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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的诸多面相
——谈《林中阳台》《弗兰德公路》对法德战争的不同处理

2019-11-28王宏图

写作 2019年2期
关键词:西蒙阳台小说

王宏图

从古至今,残酷血腥的战争一直是文学作品表现的重要对象。自19世纪中叶原本四分五裂的德国统一崛起后,法德两国多次交战,不断重构着欧洲大陆的政治版图。1940年法国大溃败不仅是二战前期的标志性事件,也成为许多作家不断书写的对象。

早在1942年,俄裔犹太女作家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便创作了未完成的长篇小说 《法兰西组曲》,它以二战初期为背景,以精准的笔法绘制了一幅战时法国社会各阶层生活的浮世绘。战后不久,萨特的长篇三部曲《自由之路》中的第三部《心灵之死》对1940年法军大溃退以及各阶层的生存境遇及心态作了全景式的正面扫描。其后此类作品源源不断,朱利安·格拉克的《林中阳台》和克洛德·西蒙的《弗兰德公路》便是其中的佼佼者。这两部作品同是处理1940年那场令法国人满怀羞辱的战事,由于作者选取的视角、艺术表现方式的不同,在读者面前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一、《林中阳台》:战争的诗情化书写

问世于1958年的《林中阳台》,在格拉克为数不多的作品中占有特殊的地位。浪漫主义、超现实主义在他写作风格的形成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他先前发表的《阿尔戈尔的城堡》《阴郁的美男子》《流沙海岸》等小说洋溢着浓郁的超现实氛围,情节的推展也缺乏富于说服力的逻辑,不管是古老的城堡,还是如烟似雾的美男子,还是中世纪背景的城市共和国,都不是植根于真实生活的土壤中。在某种程度上,它们只是一些诗意化的符号,作者借此恣肆无忌地抒发对生与死的思索。无怪乎有的评论家认为这些小说更像是诗歌或散文诗。

相比之下,《林中阳台》中的现实元素就明晰、坚实得多,虽然在艺术风格上与前几部作品一脉相承。它的年代背景设置在1939年至1940年二战开始后的那段时期,故事情节非常简单:法军准尉格朗热被派往法比边境阿登丛林中一处孤零零的碉堡,和几名士兵驻守了大半年,其间他与野性十足的寡妇莫娜发生了一场恋情——这成了他浑浑噩噩的军旅生活中一道靓丽的风景。当德军袭来时,士兵们死的死跑的跑,格朗热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地躺倒在莫娜的房子里。

与读者通常的期待相反,《林中阳台》这部战争题材的作品不但没有惊心动魄的激战场面,而且临近全篇终结,敌军的影子也是一闪而过,并没有给予正面直接的描绘。它着意刻画的是格朗热准尉和士兵们异乎寻常的战事生活,聚集的是他们对战争细微独特的感受、思索以及其他种种心绪。

纵观《林中阳台》全篇,格拉克虽然没有放弃第三人称的全知叙述视角,但不难发现,他采用的是人物(主要是格朗热准尉)的有限视角。尽管听不到第一人称“我”的絮叨呢喃,但所有的事件都是通过人物五官的感受生发而出,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叙述者消隐退场。全书开篇第一句便奠定了叙述的总体基调:“自从格朗热准尉乘坐的那列火车驰过夏尔维尔城郊及其烟雾弥漫的地区之后,他觉得这个丑恶的世界正在渐渐消逝:他意识到往后再也看不到一所房子了。”①[法]格拉克:《林中阳台》,杨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1、75-76页。

值得注意的是,格拉克在运用人物内聚焦叙述手法时,有着其鲜明的特色。他并没有着意呈现人物往昔的生活及其对当下行为心态的影响,也没有像爱尔兰意识流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那样将大量回忆性的场景穿插在文本中,作者聚焦的是人物在当下战事进程中的种种感受与思绪。因此,小说虽然叙述节奏推进缓慢,但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会因作者频繁穿梭于不同时空而陷入困惑与障碍。

显而易见,小说文本大量出现的是对碉堡周边风景的描绘,但它不是纯然的风景画,而是与人物内心感受形成微妙的呼应与共鸣。有的评论者甚至认为格拉克的小说是以风景描绘为主。细读全书,这种说法有一定的合理性:小说中人物活动的主要场所便是阿登丛林中毗邻法比边境的那座碉堡,周围被大片的森林环抱。和生活在熙来攘往的大都市中的人们不同,繁茂幽深的森林构成了格朗热及其战友的全部生活场域,他们在此守土御敌,度过了一个个危机四伏、令人疑惑焦躁的日日夜夜。几乎每时每刻森林映入他们的视野,成为其感官经验的主体,因而作者在落笔时便自然而然地将碉堡周边的风景作为重点描绘对象。下面便是格朗热准尉和士兵艾尔维埃夜间林中巡逻的描写:

他们两人往前走时,夜景也随之发生变化:那昏暗的沉沉夜气在林木树梢上缓缓升起,已变得更为轻盈的梦幻般的空气,浸润着大树下那青烟缭绕的灌木丛;明月升起,照耀着一望无垠的大地,使大地变成了人们可以在上面行走的通途。

格朗热全神贯注地抬头凝视着这一景观,胸中荡漾起一股奇异的感情,自己恍若悬浮在空中。这块广袤无边的贫瘠的沼泽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明净如水的薄雾,犹如沉浸在梦幻一般迷人的朦朦胧胧的汗水之中。此时,那蒸腾着的烟雾正从林中飘散出来,它仿佛是从神灵的世界里飘出来的。在这块土地上,每一座教堂里午夜的钟声都响过许久之后,他们仍被森林里的那种巨大的魅力所吸引,久久地不舍离去。①[法]格拉克:《林中阳台》,杨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75-76、148页。

这是对自然风景充满诗情画意的描绘。然而,字里行间并没有出现明显的抒情符码,作者专注于自然风物的精准描绘,从中抽绎出一连串富有包孕性的意象,酿造出如梦似幻的场景。诸多简单的词语交错排列,互相碰撞,生发出新的内涵,使原有的意蕴成倍增值。

熟悉20世纪西方小说的读者大多会对詹姆斯·乔伊斯 《尤利西斯》的结构方式留有深刻的印象。书中的主人公有三个,分别是年届中年的犹太职员布鲁姆和妻子莫莉,以及因母亲病危返回都柏林的年轻的斯蒂芬。叙述他们三个人的生活,可以有多种结构方式。对许多作家来说,最拿手的莫过于按照事件发生的自然时间顺序来进行。但乔伊斯没有这样,他采取了类似于戏剧创作中的锁闭式结构,将叙述时间压缩在1904年6月16至17日的18个小时之内。虽然叙述覆盖的当下时间段只有18个小时,但人物往昔的生活经历被打成了碎片,散落在整部作品中,时不时浮现到文本的表层。采取这种叙述时间的处理方式,能使整部作品在结构上整饬严谨,颇有“三一律”的戏剧效果,避免了结构的疲沓松散。然而,和传统的戏剧相比,《尤利西斯》全书中并没有剧烈的戏剧冲突,占据主要篇幅是三个人物头脑中翻涌不息的思绪、印象和记忆。需要指出的是,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意识流包含的并不仅仅是主观的情思,其间包蕴了众多外部世界的元素与质料。它为后世的作家提供了一个可以仿效的范本,弗吉尼亚·沃尔夫的《达罗卫夫人》、澳大利亚作家帕特里克·怀特的《风暴眼》都采用了这种锁闭式结构,将当下的情节推进安置在一个较短的时间段中,而人物的诸多往事通过闪回等方式加以表现。

作为一个富有先锋色彩的作家,格拉克在这部小说中并没有采取上述的方式,而是按照事件发展的自然时间顺序进行叙述。它从格朗热去团指挥部接受派遣、去边地碉堡赴任起始,中经平静乏味而危机隐伏的驻守碉堡的岁月,格郎热与莫娜热烈奔放的恋情,其间还插入格郎热到巴黎的短暂休假,全书最后以德军来犯、碉堡被炸毁而收尾。因此,从文本的外在风貌看,《林中阳台》与传统小说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但如上所述,它字里行间镶嵌着众多的风景描绘,纷繁绚丽的景象与人们的内心呼应共鸣,使整部小说洋溢着浓厚的诗意:

栗子树在他们头顶的上空清晰地勾勒出了一团边缘蜷曲的墨黑的浓云,它把一片更加浓黑的阴影投射到平台上;但是,从栗子树那流苏般的叶丛中,甚至从它的枝叶的缝隙里,仍可看到一些闪闪发光的繁星。他们两人相互交谈着,声音平和而又非常地低,时而会出现沉默的场面;孤独、林中的芳香、栗子树偌大的叶丛犹如天鹅绒般柔软的阴影,以及这个死气沉沉的村庄那如同幽灵般的威严,都给了格朗热一种奇异、壮丽辉煌的印象。葱茏的野草和夜晚营地上的清香,使这片大地重又获得了饱满的青春活力。它正在变得野蛮,正在恢复那种变化不定的野蛮性情。夜气清凉,耳边寂静无声,他体内的某种东西已被清除出去,他感到精力充沛,精神振奋,仿佛夜空中又布满了新星似的。②[法]格拉克:《林中阳台》,杨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75-76、148页。

栗子树、月光、云絮、阴影、枝叶、繁星和芳香,在静夜里奏响了和美恬静的旋律,但它不是纯粹的风景画,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对人物的描写。原本灰心沮丧的格朗热仿佛在自然美景中经受了一场精神上的洗礼,一扫颓靡的阴霾,重新焕发出生机与活力。在此,人物的情感微妙的变化被赋予了清晰的轨迹,它没有肆意宣泄繁杂绵长的主观情思,而是将它们融化在对外界景物的描绘中。正是这一特点,人们在格拉克作品中看不到抽象玄奥的哲思,浮现在文本中的始终是具体可感的景物,以及潜伏其间的人物幽眇隐微的情思。即便在表现战争场面时,格拉克也没有变换笔墨,依旧遵循着他惯常的诗意化的表现方式与风格。

从具体写作技巧着眼,诗意化书写要依赖于相对稳定的叙述时间框架。不难设想,格拉克如果采用乔伊斯式的意识流手法写作这部作品,《林中阳台》对战争的诗情化书写以及自然风景与人物情思交相融合的美学风貌将会大打折扣。的确,意识流手法能使作家自由自在地穿梭往返于往昔与当下两个不同的时间维度,并将原本相距遥远的诸多物理空间通过人物的主观联想纽结在一起,但它常常会形成一种碎片化效果,整个文本像是由众多零散的碎片拼合而成,对于自然风景的描绘和对人主观情思的展示因此也变得极度零散化,在那些零散的片段中,原有的诗意的整体意蕴也将变得残缺不全。因而,尽管格拉克在文学创作上持有敏锐的先锋意识,但为了成全诗意化书写,他在叙述时间框架上大体上还是沿用了传统的方式,这与下文论及的《弗兰德公路》迥异其趣。

二、《弗兰德公路》:以绘画的同时性呈现血腥斑斓的战争场面

和《林中阳台》相比,克洛德·西蒙的代表作之一《弗兰德公路》对战争场面的描绘则要直接得多,可以说是采取了正面强攻的策略。它以1940年5月法军在比利时弗兰德地区与德军交战后大溃败为背景,聚焦贵族出身的骑兵队长雷谢克和三个骑兵的遭遇,并通过展示雷谢克和其妻子柯丽娜间的隐秘冲突,探究雷谢克队长的死亡之谜。

作为上世纪50年代后登上文坛的“新小说”派的代表作家,西蒙孜孜不倦地追求文学上的创新和突破。他摒弃巴尔扎克式的传统现实主义方法,在他眼里,“小说不再是示范讲解而是描绘,不是复制而是制造,不是表现而是发现”①[法]克洛德·西蒙:《弗兰德公路·农事诗》,林秀清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第600、595页。,它作为虚构文本的可靠性“是通过小说各成分之间恰当的联系体现的,这些成分的安排、序列、配合不再取决于文学以外的因果关系,例如被称为‘现实主义’的传统小说原则的社会心理的因果关系,而是取决于一种文学内在的因果关系”②[法]克洛德·西蒙:《弗兰德公路·农事诗》,林秀清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第600、595页。。正是由于拒绝遵从传统小说的规则,西蒙的作品在文学王国开拓出了新的疆域。

在“新小说”派的诸多主将中,西蒙作品的鲜明特色在于大胆地借鉴了绘画的艺术手法,直接以绘画的方式来创作小说,借此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新颖风貌,《弗兰德公路》在这方面是一个绝佳的例证。在西方文学理论史上,对于作为空间造型艺术的绘画和时间艺术的文学间的异同,一直聚讼纷纭。18世纪德国作家、文艺批评家莱辛在《拉奥孔》中厘清了文学和绘画雕塑等造型艺术间的差异,在他看来,文学应表现连续不断的行动,而绘画则表现固定瞬间中的静态形象。这一观点长时期内成了诸多作家恪守不移的金科玉律,而西蒙则在此反其道而行之,复活了古老的诗画一体的理想。

初读《弗兰德公路》,时常会感到晦涩不畅,有读者会以为它的结构方式与上文论及的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相类似。乍看之下,这有着相当充足的理由:小说相当多的部分是通过主人公、当年雷谢克的部下佐治战后与队长的妻子柯丽娜在旅馆幽会时零零散散的回忆叙述出来的。这会诱使人们做出这样的推断:和《尤利西斯》一样,《弗兰德公路》采用了锁闭式结构,叙述时间局限于两人幽会的那个短暂的夜晚,而战事的种种情境则在这数小时内一一闪现而出。然而,细读全书,不难发现这只是错觉。如果真是这样,西蒙在艺术上的创新便要大打折扣了。他的处女作《作假者》明显受到了乔伊斯意识流手法的影响,但到了《弗兰德公路》中,他独特的探索也趋于成熟。

在答《快报》记者问时,西蒙认为小说的要旨“不在表现时间、时间的持续,而在描绘同时性。在绘画里也是这样,画家把立体的事物变为平面的绘画。在小说作品中,问题也是在于把一种体积转移到另一体积中:把一些在记忆里同时存在的印象在时间,在时间的持续中表现出来”①[法]克洛德·西蒙:《弗兰德公路·农事诗》,林秀清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第603-604、605、6页。。不难发现,西蒙没有像乔伊斯那样在不同的时间轴线上穿梭往返,而是对其小说文本中的空间重新加以布局。林林总总处于不同时间维度中的现实情景、梦境、回忆、幻觉、潜意识以“同时性”的手法组织在一起,并置在同一个空间中。在叙述过程中,时间轴被淡化到了可有可无的地步,取而代之的是绘画中惯有的空间组织方式。

在《弗兰德公路》问世前三年,西蒙创作了小说《风》,它有一个副标题“试图重建祭坛后面巴罗克式的画屏”——这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他力图将造型艺术的创作手法引入小说,打破传统的直线叙述方式,运用像巴罗克式图案花纹的线条,将过去和现在共置在一个空间中,构成富于立体感的巨型画面。到了写作《弗兰德公路》时,这种尝试趋于成熟。为了能顺利地实现“同时性”,他采取了与众不同的写作方法:使用彩色铅笔,给每个人物和主题确定一种颜色②[法]克洛德·西蒙:《弗兰德公路·农事诗》,林秀清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第603-604、605、6页。。从某种意义上说,彩色铅笔成了他手中的画笔,他俨然像画家一般写作。

即便是文学的门外汉也会发现,西蒙进行的这一大胆尝试面临着难度极大的挑战。他如何跨越文学与造型艺术间的鸿沟,将时间中变动不居的行动、感知、印象、回忆等元素浇铸到在某个瞬间凝固的形象之中?

《弗兰德公路》全书由90多个片段组成,我们可以将每个片段视为一个组合单位。作品的主人公无疑是骑兵队长雷谢克,位居文本中心位置的是他在战场上阵亡。这一场景在西蒙用文字绘出的画幅中是一个醒目的核心,其余的人物、场景都围绕着它展开、铺陈、呼应、映衬。小说开始不久,读者便读到了雷谢克在生命最后时刻中弹身亡的画面:

霎时间,我可以看到他举起一只手臂,挥动那无用而且可笑的武器,做出一种像骑马塑像的传统的姿势,大概是他从几代持刀作战的军人身上继承下来的。反光仅仅映照出一个阴暗的身影,使他显得暗淡无色,似乎人和马一起浇铸在同一种物质、同一块灰白色金属中。一瞬间,阳光照射在拔出的刀刃上闪闪发光,接着全部——人、马和剑——一起朝一侧倒下,像一个铅铸的骑兵,从脚开始熔化,先是慢慢地往侧面倾倒,接着速度越来越快,军刀一直拿在高举的手里,在烧毁了的大卡车坍塌在地上的残骸后面逐渐消失了。这大卡车像一头野兽、一头怀孕的母狗在地上拖着大肚皮那样不成体统。破裂的轮胎在慢慢燃烧,散发出烤焦了的橡胶的臭味——令人恶心的战争臭味。③[法]克洛德·西蒙:《弗兰德公路·农事诗》,林秀清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第603-604、605、6页。

一幅异常明晰的画面,雷谢克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倒下了。而到了全书收尾处,这幅画面再度出现,与上面的描写形成微妙的呼应,不过是从不同的角度来加以描绘:

他骑在这匹马上,默默沉思,无所作为,迎着那手指大概已指向他的死神走去。与此同时,我跟在他后面看着他那瘦骨嶙峋笔直僵硬的上身坐在马鞍上。在埋伏的射击者眼中,他的身影开始时不过像苍蝇大小的一个黑点,在瞄准的枪坐标上只是一个垂直的瘦小的侧影,随着他走近来,身影增大。耐心地等候着杀死他的人眼睛注视着动也不动,食指按在扳机上,好像看到的正是我所看见的反面,或者可以说是我看见反面而他看见正面,这是说,我是跟在后面,而他是看着队长向前走来,我们两人掌握着他的死亡之谜的全部(杀害者知道队长将会发生什么事,而我知道他已发生的事,这是说像一个对半切开的桔子的两部分,合起来正好),在这全部的谜中央,他保持一无所知或不想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态度,好像事情将发生在一种全无意识之境(据说在台风的中心,存在一个十分平静的区域),一种虚无乌有之境:也许他需要有一个多面的镜子,这样他就能看见自己。他的身影逐渐增大,直到射击者渐渐看清他的肩章,上衣的纽扣,甚至他脸部的线条,现在准是选择他胸前最要害的部位,枪口不动声息地移动,紧跟着他,透过春天芳香的美国山楂花树篱,阳光照射在黑钢枪上闪闪发亮……①[法]克洛德·西蒙:《弗兰德公路·农事诗》,林秀清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第225-226页。

细读全书,不难发现这部小说的场景主要集中在三个地点:谷仓、战俘营和佐治与柯丽娜两人幽会的旅馆。显而易见,它们在作品文本中既不是依照事件发生的自然时间顺序前后出现,也不是浮现在人物繁密芜杂的主观思绪中,而是依照绘画艺术的法则,从它们与占据画面中央的雷谢克之死之间的不同关系而进行分布配置。在双方交战中,队长雷谢克和布鲁姆阵亡,佐治和依格莱兹亚被俘。而依格莱兹亚与雷谢克的关系可谓非同一般,战前曾是他雇用的骑师,与他年轻的妻子柯丽娜有着暧昧关系。法军的溃败给了雷谢克致命的打击,他无法接受这一残酷的事实,而妻子对他的背叛又使他滋生出轻生之念。从书中描写可以发现,雷谢克明知敌军有埋伏、仍一无遮掩地冲向前方,其实是一种变相的自杀行为。这一毅然决然的举动,给了佐治极大的震动。在某种程度上,整部作品可以看作是佐治反复再三地探寻雷谢克死亡之谜的过程,这一探究在他战后与柯丽娜幽会时还在延续。读者所看到的雷谢克往昔生活的断片,柯丽娜的不忠,依格莱兹亚的惶恐不安,在法国大革命中具有悲剧性遭际的先祖,它们不是作为发生在过去的场景浮现在佐治的意识中,而是与当下的战争场景共时并置在一个画框中。众多的场景之间没有通常小说文本中所具有的线性组合关系,而是精心编织成巴罗克式的繁密多彩的图案,清晰地呈现一个个现时的瞬间。一个场景可以视为一个图案,在西蒙的笔下,常常是图中有图,数个图案镶嵌在更大的图案中,它们环绕着位于中心部位的雷谢克之死依次递增扩展,循环往复,最终构成了全书刻意营造的宏大辉煌的画面。只有理解了这一点,才能领会西蒙在小说艺术上所作的革新意义。

此外,在《弗兰德公路》中采用同时性手法展示的画面并不是朴实无华的素描,而是色调浓烈、五色斑斓的油画:战争的血腥与残酷、死亡的恐怖、情欲的冲动、大自然的美艳,多种色彩汇合成了光与影的交响曲。它们并不是为形式而形式,而是以独树一帜的方式重新审视、展现人们习以为常的现象。然而,西蒙在这部作品中以绘画的同时性手法创造小说的尝试是否取得其预想的效果,还可加以探讨。公允地说,他取得了部分的成功,通过引入造型艺术的技法,拓展了小说表现的疆域。然而,作为时间性的艺术,小说毕竟与绘画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界限。西蒙可以摆脱小说情节展开的正常时间顺序,以近百个场景在数百页文字中建筑着文学性的绘画,但读者阅读欣赏作品时还是难以像观看绘画作品时那样在短时间内将作品的整体尽收眼底。可以设想,如果没有详细的导读,他们将在艰难跋涉了数百页晦涩不明的篇章后才得到一个朦胧的印象。这不仅是西蒙面临的挑战,也是所有先锋作品无法回避的共同问题。

三、结语

综上所述,就所用艺术手法的复杂程度和多样性而言,《弗兰德公路》远远超过了《林中阳台》。它放弃了遵循事件发展的时间顺序进行叙述的传统方式,但取而代之的并不是乔伊斯式的意识流。西蒙不满足于仅仅在当今、往昔两个不同的时间轴线上往返,而是将大量处于不同时间维度中的元素(现实情景、梦境、回忆、幻觉、潜意识)以绘画的“同时性”手法组合在一起,并置在同一个空间之中。这一方式不仅在展现战争的小说中是一个创举,而且在西方小说发展史上也有着重要的价值。

相比之下,《林中阳台》展示战争的方式则要简单得多。它的叙述按照自然时间顺序向前推进,文本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大段的风景描写。这些描写将自然景色与人物的主观情思融合为一体,在战争这一特殊的情境中酿造出了一种柔美恬静的格调,它与战事的血腥残酷构成了鲜明的对照——这构成了《林中阳台》这部作品最显著的艺术特征。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格拉克将传统文学经典中主客观契合交融的方式移用到了描写战争的文本中。而这一诗意化的书写方式在《弗兰德公路》中难觅踪影,作者借助诗画一体的表现手法刻意展示的是战争的残酷与荒谬,人生的虚无,尽管许多场景栩栩如生,但缺乏《林中阳台》中那种风景与人物交相呼应的悠远甜美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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