”

“好吧,你自己和老瓢打商量。要是老瓢愿意把位置让给你,我并没有意见。”

牛痣在电话那头迟疑一会,老实承认,这事有些难为情。

“你先干副队长吧,先熟悉一下工作。”

摆平牛痣,喝一壶茶,老瓢已聚起他们公司几个穿戴入时的年轻人装游客。我当然也忝列其中。事不宜迟,这次换成老瓢身着保安服走在最前面,桐花妹上次表现英勇,这次也少不了。我们很快过了黑潭,要上吊马桩。

上面窸窣有声,河谷很空,许多声音都被莫名放大。我们知道上面的人第一时间发现我们的响动。“大家要小心!”虽然是废话,老瓢倒也尽职尽责。马王塘的人还是不爱说话,很快将第一批石块或土坷垃推了下来,远远掉入黑潭。香港警匪片看得多,也不是没有好处,比如“鸣枪示警”的道理已然深入人心。继续往上面走,老瓢示意我们都要将头低于一旁的土埂,只有他一人,时不时将头拱出来,活靶子似的晃动。上面的人不回话,只是滚石头,越滚离我们越近,都在数丈之外。

老瓢接到短信,韩先让说已拍到上面滚石头的家伙。按照事先约好的步骤,老瓢便冲上面猛喊几声,“呀,砸死人咯,砸死人咯……”

事情至此,我们可说是圆满完成了任务,到时候韩先让掏出马王塘人滚石头的照片,和牛痣受伤的照片,交到乡政府,自有领导去走访马王塘的人,搞些医药费不成问题。上面一片寂静,或许老瓢的喊声乱了他们阵脚,或许滚石头的人仓皇逃窜……不管怎么说,“村民治安联防队”只能是乌合之众,无事一起嚣张,有事顿作鸟兽散。本应撤回,老瓢一时来劲,冲我们说:“你们不要动,我过去看看情况。”

数丈之外,有块翘出地面两三米高的石笋,他认为爬上去可以张望坡顶。

整个过程都明白无误地摆在我眼前:老瓢眼看就要爬到那块突兀而起的石笋顶上面,瘸的那条腿固然小心翼翼,措置在合適的位置,不瘸的那条腿一直支撑整个身体,而适合落脚的位置又总是让给另一条腿。快要登顶,忽然一脚踩虚,老瓢“呀”的一声,人就从石笋上滚下来。我们看在眼里,一起“唷”地叫出声来,不忘压低声音;而桐花妹“妈呀”一声尖叫。山谷传声清晰,对面坡头就有人问怎么了。

后来我跟韩先让讲起当时的情形,我认为老瓢指定我留在那个位置,就是为了更好地描述整个过程。同时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他凭什么说爬上那石笋就能看到吊马桩坡头?这显然是想当然了,我怀疑那一刻老瓢就是想爬上去,以证明自己爬得上去。上次他想泡小杜寨招来的导游花花,却被四毛横刀夺爱,现在有迹象表明,他又盯上了桐花妹。虎背熊腰的桐花妹,被别的男人暗恋的概率较小,所以老瓢以为自己的概率就大。

好在石笋只这么高,下面的坡势不陡,老瓢跌滚下来,我们几个人试图去捞他,他滚到了下一坎,才被灌木枝条挂住。我们跳下去将他拽起,皮开肉绽已不可避免。

韩先让的电话这时候就打了过来,我如实汇报,详细陈述。韩先让懊恼地说:“早知道,就用不着白白贴给牛痣一个岗位了。”但这些突发情况,又怎么可能事先知道?他还不忘叮嘱我:“赶紧抓拍几张照片,见血的地方抓特写!”

这些照片以及卫生院出示的一摞诊断材料(两个轻微伤)使得乡长出面去了一趟马王塘,这事情要么和解,要么赔钱拘人。乡长和蔼地说:“这次我先不带公安过来。”马王塘的人不愿被拘,更不愿赔钱,所以痛快地表示“以后随便他们来爬吊马桩”。乡长又指示:“不光要随便,还要表示欢迎。”他们便表示欢迎,还表示会印成横幅悬挂在寨子里几处显眼的位置。乡长很满意,走这一趟,自己工作白赚了些成绩,便发表总结,“一座吊马桩,在你们手里是烧火棍,递到鹭寨人手里就变成金箍棒。你们不要一直揣着当土匪的想法,一旦居高临下,就老想砸石头给人家脑袋开瓢,旧社会的经验已经用不上了。你们多找找彼此差距,多向鹭寨的人学习!”

钱没有赔,对于韩先让来说,也是正中下怀。他代表鹭寨的人展示了宽大的胸怀,两位伤员的医药费,他可以悉数承担。其实这个数字可大可小,韩先让所要付出的,相对准备给马王塘人的报价,大概就是“一折八扣”。

牛痣为配合工作在乡卫生院咬牙躺了两天,回寨里以后,就到韩先让那里领了一套保安服。他问队长的肩章和普通保安的有什么区别。

智取吊马桩带来的好处,寨里每个人很快看出来:以前游客来了后,在鹭寨逛一圈,河谷走一圈,满打满算也就两小时。对于旅游景点,两小时的旅游时间其实有点尴尬,这意味着不能留人吃饭。旅行社的行程表,往往把这两小时安排在饭点以外,把游客带到下一个景点。韩先让曾和旅行社交接:能否安排饭点,让鹭寨的餐饮业能搞起来?对方回答说:你们这种景点,餐饮市场很难培育,头几年我们会少拿多少回扣?这笔损失怎么算?

拿下吊马桩后,这个问题自行解决,导游把吊马桩当主打景点来推,游客不往上爬一趟,心里就亏。一上一下少说一个多钟头,再回鹭寨,免不了吃一顿饭。游客们上吊马桩还不觉察,返回时,眼睛一瞟河谷有这么深,双脚就抖,下到河谷腹中带响,吃什么都咂出满口滋味。久贵他们率先在河谷滩头打灶生火,开起的饭店都像是土匪接头的地方,但生意不差。马王塘人被乡长一点拨,头脑开始开窍,也在寨子里搞餐饮,在坡顶招揽游客。但是,导游妹子都是这边的人,她们只消说一句,“吃饱肚皮不好下坡呃”,马王塘人就捞不到一桩生意。

“两边坡头都有草,”鹭寨的人对此总结,“羊往哪边吃草,拿皮鞭的说了算。”

寨里本来有四五户的大门对着主街,每日看见游客来往,倚仗这点便利,大门敞开,因陋就简搞起农家饭庄。事实上,游客更乐意在河谷露天用餐,山情野趣,水声云影,都和简陋的菜品相得益彰,所以河谷里搭着茅草棚搞起的饭店,很快就有一排。开饭店之前,钱都是韩先让赚,现在大家仿佛尝到了甜头。比如一只活鸡,运到藤萝乡集场上卖,十来块钱一斤,等贩子上门来收,还到不了十块。现在他们知道,“清水炖成一锅汤,多加白胡椒粉,少说卖八十”。在此之前,鹭寨人做菜从来不用胡椒粉。河虾炒韭菜二十八;塘裹了面粉炸香再炖老豆腐,卖三十八;半爿鸭肉加一斤黄豆一斤水豆腐炖成粑粑糊糊的一锅,卖五十八……游客来后他们各自忙不停,互相抢生意,一旦无事可做,他们就聚一起交流生意经,每天都有所发现。重要的是不能像自家吃饭一样炒净肉,一定要荤素搭配,写在菜单上仿佛是道肉菜,上了桌荤少素多。游客非但不计较,甚至主动说肉不要多,多放些小菜。他们都夸游客素质越高越爱吃素,但还是要荤素搭配,全素的菜价格定不上去。他们更爱夸赞广东的游客,鸡汤喝完鸡肉都剩在锅底,把那叫成“汤渣”,简直就是活雷锋。

吊马桩成为鹭寨风景,自是容不得浪费,导游妹子就尽量劝说游客往上面爬,“上面可以看到我们鹭寨的所有风景”。外面旅游公司也相应增加了在鹭寨停留的时间,停留时间稍有增加,大巴车数量也随之增加。这一侧下河谷还算和缓,游客都能上下;对面吊马桩的路完全不一样,上去还好,到坡头往回一看,有游客小腿就止不住地抽。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才见高度。

有的游客不敢爬这么高,河谷里几家饭店就开始经营茶水,十块钱一位无限续水。河谷饭店几乎围着黑潭建起来,有如鹭寨新增一处聚居点。有水性好的游客,见黑潭一泓深绿,越看越惹眼,脱剩裤头猛地扎下去,问怎么扎不见底。“有十副箩绳这么深哩!”有女游客穿着长衣长裤下水,游得很好,终究不舒展。很快三家飯店挂起了游泳圈,还有一家挂起泳衣泳裤。卖泳衣泳裤的是兵暴,他胆子大,第一次去拿货就掏了千多块,因为总要几十件一起挂起来,货卖堆头;挂少了,游客还以为是他们自家晾晒。兵暴的老婆桂芬哪有远见,就晓得找他吵架,虽然两口子见天吵架不失为一种人生乐趣,但这次和解显得过快——因为出货蛮快,一件进货二三十,出货七八十,游客大都不还价。千把块钱成本没两天就到手,货只出了三分之一。

兵暴冲桂芬说:“我眼神不好,你去再拿一批,款式要时兴的。”

“我哪看得出来时不时兴?”

“你往身上一穿,再照照镜子嘛。”兵暴顺势把桂芬屁股一拍。平时只能是她拍他屁股。

当晚兵暴还不忘跟人吹牛。“今天我拍了我家桂芬的屁股”,他把那只手扬起来,免不了多喝两杯。

滑竿的出现,几乎是应运而生。

开始时,上吊马桩客人纵有腿脚发软,都是霸蛮着自行下来。这天来了个平原女客,三十来岁,虚胖。往上爬,她还兴冲冲走前头,待要下来,不光腿软,真就走不动路。导游是红露,还教她一些经验,比如说,在路陡的地方吧就转过身去,眼看泥土,像下梯子一样一步一步往下探。女客一想也是在理,掉过头去只看见几尺远的泥土,仿佛用不着害怕。但往下走一截,女客余光瞥见河谷底的幽深,而且她说,“这不是自欺欺人嘛”。一般说腿软往往是心理作用,这天红露的确看见那双软腿走路打滑。两个女客的同伴想扶住她,但她们也仅能自保,无力帮人。红露去扶她,她又走一截,到山路转折的地方,没有草树遮掩,转角处岩崖陡然深邃。女客一声冷哼闷在嗓子眼,整个人便蹲下来,不肯再挪半步。

“……有个游客腿软,下不了山。”红露电话打给老瓢,她总是先打给老瓢,老瓢看情况再往上汇报。

“怎么会下不了山呢?她难道不是自己上去的吗?”老瓢只好发蒙,他自己从未有下不来的经验,当然也不知道怎么教人。

“腿软了,强行下山要有危险。”

“那你背她下来嘛,你挑柴都挑百把斤。”

“她比我重……”红露又说,“出了事怎么办?”

旅游就怕出事,韩先让反复提醒,“游客不是寨里人,个个娇贵得很,伤了赔不起,死了咱就关门跑路。”作为保安队队长,老瓢赶紧说:“你等等,这事情我马上汇报!”

红露见女客没法迈出半步,索性背她。红露背着胖女人不敢下坡,咬牙往坡上走,几百个台阶后,把女客卸在坡顶。女客好一会才把一口气喘平。

老瓢找来明鱼、虾弄打商量,帮着解决紧急情况,不白干,女客已答应付钱。两人找两根竹竿,绑上一张躺椅,就是乡间常用的滑竿,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滑竿绑上躺椅抬人,以前在鹭寨也算常事,公路还没进寨子,有谁犯病,谁家婆娘想不通灌了自己半斤农药,都是用这玩意儿抬去藤萝乡处理;有时猪发瘟也是用滑竿抬,椅子省了,直接五花大绑。公路修通后,这玩意儿很多年没用了。两人忽然又扛出来,寨里人自然稀奇,一路有人问抬人还是抬猪……

两人把那女客抬下坡,女客全程两眼紧闭,到了河谷,女客才敢睁开眼,脸上渐渐回了血色,不多说,爽利地掏一张红钱。

“……你们还可以再抬我上去吗?”女客又指了指这边坡头。

明鱼、虾弄一时犯难。刚才女客掏一百,红光一闪,接到手里,两人暗自一喜。要知道,以前抬人,上山下坡三十里地抬到藤萝乡去,也才几十块钱辛苦费,甚至还有亲戚间帮忙一分不掏。这时女客忽然又说要抬上坡,两人以为都包含在一百块钱里,不干显得不厚道,干的话又有些伤筋动骨。毕竟,许多年没有抬这么重一个物件爬坡了。女客又说:“不亏你们,再加一百。”两人再将她抬起,或许心理作用,竟觉肩头轻了许多。抬上这边山确实比抬下吊马桩轻省许多,上山只是累大腿和膝盖,下山时,神经都绷紧在脚踝,一路往下,从脚跟扯上脑侧太阳穴都感觉累。

好事不出门,赚钱传千里,明鱼虾弄赚了两百,当天必不可免地被所有鹭寨人谈及,谈到最后还要归结为韩先让仁义,“一分抽头都没有,两百块钱净赚的。”现在大家都乐于歌颂韩先让的仁义,越是歌颂,他就越是不好意思不仁义;韩先让一旦仁义,鹭寨人都有可能分享。不需多说,大家心底都是有谱。果然,第二天明鱼虾弄不干别的事,照样是那副滑竿,直接下到河谷,游客一来就站到路边,不需招徕生意,谁都看明白是哪回事。有游客问了价钱,明鱼老实,说一百,别人就还六十,最后就成了八十。那游客比昨日女客轻了不少,又是抬上坡,两人合计还能把人抬下来。没想那游客上了坡以后,自行爬下来,简直一溜小跑,一点也不怵。

明鱼虾弄空着滑竿下来,虾弄就说:“是人都要还价,以后价格要报高一点。你说一百二,别人再一还不就一百了?”

“我报二百五,人家是不是就还成两百?”

“也是要靠谱。”

盘算归盘算,事情的变化哪能盘算得出来?前几日抬滑竿的生意仿佛被明鱼、虾弄两人包下来。两人每天都去河谷,独门生意,基本没落空,有一天来了三拨客,就做三趟生意,其中有一人还是抬上又抬下,当天每人各赚两百。明鱼、虾弄正盘算着是不是开价一百五,等着游客还至一百二,情况忽然又有很大变化。滑竿哪家都有,没有也是费点工夫就能弄出来,河谷一下子就有十多个闲汉,等着抢明鱼、虾弄的生意。明鱼、虾弄前几日不需招徕,游客主动上前搭话,价格也好谈。这天人一多,价钱就降到六十,往上抬了有六七个游客。

人一多,还易扯皮。一个游客过来,微胖,走路已有些吃力,额头汗珠比别人饱满,腰际搭着一条汗巾,一看就是要坐滑竿的。兵暴在前头。现在他把店面生意交给桂芬和女儿,拉了牛痣搭伙抬滑竿。牛痣固然进了韩先让的保安队,但这几天还没安排他具体工作,韩先让也没时间规划一个保安副队长的责任范围,所以他认为自己有空和兵暴一起抬滑竿。他身上的伤说好就好,虽年过半百,但抬岩挑山的事情,因童子功打得稳,这帮半老的爷们大都比年轻人强。

“要不要坐滑竿?”兵暴迎上去。

“好!”目标顾客擦擦汗,并不问价。

“八十。”

“好!”

真是个好客,无比爽快,且像是捡了便宜,他脸上现出笑容。

这时候,吊井偏要斜刺里杀出,冲那人说:“我这边六十。”他还把右手跷成烟斗状,拇指对着自己,小指指向目标顾客。那人脸上犯蒙。

兵暴便把吊井往旁边一拉,问他怎么回事。

“生意都是這样做,要是你不适应,可以不来。”吊井笑。他既然敢上来说话,就准备好怎么回答。兵暴脸一拉,扯住吊井衣领,登时有人劝,转眼两人中间就隔了几重人。人多的时候,架并不容易打起来。

吊井虽然抛出了公平竞争的观点,但当天大伙一致裁定,既然游客已跟兵暴说好了,吊井再开口就不妥。“……时机把得不对,慢了半拍。”眼下,主事的变成窝火,他跟兵暴和吊井都不是一姓人,方便夹在中间说话。所以,这单生意还是归了兵暴和牛痣,众人把目标游客簇拥着弄上滑竿,一起喊着一二三,将他郑重地抬起。上到坡顶,这游客掏了一百,不要找。“我有点重,比他们还重。”他很认真地说,又是擦汗。刚才滑竿在局狭的山路上迂回辗转,游客坐上面瞟着一旁的深谷,十足惊心动魄,滑竿坐得简直如同摇摆过山车。他表情仍有些蒙,着实想不通,这样玩了命的苦活累活,挣个几十块,为何还有人抢?

抬滑竿的生意,忽然变成了砧板上的肥肉,鹭寨人谁都可以割一刀,只要下刀,都沾得着油水。人转眼更多,鹭寨没事可干的男人全往河谷里聚。地本来就少,全寨的地不够七八十岁老人伺弄,年轻人反而闲着。一些人只能是看热闹,真的能抬滑竿的都很整齐,差不多岁数,差不多的体形,不太年轻也不太老。年轻了没吃过抬岩挑山的苦,年纪太大又攒不够力气。但在鹭寨两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号人口的大村落,能挑能抬的仍算不少,抬滑竿能赚现钱,不干就是亏自己。

价格很快议定,整一百块,不能互相压价。价虽讲定,还不够,这地方要下一道诅咒,要有个嗓门高的人起头。当天众人推了窝火,他喝问一声,“要是谁敢压价呢”,所有的声音同时升起,“大家一起日他娘噢”,重重叠叠,山鸣谷应,仿佛把谁家的娘日得很舒服。定好价格,下一步是排顺序,有了生意谁先谁后,也要定下来。排顺序是靠抓阄,从前的按户分田、农资分配、救济款分账、兄弟分家、秧田分水……统统靠那一把阄。所谓“好汉阄上死”,命运全在自己手上,大家都认为这是最公平之事。抓阄时众人还纷纷伸出左手,念叨一句“神仙怕左手”。这一句又是什么来路,无人说得清楚。

价钱定下,顺序排好,诅了咒,抓了阄,这次事情并没有解决。每日,大家下到河谷,排在游客必经的路边,说实话,瞅见漂亮的女客,一帮老少爷们,眼神都狠得能吃肉。而游客并不顾及他们排下的顺序,有时候依序是牛痣的生意,他迎上前去,游客一瞅就有点不放心。牛痣瘦小,一脸的皱,游客怎么忍心让瘦老头抬着走?游客把眼光绕开牛痣,往后扫一圈,手一指,说要窝火,或者说要吊井。他们年轻,身板大,首先给游客一种安全感。这安全感牛痣真给不了,他的搭伙兵暴也好不到哪去。虽然鹭寨人知道,要说抬滑竿,窝火、吊井未必比牛痣更稳健。牛痣是个“铁骨人”,个子小得分外紧凑。游客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是排好顺序的,现在轮到我来抬你。”牛痣说,“你放心好了,两百斤的猪我都能抬上坡。”

游客说:“那我不坐了行不?”

很快,他们深刻地知道,顾客就是上帝,上帝点谁是谁。这一来,年纪大一点的,个头小一点的,就强烈要求大家不能都站在路边,不能像东莞的妹子店,站成一排让人选。另一些人并不顺从,说河谷就这一点点大,大家要等生意,站在哪里游客都会挑。没排上号的,难道还跳到水里躲起来?秩序无人遵守,另一些人甚至故意坏规矩,他们就喜欢让游客挑,尤其是让女客挑。女客上肩轻巧,挑着走脚下生风,一路闻见很好的气味。女客似乎更看重颜值,一无例外撇掉那些老家伙,冲着谁指指戳戳。被点中的,回回都是那几个,像是彼此串通好的。此时天气还不够热,衣服穿两层,窝火和吊井还有几个年轻的,偏要穿起无袖又紧身的衣服,把腱子肉露给游客看,还让胸肌若隐若现。衣服上有图,窝火胸前写着勘亭流字体“以你为荣”,吊井胸前画有浮世绘风格的赤发鬼脸。

其实窝火并不比牛痣小几岁,他儿子已经拐了不止一个女孩回寨,每个女孩脸上皆洋溢着刚滚床单的幸福。窝火就是显年轻。时间在每个人身上主要是脸上有不一样的驻留,或是瞬忽即逝,扔下绵密的皱褶,或是缱绻不去,把脸一遍一遍抻平。寨里人都有感叹,以前要老一块老,四五十岁都是橘皮皱脸满口烟屎发色浆灰,而现在全看保养,年纪相仿看上去却像父子。

牛痣撩不到生意,喝酒时就说有些人简直像“鸭公”。窝火对此隔空回应:“鸭公就鸭公,有种谁卤了我当鸭霸王。”总之,不以为耻,稍微有些反以为荣。

局面一如从前,价格虽定下,游客过来,大家一块前去哄抢,游客挑谁是谁。牛痣搭伴兵暴,彼此都嫌弃,兵暴经常在店面里照看生意,牛痣刀口舔血地拉到一桩生意(往往在游客已无选择的时候),就扯着嗓门冲那边叫唤。兵暴把炒勺一撂,过来抬滑竿,但这会工夫游客已被别人拽走。

牛痣觉得这状况要有改变,这又想到韩先让。

“韩总,这事你要管管。”

门推开,我们都在里头。牛痣走过来把茶壶嘴凑到自己嘴上,壶肚太小,他喉结动了一下就空掉。

牛痣上回已向韩先让辞职。他决定不当保卫,给个队长也不当,专干抬滑竿。保卫是一千块一个月,队长多两百,而滑竿一趟一百。牛痣一天班没上,一分钱工资不拿,但要主动辞职。现在鹭寨人知道凡事要讲程序,程序也是规矩。

韩先让回:“抬滑竿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一分钱管理费都不收,怎么好意思去管?”

“旅游生意是你的,抬滑竿越搞越乱,影响的也是我们鹭寨的形象,是不?”

“你分析得周全,很有主人翁意识。”

“是啊,年轻人不想事,我们老人家要周全。”牛痣打了腹稿,又说,“这事情你管起来,管好了,往后谁要是敢不认你(此时牛痣指头叩了叩韩先让的茶桌),大家一起日他娘噢。”

“不要动不动就日他……敲桌子!”韩先让回话,“我会想办法。”

牛痣一走,韩先让又问我怎么看。我说:“这是一个话语权的问题,你不赚钱也要去管,鹭寨现在毕竟在你手上。”韩先让夸我总是和他想到一块儿,又要我出个招。我说这还不好办?像在银行,或者车站售票口,要维持排队秩序,最好就是加装护栏,强行排成队列。我又说:“河谷里的情况我清楚,关键在于如何让游客不挑轿夫,见着滑竿直接往上坐。”韩先让脑袋一拍说:“要有一个正规化的效果,两路通道,一边走游客,一边走轿夫,碰到谁是谁,不许挑肥拣瘦。”他说着手头就比画起来,一个想法瞬间成形。其实搞起旅游以后,碰到的困难大都不难摆平,但必须由他出面。

过几天,游客从这边坡下到河谷,路面铺了平整成块的卵石,故意不夯紧,踩着有咯吱声。卵石引着游客一路往前,上到一处木廊,有个导游妹子在木廊尽头操着扩音喇叭说话。

“各位游客,各位游客,请朝正前方看。”他们都很听话,顺着手指,看见前面吊马桩。木廊上面苫以杉皮顶子,顶子压低,游客身体前探,透过杉皮檐口往上看,吊马桩就势高出一截。

“大家现在看到的,就是我们黑潭峡谷景区引以为荣的景点,冲天石峰吊马桩。你们不免会质疑,石峰石柱到处都有,附近的张家界更是以此闻名世界,那我们的吊马桩还有什么可看。其实在各种喀斯特地貌区,大家可能不注意,石峰石柱大都是成片拱出,单独形成,一柱擎天的景象,其实非常难得看到……正应了古人那句名言:众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这遗世独立的吊马桩,好比一位隐士,离群索居,扎根在我们黑潭边,融自然景观与人文品格于一身,具有独特的景观价值……”

不用说,这样的鬼话是我诌出来的。红露被要求熟练背诵时,直说拗口。老瓢及时予以开导,说你念起来不拗口,游客又如何被搞蒙。

前面一番说道之后,就要把游客弄上滑竿。既然投本钱,一些细节必是精心处理过。“细节决定成败,”韩先让说,“细节到位,投入不多,但我们价格就明目张胆地涨起来。”滑竿统一加装了印有他们旅游公司logo的绿色遮阳篷,上面喷了号码。这一来,滑竿不再是滑竿,要说是“凉轿”。

介绍景点的妹子往下又说:“无限风光在险峰,既要饱览绝岭的美景,又要免除攀爬的劳苦,才是最佳的行程方案。我们旅游公司拥有一支组建七年,素质过硬,经验老到的凉轿服务队,七年里服务数万名游客,事故率一直保持为零……”

这一段自然不是我编出来的,这是要冒风险的。韩先让自己诌了这么一段,我還问他为什么是七年,为什么不是十七年,他说七年之痒嘛,七年能让游客心头发痒。话讲至此,游客已排队等着上轿,人数比以前增加不少,有的人以为上吊马桩必须坐轿。游客总是很听话。韩先让抓细节体现在各处,比如现在有了收据,背面还印有安全条文,他自己凑了六七条,问我能不能补足十条,我说用不着每次都搞这么满。

既然有安全条文,很快,韩先让便给凉轿设计了一套安全保障:躺椅上加装安全扣,而轿夫身上也要绑安全绳,安全绳与轿体相连。“要么不翻,要么一翻翻三个,看他们敢不敢调皮。”韩先让还想为坐轿游客买简易人身保险,多费三五块,多一颗定心丸,多好!保险公司来了一个业务经理,河谷里一走,拒绝了免费坐轿的体验,明确地说,归口不了合适的险种。

一番手脚做下来,凉轿一趟定价一百二十八元,轿夫照样抽取整百之数,零头便是韩先让的管理费用。

“……凉轿068号已到位,轿夫杨宗塘(牛痣)、田友诚(兵暴)为您服务。请游客007号冯女士上前就座,管理好自己随身物品。”喊号的小伙,通常是四毛,拽一根隔离带,点了名就把带子往上一拉。他个高,带子和手形成门拱,放一个游客过去。前边只有一抬凉轿,两个轿夫,统一身着马甲,背心喷了数字。这抬凉轿上了围堰上的跳岩,四毛再让下一个游客过去,中间一分多钟的间隔,也是韩先让预先设计好的,“这时候让游客等一等,他们反倒踏实。”

那天下到河谷,一眼瞥见各地来客队列排得整齐,高低错落;而在芭茅丛另一侧,那些熟识的寨里人,统一穿马甲,精神面貌立时改观。颇有几个刚打理了发毛、从不刮脸的后生也刮了脸,我好一会儿才将他们辨认出来。他们头戴草帽,身上安全绳扎紧,脚上统一趿着麻链草鞋,这些都是韩先让下发的劳保。他们排成的队列没这边游客整齐,免不了说小话,抽烟,彼此拽下草帽摸摸脑袋,韩先让酝酿着要给他们搞一次军训。被四毛叫到号的,身子一挺,把凉轿抬过来放在规定的位置,其中一人还要扯出别在腰间的毛巾,用力掸去躺椅上的灰。毛巾雪白,也是劳保,两天换一次,统一机洗。

同样是这河谷,我们从前放牛,撵着牛从山脊背的路拐下来,仿佛走进世界最僻远的一角,聚一起说话,都是有朝一日如何走出去,有一个地方按月领工资就好。多少年过去,也没见几个人走出去,现在河谷却成上班的地方,寨里的男人变成一个单位的同事。鹭寨搞起旅游以来,我总是冷不丁便有了感慨。

转眼,他们已将轿子抬至吊马桩的腰际,山路弯折,下面都能看清楚。他们衣着统一,晃起的挑山步却一如从前,我觉着确乎有什么事物全然改变,或者一成不变。

马王塘人又递话过来,要求加入抬轿。赚钱的事,谁也不愿错过。韩先让大气地回话:“给你们十个轿号,轿子你们自己弄,劳保我这边统一发。”递话的人说,十个号?韩先让说,十个号,要二十个人抬,你们马王塘能凑齐?寨里人心中有数,马王塘不比鹭寨,全都住坡顶,一条平路扯上省道,抬岩挑山的苦活,他们不能跟鹭寨人比。

次日他们从吊马桩下来,十四条汉子,凑成七对,十个号没用完。他们穿得更整齐,个头普遍比鹭寨人高,鹭寨人知道那是扁担没压够才蹿个头,真的抬起轿,再看真章。

当年打青露主意的马赤兵也在里头,他比青露大两岁,现在也是奔三十的人,比记忆中苍老许多。牛痣当天没上工,像是故意的。有人上去递烟,问他是不是马赤兵,他就说是。递烟的就说红露是青露的妹妹。马赤兵说,噢。劳保由红露发,马赤兵领了自己的,想和她扯几句,红露脸上摆出工作繁忙的样子。我怀疑红露依然记得当年芭茅丛那一幕,不是因为她记性好,而是这里的生活,着实没有几件事可资记取。马赤兵又排进队伍,抽自己的烟。很快来了一支游客团队,一阵煽呼,几乎全部坐轿。鹭寨人为表示友好,让马王塘人先上。轮到马赤兵,一起身就看出是个稳扎的把式。

但有一轿,还没有行到半程,挑前的轿夫就说崴了脚。下面没上工的轿夫都看得真切,有人还从兵暴的饭馆里取来望远镜往上张望——兵暴什么都卖,望远镜都说是俄罗斯军品。大家经验十足,早看出那个马王塘人腰臀都不够力气,看着他踩乱了步伐,看着他趔趄,又看着他脚底开始打滑。果然,他自己说崴脚,因为他不能说自己挑不动。这边赶紧安排人上去接替,按顺序是吊井上去。吊井还问四毛,抬轿的钱要不要跟他们分。

“你先去救个急,”四毛说,“忙完以后,看他好不好意思分钱,要分多少。”

第一天就崴脚,马王塘人折了锐气,次日上工少了四人,没几天又少几个,没半个月全都不下来。显然,在这么悬的山路上抬轿,马王塘人缺乏必要的锻炼。从这事,鹭寨人进一步断定,上吊马桩的路是我们开的,只能是我们开的,怎么可能是马王塘的人。谁开的路,谁来享福,这是天注定。

我父亲的一个老同事念我工作无着,帮介绍个事,去市南郊一个派出所当文职。工作内容:每月出一份小报,四开四版,用所里的先进人物和事迹将它填满。每期出报样,铅印五百份,保证市内相关的领导都能及时收阅(他们每一位莅临指导,相关消息都会按级别精确地排列在该小报的头版)。我干了两个多月,出报两期,即陷入深度的无意义的焦虑之中;而派出所教导员竟有些文才,看出我使用了些笔法,明面上是夸,字里行间暗含冷嘲。我哪想到所领导竟然看得出来,一问,人家是重点大学中文系混出来的,虽然模样像个军转。于是,这次工作经历得来一拍两散的良好结局。

我又去鹭寨,还当韩先让跟班。这时天气真正热了,暑期放假游客也多,多是学生情侣,粉嫩的年纪,时刻黏糊一起,各种亲密,也正是时候。人生是一根甘蔗,他们正啃到最甜的那一截。滋味固然是好,兜里钱却不多,要搞浪漫来钻这穷山沟,住宿既要便宜的,浪漫也不能打折。于是鹭寨人又多了商机,出租帐篷,开辟帐篷营地;或者买来成堆的空汽油桶,鹭寨人叫“油沽子”,扎成漂流筏放在平阔的河面,供学生情侣当成水床。价格便宜,基本就是地皮木板上打滚,好在年轻人身板更硬,一折腾就到下半夜。

“年轻人搞浪漫都是省钱的,”对此韩先让不得不感叹,“我年轻的时候交不到女朋友,只想挣钱,现在哪有心情?晚上想那事,捏起鼻子闭上眼睛,把老婆子搞一搞。”我说晚上干那事你还开灯哪,相看两不厌嘛,要不然用得著闭眼。他便笑。

白天没见着老瓢,还以为他去上班。他们说老瓢正在补觉,现在他专上晚班——去到帐篷营地,或者去到河边,浮水潜到漂流筏底下,抱定一只空油桶,听那些小男女演奏出的噼啪声和绵长的喘息。我不禁莞尔,这老瓢,真是要挤尽榨干乡村旅游带来的所有福利啊。又一想,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再要结婚也是力不从心。那些学生情侣,自己找快活,顺带着学雷锋做好事。

当然,老瓢也时而问我:你老不结婚,想那事情了怎么哄过去?

韩先让搞得我们都有了喝夜茶的习惯。记得他刚弄起钢架玻璃墙的办公室,吊一组巨大的灯,晚上昏暗的鹭寨便有一处流光溢彩的房间,亮如灯塔。只两年时间,仿佛受他影响,寨里许多人户都装大吊灯,而且价格比传说中便宜,只是烧起电来肉疼。对口扶贫的城市刚给鹭寨装上路灯,鹭寨也亮如不夜城。韩先让又领风气之先,关了吊灯,加装幽蓝的灯带。

老瓢忽然进来,见我在,就拢过来按一按我肩头,示意我出去说话。走得有些远,他要找一个不太光亮的地方,这让我预感他讲的事情有那么重要,又完全猜不着哪一桩。

“……你跟我讲一句抵实的话……”老瓢于灯影处站定,我递烟他坚持抽自己的,其实烟是一个牌子,他要摆态度,拉开距离。“红露,是个好女孩,看见了就能种在眼里,对不对?而且晓得疼人,生孩子应该绝对没问题……你到底要不要她?”

一时无从说起,好像我跟红露有什么似的。

“你到底要说什么?”

轮到他语塞,接着我俩整齐地喷笑起来。我们这才发现,忽然把什么事搞得很认真的样子,显然没有必要。

“她现在有个想法,又拿不定主意。所以,她自己不好来问你,这样的难题,只好我这个瘸子来穿针引线。”

“什么想法?”

“我先问的你,你要先回答。难道你对她真的没有……企图?”他认真地看着我。此时的神情真是难得一见,我瞬间想起十多年前红露冲我说话的模样。虽然,他跟红露长相上的亲缘关系显微镜都照不出来。

“是不是有人在找她,她差不多也想放口?”我恍然明白,“又把我扯上了?”

“没有,不是这事,但也类似,你如果要她,她再決定干不干。”黑暗中他踢远了带火星的烟蒂,又说,“你再想一想,那么个好妹子,胸脯啊屁股啊……”

“又来了又来了!”

曾经好多次,他就这样把话题不尴不尬地扯到侄女身上,他说得几多入神,我就听得有几多怪异。

老瓢吐一口饱满的唾液说:“我好像求着你似的。这些年你一个城里人老回鹭寨,和我家红露不近不远,不是讨卵嫌吗?”

他走了,我还抽一支烟,想想里面的事,要顺老瓢的思路去想。我经常来鹭寨,现在固然是当跟班,以前主要是因为鹭寨离城里不远,骑摩托说话就到;爷爷还在,孤自一人,能陪就多陪。寨里别的人混到县城,头一代不敢不回,发育出第二代,顶多过年回鹭寨,脸上满是敷衍父母的神情。有他们一衬托,我来鹭寨的动机自然有那么点可疑。毕竟,故乡是用来怀念的,离开了还老走回头路,城里人老往乡下跑,就不正常。

虽然,因我来得多,在这住得久,每次来,他们有的人会冲我说“你回来了”,一旦有状况,马上当我是外人。而我又如何跟老瓢解释,以前我在城里家中,面对满架的书,我确乎产生了阅读的障碍;只有来这里守着爷爷,才能得来一种安详,才能奇迹般看完一本又一本砖头厚的书。而现在我来,是为了追随我父亲为我量身定造的榜样韩先让,让自己汲取能量,奋发图强,重新做人,甚至建功立业。直到目前,能量仍未汲够,必须继续,以防前功尽弃……

“扯嘛!”

如果这么解释,老瓢只会再吐一口浊绿的唾液。他认定我这反常之举,必有目的性,用他脑袋一掂量,红露怎么也绕不过去。

我也不能说老瓢空穴来风。这事顺记忆一捋,已然有些年头。

十几年前我还在混中学,暑期都待在鹭寨。红露小我一岁,我几乎天天见着她,因为放牛。

放牛在城里人看来,几乎是穷困、悲惨的童年的同义词。在我看来,放牛并非悲惨,反倒是有些让人暗自神往。放牛不仅是放牛,还可以砍柴,摘果,聚众野餐,下河洗澡,更重要的在于搞搞恋爱。“田野就是青纱帐”,固然为人熟知,但芭茅丛更是逍遥床,就只有鹭寨人知道。鹭寨的孩子迷恋放牛,借放牛之名,尽早配对,尽早结婚生子。这地方土贫地瘠,唯一特产是光棍,对小孩是一种鞭策和警醒。他们开裆裤一缝上,就有紧迫感,待裆里毛毛葺葺地长出来,就已锁定一个目标。鹭寨不是一姓人,有这样的便利,换作是马王塘全都姓马,姓马的不能搞姓马的,小孩就不愿放牛。或者,他们把牛放到下面河谷,撩鹭寨的女孩,这时鹭寨的男孩便会同仇敌忾。缺水的地方,别说肥水,任何一滴都不流外人田。

小孩喜欢放牛,成年人也知道里面的套路,他们都是从少年时候过来,有的也是在河谷里芭茅丛滚成了夫妻,很快有了小孩,转眼小孩长大,可以跟牛屁股……一切都是默许,甚至暗中期许。家里有男孩,放心地让他们放牛;家有女孩,某些家长本想藏起来,以后嫁进城里有好一点的生活。女孩次第抽条,一个个长起势头,一看都不是嫁进城里的坯,随行就市地相貌平平,甚至丑,便只好放任自流。

“长得像人的怎么始终挑不出几个?”鹭寨人一直有这样的困惑。有一年,寨里学了点农科知识的乾良公布他的看法:要把女孩嫁远点,要娶远方的媳妇,就像杂交稻要用不同地方的母本弄出来,优选优育,后代才会出落得有模有样。别的人就呸他,说嫁远一点容易,是个女的总不愁嫁,媳妇娶进鹭寨哪是说话这么简单?要是不趁放牛配对,自产自销,流出去的多流进来的少,光棍越累越多,寨里日子好过?

红露只小我一岁,但身上很早就有女人的气味,同龄的女孩大都面浮菜色,她却独自疯长。其长相在鹭寨也是足够出挑,所以老瓢不怕得罪寨里人,敢放话说,“这一寨女孩,幸亏有我家红露长得有人样,看见了能种进眼里。”红露的妈,爱抽自卷大炮筒的麻伯娘,每当有人夸红露抽条得快,她便不无得意地说:“贴饭多噢,也跟菜有仇,见盘扫光。家里煮一潲锅红薯,也绝留不到明早。敢不长!”

我小时候来鹭寨度过整个暑期,大都待在河谷,说是放牛,牛自个找草吃,用不着操心,所有小孩疯玩。河的弯折形成三个潭,根据水的深浅,他们叫成大盆、中盆和小盆,黑潭自然是大盆,水性好的在那跳台跳水。兵暴最小的弟弟跳蚤曾爬到大盆旁边最高的岩坎,大头朝下扎进那一泓深绿,入水像是被巨掌抽一耳光,此后整张脸血色不褪,红得像是勃起的老二,翻过年头才一点点褪出黑黄肤色。我水性起得晚,一直跟红露一帮女孩泡在小盆,若干年后才去中盆扎个猛子。那时候她真看不出多漂亮,圆圆的脸上,嘴是一条线,眼是两条线,特别像现在最常用的微信表情。记忆中她还老拖鼻涕。鹭寨女孩跟男孩一样不知讲究,也只有这样,才能在这穷敝地方好好地活。要不然,一个讲究人在鹭寨过日子,出了门一脚踩了猪屎,再一脚又踩了狗屎,死的心都有。她妈都拿她当猪养。她特别能吃,有时候端起米汤一吸溜就半脸盆。麻伯娘只好骂她,竟然和狗抢吃的。她家的看门狗是用米汤煮锅巴苞谷碎养活,每顿还定量,瘦巴巴,跑起来两侧狗排乱晃,叫起来却凶。

又一年夏天,我再去,下到河谷就扎进水中。凫一阵水,透过水看见岸边坐一个妹子,绿衣服。我把脑袋探出来,眼前晃几晃,定格了看清是红露,她一身也是水淋淋。“你也来啦。”她冲我说。我“嗯”的一声。她确乎有了很大变化,脸上,记忆中那三条线像被刀子割开,两眼睁得挺大挺圆,而嘴皮那条线往上往下翻开,成为饱满的嘴唇。她正砸碎金七娘的果实,捣取红色的汁当口红,往嘴皮上抹。她已经晓得给自己化妆。若在城里,放进我们班女同学中间,她算不得打眼,但这是鹭寨,她忽然长出城里人的模样,简直是基因突变。湿的衣服将她身体勒出女人的线条,虽只十五岁,但一年时间足以让女孩变女人。我说快认不出你了。她说怎么会,怎么就认不出来。换是现在,人这样问我,我肯定说因为你变漂亮了。这简直是标准答案。但那年我十六,嘴巴皮奇怪地堵上了,我还从未当面夸过女孩长得漂亮。我故作镇定坐到她旁边,和她说说话,而她也有很多问题要问,诸如城里面指甲油到哪里买,现在的女孩流行什么发型,等等,她还要我讲讲北京,至少讲一讲长沙是什么样子,好不好玩,碰到哪些了不起的人物,诸如毛主席。我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在了。她惊讶地说是吗。我说死十六年了,他老人家死后没几天我就出生了,我很后悔不在同一天,所以记得特别准。再说那些地方我说我都没去过,别说远在天边的北京啊,长沙啊,地市我都只去过两回。她说你就当你去过,跟我讲讲。我凭着看电视得来的印象跟她讲,她眨巴着眼睛,听得认真。也许以前她也眨巴眼睛,但因眼是两条缝所以感觉不到,此时则尤其明显。

很快,我感觉到有杂乱的目光朝我这里投射,粘在皮肤,略微有些痒。我有放牛的经验,所以知道,此时红露必然成为许多小伙伴暗自锁定的目标。他们都想尽早落实一个女人,在此基础上,更想这女人是漂亮的。红露给他们带来了微薄的希望。他们一定痛恨往年,甚至去年怎么就没看出来,红露会有脱胎换骨的变化。他们一定后悔,没在她变得漂亮之前,多塞她几个糍粑肉粽,打下感情基础。我理解他们的焦灼,此时不难捕捉到他们暗含怨愤的目光。鹭寨难得有个长得漂亮的女孩,像大旱之年果树上挂的独果,谁都看在眼里。我识趣地和她拉开距离。正是那一年,跳蚤从高处跳水,在水中晕死过去,抢救过来脖子以上部位一直血肿。据说当天几个女孩也在大盆游泳,本来那地方由男孩占据。几个小孩不停跳水,一头扎在离女孩不远的水面,溅起尽量大的水花,引发女孩一阵阵叱骂。女孩骂得越凶,他们爬得越高扎得越狠,后面跳蚤忽然就大头朝下了。这突发的集体人来疯,都不是冲着别的女孩。

我只偶尔隔了老远看她,各种情态,有点缺心眼,但分明不让哪个男孩靠近。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所以有所珍惜,不会随便把给谁。我听说有一晚,很远的榔壳寨一个二十岁小伙来鹭寨走亲戚,晚上把红露叫出去。小伙长得挺好,红露就被叫出去,两个人看着月亮说话到半夜,但被牛痣厉声地叫回。此事便没有下文,因为榔壳寨比鹭寨还不如,不光盛产光棍,还盛产短命。我无端松一口气。

隔年夏天我再去鹭寨,是父亲对我的一种惩戒。那一年我高考,成绩不理想,上了大专线,在小县城也写在喜报上到处贴。按原计划,是可以与同学一块外出旅行。此前从未与同学一块旅行,与父母也没有,在我看来,这样的旅行好比成人礼。父亲已备足相应的款项,本来快给到我手上,但我在同学家里看毛片被同学父亲抓了现行,同时抓到有四五人。那同学的父亲是个很认真的人,他一个一个拨打电话,把每个人父亲都叫到事发现场。毛片还暂停在一帧正好看得见毛的画面上,以免空口无凭。

“……你家里怎么有这些东西呢?”父亲来时,枪口本是一致对外。同学父亲说,录像机是家里的没错,片子是他们弄来的。“谁弄来的?”同学们都很讲义气,不说出来,眼睛齐刷刷地看我。

“爷爷犯眼肿,你多陪他。”父亲说,“你们拿着钱,说是去旅游,鬼知道出去会干什么。要是警察打电话叫我接人,你说我去不去?”

那个夏天,我仍只能下河谷游泳,忽然想起一年前,潜在水中突然一眼看到红露的景象,水的折光使她身形迷离。最近,我不断想起红露仿佛一夜抽条,瞬间丰腴的身体,难道与录像里的诲淫诲盗有某种关联?我为自己内心的龌龊而羞愧,但这并不妨碍我在河谷寻找她的身影,甚至,正是这种带有羞耻感的期盼,更让人欲罢不能。今年她没来放牛,她家的牛找人代看。我在寨里碰到她,身后总跟着两个小孩,一个很小一个稍大点,据说都是堂弟,寄放到她家里。我说你现在带孩子啊。她说是啊。我说可以一起带到下面洗澡。她指着小一点的说,出疹子了,不能晒太阳。我说哦。

放牛时候,我旁敲侧击,听出来,这一年里红露果然没被寨里哪个家伙搞到手。“她眼光高,起码是要嫁到县城。”伙伴们抽起烟,有了感叹,并也承认,“红露是有本钱,就算留在鹭寨,嫁给谁都不服气。”有人冲我说:“你把她搞下来吧,她不就喜欢和你凑在一起吗?”我们便一同哄笑。

我待了个把月,游泳太多,指缝趾缝溃烂,想着怎么回县城,但估计父亲想好新的管制措施,回去也只能待在家里。我其实是老实孩子,害怕父亲,十七岁了仍唯命是从。因只考取大专,通知书九月以后最后一批发出,将近十月才去报到,这个夏天忽然变得无比漫长。我长时间待在河谷,时不时看着吊马桩,它像宝塔镇着这一带河流,也镇着我们一群小妖,不得翻身,永无出路。我从未像那一年,对鹭寨有一种厌倦。幸好,百无聊赖时,红露又亲自来放牛了。她照样拢过来找我说话,我也正有此意。我想自己已不同于一年前,有了许多变化,比如说录像里看过女人的身体和用法,还被父亲惩戒。我已是无耻之人,没有理由再在女孩面前无措。红露的话题还一如从前,要我假装去过一些地方,要我编旅行见闻。我就瞎编,舌头打了润滑油一样麻溜地编。不远处,小伙伴们似乎已然接受这个事实,红露仿佛就应该跟我在一起,也只有我嘴里藏有红露想听的一切。

这样又过了几天,红露赶牛下河谷,先拐到我爷爷家这边,冲里面叫我。我也配合着,躺在床上用家织布粗糙的被面搓痒皮,再等她來喊一嘴,像是旧社会地主家的少爷。我暗自感谢她帮我打发这漫长夏日。

有天在中盆游一阵,我俩坐到树下,闭上眼不想睡。她找我讲旅行见闻,一时想不出新地名,她能讲出来的地名都不多。这时我问她:“你家两个堂弟回去了?”

“是我撵他们走的,不想再带小孩。”

“带小孩麻烦。”

“我喜欢带小孩,但有的小孩很讨嫌。”

我问怎么了。她抿了抿嘴皮,告诉我:“小的倒好,大的宣宣有点调皮。你知道吗……哎,不好怎么跟你讲。”

我马上预感到什么,神经全都绷到耳朵眼,再看她,她嘴角有无奈的浅笑。她问我愿意听不,是有点难为情的事。我想故作镇定地说“有什么不能说的”,但我只“嗯”一声,就像打个嗝。

“那个宣宣都快十岁了,中午要他睡觉,装睡。我一睡,他就来掀我衣服。我抹下去,他又一点一点往上掀,还掩耳盗铃,想让我不知道。我困死了,说又不知道怎么说,睡又被他搞得睡不好……” 她打住,揸开手指捋发梢的水。我真想催问“然后呢”,却卡在喉咙。我忽然想,我他妈的怎么就不是宣宣。

“……真是搞不明白噢,都这么大了,宣宣还想吃奶。”她瞪大眼睛看我,“就算我给他吃,又怎么样,我哪有奶水噢。”

我静静地听,眼睛不自然地滑向她胸前,那种饱满一时惊心动魄,她确有一对动人的乳房,与我的目光隔着两层布的距离,一派等待开启的状态。那一阵,我已然意识到,女人的乳房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到处都有,但就让男人看不着,仿佛女人合了伙折磨男人。恰是这种所在皆是又看不着,引发了期待以及焦虑,让我们生活里弥漫着荷尔蒙、力比多以及多巴胺。

她把嘴一抿,仿佛有些后悔。过一会儿,她说:“我去找牛,马上可以回家了。”

那天回去,我避开她,走在所有人后头,我浑身充血,第三条腿像个路标,怒指前方。这样爬上山脊,回到爷爷家中,人有些虚脱,还睡不好。我羞怒在于,红露几句话就能将我点爆。我开始想她,近乎被迫。

隔天再下河谷,她没来放牛,有伙伴主动通报,红露在两岔山的一个表姐结婚,她过去吃喜酒。那边习俗,女方的喜酒一吃三天,都是男方管酒管菜。我暗骂两岔山婚俗怎么跟丧俗混一块了,都他妈的整整三天。我耳畔响起秒表跳动的节奏,最大限度体会到,什么是度日如年。为挨时间,我要来些刺激的,去到大盆边跳水,三米、五米甚至更高。我一遍一遍扎进水里冷却自己,沉到水底身体一摊,往上浮起,尽量让自己状如浮尸。

好不容易挨了两天,眼看着红露就将回来,没想父亲先来了。那天他借了单位的车和司机,说是来给爷爷送家里换下的彩电,我分明感觉是专程来抓我的。我表示还想再待几天,父亲很警惕地看着我,认真地告诉我:“不行,回去有话跟你说。”

“这里说不行吗?”

“我说了,回去有话跟你说。听不懂噢?”

回去便知,果然是叔叔打的小报告,说我天天和红露在一起。他有些担心,怕承担大哥的责骂,只好借村委会的电话,不辞劳苦地说明了情况。父亲一想到前面在同学家发生集体淫乱的事件,头皮立时发麻。他感觉一切都那么因果相接,环环相套,而他又有义务时时守护不肖之子,不让他往坑里跳。

“……有些事,你现在还不可能明白,你会恨我。但这件事一点都马虎不得,一辈子的打算,你还年轻,甚至年轻都算不上,不可能考虑周全……”父亲痛心疾首语重心长,偏又处处语焉不详。我只承认,在河谷和红露讲讲小话,也和别的男孩女孩讲话,仅此而已。父亲坚持说:“你自己清楚,当然我更明白!”他眼光随时要将我洞穿。

父亲单位正好要出差,去贵州六盘水,我暗自庆幸。但出发时,父亲硬把我拽上,还说可以顺道走走黄果树瀑布。此前许多年,他老是说要搭帮单位出差,带我出去看看,惜从未成行。现在,父亲像那个被月光宝盒砸过的唐三藏,性情大变,说走就走。我随父亲以及他同事游逛数日,始终进入不了旅行的情绪,在黄果树的水雾氤氲中,脑袋里仍是宣宣的视角、午休的画面,一遍遍重播,直到播放太频画质损耗变为模糊。

我不能说父亲在救我,因为红露绝不是要害我,她十六我十七,如此而已,谁也害不了谁,但脑袋充血的事情不免让人后怕。父亲塞给我一段思考的时间,有点横塞,但如此必要。

后面我就去读了师专,一连几个暑期都懒得回家,在学校守校,加入学长开办的补习学校给小学生补课,晚上聚一起学会了喝酒,也意外地交了一个女朋友。我们是在文学社认识,许多话题可以聊,从巴尔扎克、曹雪芹到刚冒头的韩寒、痞子蔡。相恋是从酒后乱性开始,都搞不清谁哄谁上的床,后面也分开了。性格不合是过于笼统的说法,我知道必有更具体原因,于我而言,最直接的,是她基本没有乳房。她性情好,相貌也不错,我告诫自己,老在乎这个,简直就是畜生。我是文学青年啊,不是下半身动物。事实上,每次打开她,看着她并不存在的乳房,我就会想起红露简直一捏就爆的胸脯,然后在一种黯然神伤中和女友行亲密之义务。如此相处一年多,滋味寡淡,上床时衣服都得彼此自己解除,不久就分了,又是一个一拍两散的良好结局。

这并不意味着我想回到鹭寨,回到红露身边。当女友离开,我也不再想起红露,想起她纯属触景生情。

大专毕业后没等到分配,以往几届的毕业生还有积压。教委要求毕业新生进到各地进修学校再进修两年,进修费用自己掏。我父亲反抗这项政策,不让我去,我也乐得偷闲,但这算是自动放弃了分配。社会上混久了,没有稳定工作,人有点萎靡,父亲这才担心起来,要我以韩先让为榜样,学习他艰苦创业的精神。我这又开始频繁地往鹭寨跑,给韩先让当跟班,待在这里确乎比县城轻松,且可以回避父亲哀其不争的目光。我这二十多年,几乎一直都在回避他老人家的目光。韩先让也乐得有个不必花钱的人使唤,开了旅游公司,指使别人叫我经理。我终于寻到这么个一拍两合的结果。

既然又来鹭寨,他们会主动跟我讲起红露。她十九岁出去打工,先在县城当服务员,而后浙江、福建和广东辗转,一去好几年,过年也很少回。再回到鹭寨是四年前,因为得病,皮肤溃烂,说是在福建一家鞋厂被毒胶水祸害了。病好以后人有些恍惚,一直待在家里,年纪算是不小,仍有人說亲,她看着说亲的人,脸上只有冰凉的笑。韩先让搞旅游,老瓢硬拽着红露来当导游,不出寨也赚钱,她倒是愿意。我们见面自然多起来,她会打扮,爱说话,去过的地方比我多,见面时她讲我听,和以前倒了过来。偶尔,她问我怎么还没找女友,到底想找什么样的。我说不知道啊。她也是随口一问,话头一转还是她诉说不尽的人生经历和旅途见闻。偶尔她也问我找烟抽。

有一天久贵问我是不是和红露“旧情复燃”,我说没有。

“为什么呢?”

“不是一路人,到不了一块。”

我意识到,仍是要离她远点。“不是一路人”,这是明面上的说法,暗地里,我不能骗自己,一个女孩,还算漂亮,出去漂泊多年又回来,会化妆会聊天还有了些烟瘾,这都让人起疑。这样的揣度,或许没有太多道理,但回避总是最轻松的选择。再说,我确实没有找女朋友的欲望,想起以前在大专碰见的初恋女友,恍如隔世。事实上我和她一九九八年分手,到现在真就横亘了一个世纪。

是夜,我躺床上难得地有失眠症状。在鹭寨失眠是一件幸事,这样可以重温夜的黧黑和寂静。祖宅也是大房子,据说当年算是地主,门上有镂花木框,墙上有戏文彩绘。我就躺在这百年老宅里,眼前黑得像是我还没被妈生出来。爷爷前几年咳,这一年忽然不咳,他担心自己大去不远。我听不见任何声音,正好想起往事,这样红露就被很完整地翻找出来,往事历历在目,在黑暗的深处有相应的生动画面。此时我已不知这回忆算不算美好,毕竟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却还记得她在水畔似若无心又似勾引的话语,还记起她胸前惊心动魄的起伏。对比自己有限的异性交往经历,触碰过的几乎都是若有若无。但我对她的回忆,仅止于此?我再次有了装模作样的羞愧。

然后我想:老瓢跟我讲的话,是他的意思,还是从红露那里听说了什么?设若红露没有开口,老瓢何事跟我讲这样的话?设若红露自己想说,又何必找这个叔叔递话?我估计红露喝酒时确实说了自己的顾虑。现在红露经常搞酒,白酒,据说量不稳,有时候把牛痣、老瓢搞得一齐溜桌,有时候三两就断片儿。老瓢说你这个酒量,出去千万别喝啊。老瓢一边说,一边帮侄女把酒倒了满碗。一家人每天喝一点,喝多了,红露露了什么口风,想干一桩事情时,忽然想到我,觉得这事一做会减损我对她的印象。她倒是心直口快,老瓢呢听得用心。

会是一桩什么事?

失眠之夜,我只想到她要找一个男友,心里还把我备着,这我要感谢她,但她也确实该正儿八经找一个。这我又如何开口?又想起当年榔壳寨那个小伙想跟她处朋友,本来还陌生,但因小伙长相好,一叫就把她叫了出去,月亮底下坐到下半夜。当时我分明心里一紧,事后知道他俩并无下文,又松一口气。但也仅止于此,内心有无端的松紧起伏,生活中两个人的靠近却如此不易。

答案很快揭晓,是我晚上想多了:红露打算和她爸牛痣一起抬凉轿。

兵暴店里生意火起来,河谷一溜垒土搭灶状如匪窝的饭店,看上去并无差别,但生意一做,游客们就喜欢聚集到他的店子,等他店子没座了,再做别的选择。有天他跟牛痣说,年纪大哦,抬滑竿是不行了。其实牛痣大他十岁不止。牛痣能说什么呢,只能物色另一个搭档。寨里男人早已搭好,再找并不容易,他两女一子,儿子进了城,只能从别的寨里找亲戚。

这时候,红露说:“这么好的生意,不给别人做,我跟你一块挑。”

“你?”

“我比你个高,也有力气,要不拗一把腕子?”她把粗壮的手腕亮出来。

红露不爱读书,干活确是一把好手,她妈把她当猪养,吃得像猪,但干活像牛。她做活肯拼命,是为在家吃饭的时候麻伯娘少念几句啰唆。红露又给牛痣解释,做导游,说是鹭寨的白领,又能怎样?普通话讲到舌子抽筋,每月到手顶多两千。说是把游客带到河谷那些饭店,给回扣,又能怎样?兵暴偏要说是游客自己找来的,偶尔掏回扣也就一两百。那些饭店都不做账,回扣简直凭心情打发。“我们鹭寨人普遍的素质,还够不上给回扣的要求!”她现在也明白了好多道理。她进一步认为,按鹭寨目前的旅游状况,只有抬凉轿,才是真正给自己打工。抬一趟有一百,有时候一天两三趟,游客偶尔还会再掏几十块小费。

“……再说,我是个女的,难道你能说不是?去河谷抬凉轿,这么多人就我一个女的,简直是一枝独秀,要揽生意肯定比别人抢眼。”

“抬轿的话,女人肯定比不上男人,别人怕你不安全。”

“我一个人都能背游客上到吊马桩坡顶,那女游客比我还重哩。”

“我晓得。那次那个女客,平原上来的,上得了坡下不来,软脚走不动路,你从‘二道拐背她上的吊马桩,就背了百把米。”

“是的嘛,一个人背百把米的坡,气都不喘。”

“鬼知道喘不喘哩。”牛痣便笑起来。

说干就干,生意不等人。红露第一天抬凉轿,我特意下到河谷。毕竟是女人,抬轿也打扮得跟平时不同,她上穿黑色运动背心,里面胸罩也是黑的。背心和胸罩像在一起发力,要把乳房勒成胸肌的模样,但勒不住跳动欲出的架势。她是想显块头,她把头发用白色手帕勒成马刷。她下面穿迷彩裤,整个打扮像是美国《狂蟒之灾》之类电影的肌肉女,打怪的時候可以缠斗八百回合,安静下来也别有一番性感。当了两年导游,在游客面前她一点都不怵。我走过去,问她真能抬。她问我有没有好烟。我掏一支给她,她说要不然我俩一起抬。我老实地摇摇头,我自己手脚并用爬上吊马桩,已经当是一种胜利。她笑起来,周围那一圈爷儿们也跟后笑出声,像是给她伴奏。

四毛有意让红露插队,当天抬头一轿,那些爷儿们不但同意,而且叫好。游客眼看着走来,四毛冲他们说:“要发货了。”他们各自就位。第一位游客倒还帮忙,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坐上轿,红露抬起轿扯起脚就走,牛痣断后。而我早就站好一个位置,判断游客的表情。他似乎有过疑虑,但红露一串细步稳稳踩过河坝上的跳岩,就像电影里武林高手走梅花桩,游客就没什么好担心的。那游客用相机杵近了拍红露裸露的宽阔的背。

我看着红露晃到山脚,变换了上山的步伐,二十分钟上到山腰,再有一刻钟就从吊马桩一倒换到另一侧。待她走至“二道拐”即将看见坡头,已甩后面那轿上百米远。牛痣反倒显得吃力,今天的速度比往日快,但他为女儿也是很拼,没叫红露放慢。红露怎么带,他便怎么跟。牛痣知道下面有不少人在张望。父女俩一口气将轿抬到坡顶,山路陡地平阔,她往里一走我就见不着了。

这一路,她走得又快又稳,我抬头看向她消失的地方,坡顶草木葱郁,巨大的天空湛蓝且清澈,见不着太阳却有阳光灼目。我犯起眼花,一抹眼窝陡地来临一阵难过。

万事开头难,红露就怕扛不过第一次,后面每天跟她爸牛痣一起,把空的凉轿扛到河谷,静待来客。韩先让为让下面抬凉轿显得井然有序,给每个人印了带号的马甲,发放劳保,但没一个月每个人又恢复到以前的模样。公司化管理,在鹭寨吃不开,因为有人很快意识到,“我们抬轿,韩先让抽份子钱,何事把我们都搞得像是他的员工?”虽然有马甲有劳保,他们仍觉自己吃亏,此后上工各自穿着,马甲当了抹布。天已热,很多人成天光起膀子。对此,韩先让说:“呃,光膀子很真实,弥漫着乡土气息,只是没见几个男人肌肉壮得过红露。”红露有几身颜色不同的背心每天换,下面的迷彩裤则一成不变,腰上扎了双扣的黄牛皮带,脚上是高帮皮鞋。前面她是导游,脸上有相应的表情,现在抬轿,脸上也有相应的表情。他们递她烟抽,她一般不抽,但抬了一趟再回到河谷,是要抽。我见她将疲劳伴着烟雾狠狠地喷出口唇还有鼻孔,脸上猛一阵烟雾缭绕。

只她一个女的,别人不免是要照顾。以前的导游姐妹也帮忙,游客从山脊下来时,她们就已介绍凉轿服务,重点要提红露,当成故事讲。讲我们寨里的美女和别处不一样,轻活不干专挑重活,本来当导游但讲普通话太吃力,每天舌头累到抽筋浑身没力;后面索性抬轿,却精神饱满,再也没觉到累。

“这是我们村唯一的女轿夫。”妹子这样介绍。游客便纠正:“不能说是女轿夫,是轿妇。”于是鹭寨人也跟着喊“轿妇”,发音跟“教父”一样。故事要这么讲,自带传奇,有新闻性,游客被撩起兴致,到了河谷一看,果然有这么一个女人,还挺醒目。

拿红露当故事讲,一是那些妹子存心帮忙,二来也是韩先让既定的营销策略。“景不够,故事凑”,鹭寨一带的沟峁山梁、溪流河谷,都有我们现诌的“古老传说”,游客们交了钱不听觉得亏,听进耳里又从嘴里变成哈欠喷出来。现在,红露可是活生生的传奇,用不着现编,故事一讲游客们抢着要坐她那一席凉轿。她生意自然比别人都好,游客经常主动塞一份小费,通常是大红(一百)大绿(五十),偶尔会是屎黄(二十)水蓝(十块)。对此,她豪迈地说:“我都拿!”“为什么都拿?”有人偏要再追问一句。红露对此早有标准的答复:“不拿显得我嫌贫爱富。”

抬轿以后她喝酒比以前更狠。在他家,本是牛痣和老瓢每晚凑在一起喝几杯,麻伯娘也能喝,不是见天喝。红露打工几年回家,桌上摆酒,偶尔一喝。牛痣和老瓢都是打壶子酒,三五块一斤,喝进嘴里寡淡,有各种怪味。抬轿是重活,一天一两个回合上下吊马桩,甚至更多,晚上不来几杯挨不过去。红露是讲究人,渐有些酒瘾,一个未婚妹子开始主动买酒。去鹭寨的几家小卖部买瓶装酒,四五十块钱一瓶就封了顶,有时候进城,会买包装上档次的瓶装酒,还得来经验,浓香酒但凡上了一百块,味道都是鹭寨尝不到的。

他家在寨西头,院里一蔸苦楝树,几乎给他家平房再苫一个顶,游客走到那里不免拍照。晚上不下雨,她一家桌子往树下一摆,慢腾腾地喝,瓶子酒有定量,每晚只一瓶,喝完没尽兴,只能将就着喝壶子酒。前面几两高度酒垫底,后面嘴麻了,喝差一点也没人细究。我路过,看她一家人在树下喝酒的模样,知道迟早都要有依赖症。老瓢偶尔拉我,我也凑过去喝,多有两次拎着酒去。我父亲时而得到一些好酒,藏在床底,几乎挤满。我随手拽两瓶,父亲也清不出细账。

我知道这不太好,拎酒上门,似乎是女婿干的事,但我喜欢那种气氛,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对面还坐一美女,酲酲的目光相对,夜晚更为生动。我去红露家喝酒去得频繁,不怕鹭寨有啥说法,再说也根本没有。关心别家私事仿佛成为古老的乐趣,现在别说飞短流长,人跟人说话都少。

一喝酒,牛痣、老瓢脑袋凑一起有说有笑,麻伯娘在一旁时而骂几句娘。我在的时候,他们也要我讲一讲故事,但我故事没讲几句,牛痣、老瓢又凑一起窃窃私语。红露摆出认真听的样子,但精力集中不到耳朵上,好几次冲我说:你以前不是很能讲吗?我也总是说,现在不一样,你见的世面比我多,我讲什么你都不奇怪。有次她喃喃地说:我见的世面多,你也清楚?不待我回答,她咣唧一口。

有一天她喝得比平时都多,或者当天的杂牌瓶子酒,名叫“军神”,外形做成手雷状,散发一股浓烈的农药味,她不能适应,喝着喝着头一垂。一旁老瓢把她脑袋扶正,我见她忽然双目挂泪,既晶莹又愤怒地看我。我当即蒙掉,不晓得哪里做错。

“……你老讲我在外面世面见得多,见得多,你其实是想说我出去几年,肯定干了见不得人的事。”

“怎么会?”

“你就这意思!”她说,“你多读几年书,讲话偏要拐弯抹角当自己有本事,索性我來帮你捋直。”她站起往我杯里添酒,三钱的盅,酒线还缝得准。牛痣老瓢一齐把她按住,说你喝多了。她双肩一抖,两人都按她不住。“我没喝多。”她往后一坐,揸开五指插进头皮篦头发,人回复了一贯的安静。

“……怎么说才好?像我们出去干几年活,再回来,别人都要怀疑。幸好我还没去过东莞,要是去了……东莞毕竟还是工厂多,不是吗?”红露便数她去过的地方,从长沙数起,接着数到绍兴,知道有鲁迅的故居还特意搭车去看,但搞不清楚鲁迅是演员还是作家,她在电影电视剧里都看到过这个人,长得蛮帅,一眼看去就是可依靠。“人家一字须,好看,你是王八胡子,一看靠不住。”她翘起手指朝我一指,“扑哧”一声,心情显然向好。老瓢忽然往我肩上一拍,说靠得住靠不住,不看胡须。我有些尴尬,好在红露自顾往下讲,说被人怀疑也无法,这世道难让女人活得清白。又说有一次,在福建泉州,晚上吃了饭路上走着,忽然来个半老老头,冲着她左瞅右瞅。她好心地问:老大爷有什么事?“叫我哥!”那人淫笑,直接说,“你没工作吧……你看我真是一眼准。这样我养你好吗?一个月一万,管吃管住。”她问:你养我,那我帮你干什么工作?此时那老头近乎天真地说:“还干什么工作?晚上只要你和我睡呀!”

“对不起,我没干过。”她说着往前走,那老头倒也没跟。

但红露越想越委屈,问了自己:我怎么能跟他说对不起呢?一想至此,她扭头往回头,那老头倒还在原先地方,像是知道她会回。于是她二话不说,过去就抽老头一巴掌。“要是我抽轻一点,也许就没事,但我一巴掌抽得他脸肿,嘴角还挂血,于是恼了哦,跟我打起来。没想这老头还有把力气,蛮能打,我俩到地上滚了几圈,他以为他搞得赢我,最后还不是我骑在他身上,擂辣子一样捶他。”

既然马路上打滚,当然被派出所弄了去,治安拘留,还通知牛痣拿钱过去取人。那一次,韩先让安排一个叫小马的导游帮忙,和牛痣一块揣了一万两千块钱去到泉州,取人的时候却又说不要交钱。那老头主动放弃索赔。现在红露说起这事,牛痣在一旁一边予以证明,一边也承认:“那老头为人还是不错。”红露说:“他自己找打,他还清楚。”老瓢说:“谁敢打我家红露的坏主意,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说:“幸好我没打过坏主意。”老瓢说:“好主意可以打。”红露说:“你相信我,我就万幸。”

我心里说我是信的,从那天她抬轿,我就完全信了。我一路看着她将凉轿抬上吊马桩,那体力那气魄,是她骨头里蓄着的骨气,要是在外面有不劳而获的想法,有捞偏门挣快钱的想法,这口气就续不上来……虽然都是我的猜测,但这种相信突然就根深蒂固。我也暗骂自己:凭什么怀疑一块放牛的伙伴?

“红露你想多了……”我嘴上说,“这样吧,我也不会说话,但我能写,我帮你写一篇文章发在市晚报上。你一看就知道我从来没怀疑过你,就像没怀疑过自己。”

“那你写我什么?”

“你能抬轿,抬得又快有稳。那天看你第一趟抬轿,帅得脱形,直接把我圈粉,死忠粉。”

老瓢说:“是啊,文章一写,出名了就好,你变成我们鹭寨形象代言人,不抬轿也能赚钱。韩老板都说了你是鹭寨的脸面。”

“形象代言给我多少?代言完了我照样抬轿,这又不冲突。”

牛痣冲我说:“你写文章是好事。女人干男人的事情,是容易出名,以前她妈当过劁猪匠,也是很出名,劁了半年就当上全乡劳模……”

“我妈劁过猪?”

“不扯闲篇了……”牛痣说,“你给红露好好写一篇,不图能上《新闻联播》,拍照时要把我也拍进去。”

“我一定写好,写成自己代表作。”我咣唧也是一口,郑重表态,“谁不好好写是狗日的。”

我们地市的日报叫《团结报》,不像别的地市只能用《××日报》。《团结报》的报头题字是毛主席。据说解放初报社成立时,主编斗胆给北京寄一封信,没想到毛主席收到并亲自一阅,接受邀请,认真地写了好几组“团结报”字样,最后把最满意的一组寄来。但这仍是一份地方性日报,以前读书每个班都有,我们从不看。现在,我的背包里有二十份两天前印出的《团结报》,带着浓郁的墨香带到鹭寨。十份谁要谁拿,五份给韩先让,五份给红露。

我写红露那篇文章叫《万绿丛中露点红——佴城鹭寨第一位女轿夫杨红露侧记》,刊登在当期第十三版“社会·名流”专版。地方名人都要登上这个版面,从而得到册封,从而挺直腰杆当自己是地方名人。我写了六千八百字,删至四千,空余的地方都用来发照片。压题的那帧照片非常巨大,是红露的半身照,一张好脸下面,压着一对巍峨的胸,它们彼此呼应,浑然一体,不看标题会以为是新近冒出来的一个性感女星。我把我曾经用意念抚摸过千百遍的这对乳房呈现在全地区人民眼前,甫一接到样报,我觉得自己有那么点大公无私。

“……怎么只有半身?我记得你拍了我全身。”红露凝眸注视着半身照,若有所思。

我解释:“版面有限,照片一共只能有这么大一块地方,要是整张都放上去,印在上面的脸就会小一半,把脚截掉,留出地方,人家才能看清楚你的脸。”

老瓢也在一旁说:“是啊,下面的腿有什么好看,你们妹子主要就是看脸。啧啧,这半张我看很好,重点的部位都体现出来了。”

牛痣后一脚进来,凑过来看报,看着女儿一张大照片,打了个喷嚏。他说:“怎么没有我?上次不是说要你把我也照进来吗?”

“几张照片我都发过去,有两张有你,但人家不用那两张照片。”

“为什么呢?”他把报纸哗啦啦地抖几抖。

我无奈地看看红露,她抿起嘴唇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老瓢说:“抖也抖不出来。照片交上去,最后用哪张不用哪张,是报纸老板讲了算……”

“编辑讲了算。”

“我是编辑,也只发红露的照片,一剪刀把你铰下来。牛哥,人心里要有分寸,人家小田帮你家红露发了这么大一篇文章,配上红露的照片,你家红露马上会抢断手,还愁嫁不出去?你不知感谢,还怪自己不登报。我觉得很少能有你这样得寸进尺的。”

红露说:“应该说是贪得无厌。”

“我哪不知道感谢?杀个羊崽,摆几桌酒!”牛痣脸一扁,大气地冲我说。

杀羊请酒,这是鹭寨有小孩考上中专大专才有的待遇,如果考上大学规格会更高,但鹭寨几十年里,就我父亲一人硬过硬考取大本,而不是靠成人高考、函授或者夜大。这片盛产光棍的土壤,如果能出一个正牌大学生,基本是靠基因突变。

便在下雨的一天杀羊,这样也不耽误抬轿的生意。我是主宾,老瓢问我要不要胸前系一个丝绸的绣球,还说这东西现成的,只管去拿。韩先让办公室里有这些用于庆祝仪式的东西,剪彩用的绣球装了几箱,新开发一个景点都要请领导和地方名流来剪彩。韩先让特别喜欢拉人剪彩,这些古怪的事,都像是能上瘾。智取吊马桩后,那次剪彩就是一根红绸八个绣球,惜金剪刀(实为黄铜所铸)仓促间只找出五把,两个稍大领导各自一把,六个稍小领导两两搭伴共用。

“为什么胸前扎个绣球?”

“人家把羊都杀了,表示一下感谢,你有必要领情。”

“领情那是当然,但用不着这样。”我说,“搞得跟结婚一样。”

“有没有这个意愿?红露哪点不好,你他娘的还一直挑剔人家。你城里人了不起?现在红露也是名人,是鹭寨的形象代言人。”老瓢忽然把身体拉直,在我脑门心弹一个响钵,复又哼一句,“难道不是的啵?”

老瓢不愧为鹭寨的“没羽箭”,甩石打狗百发百中,弹响钵搞得我脑袋嗡鸣好一阵。嗡鸣过后,我头仍然发昏,再用矇眬的眼光看着雨中小院杀羊摆宴的情景,忽然能体会到现场的喜兴,甚至有些陶醉。我老以为意中人将会出现在以后某一天,我的幸福存封于现在一无所知的某个地方,这仿佛是我对将来仍有憧憬的所有理由。但这时,我给自己也弹了一响钵,然后喝问:为什么不是現在?我提醒自己,珍惜眼前,莫负当下。红露在我心里,确乎起着质的变化,大概就是抬轿以后——抬轿这事,确乎改变了我对她的许多看法。虽然这一阵已许多次自她背后以目光追随她抬轿上吊马桩,我仍抑制不住心底同时翻腾出来的诸多滋味。如是晴天,逆着光,看光影在她身上次第地反复地变幻,吊马桩的巍然耸立仿佛是一种魔法。她每天重复着抬轿,我便想起传说中那个不断把石头推上山的人。没有别的女人像她这样做,至少在鹭寨,她已然且将继续成为“唯一”。

此时,我远远看向她,她正在树下将整盆肥白莲藕逐一片开。侧身如剪影,刀法流畅,她心无旁骛,只是嘴也一刻不闲,哪块藕片切厚或是切薄,她便一口抹掉。我目光下滑,被她注册商标般的乳峰挂住,忽然又想,如果她一不小心帮我生下四胞胎,怕也是独自喂得过来。想至此,我不禁飘飘然,不喝酒都带醉。

明鱼、虾弄、窝火、吊井等一帮轿友来的时候,放起鞭炮,此时的我心情已难以逆转地好起来,甚至想象这就是结婚。我在烟雾和水雾臆想的缭绕中,看着一寸寸暗下来的鹭寨,现在有了许多路灯,土房子、石房子也翻盖成水泥房,贴上白瓷砖,下雨的黄昏也不再似记忆中幽暗。寨里人都翻盖起新房子,这曾是让韩先让如丧考妣的新状况,曾一家一家地家访,痛陈保留老屋与鹭寨旅游百年大计之间必然的关系,说着说着往往哭起来,但有了钱的人一心想住新房,而且没有钱的人也想住。韩先让想用眼泪阻止别人住新房,完全是自作多情。

牛痣家这一顿酒是白贴出去,不要随份子,自然喝得欢腾,人们竞相夸赞红露印在报纸上,看上去比周迅不差,比赵薇不差,也有人提起刘晓庆。红露喝了酒,听到“刘晓庆”有些不爽,她说刘晓庆那把年纪,要跟我妈比才对。于是轿友们便哄笑,嚷嚷着“刘晓庆要跟你妈比”“刘晓庆只能跟你妈比”,然后围过去灌麻伯娘喝酒,夸她忽然变成了“星妈”。麻伯娘“哧”一声说:“就我一个妈,什么旧妈新妈。”

韩先让天黑以后闪进院子,屁股后头跟了几个导游妹子和工作人员,鱼贯而入,一律工作制服。他为凑兴,叫员工表演节目。现在他的傻鸟旅游公司也搞团建,重抓企业文化,几个月过去初见成效,这帮腰粗腿硬的年轻人硬是被折腾得能歌善舞。歌舞过后,还有朗诵,他安排四毛和桐花妹粉墨登场,显然有所准备,脸颊都搽起一片腮红。两人各持一份《团结报》,完全打开不折叠,像是将手风琴拉满,然后你一段我一段,配合默契往下读。一开始我头皮就发麻,因为我知道四毛和桐花妹普通话的水平,三甲过级都会把两人直接逼疯……没想,四毛已经把“t”“d”优雅地分开,桐花妹还学会了卷舌。大家又都喝醉,现场朗诵的效果好于前面歌舞节目,这可是鹭寨第一次。鹭寨在韩先让的带领和推动下,必然还有越来越多的“第一次”。

随着朗诵,人们想起我来。有的说:“写得真好,比情书还好嘛。”于是我被人扶起,塞到红露身畔坐下。我找她喝几杯,她也回我几杯,我看着她,她也眼睁睁看着我。我想起这么多年来,寨里有些人始终以为我俩会凑成一对。难道他们都是有先见之明?

喝酒的人次第走掉,他家院子渐空,苦楝树垂下的那只灯泡光圈涣散。老瓢和我喝到最后,已是自知过量又难以收手的程度。红露已在收拾碗筷。当她挨近我,我一把抓住她手,并说:“你真漂亮。”她及时把我手甩开,又“扑哧”一声,并说:“漂不漂亮关你屁事。”她扭头走回灶房,我看着她扭动的屁股有些蒙,这时老瓢欣慰地笑起来,我赶紧将笑声凑到一块。

后面地方媒体提到红露,都将她定名为“女轿夫”,而不是“轿妇”。她去抬轿,其中一个原因是当导游却怕讲普通话,但突然变成网红以后,她对讲普通话的看法有了彻底的改变:其实是个态度问题!如果怕讲,每天累到舌头抽筋,但如果调整态度,将这当成一种享受,那么也只好乐在其中。人的态度,永远都是调得过来。鹭寨人认为是我将红露“一炮打响”,寨里人当面这么讲,我手一抹,不停地解释:哪有的事?事实也不是这样。也许我在《团结报》发的文章抢了先手,而红露迟早会红,说白了是我沾她的光。上了报纸,地方电视台专门赶来找红露录了一条新闻,接着还拉她去一档综艺节目里当嘉宾,就是那种在许多电视台里都霸屏的闯关节目,女嘉宾穿着宽松的衣服,迎着当头泼下的水,穿过一重重水幕,浑身湿透,在各种器械里爬高爬低或者匍匐前进。摄影师就专往人家领口里取镜头。红露将衣服穿得紧,其实她当女轿夫每一身衣服都这么紧身,纵有力气,下盘够稳,但身体不够轻盈,一次以跨跳的方式登上一个旋转的圆台,跳得太用力一下收不住脚,加上旋转产生的力道,她整个人横着砸进前面的水池,像是掉下来一块门板,激起的水浪将早就在池里待命的几个救生员拍向池壁。

拍完节目返回,老瓢买了瓶子酒拉我也去围桌,庆贺她“凯旋”。她说只到第二关就掉下水了,下个星期才播出来,许多人都会看见她如何落水。现场拍有照片,别人发到她手机,喝酒的时候她把照片都翻出来给我们看。落水确实不够漂亮,要是中国跳水队有谁这么入水一回,“梦之队”的招牌足够砸毁八回。

老瓢的注意力永远跟我们不在一个频道,他指著照片说:“咦,怎么穿得跟粽粑似的?”

“那要穿得怎么样?”

“一定要穿得松松垮垮,往下一趴,领口里面要露大片的白,大家才想看。要是一不小心露了点,那么别的台肯定抢着叫你再去当嘉宾。这节目好多卫视都有,我一到下午就看不停!”老瓢竟是这种节目的忠实观众,而且看出门道。

“我就知道是这样,他们也叫我换一件衣服。”红露咂一口酒。

“你天生干这个,又漂亮,又……”

“妈的都是演给臭流氓看,怪不得闯关的嘉宾没一个男的。”

“你还当成是‘玫瑰之约了。”老瓢喷笑。他俩搞酒,老瓢甩我一眼,于是我也将酒杯凑过去咣了一下。

现在她老是将眼光跳过我。我懂什么意思。我们都这个年纪,这年我已三十,她永远小我一岁。那天在她家杀羊,趁了酒意抓她的手,其实是我故意的。我们认识这么些年,终于干出这事,哪能是不小心?我遥想当年,十四年前,如果不是父亲把我押回县城,也许那个夏天我俩会发生些什么,或许早已是夫妻。虽然晚一点,也不迟,我们仍是青年男女。但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并未收到她的回应。她的不冷不热,起初我还以为是女人必有的矜持,再挨一阵我就知道,那是她的本意。

老瓢本是打算帮我,撮合这桩好事,他们一家人关着门喝酒,必然会知道更多更真实的情况与想法。于是我佯装无谓地打探他的反应。

“……最近给她写信的很多,都是城里人,竟然还有东北的。他们何事知道红露?”老瓢咝着烟雾,无奈地看我一眼,我却分明看出他嘴角微微翘起,是止不住的开心。以前他乐意撮合我跟红露,但现在是这情况,他也乐意看我吃瘪。

我迅速恢复了平静,知道彼此的眼神不会再有心悸的碰撞,心里说:谁又注定等着谁?

母亲住院,是闹腾几十年的胆病,突然变严重。我回去照顾,碰到的情况是一样,有医生建议将这颗坏胆一刀割掉,以后严格控油,油壶配一根滴管;便有别的医生说身体每个零件都不能缺,能保则保。母亲最疼的那几天总嚷着要动手术,“医生求你一刀切了我哇”,缓过劲以后便倾向于保守治疗,总是这样。这次母亲病愈我也懒得再去鹭寨,心里对那地方有一种疏离,宁愿宅在家中守母亲。我告诫自己,这他妈连失恋都算不上,自己心里的苦要清楚哪回事,要不然白吃的苦。“人生从来没有白吃的苦!”母亲嘴里可是最爱喷类似的金句。

现在母亲没力气跟我喷金句,成天看电视,我从里屋探一探头就可以看见她。她看什么戏都爱笑,包括苦情戏,笑狠了嘴角会挂一串涎水,总是用袖口擦。我随时给她换袖套。偶尔她会催婚,要我去相亲,我“哦”的一声,她往往自己又忘了。

红露往后还持续了好一阵,成为人们热议的人物。除了报纸和电视,网上有了博客,游客把红露的照片不断地挂在博客上,而且她似乎越来越配合镜头,看上去越来越漂亮。有人说她是我们县城的“芙蓉姐姐”。我呸!她还受邀参加一些节目,并且地方上一些奖励也会颁发给她。有一次老瓢进城我请他吃饭,他说红露刚接到通知,成为全省“三创四争”先进人物。我问“三创四争”怎么回事,老瓢说我哪知道,这个要问红露。隔两天他还打电话,说回去问了红露,她也没搞清楚。但这个奖要去省里领,有省委的大领导颁奖,可以握手拍照。奖金不多,是个意思。“……还说要在一个大礼堂演讲,观众会有上千人。她想请你帮写写发言稿。”

我知道,在众多的来信和直抒胸臆的短信中,她基本锁定了一个目标,是隔壁广林市的一个小伙,跟她同年。小伙算是富二代,父亲开一个预制板厂,母亲开的是女子卵巢保健中心,哥哥带着一帮穿鼻戴环遍体文身的兄弟经营短期贷款,家里大多数时候不缺钱。老瓢介绍,小伙本人也须尾俱全,只是天生患有马凡氏综合征,极瘦极高,走在路上,两腿一前一后地行进,上半身一左一右地打晃,整个人随时都会四面散开。

“我都想不通红露怎么看上这么个货。”老瓢将照片发来。我打开一看,小伙帅得不讲理,活像我幼儿园时期的偶像马晓伟。

“你说喃?”老瓢还专门拨来电话问我。我说我是红露,也会挑他。要是这货再追着问我“为什么呢”,我备好了回答:“亲爱的瓢叔,爱美是人类共有的天性。”他没问。

那帅哥盯上红露是因为红露抬他上吊马桩,不坐凉轿,他只能把吊马桩当成珠穆朗玛峰。整个过程,他一直盯着红露宽阔的背。她的步伐平稳,一气不歇,给他一种震撼。人缺什么就想什么,红露能给帅哥一种透彻心扉的安全感。他要她的电话号码,她说好吧,那以后短信就扑腾着从广林奔向鹭寨,塞满她的摩托罗拉。他身体瘦弱,但这种人一般把文字码得不错,带有热和鸡汤味,带有毫不掩饰的谄媚。当然那种文字在我看来都是花招,但对于红露来说,我的文字才叫又臭又长,除了我写她那篇。

那帅哥不久就把红露接去广林,要塞给她一种全新的生活,但红露只待有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什么情况不讲。老瓢又及时将情况通告了我,还说:“那家伙子是不是……不行呀?”我便习惯性百度,相关的词条没写马凡氏综合征对性功能的影响……我忽然想:我查这个干吗?

母亲状况见好,我经朋友介绍去县里刚成立的一家报社,专写旅游软文。报纸用最轻的铜版纸,印得跟广告似的。整个县城的旅游生意日益升温,黄金周开始塞车,临街的私人宅院大都改成旅馆,但鹭寨却在走下坡路。我问韩先让要不要在报纸上发文章,版面给最大优惠,他问你们报纸宣传效果怎么样,我说是聘了十来个人在汽车站和城里各处景点派发,见到游客就塞一张。他又问了版面费,后面发了半版。再打电话,他说好像没什么效果。我说不可能一针见血,要连续发文章。他说我考虑一下,没有下文。此后我也没催,本来想帮忙,被他看成拉业务。

在这家破报社干活,我对全城的旅游市场动向不免是有更多了解,鹭寨旅游生意下滑,是因為别的乡村景点投资上来,正以资本淘汰低成本的景点。有三四个苗寨投入都是几千万,有一家过亿,照着迪斯尼乐园的风格打造,民族服装都做了卡通化处理,门票比鹭寨贵不了多少,游客浩浩荡荡往那里奔去。鹭寨几近无成本,是转眼就淘汰的那一拨。现在,韩先让每天挂在嘴上的话是:不要急,我正在找资金。

红露在网络纵有名气,但整个鹭寨旅游不行了,游客不会专门跑来找一个网红女轿夫抬轿。鹭寨人对于游客的急剧减少表现出安之若素的态度,他们这些年种了不少农科站推广的新作物,从椪柑血橙到山茱萸牛大力之类的药植,都是好卖一阵马上就不起价,最后挖掉换栽新品。地皮不能换,别的都可以换。因此,鹭寨人看旅游也无非如此。韩先让的公司在裁人,下面的凉轿队没多少生意,许多人把轿子一放干别的活。剩下的几抬凉轿,都听红露的安排,她有名气,大家服她。其实她就维持一下秩序,客少的时候,更不能相互争抢。

大多数时候,河谷里就两三抬凉轿候着,红露是每天都去。我估计,这时候她把自己当成凉轿队的负责人,当成鹭寨的代言人。或者,她认为自己不在,这凉轿队搞不好哪天就散了。她是鹭寨第一个女轿夫,当然也是最后一个。

据说,她的新男友是那次去省里开“三创四争”表彰会认识的,是一个“知名企业家”,而且档次比广林小伙一家要高,从事电磁技术的研发,在长沙望城的高新区开了工厂。别说赚钱,政府配套的扶持资金每年都以千万计。

“……人怎么样?”老瓢跟我讲最新动向,我这么问。

“红露眼光挑得起花,人能差?要不要把照片发来?我尽量找几张不会让你无地钻缝的。”

“照片不用发来。那个人姓什么?”

“姓徐,叫徐什么茂,你上网搜一搜,一万三千多条信息。”

徐什么茂眼巴巴地盼着红露离开鹭寨,去给他当老板娘。“我可以请人用轿子把你抬到长沙。”他又说,“我是讲真的。三百多公里,路上走半个月也没关系,敲锣打鼓,从鹭寨一直闹到长沙。你抬过的路,受过的苦,这一趟全都找回来。”徐什么茂这么表态,我一咂摸,实在是高,既显出对红露从事职业的尊重,又有足够诚意,再说他实在不缺钱。鹭寨的爷们,以前凉轿队的一伙兄弟,一听这话自然都劝红露嫁给徐老板。送亲送到省城,这桩生意必定要照顾自家人。管吃管喝還发酬劳,一送半个月,哪里再寻得着更好的抬轿生意?他们已在讨论每公里定价多少合适,无果,但都认为“一公里收个两百块也是毛毛雨”。老瓢沾不了抬轿的好处,这时已晓得帮侄女婿说话,见人呵斥说:你们是鹭寨的还是梁山下来的?

红露本人并不急,别人催她她当放屁,家里人催她,她说我越催越过劲,搞不好就懒得嫁人了。于是牛痣、麻伯娘和老瓢一同闭了嘴。一个三十岁的姑娘还敢拿着婚嫁放狠话,通常不是开玩笑。

鹭寨旅游气息奄奄,并在二〇〇八年遭遇“猝死”。一名浙江游客自行下到黑潭游泳,溺亡,有关部门要求韩先让停业整顿。一旦停业,没法再开张,那需要投入比日常维持费用高几倍的资金。

景点关张,游客照样赶来,一个荒废的景区在许多游客看来,“别有一番韵味”,再说还省了门票。野马导游把这当成资源,将鹭寨写进广告牌,在城中拉客,说是付车费即免门票,二十里的路程五十块一人,开到鹭寨,车门一拉开将游客卸下来就走。高速公路很快铺到广林,自驾游游客增多,夏秋时节把车直接开到鹭寨的游客也是不少。这还搭帮韩先让有心眼,愿意付费给网络地图公司,鹭寨被标注为景点和露营营地。景点撤销,露营营地保留着,驴友和帐篷爱好者用手机一搜,直接找到这地方。我偶尔去,老瓢带我看河谷的夜景,路一拐整个河谷滩地呈现在眼前,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有烧烤的烟味,有那种农民重金属的音箱爆发的声响。“……每天人都不断,但韩老板不能收钱。”老瓢看到灯火,看见一堆堆游人,就像看到掉地上却捡不起来的钱。凉轿队照样有生意,但能抬轿的人已然不多,老瓢说最多也就五抬,平时保持两三抬。这生意不稳,人多的时候没生意,生意来了人又聚不拢,像是打游击。以前的轿夫都是好劳力,不肯这么守株待兔地赚钱,大都出去打工。红露仍然坚持着,不把自己嫁出去,她说要考验一下徐老板的耐心。徐老板叫徐昕茂,我百度过的,是正儿八经的老板,写他的文章都说他是和尚胎,从未动过凡心,一心扑于事业。看其面相,仿佛也是从一而终的货。他一直被红露吊起胃口。我跟老瓢交流:“也要把握分寸,胃口可以吊,也别把胃口吊臭。”老瓢说我也这么想。

“他到底喜欢红露什么呢?”老瓢又问。在他看来,要是自己有徐老板这么多钱,可以去打那些女明星的主意,捏着这个的下巴,和那一个碰一碰销魂的眼神。我只好喷笑,在穷人看来,富人仿佛都不晓得怎么花钱,让人干着急。

因为露营,抬凉轿晚上也有生意,某些人喝到一定程度,抬眼一看月亮正被吊马桩擎在坡顶,便雇凉轿去到上面捉月亮。许多野营爱好者都喜欢观星,携带着价格不菲的望远镜和其他设备,雇轿夫把设备扛上吊马桩,仿佛在那上面可将满天星斗看得历历清晰。

早几年来鹭寨,大都是周边几个省份的游客,现在哪里的人都来,五洲四海,天南地北,一黄二黑三花四白都有。抬轿的碰到头疼的事,经常有两百多斤的人要坐轿。以前很少有,但现在忽然很多,让他们怀疑现在食品里添加了“猪快长”。一百五六十斤还凑合着抬,再重一点的家伙抬着上吊马桩,那不叫抬轿,简直是玩杂技。再说抬一次一百五十块钱,不会因为游客体重而增加。于是都不愿抬,就像城里出租车拒载。那些大块头往往大发雷霆,说你们这是歧视,便有扯皮吵架。有一次,一个两百多斤的游客被拒,揪住明鱼和虾弄的衣领,一手一个想举起来。

“过磅吧。”有一天,红露这么提议。

众人一拍脑壳,纷纷叫好。磅秤本来就有,锁在村会计室好久没用,就抬到河谷,游客要想坐轿,先把自己称一称。轿夫们议定:以一百斤为基数,一百斤以内享受基本价格(一百二十元),然后每十斤加八元。体重两百斤的游客,坐轿的费用正好就是两百。“超过两百斤,每斤十块钱。”他们对两百斤以上的家伙怀有恐惧,但又不能说不抬。

游客过磅,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天经地义,谁叫长得像狗熊的人和长得像螳螂的人一律叫作人呢?起初几天坐轿的游客也还顺从,甚至觉得来劲,脱了鞋往上面称,以为是必要的体检。很快就有游客在博客里发文,讲这事是“把游客当成猪狗”。有图有真相,负责过磅的正是红露,她很认真地查看磅秤刻度,一张侧脸流露着童叟无欺的神情。因这张照片,红露再一次网红起来,网络上掀起一阵对“抬轿的女屠夫”的声讨。红露又一次去了地市的电视台做节目,就此话题做自己的陈述。在她看来过磅也没什么不好,“以前一对母子一百多斤,必须坐两抬凉轿,现在坐在一起就挺好,他们对我们的做法非常赞赏”。她抬轿没问题,去跟人讨论问题只能是话靶子。电视台就是要揪她当话靶子,但她还以为是反击各种声讨的机会。

那期节目我掐着点看的,红露有些兴奋,她已好久没在电视上露面了。她打扮得也很网红,头饰纱巾红唇蓝眼厚厚的粉底。她说话有些抢话筒,主持人有一次忍不住把话筒从她身前移开。她安静了一会儿,忽然想明白了什么。话筒再摆过去,要她总结一下观点,她说:“不说了。大家看吧,‘抬轿的女屠夫就是这个样儿。”她用手指在下巴下面搭了一个“八”字。隔一天又见网友评价:杀猪的女轿夫其实挺有气质,难道不是吗?

徐老板对她痴心不改,等了两年样子,她感到放心,把自己嫁去长沙。一个人悄悄地去。后面自然断了联系,鹭寨嫁到远地方的女人,都像是自此消失。有两年我也去长沙混工作,在一家行将就木的文字杂志社,专事为那些付了版面费的作者改文章,经常将一篇小说改成一篇散文,或者保留一首诗的标题其他全改。老瓢跟我联系时,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还好吧,就是没什么朋友,晚上也找不到人喝酒。老瓢便建议,“去找红露啊,她也在长沙。”我“哦”了一声,当然不去。老瓢心目中的长沙,只不过是大一点的鹭寨。他说想过来看看,总是没空。

再见到红露,是前年清明节的事情。那年县城通了高速路,而且从吊马桩顶上架桥,斜拉索桥离地两百多米。我开车带着父母去,趁高速路监控视频立足未稳,在桥面上停下来,往下面张望,那种高与陡,让人有一种悬浮的快感。

一辆沃尔沃停下来,走出一男一女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她先叫了我一声。我认出是红露。

“我知道你,徐老板。你是大老板。”

“不敢当。你是?”

红露就介绍我,说我是一位作家。他马上明白,说:“感谢你为我家红露写那篇文章,写得很好,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简直活灵活现。”

我谦虚地说:“写了半辈子,也就这么一篇代表作。”

其实也没什么话说,我们又一同往下面看,整座吊马桩竟可以用来俯视。红露跟她先生说:“以前我每天都要抬游客,爬上这座吊马桩。”

“是吗,你这么厉害!”徐老板盯着山体咝一口凉气,又怜爱地看向妻子,伸手捏捏她的脸。她把略胖的脸凑向前,蹭她先生细滑的手,那种亲密毫无掩饰地坦露出来。他们的小孩站一旁,一直在玩手游,周边的群山和山谷,对他来说仿佛才是虚拟。

而我在一旁,心想,你们是在“三创四争”表彰会上认识,彼此都就自身的经历做了长篇的演讲,再说你还看过我写红露的文章,一个字一个字……怎么还搞得像是今天才知道,她曾经每天抬人上吊马桩呢?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