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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柏林朋友

2019-11-28杨炼

江南 2019年6期
关键词:扬州诗人诗歌

约阿黑姆·萨托留斯

(Joachim Sartorius)

“扬州是最好的。”

“也许,最好的之一?”

“不,就是最好的!”

上面对话,在德国著名诗人、翻译家约阿黑姆·萨托留斯(Joachim Sartorius)和我之间反复进行过多次。是什么让约阿黑姆对扬州如此情有独钟?原来,这是他参加2013年扬州瘦西湖国际诗人虹桥修褉之后发出的感慨。

但要记住,约阿黑姆可不是大惊小怪之人,尤其在诗歌这行,他是屈指可数的资深人物。作为诗人,他参加过的世界各地诗歌节,怕不以千百计?作为德国最重要的英语诗歌翻译家,他对国际诗歌交流别提多熟悉了。更让我惊奇的是,作为德国最重要的文化机构DAAD和歌德学院前掌门人,他自己就是许多国际文学活动的组织者。那这“最好”之叹,岂不连带把他自己那些作品,一股脑贬低了?

扬州,对所有略微熟悉中国古典诗歌的人当不陌生。“烟花三月下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已经把这座城市和诗歌锁定在了一起。“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扬州上千年繁华的过去。但,自从二十世纪中国兴起铁路网,遗忘整个覆盖了大运河和扬州,以至于扬州第一个火车站,也是十几年前建造的,之前“下扬州”只能坐长途汽车。不过,扬州也因祸得福,它的美丽园林,没有被身后高楼一盖,而像掉进水坑里,变得灵气全无。我2010年夏天第一次到扬州,就惊艳于这座集古典园林、诗歌、艺术、音乐、美食杰作于一身的城市,居然保存完好,因而发出感叹:“如果在中国做国际诗歌节,非扬州莫属!”

从2011年起,我和好友唐晓渡、金子、杜海等,与扬州瘦西湖园林管理局合作,创造了瘦西湖国际诗人虹桥修褉。这个国际诗歌节颇为独特,它一方面和中国经典接轨,延续古代“兰亭修褉”的传统;另一方面打开这中国文人的玩意,把它搭建成全球化时代的国际诗歌平台,让“文人切磋”四个字获得最有深度的当代含义。2013年是第二届瘦西湖国际诗人虹桥修褉,约阿黑姆和其他五位国际诗人应邀而来,从开幕式的修褉仪式,春风杨柳之间,诗人之船曲水流觞,与扬州诗友朗诵唱和,到四桥烟雨楼诗人一对一互译、对话,再到扬州大学闭幕式朗诵,我能体会,这个诗歌节,满足了诗人的一切渴望:要美,扬州春波荡得你醉;要深,汉语诗歌传统简直探测不尽;要严肃,每首中文诗在撕开一个现实的入口,逼着你追问;要享受,我们的古运河夜游、何园夜宴、瘦西湖船娘、个园漫步、平山堂远眺、富春美食……令约阿黑姆们只有目瞪口呆的份。扬州浮沉数日,这位第一次到中国的诗人,简直成了一位当代杜牧,似乎颇有“扬州一觉”之感,他的小船必定满载而归,由是才发出了以上赞叹。

2013年以后,约阿黑姆成了扬州诗歌节的义务鼓吹者。我在南非、德国、斯洛文尼亚,几次与约阿黑姆邂逅,每每听他全不顾当地诗歌节组织者的尴尬,而重复那个对扬州的赞誉,得意之余,在我给晓渡的信中,干脆把他的姓萨托留斯,改成了扬州乡土味儿十足的“洒脱柳丝儿”,他对扬州的爱,足以使他配列入隋炀帝赐名的扬州杨柳间,去列名排班!

我和约阿黑姆第一次见面,是1991年1月初。我作为DAAD邀请的诗人,从南半球飞抵冰天雪地的柏林(啊哟,那是我在键盘上掇下这些字的二十五年前哪!),约阿黑姆是DAAD柏林艺术项目负责人,他照惯例,邀请我和友友到西柏林著名的巴黎酒吧午餐,现在想起来,约阿黑姆一定宽容得吓人,因为那时我们几乎不懂英语,谁知道能和他胡侃些什么?回忆中,我的话早已烟消云散,唯一记住的,只是他在温文尔雅地频频点头,好像在鼓励我:“说下去,没关系,我听着呢。”哈哈,二十多年后,我已很熟悉约阿黑姆的笑容,那敏感、含蓄、机智里,颇不缺幽默。那么,他第一天的微笑,是不是也该读作“嘿嘿,您这样英语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主儿,我见多了”呢?咳,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的柏林临时贵族府,在Mommsenstrasse 9号,真巧,约阿黑姆家是我们邻居,他住7号。住得近,走动就勤些,那时我们年轻,做饭不是难事,家里喜欢请客,一来就是一屋子人。约阿黑姆也常来,他是很受欢迎的客人,因为别人都照规矩吃饭带一瓶酒,约阿黑姆上楼,总是手里拿一瓶,腋下夹一瓶,有一次甚至一下子搬来一箱六瓶!这太可爱了!

可能是到达柏林前的一年多,在澳大利亚、新西兰一带,没机会安定写作,刚到柏林,创作欲旺盛无比,一年旅居,诗啊散文啊喷涌而出,约阿黑姆主持的DAAD约请顾彬翻译了我的一本诗集,以标题《面具与鳄鱼》列入DAAD文学丛书出版。这本小书,是我第三本德文翻译作品集。它收录了我从出国到1991年底前的主要诗作。这批作品,少了些我在中国时对历史的沉迷,多了海外经历每天、每分钟生存考验的锋利。

或许也是约阿黑姆的安排,《面具与鳄鱼》里,颇具先见之明地收录了一批照片,拍摄日期是出书时的1993年2月,那时DAAD的好日子早已结束,我被从澳大利亚请回,参加柏林世界文化宫一个中国文学项目。照片中,有我和约阿黑姆、顾彬、德国诗人朋友乌沃·库尔伯的合影,二十三年前,我们看起来年轻得好嫩啊!我手抓两只酒瓶,在Mommsenstrasse 9号楼下那家酒店里的照片,简直捣乱搞笑,也许故地重游吧,人都可以放肆一点?

这本书中,最珍贵的应该是三张我和顾城在世界文化宫舞台上合照的照片,我在说话,依然是语言加手势。顾城显然在走神,那顶著名的帽子下,两张脸茫然低垂,一张手托下颚,视线向前,仔细看,眉眼还是那么清秀、单纯、安静,看不出仅仅八个月后,这脸将被愤怒炸碎的迹象。只有很久以后,当我读到他的组诗《鬼进城》,才如回放镜头般,在这三张照片上寻到了某种碎片,语言和个性的碎片,仍被皮肤包裹着,却经历了一种内心缓慢的爆炸。我们都忽略了那爆炸声,只有顾城自己,垂下目光,看着碎片在陨落。

我和约阿黑姆的诗歌之缘,与我在欧洲的文学经历颇为重合。各种诗歌节、艺术节、书展上经常见面就不说了,当我试图推动中外诗歌交流,他的国际视野和跨文化理解力,也使他經常登上我的首选国际诗人名单。扬州瘦西湖国际诗人虹桥修褉就是一例。不过,这次和一般活动又有不同。我们不要做泛泛的诗歌节,诗人到来,朗诵,拿钱,走人,与本地和其他诗人擦肩而过,一只只思想口袋,满载而来,原装而去,什么碰撞也没发生。不,这不是我要的国际交流。我们得逼着懒散的诗人无法偷懒。那好,诗人们,来吧。别等翻译家,让我们互译。诗作不让任何人溜掉,这一行行外语诗的铁门槛,你不迈过去,它们就继续沉默。

可以说,我和约阿黑姆做了二十多年朋友,但只有当我翻译他的诗,我才第一次“懂”了他。

当代中文诗人的国际文学生态环境,在过去堪称恶劣。本质上的问题,因为只能被动等待“被翻译”,而如果没人翻译你,写得再好也跨不出母语一步。这样,翻译成了独木桥,翻译家的口味(和能力)成了这座桥的宽度。原作恰好与这宽度一致还好,若是不同,则诗人只能自认倒霉,被翻译家独裁式地关在门外。小说的语言基本不构成障碍,可诗人的语言,天生是造墙的。而且,我们都喜欢把这墙造得越高、越难逾越,越过瘾。当代中文诗的特点就在这:语言的极端创造性,和其内涵的全新观念。好的中文诗,不贩卖书本里的现成知识,却创造活的思想。由是,谁想翻译这些诗,他(她)必须学习——首先,学习能学习的能力!

我搬到柏林前,在伦敦已经推进了十年左右中英诗人互译项目,并出版了中英诗人互译诗选《大海的第三岸》。这个美丽的标题,来自瓦尔特·本雅明对翻译的绝解:“翻译是第三种语言。”某一天我灵光一现,由此化出诗选不可能更好的命名。

诗人互译,弱项当然在语言能力,我们不是学外语专业的,既是嘴上能侃点英文,也无非凭借一点坚持去做的傻大胆。但另一方面,诗人对诗歌的理解力,却如一道闪电,能穿透几乎任何语言障碍,直取诗意核心。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把艾略特对庞德的著名调侃:“他为我们发明了汉语诗”,直接成为对庞德的最高褒奖!诗人其实在通过互译,直接对接了两个文化的创造性核心,从而获得了当代世界交流必不可少的深度。这座桥,其宽度等于诗歌。诗人多铤而走险,它就敢多么开阔。诗人互译提供的范式,几乎是无限的。

但中德互译,又不等于中英互译。德文比英文冷僻得多,如何不越俎代庖地翻译诗,而且间接地、拐着弯地翻译第二外语的诗?我和约阿黑姆为此发明了一个新译法:第一,各自独立工作,从英语译出大意,同时记下所有问题;第二,到我们都很熟悉的、1991年还是柏林DAAD主要文学朗诵场所的著名文化人咖啡馆“爱因斯坦咖啡”,叫一杯德国大麦啤酒,慢慢喝着,一个一个问题聊着,直到微醺中获得所有答案。第三,回去再看英译,再对德文,一点点把中文向原文诗意矫正。我翻译的约阿黑姆两首诗,都是这样孕育出来的。

约阿黑姆这一代德国人的父辈,二战中追随希特勒,为第三帝国拼命。于是,一种历史的阴影,既像宿命,更在提问,而他的诗《坟》,简直是对历史的直接答复。

诗的开头四行,就带着股扎人的冷峻和凛冽:

从这儿往北,道路

枯燥,黄草,

渴在根里,在心里。

一切简单,而假。

形象具体,又精确无比。冬天的旷野,从柏林向北直到波罗的海,一种“渴”,如记忆般看不见的,却只有根和心能感受到。诗没说渴望什么,但历史埋藏在万物之下,哪怕荒野、道路,其实也是本敞开的书,逼我们阅读自己。我特别欣赏“一切简单,而假”,克制至极,刀尖直插要害。

我没把诗的标题“Grave”译成西化味的《墓地》,却译成略带中文老味的《坟》,因为这首诗像个考古学,剖开了德国(柏林)地层下,埋藏的历史多层次:恐龙、俾斯麦、诗人波恩、希特勒,直到那个出现在历史序列最后的“我们”,包括约阿黑姆在内的德国六零学生运动一代,诞生于对法西斯父辈的反思与反抗中。柏林,犹如这首诗的第一主人公。距离我家散步不到十分钟,就是约阿黑姆诗中那座“柏林波兹坦广场/是希特勒最钟爱的马蹄铁”,当年炸成废墟的广场上,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约阿黑姆们,留长发,穿喇叭裤,吸大麻,喊口号,呼哨而来,与警察对峙:“在裤兜里,捏断/标语”,“满怀惬意/听布料的黑暗中/旗的碎片”。约阿黑姆反思父辈,也反思自己。当他写这首诗时,六十年代学生运动早已烟消云散,当年的反抗激情,已是如今主流们饭后茶余的自嘲笑谈。那历史呢?它轮回到了何处?当诗人看着自己也无非“赝品的骰子”,等待“铁再次主宰”,他除了发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我们将不得不自欺自慰/用碎石缀饰岩石”,又能做什么?这缀饰着大块岩石的小小碎石,能改变岩石吗?还是仅仅加重了它?约阿黑姆没给出答案,只让这首历史之诗,最后着落到一个柔弱的“心”字上。这是诗开头处那颗干渴的心吗?它还将干渴多久?

我说,只有翻译了约阿黑姆的诗,我才在认识他二十多年后,第一次读懂了他。犹如许多佳作,约阿黑姆“化用”自传,写出自己身上的大历史。《坟》这首诗,语言简洁、清晰,线条犹如刻画,却又善用跳跃的空间,去传达德国思维特有的抽象,由此令一首短诗含量巨大。谁都能觉得,这是首小小的“史诗”——史被诗包容着,诗构成史的深度。哦,好熟悉啊,这就像一首我自己的诗,其中锋利的现实感、严峻的命运处境、甚至诗学的刺痛和反嘲,都与我经历的一切无比相似。如果说,我写作三十多年,有什么始终如一且与众不同的追求,那除了这铆定命运本身的追问和剖析,哪有其他?这种严肃,来自我生长的中国土壤,更被世界文学中的温热血脉所滋润。一种流淌在诗学深处的思想,校对了我的世界文学坐标系。当约阿黑姆说“扬州是最好的”,我觉得,他是在赞赏这个价值抉择。

吕蓓卡·鸿

(Rebecca Horn)

德国(甚至世界)最著名——也最棒的艺术家之一吕蓓卡·鸿(Rebecca Horn),也是弗兰克组织的魏玛国际论文竞赛组委会成员,这样的国际活动,同时也是当代世界思想精英会聚、交流之所。

吕蓓卡是大艺术家,更是好朋友,其人灵气十足,又纯真如赤子,对朋友竭诚以待,对世界充满好奇。

我们在魏玛论文竞赛组委会上见面,但交流不多,后来熟了,吕蓓卡告诉我:“那群老朽知识分子中间,突然冒出一个中国诗人,英语不怎么样,可说的东西特别有意思,好吸引人!”这是典型的吕蓓卡,她那双艺術之眼,能从一大堆事物中,一下子发现闪闪发光的东西。

我们开始认识,也是有意思的事情。魏玛组委会开完会,我坐火车去法兰克福朗诵,正巧与吕蓓卡同行,那几个小时火车,我们没谈艺术,没谈诗歌,却谈了一路气功。原来,吕蓓卡始终对中国气功有兴趣,且认为好的艺术品,其中一定“有气”,而且气之能量一定要大、要强、要顺,这与中国艺术的气韵生动不谋而合。于是,这趟火车,成了我生平第一次流动气功讲堂。

我的气功,没有吓人的出处,只是做过几十年气功的老爸,早就告诉了我一套做法,和气功后几种按摩。有意思的是,我知道怎么做,却从来没试过,尤其海外漂流的生存,已够我穷于应付,哪有时间做这“无用功”?这情况,直到我偶然获得了一本道家龙门教崂山派掌门人王力平写的《大道行》,才彻底改变。在这本书里,王力平讲他在“文革”中被师傅、师祖找到,带着徒步漫游中国,同时传授道家思想的经历,其文笔朴素甚至笨拙,恰恰回返原始经验,并洗掉了文学装饰的嫌疑。

《大道行》令我读得津津有味。王力平们遍游名山大川使人神往,特别是他最后对道家思想的理解,如同心圆思维,更与我原先的想法不谋而合。说来神,放下书,我就开始做气功,而且一做二十多年,只要有时间,每天早上站桩几十分钟,两腿微屈,双臂环抱,舌抵上膛,气沉丹田,那时,我能清楚感到,头脑、身体如水瓶,里面原来充满压力,此刻却如水位徐徐降下,空出来的地方,清新的感觉如清泉淙淙流入,无数作品的灵感,就在这冥冥空间中成形!神啊,但并不离奇。人体这只瓶子,本来的问题就是装得太满,以致阻塞了新泉输入之途,而所谓气功,无非去满为空,倾倒之后,瓶子依然晶莹可用。哦,那个双腿微屈,说说容易,真做起来好难,在意识状态,五分钟后腿就索索发抖得站不住了,而在气功中,几十分钟半蹲,竟浑然不觉。我自己的领悟:“气”者,古人理解的宇宙元素也,如庄子“贯天地一起耳,聚之则生,散之则死”。而“功”者,技巧也,以一己躯体为容器,去把握那大象无形的天地之气,使其具象、显形,以自我体大道,容大道于自我,终于道、我合一。气功时,我还爱默念这四句:“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注意,一口氣四个“炼”字,字字落在我名字上;而“化、化、还、合”四个动词,一串头韵,又把“贯天地一气耳”显现得多么传神——大道行,与诗同行!

那天火车上,我一边说,吕蓓卡一边记。除了写,还有画,她的笔记本,变成了小人书,站桩什么样,按摩怎么做,写了画了,当场就模拟练习,此时的吕蓓卡,不像个著名的艺术家,倒像个好奇心无比的小女孩,兴奋得脸红红的,和她那一头橙红色招牌头发相映生辉,幸亏我们坐的是一等车厢,很空,否则我们俩这一通比画,非吓着其他乘客不可。

吕蓓卡对气功的兴趣,集中在“能量”这个词上。后来,我到过她在柏林、巴黎、法兰克福、西班牙马约尔岛上的几个家,发现她把每个地方都布置得敞亮、精美、活力十足。特别是西班牙马约尔岛上的家,它原本是一座女修道院,背面下临绝壁,前面是一道巨大的台阶,从山脚直达修道院门口。最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地理环境,它坐落在一个巨大山谷中央一座凸起的小山上,从海边回望它的景色,让我直接联想到拉萨的布达拉宫,周围是十八瓣莲花山的巨大地能,它从四面八方向盆地中央汇聚,顶起中心那座小山,又不冲破它,却在顶和压之间形成无与伦比的张力,布达拉宫就稳稳坐落在那能量最强的顶端。从吕蓓卡家里眺望大海,我能想见,过去的女修士们,能体会到多么超脱的境界。今天,大艺术家仍在继续精神的修炼,深思和领悟艺术的真谛。

人们常误解,大艺术家都是性格怪癖之人,其实恰好相反,越精彩的艺术家,人越纯真质朴,毫无心机。我认识的著名诗人金斯堡、阿什伯利、阿多尼斯,无不如此。吕蓓卡同样。和这样的人一旦成为朋友,你可以放心,这友情将绵绵不绝,和生命同其长远。

吕蓓卡为我的好几本书制作过极为精彩的封面,这让约阿黑姆都颇为吃醋,他说:“赫,你有诗,还有吕蓓卡!”真的,一本诗集有了吕蓓卡的封面,顿时变成一件艺术品,光彩照人,精神抖擞。

《大海停止之处》英译本,获得了第一个吕蓓卡给我制作的封面。它以黑、红、白为主调颜色,整个画面,如一汪水波粼粼荡漾。黑为底色,白为倒影,橙黄微红的斜线如笔插下,无尽搅动波荡的反光。神秘的黑夜,书名的白色,作者名的砖红,流转循环,既静又动,愈动愈静,神秘而稳重。好美!《大海停止之处》,在永不停止的大海深处,揭开一个诗歌的超越境界。它给我的第一个联想,正是我自己的一行诗:“在水上写字的人只能化身为水。”吕蓓卡怎么直接找到了这诗意?

这个封面的设计,灵感来自吕蓓卡装置作品《夜之镜》(Mirror of the Night):展览空间里,中央是一座水池,里面满满盛着墨汁,屋顶上斜下一根马达控制的金属杆,像一支在墨汁上写“字”的笔,笔尖移动,墨波漾开又返回,从一扇小窗外射进来的光,随着波纹倒映起伏。装置周围,撒一圈树叶,随展览时间而由绿变黄。这里,反光让“镜”的意象明显可辨,但“夜”指的是什么?

原来,这个展览空间,曾是德国二战中仅存的几个犹太教小礼拜堂之一,因为和一德国家庭共用同一堵墙,免掉被拆除的命运,二战后改建为展览场地,吕蓓卡的作品即应这展览空间之邀而创作。有了这个背景,“夜”的含义也清晰了。那是对德国历史的反思,同时也是对时间、记忆、书写、自我的反思:一切皆动,万物皆变。那么,何谓“历史”?何谓“记忆”?有一个固定的“自我”吗?还是我们必须不停以反思创造它?深入内心之夜,才能反省外在之夜,由此在变幻不定的世界上,把自我创造成一件作品。那既是艺术的,也是政治的,但绝不把艺术简单化为政治工具,而是以艺术个性肯定政治的原则。这就是诗啊!而且是好诗!吕蓓卡的这件作品早已被人收藏,而收藏的条件之一,是它每年必须回到这个前犹太小礼拜堂展览三个星期,由此重申“夜之镜”的含义。“在水上写字的人只能化身为水”,历史之水,在我们内心里滔滔流淌。

吕蓓卡给我设计的第二个封面,是给英译本长诗《同心圆》。这部长诗,写于1995至1998年间,是我们海外漂泊八年多之后,决定定居伦敦,改变活法,因此也改变写法的时候。回顾以往,从中国,到几十个外国,一夜扁舟,四方漂流,何止一个人生?恍惚已历尽若干沧桑。这部长诗的诗意,即从人生、世界、处境之万变透视不变,以不变把握万变。这是吕蓓卡醉心的《易经》古老启示吗?抑或世界每个人每个点,都是一个同心圆,因此都有一部《同心圆》?

如果说《大海停止之处》的封面,主题是一个黑夜,那《同心圆》封面,则既明媚又神秘如黄昏之光,一圈圈金黄色,交错弥漫,重重加深。这件装置作品,叫作《月镜》(Moon Mirror)。

《月镜》,是吕蓓卡为马约尔卡岛上一座古老的小教堂而作。穹顶的最高处,高吊一盏大灯。灯之下,悬挂着一个圆圆如月的金黄色圆锥体。地面上与之相对,是一面巨大的圆形镜子,在机器操控下缓缓旋转,人们俯瞰镜中,有无数个圆形镜像,在重叠、重合、分裂、回归,再开始……这是世界幻象吗?或人的自我心象?每个圆,几乎都被自身的能量压碎了,却又不期而然地维系着某种精神同一。“同心圆”的诗意,犹如《易经》智慧,正该被概括为“变化中的统一”。我无须《易经》,因为生存直接在传授那智慧,我只需一点点、一行行记录下这首大诗——生存的最高体现。它穿透个人、国族、文化、语种,切入时空每个点,更归纳出艺术的共时之点。无论艺术家来自何时何处,因此直接相通。我们从来在做同一件事情嘛。因此,我的《同心圆》英译本序言,以这行诗为题:《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动》。

吕蓓卡为我的英译诗选《骑乘双鱼座》选择了第三种色调:蓝白相间,明艳绝伦。我出生于2月22日,在西方属双鱼座。这部诗选,从写于1986年的《房间里的风景》,到写于2005年的《艳诗》,跨度二十多年,其间我的生活变迁何止以沧桑计!为这本书找个标题,可不容易。因为它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旅程。每首诗显示一次跃入、一次泅渡,而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大海。我们破浪前行,它随之加深加大。我的蒙古血统起作用了,我们不正像在纵马驰骋?那么,就叫《骑乘双鱼座》吧,骑两条庄子式的大鱼,纵横于人生宇宙的海阔天空,比马来劲多了!为什么不?

吕蓓卡的封面,这次选用她題赠给我的组画中的一幅。白色底子,微蓝、棕黄的飞腾油彩,极富动感和速度,隐隐约约像立体的,围绕着某个看不见的圆心飞转。这是幅抽象画,但其隐喻的精神图像,又无比具体,我们不就是在这晕眩的世界上,屏息、站稳、看清、幸存的?直到动极而静,穿透暗夜,抵达画中极致的明彻,像一道从超越的高度洒下的目光。那,正是诗歌的彻悟境界吧。

这三个漂亮、细腻、大气的封面,以黑、金、蓝白为主调,拿在手上,能听见同一首交响乐的三个乐章在演奏,它们组成吕蓓卡作品中一个小小的、精美的部分,记录着我们珍贵的友谊。

吕蓓卡的作品,种类繁多,从大型装置,到绘画,到行为艺术,到诗歌,到电影,到当代歌剧,几乎无所不包,她的创造力,令人惊叹地层出不穷,却又自然涌出,全无任何硬挤瞎编的痕迹。我注意到,隐含所有作品中的真正主题,正是我们初次见面就谈起的那个词:能量——思想的能量,艺术的能量,创造的能量。

举个例子,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收藏的装置《无政府音乐会》(Concert for Anarchy)。展厅屋顶上,一架倒吊大钢琴,极为触目。它头朝下,一片死寂,好奇的观众,纷纷站到它下面,仰头观察,那究竟能怎么个“音乐会”法?但,大钢琴一动不动。寂静中,人们等烦了,开始分心,突然,“哐啷”一声巨响,大钢琴一抖,所有黑白琴键,乱舌一般向外吐出。观众以为钢琴要掉下来,吓得四散乱跑。跑出几步,才慢慢回神,发现钢琴还在原处,这是装置作品的一部分。于是,他们惊魂未定地回来,盯着钢琴,看那排黑白舌头,带着钢丝声慢慢抽回,直到琴盖像嘴唇紧紧合上。寂静重临。现在,观众们知道,这寂静是假的,下一场“无政府音乐会”在酝酿中,轮回才是真的。

和约阿黑姆、弗兰克一样,吕蓓卡也属于“六八一代”。她出身富有,家里原来的工厂,在法兰克福附近,现在已经被她买回,建立了她自己的“月塔基金会”(又是月亮!)。像我老爸,她也一派富家子女的浪漫,由浪漫而梦想革命。德国“六八一代”,从抗拒法西斯父辈出发,对自己使命感十足,颇有拯救世界舍我其谁的感觉。吕蓓卡十八岁那年,得过一场重病,被父母送入医院,强迫隔离救治。整整一年,她只能躺在床上画画,这成了她艺术的起点,也给了她一套独特的“意象”:医院、病房、病床、躯体、疼痛、束缚、监禁、暴力、挣扎、突围,和与此相伴的敏感、脆弱、反抗、意志。

她的作品,有一望而知的女性特征,如她行为艺术中常用的黑白羽毛。早期行为艺术中,一对雪白大天鹅的翅膀,护着一个女孩的裸体,既像保护,更像暴露。据她说,那来自童年时一次家里杀鸡的经验,那只垂死挣扎的鸡,一大团血淋淋的羽毛,扑入她怀里,把她吓坏了,至今如噩梦挥之不去。另一件作品,一只笼子,四面八方钢针插入,中心一个空出来的人体轮廓,一望而知是她自己。这不是关于脱身的艺术,而是肉体之软与钢针之硬组合的艺术,是受伤和伤害的尖锐构成。

吕蓓卡爱用石头、机器、镜子、灰烬和植物——同时象征着生命与死亡。柏林勃兰登堡门旁边,有一大片空地,柏林市政府决定在此建立犹太大屠杀纪念碑,并向全世界艺术家征集设计方案。现在建成的纪念碑,可以说差强人意,无数高低不齐的灰黑石棺,把“死亡”这个词推到眼前,记忆的凝固波浪,沉重坚实,不容质疑。但,追问一下,记忆真那么确定无疑吗?二战犹太人的苦难,真的会像策兰的诗“母亲不会再变白的头发”,停在过去,而不发生在别处?记忆,如果不能带来更深的追问和反思,除了撒娇抱怨有什么意义?想想巴勒斯坦阿拉伯人被以色列推土机推平的房子吧,那次,一位犹太老妇说:“这让我想起德国人对我奶奶家做的事。”英国电视台主持人,打破他们不表态的惯例:“我终于听见从他们自己嘴里说出了这句话!”

吕蓓卡讲了她的方案:从勃兰登堡门望去,是一大片长满紫红色树叶的树林。走进树林深处,才能看见一口巨大的深井。整个井璧是玻璃钢做的,后面是一幅画,初看犹如中国水墨风景,仔细看才能认出,画的材料是灰烬(想想奥斯维辛集中营焚尸炉边的灰烬吧!)。沿着井璧上的扶梯盘旋走下去,就是走在灰烬的风景里,那是犹太人的、更是整个历史重重叠叠的遗迹。到了最底下,整个井底是一整面大镜子,由机器操作着波浪式晃动。镜子中央,一根和柏林电视塔同高的金属杆冲天而起,几百米的高度上,随着一阵微风、一朵流云不停摇晃。站在镜中的人们,脚下、头顶、眼中一切都在动荡,一切都不固定,身处历史间,只有变幻和晕眩。那么,什么是历史的真实?人的真实?每个人在此如何给自己定位?纪念,哪里只是针对过去?它的意义更在当下!

吕蓓卡的设计,最终未被采纳,否定了它的,竟然是柏林犹太社群!因为“灰烬”那个材料、那个意象,太刺激太可怕了,尤其对焚尸炉刻骨铭心的犹太人自己。

灰烬的细腻、敏感、惨痛,组合出黄、褐、灰、黑不同层次,确实像古旧的水墨山水,在渗出一抹寂静之美,寂静而又流淌、流变,宛如东方哲人耽溺于沉思中。如果说,疼痛和美,是吕蓓卡作品中两大动机,那么节奏感和音乐的完整性,则是她作品的美学特征,每件作品里,种种冲突,总让我们在被刺痛的同时,获得艺术创造的精神满足。

1999年我们在魏玛国际论文竞赛相识后不久,吕蓓卡就为魏玛欧洲文化城创作了一件杰作:《布痕瓦尔德音乐会》。一把大提琴,在魏玛城里一座古色古香的巴洛克宫殿中孤独演奏;一个当年老火车站的仓库,堆放着众多砸碎的弦乐器,一辆空车反复撞向墙壁,一道电火花噼啪作响地向上攀登,一面墙的灰烬风景(这次我们看到了它!);山上遥遥可见二战布痕瓦尔德犹太集中营。那个叫“历史”的东西,其实好近啊!近得像我在《布痕瓦尔德的落日与冷》一诗中写的:“去那儿只要轻轻一跳”,但有多少人愿意正视这现实:“一小堆用骨头收藏的灰/抚摸就在查阅  伤害的薄薄词典”,暮色四合,当“最后的光移出水銀柱”,“等车的我们”,不得不深思,我们其实“等在无人的未来  末班车早过了”。

吕蓓卡给出一个精彩的艺术案例,她证实:诗意和现实绝不矛盾。相反,每一刻的现实与人的根本命运,永远在互相激发。那深化与超越,仅取决于艺术家的能力。

我的柏林书桌前,放着吕蓓卡2013年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一张她的装置照片,我穿行于灯光、暗影、骷髅、泥靴间,宛如一个鬼魂。画面之上,吕蓓卡用金色即兴描出几笔,似鸟非鸟,翩翩翱翔。这是不是约阿黑姆、弗兰克、吕蓓卡、我们这代中文诗人的写照?人生每一天,都凝聚着历史、思想、艺术。真像一场修炼啊,它从不懈怠,仍在提纯我们精神的能量。

附录:杨炼翻译约阿黑姆·萨托留斯两首诗作

从这儿往北,道路

枯燥,黄草,

渴在根里,在心里。

一切简单,而假。

这儿我试着想历史,

殷瓦利丹街上

紫色山毛榉遮着恐龙的

巨型脊椎,

大理石俾斯麦,

诗人波恩,一块波岑涅的名牌,死寂。

在防空洞深处

柏林波兹坦广场

是希特勒最钟爱的马蹄铁。

权力的侧影:铁甲和头盔。

在裤兜里,我们捏断

标语。满怀惬意

听布料的黑暗中

旗的碎片。

别忘了诗人赝品的骰子

当铁再次主宰,

我们将不得不自欺自慰,

用碎石缀饰岩石,

水缀饰心。

诗 学

诗拒绝了康斯坦丁·卡瓦菲,

作于莫缇亚的青年雕像前,高度一米八,公元前460—450年

这首诗

找一个地点

让我的欲望移动棋子,

它不能明着做。

恕我解释。

这城市是个负担。

语言,伪经,古老的材料

隐匿着大腿,

腹股沟的黄痣

擦出嗡嗡声,若我往下想,

它就像皮肤上

只活一夜的蜻蜓。

纱布,纺织

自石白色之石

自反复折断之翼

逆我所愿,我再

撕裂古老之物

用语言:词

我在股票交易所门前听着,

在咖啡馆,焦油色的

房间。抓起

旧历史书。这首诗

不喜欢装饰,它已

风格化过了。衣褶

裸出曲线的

强度。

一首诗不写给谁。

我把它发给朋友们,

懂或不懂

请随意,

沿途,它采集

虚无的碎片,

在终点

辉煌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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