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广东台山侨汇网络的变迁①
——以《新宁杂志》的资料为中心
2019-11-27刘睿珺吴宏岐
刘睿珺,吴宏岐
(暨南大学 历史地理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632)
侨汇网络是近代华侨华人跨国商业网络的重要组成部分。滨下武志曾对侨汇网络在近代亚洲经济圈中的作用作过开创性的探讨[1],陈春声研究了潮汕地区近代华侨汇款与侨批业的经营情况[2],焦建华对近代侨批跨国网络的历史变迁进行了系统的梳理[3],而袁丁、陈丽园则探讨了民国后期广东侨汇逃避问题[4]。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来随着侨乡史研究的深入,五邑地区侨汇史的研究也取得了非常重要的成果,如刘进、李文照的《银信与五邑侨乡社会》[5]、石坚平的《战后广东四邑侨汇体系的恢复与重建》[6]、姚婷的《侨刊中的侨乡社会与“侨”“乡”网络——基于1949年前〈新宁杂志〉“告白”栏目的分析》[7]、王传武的《抗战前后四邑侨乡侨汇运营体系的转变——对一起侨汇纠纷的分析》[8]、高东辉、孟祥伟的《民国时期中国银行四邑侨汇业务考述》[9],等等。不过,上述相关研究尚未系统地分析民国时期广东台山侨汇网络的变迁情况。本文拟以《新宁杂志》的资料为中心,将其中所载相关信息作数量统计分析,依据台山侨汇网络发展的分期特征,分不同时段相应探析各期侨汇网络的主要特征,总结民国时期广东台山侨汇网络变迁的基本特点和规律。
一、 广东台山侨汇网络的初兴期(20世纪20年代以前)
现存的《新宁杂志》的出刊年份几乎涵盖了整个民国时段①,刊登了大量各类银信机构的告白。这些告白上通常刊载有相关银信机构的名称、具体地址、业务类型等信息,可据以研究探讨民国时期台山侨乡侨汇网络的发展变迁状况。为研究方便,本文将这些银信机构分为三大类:一为现代金融机构,包括民营、官办银行和银业、信托等公司,如岭海银行有限公司“接理外洋华侨书信银两事项”,为侨胞提供了便捷渠道[10]。二为广布各侨乡墟镇、专营银信业务的银号,如金荣源银号“厚集资本,收买金钱银纸赤纸找换生意,接理外洋各埠书信”[11]。三为兼营银信业务的商号,以位于大江墟的福裕祥为例,“专做药材参茸玉桂,兼做找换汇兑生意”[12]。
据初步统计,现存的民国时期《新宁杂志》中共有347条与银信机构相关的有效信息,其中属于现代金融机构的有209条,银号有78条,商号有60条。根据《新宁杂志》中不同时期刊出“告白”及新闻的这三类银信机构出现次数(见图1),大致将民国时期广东台山侨汇网络的变迁过程分为四个时期,分别为初兴期(20世纪20年代以前)、发展期(20世纪20年代初至30年代中期)、低迷期(20世纪30年代后期至40年代初期)、恢复期(20世纪40年代中后期)。
图1《新宁杂志》刊登的银信机构频数分期统计图②(单位:家次)
20世纪20年代前,在国内国外一推一拉两种作用下,华侨认同感增强[13],侨汇大量涌入,银信机构也适时发展,但是受到时局动荡的影响,发展并不平稳,是为台山侨汇网络的初兴期。其主要特征表现在以下方面:
(一) 以银号和商号为主,总体数量不断减少
由表1的相关统计数据可知,在1912年的告白中,银号、商号各出现6次,未见现代金融组织;在1913年的告白中,现代金融组织、银号和商号出现共10次,比上年度略有减少;在1919年的告白中,则大幅减少。总的来看,这个时期台山的银信机构在告白中出现的家次总体呈下降趋势,这从侧面反映出这一时期台山银信机构虽然有一定的发展机遇,但总体上发展得并不稳定持久,经营情况呈现每况愈下的情况。这一点,从相关研究成果中也可以得到印证。20世纪初,银号主要吸纳的是华侨大额汇款和存款[14]31,但是到了1916年袁世凯死去后,广东地区混战不断,四邑侨乡盗贼猖狂[15],跨境汇款和存款都不安全,社会动乱阻碍了银信业的发展。
另外,从不同种类的银信机构来分析,银号和商号在《新宁杂志》中出现次数达总数的80%,而现代金融组织仅为总数的20%,而且在1912年和1919年中均为0。可知,这一时期的侨汇网络以银号和商号为主体。据《台山金融志》所载,此时的现代金融组织起步相对较晚,一般都在20年代后才设立。[16]14-15
表1 《新宁杂志》刊登的银信机构频数分期统计表(1912-1919年)
(二) 以台山为中心,香港重要性初显,海外地区初涉
银信机构在告白中,除了机构名称、业务类型和联系方式外,还会列明自己的所在地,如在新昌埠祥发街的汇益银号便有“开平四九永益号、香港宝恒银号、西宁市汇生隆号”[17]三处代理点。据统计,1912年至1919年间累计刊出26次,分布在华侨侨眷聚居相对集中的城市。(见图2和图3)
图2《新宁杂志》刊出的银信机构地理分布占比图(1912-1919年)③
图3《新宁杂志》刊出的银信机构地理分布数量图(1912-1919年)
总体来看,银信机构多数分布在台山和开平,共占比57.69%;其中又以台山居多,共出现13次。在这13次中,荻海有3次,台城和西宁均有2次。实际上,西宁市位于台城城西,与同在城西的西门圩、台城城区形成了“一城两墟”的基本格局,因此,也可以看作台城共出现4次,在台山地区中居首位。银信机构出现次数第二多的在香港,约占总数的27%。可见,此时的香港在侨汇网络中作用已渐渐突显。另外,其他地区或城市也存在一些银信机构,如广州、上海、檀香山、南洋,但是次数相对较少,并且均属于现代金融组织,而银号和商号大多分布在台山、开平和香港。
上述数据表明,这一时期的广东台山侨汇网络是以台山为中心,香港的重要地位初步显现。此时,台山的侨汇网络与其他地区的联系较少,现代金融组织多在省外、海外地区(如广州、上海、檀香山和南洋)设立代理点。
二、 广东台山侨汇网络的发展期(20世纪20年代初至30年代中期)
20世纪20年代初,台山开展了城乡建设运动,同时台山匪患严重,华侨护乡心切,政治环境相对稳定,使得台山投资的吸力再增。加之一战后华侨经济的普遍恢复,促使大量侨汇进入台山。但是由于国内战局和国外经济的影响,使侨汇网络的发展出现波动。具体表现如下:
(一) 以现代金融组织为主,银信机构发展不稳定
根据表2,这一时期的银信机构与上个时期相比从总数上看有较大幅度的上升,并于1923年达到峰值,而后又有所回落。在1927至1935年间,基本在20至40次之间浮动。这三类银信机构中,应属现代金融组织的变动最大,它在1921年时仅出现4家次,但在2年后迅速升至50次,而后又基本保持在20次左右。这应与1924年孙中山特许台山试行自治有关。台山自治后,行政财政治安等问题得到改善,促进了现代金融组织的发展,但是1933年受到世界经济不景气的影响,华侨汇款减少,大量银信机构承受不住而倒闭。[16]28-29
这一时期的银信机构主体变为现代金融组织。据统计,现代金融组织在《新宁杂志》出现次数为158次,约占总数的63%;而银号、商号分别为63、30次,且都曾有一段时间数量偏低。
由于战乱、经济不景气等因素的冲击,三类银信机构均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端芬墟的寿而康药材店,兼营汇兑附贮银业,属商号,“近以亏空甚巨,一时周转不灵,且已到期之附贮银两,亦无法支付”,只得关门停业。[18]但在1935年,广东银行台山分行得到省政府扶助,重新开业。[19]可以想见,现代金融组织总体受到影响的程度较小,能够相对稳定地维持着银信业务。
表2 《新宁杂志》刊登的银信机构频数分期统计表(1921-1935年)
(二) 以香港为重要连接点,辐射至海外城市
这一时期,在《新宁杂志》上刊登的银信机构不仅数量上有所增加,而且分布范围也在扩大,甚至海外地区也有一定数量的分布(见图4)。
图4 《新宁杂志》刊出的银信机构地理分布占比图(1921-1935年)④
根据统计,四邑地区的银信机构出现次数仍占第一,共100次,占比约40%。在四邑地区中,位于台山县的银信机构出现85次,其中,台城最多,新昌为次。同时,在新会、开平也有少量银信机构。港澳地区的银信机构出现次数依旧排名第二,其中仍以香港的银信机构为主。这说明香港在侨汇网络中的地位依然不减。其原因大致有二:一是香港逐步沦为英国殖民地后,与其他国家的联系日益增强,并依靠自身港口优势,发展成为国际化城市。华侨要寄银信回家乡或是衣锦还乡,都绕不开香港这一重要连接点。二是虽然《新宁杂志》社址一直在变动,但在1949年以前一直都有在香港设代理处,而且在战事紧逼之下,《新宁杂志》社曾两次从台城迁往香港印行[20]258,这也能从侧面反映出香港在台山侨汇网络中的地位。
其他地区的银信机构出现的也不少。其中,国内地区以广州、上海和汉口为多,佛山、梧州、天津等省内省外城市也有少量银信机构分布,但是潮汕地区的汕头仅出现3次。可见,广东台山的侨汇网络与潮汕地区的侨汇网络是相对独立的。潮汕侨批经营以批信局为构建基础,四邑地区则由传统银号、现代银行等运作。[3]海外地区则以美国为首,占地区比过半,其中多位于旧金山和纽约;其次是泰国。
由上述数据可知,这时期的广东台山侨汇网络以香港为重要连接点,继而辐射至旧金山、纽约等海外城市。这与刘进的研究成果相近。[14]33但是我们还可以发现,此时的台山侨汇网络多与广州、上海和汉口有所联系,与潮汕地区的侨汇网络相对独立。
三、 广东台山侨汇网络的低迷期(20世纪30年代后期至40年代初期)
抗战开始后,随着日军先后攻入广州、台山等地,许多银信机构发展遭到打击,侨汇网络受到巨大冲击,特别是在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香港和其他海外华侨聚居地相继沦陷,华侨汇款受阻,连《新宁杂志》也于1941年12月停刊[20]259-261,侨汇网络进入低迷期。这一时期的台山侨汇网络主要有以下特点:
(一) 以现代金融组织和商号为主,总体数量大幅回落
由表3可知,与上期相比银信机构出现次数大幅减少。1937年至1941年间的银信机构每年平均出现7次左右,次数相对较低,印证了《台山金融志》所载:抗日战争期间,香港、台城陷敌,侨汇阻塞,银信业步履维艰。[16]29再加上政府贪腐、币制混乱,以及1943年出现的各种灾荒,侨汇大大减少,严重影响了银信业的运转。[21]
这一时期的银信机构多为现代金融组织和商号,分别占比48%和38%;而银号仅占14%。总的来看,这三类银信机构在这一时期变动不大,现代金融组织和商号出现次数每年平均3次左右,银号每年平均1次左右。
表3 《新宁杂志》刊登的银信机构频数分期统计表(1937-1941年)
(二) 分布范围大幅缩小,香港仍居重要地位
在低迷时期,银信机构仅出现了29次,分布范围较之前相比也相应缩小。据图5显示,四邑地区的银信机构仍居多数,计为15次,占总数的51.72%。其中仍以台山县的台城镇为首,计有6次。而其他地区的银信机构分布较为单一,按比例高低排名,依次为香港、上海和广州。可见,香港在侨汇网络中的地位在战乱时期仍未动摇。
在战乱期间,这些银信机构的生存状态可从他们的代理点变化中略见一二。以中国信托有限公司为例,1932、1934年该公司的“告白”显示,该公司位于上海四川路524号,而后在广州十三行64号设立分公司,到了1939年,该公司扩建至香港和台山,1940年广州分公司关闭,只剩上海、香港、台山三处分公司。[22-25]战争的破坏,使众多银信机构陷入危机。据载,新昌、荻海两埠在民国十八九年间“可称为最盛之时期,其时两市统共有银业约32家,营业甚发达,规模稍大资本充足者,其营业每年辄有2千万以上,小者亦数百万”,但是“自去年各地金融风潮忽起……纷纷将款提支”,结果“先后宣告停支”。两年以来,“昔日则银业有如林立,今则稀若晨星,能支持下去照常营业者,仅六七家耳”。[26]公益埠在1933年时“原有大生意(银号等)三十六家,迄至最近现存者二十五家,计倒闭者十一家”。[27]大批银信业发展受阻,甚至有的银信机构不复存在,侨汇网络遭受重创。
图 5 《新宁杂志》刊出的银信机构地理分布占比图(1937-1941年)
四、 广东台山侨汇网络的恢复期(20世纪40年代中后期)
二战结束后,侨汇又重新汇入台山,侨汇网络逐渐恢复。而这一时期的《新宁杂志》由于战事频发、政局不定和人事变动等因素,曾两度停刊。[20]259-261因此这一时期《新宁杂志》中的信息较少。这一时期侨汇网络具体特征如下:
(一) 以现代金融组织为主,总体数量有所回升
《台山金融志》称1946年为侨汇旺盛之年,但是到了1947年,由于法币贬值、物价剧烈波动、政府查封,在几年内银信业遭受了多次的风潮冲击。[16]29-30据表4所示,这一时期的银信机构出现次数的确有所回升,但是从1946年到1947年一年内,总数便下跌了近60%之多,可见当时银信业受到的风波威力。
这一时期现代金融组织占主导,银号、商号大量转行或减少,其中慎信药行银业最为突出。1937年时,它的业务分为两个部门,一为银业部,其业务有“找换中西纸币、通驳各江汇单、接理外洋书信”,同时代理“产业收租、中央储蓄会、华安人寿燕梳、大华火烛燕梳”;二为药业部,负责出售著名膏丹丸散。显而易见,此时慎信的主营业务为金融业。但到了1946年后,慎信却更突出阐述药业部的业务内容。[28]可见,这些银信机构为了继续维持经营,或选择转行,或选择兼营。
表4 《新宁杂志》刊登的银信机构频数分期统计表(1946-1947年)
(二) 中心偏往香港,省外地区银信机构较多
这一时期,不仅数量上略有回升,而且分布地域也与以往有较大差别。据图6所示,银信机构在四邑地区、珠三角地区、港澳地区、省外地区、海外地区均有分布。
图 6 《新宁杂志》刊出的银信机构地理分布占比图(1946-1947年)
与以往不同的是,在这一时期银信机构主要分布在港澳地区,计有13次。其中,香港就有12次,可见香港仍然占有很大的比重。其次是省外地区。位于省外的银信机构共出现12次,并以广西为主。第三才是四邑地区,其中台城的银信机构刚好占四邑地区的一半。除此之外,广州、新加坡、旧金山和纽约各出现1-2次。通过上述数据可以发现有两大变化:一为比重最大的城市不再是台山,而转变为香港。其原因大致如下:首先是战争的因素,战火对台山、香港造成的破坏程度不同,恢复难易程度也不同,相对而言,香港比台山恢复迅速一些;其次,二战后台山的匪患严重,尤其针对华侨侨眷[15],这会影响当地银信机构的发展;最后,《新宁杂志》两度迁址均选择在香港,可见香港有其地域优势和经济优势,使得在香港的银信机构数量偏多。二为省外地区的银信机构比重增加,海外的比重降低。在省外和海外地区分布的银信机构均属于现代金融组织,可见此时银信业的发展并不容易,甚至现代金融组织也并没有延伸至更广的海外城市。
注释:
①《新宁杂志》创刊时为旬刊,即10日出一期。现有的《新宁杂志》保存得比较零星和分散。据笔者所见,台山市档案馆藏有1912、1923、1932、1936、1937年的部分《新宁杂志》。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编的《近代华侨报刊大系》第一辑(广东经济出版社,2015年)中则收录了1912-1913、1919、1921、1923、1927-1928、1932、1934-1935、1937、1939-1941、1946-1947年的部分《新宁杂志》。本文主要依据的是藏于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的《近代华侨报刊大系》第一辑第五至十九册所收各期《新宁杂志》。
②统计说明:1.本文各图表的相关数据均据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所编的《近代华侨报刊大系》(以下简称《大系》)第一辑第五至十九册所收61期《新宁杂志》刊载的相关信息分类统计而来。由于所据《新宁杂志》并非全帙,统计数据为不完全统计,但相关数据的统计标准保持一致,以便体现统计数据的准确性和可比较性。2.据台山县金融志编写组编《台山金融志》(台山县金融志编写组, 1988年,第19-25页)所记,广东银行总行设于香港,属县外的私营银行;广东省银行总行在广州,属省地方银行;台山县银行位于台城县前路,属县地方银行。故将这三所银行分开列入统计。3.《新宁杂志》1919年第4期(《大系》第一辑第六册,第95页)中的“利生和”告白提到“接理各兄弟亲朋来往书信银两”,并未涉及其他业务,应属银号;《新宁杂志》1932年第25期(《大系》第一辑第七册,第214页)中的“香港利生和”告白中提到“代售谭达堂治甜尿丸”,应属兼营银业的商号。故在相应的年份将之两家银信机构按不同类别统计。4.《新宁杂志》1932年第24期(《大系》第一辑第七册,第108页)中的“中华银号金铺”告白提到:“本号专营银业……并驳各埠汇兑,接理外洋梓里,书信银两……兼造十足金叶,中西首饰,选办珍珠玉石。”故将其列入商号统计。
③参见1922年《商办台山西门圩合约存案呈批及招股简章》(档案号1-A1.11-06,台山市档案馆藏)、1928年《西门墟建筑住场之计划》(《新宁杂志》第21期,《近代华侨报刊大系》第一辑第六册,第409页)、1928年《县新建设及风景图影》(档案号1-A1.11-12,台山市档案馆藏)。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在台城城西建西门圩,清光绪八年(1882)又建西宁市,形成了“一城两墟”的基本格局,但这三个区之间相互独立。后经发展和改造,西宁市、西门墟与台城城区不再相隔。同时,在西宁、西门的金融机构数量相对较多,故认为有必要分开统计,因此,在本文中均将台城城区、西门圩和西宁市三区单独统计。其余各图同,不再出注。
④民国十四年(1925),广东省国民政府将江门定为省辖市;民国二十年(1931)撤销市建制,复归新会县辖。为统计方便,且该阶段在江门的银信机构数量较少,故在本图中归入新会县辖一栏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