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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戏曲元素对情节发展的关合

2019-11-27

文学教育 2019年21期
关键词:戏文宝黛贾府

杨 丹

《红楼梦》作为古典小说的一流作品,寄喻了丰富的文化内涵,戏曲文化即是其中重要一种。小说采用戏曲嵌入式结构,“在小说情节或叙事层面嵌入戏曲的故事内容、戏文片段或其他戏曲因素,跟小说自身的情节、叙事或主题形成复杂的关联,同时造成特殊的美学效果。”[1]111清代话石主人曾在《红楼梦本义约编》中道:“《红楼梦》戏文皆有关合”。所谓“关合”,即关联照应。在《红楼梦》中,曹雪芹采用戏曲嵌入式结构,于实际生活场景中嵌入丰富的戏曲元素,埋下大量伏笔,与故事情节形成紧密的关联照应,推动着情节的深入发展。

一.暗伏贾府衰败

《红楼梦》“以贾府由盛至衰为情节线索”[2],描写了重大场合的戏曲演出,通过热闹场合的点戏、演戏,以乐景衬哀境;此外,又通过优伶命运,一起埋下贾府衰败的伏笔,独具艺术魅力。

在第十八回中,元妃省亲时点的四出戏《豪宴》《乞巧》《仙缘》《离魂》,被脂评誉为全书的“大过节、大关键”[3]262。《豪宴》,是清初李玉的传奇《一捧雪》中的一出戏。讲述了莫怀谷拜谒奸臣严世蕃,并向其推荐了古董行家兼友人汤勤;严世蕃设席款待二人,宴席上演出了明杂剧《中山狼》中的几出。后来严世蕃强夺莫家珍宝杯“一捧雪”,汤勤忘恩负义,导致莫府家破人亡。所以脂砚斋评点《豪宴》为贾府被抄家埋下伏笔。第二出《乞巧》(即《密誓》),出自清代洪昇的传奇《长生殿》,讲述了乞巧节时,唐明皇与杨贵妃在长生殿盟誓,相约生生世世不分离。但是杨贵妃最终在马嵬之乱中被唐明皇“放弃”而死去。因此,脂评认为《乞巧》暗伏后文元妃之死。元妃是关系贾府兴衰存亡的关键人物,所以她的一举一动都与贾府命运息息相关。元妃的早逝也预示着贾府簪缨之家的轰然倒塌。这两出戏暗伏的均是小说八十回后的重要情节,是关键的情节线索。

又第二十九回,贾母带领众人奉元妃旨意到清虚观打醮,在神前拈了三出戏《白蛇记》《满床笏》和《南柯梦》。《白蛇记》讲述汉高祖刘邦斩蛇起义的传说,喻指贾家由军功创业的开始。《满床笏》演的是唐代名将郭子仪六十大寿时,七子八婿拜寿,因为他们都是当朝官员,所以手中的笏板堆满了一张床的故事。如此的富贵权势,暗指贾府如今的繁盛。这两出戏刚好对应了贾家已经和正在经历的,属于吉庆戏,用在祈福场合中乍一看很合适。但第三出戏却让贾母顿时开心不起来,不再言语。《南柯梦》内容与元妃点的《仙缘》有些相似,演的是淳于棼醉后做梦遍历荣华富贵,忽遭祸事而失宠被逐,醒来方知是一场梦,在禅师的帮助下,斩断情缘,遁入空门的故事。此戏暗伏贾家的衰败,预示着贾家的豪门富贵最终会如南柯一梦般消散。“小说中并未轻易让贾府的成员随意点出,而是关乎神的旨意,才拈出这三剧。三本戏文,前后一体,与小说中所弥漫的荣华难久、人世无常的悲凉之雾,好似两股强大的气流相互碰撞,迸发出一种震撼人心的艺术审美力量。”[4]贾母本想祈求神明保佑贾家昌盛不衰,却拈出这三本戏,贾母笃信神佛,她深知水满则溢,从中暗悟贾家命运,所以不再言语。这三出戏构成一个有机整体,代表了贾府的兴衰史,为贾家的衰败结局埋下伏笔。

又第十九回,宁国府新年演大戏,请戏班子演了《丁郎认父》《孙行者大闹天宫》等热闹戏,引得满街的人都不住感叹别人家难有如此热闹繁华。这样的热闹少不了铺张浪费,暗表贾家已外盛内虚,实际的奢侈浪费、子孙不继,富贵昌盛只是“回光返照”。此处描写演戏场面,为贾家的衰败预伏了原因。在强烈的对比中,越是热闹,越显贾府日后衰败的凄凉。

元妃省亲、清虚观打醮等本是喜庆热闹场面,按理说这几出戏并不适合当时的氛围。曹雪芹穿插这几出戏,目的是适应情节发展的需要。“生活化的‘点戏’‘拈戏’方式,不经意地安插在小说重要情节的叙事进程中,对未至而必至、决定贾氏家族命运的关键情节作了‘预言’”[5],热闹隆重的场合需要喜庆庄严的戏曲演出来增彩,作者偏偏嵌入不合时宜的悲凉之音,暗伏贾府日后的衰败情节,在乐景中预示哀境。

除了日常的点戏、拈戏和听戏,优伶也关合着贾府的兴衰。十二官是为元妃归省而买来唱戏的十二个女孩,被安置在梨香院。梨香院在第四回曾提及原是荣国公老年静养之地,现在却成为家养戏班的教演场所。贾珍派贾蔷等人操办采买优伶事项,他们又是贾家淫乱、好色顽徒。此外,戏班的采买和日常开支等花费颇多,为贾府渐衰的经济增加压力。静养之地变成伶人居所,贾家子孙的淫靡没落,家庭花销的压力增加,皆预示着贾府的衰败。十二官在贾府极顶盛之际入府,又于贾府被抄家、嗣孙离散前出府。她们又与十二钗数目、个性和命运相对,她们的命运也预示十二钗“万艳同悲”的结局。而十二钗的命运也与贾府兴衰息息相关。缘此,红楼十二官的兴衰暗伏者贾家的兴衰。

二.促进宝黛感情

叶朗先生认为曹雪芹受汤显祖的影响,其美学核心是一个“情”字,追求“有情之天下”,所以在《红楼梦》中创造了一个有情天下。宝黛感情是《红楼梦》中有情天下的重要一环,是通书的重要线索。为了避免情节的单调平缓,曹雪芹亦利用戏曲元素,成为促进宝黛感情的有力凭借。

在第二十三回,先是宝黛阅读《会真记》(即《西厢记》),宝玉化用《西厢记》语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城倾国的貌”[6]269,,引得黛玉腮耳通红,含嗔带怒,宝玉忙道歉,黛玉又转而打趣宝玉是“银样镴枪头”[7]66。小儿女无淫念的纯真感情凸现出来,宝黛的懵懂感情渐次升温,黛玉开始意识到爱情的萌芽。但现实让她怕这美好爱情幻灭,所以在憧憬与担忧感伤中纠结。作者没有直接描写黛玉的复杂心理,而是借助梨香院优伶演习的《牡丹亭》曲来凸显黛玉渴望又担忧爱情幻灭的感伤情感。“林黛玉对于戏曲中的语言符号较为敏感”[8]。起初她只是欣赏院内传出的悠扬笛声,后来《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9]68的戏文吹到她的耳中,引起她的共鸣。黛玉原不大喜听戏,却偶然发现戏文中竟也有好文章,于是止步细味。“姹紫嫣红开遍”一句,借满园春色,唤醒了杜丽娘的春情,这正好与黛玉爱情意识的萌动相呼应。再后来黛玉“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在幽闺自怜”[9]71而心神动摇、痴醉入神。兼之想到前人诗词和《会真记》句子,情感共鸣,万般愁绪喷涌而出,不禁落下泪来。此回黛玉在梨香院外听戏的描写,细腻而形象,密切地推动着黛玉爱情意识的发展。《牡丹亭》戏文众多,作者单让这几句落入黛玉耳中,用心良苦。曹雪芹用戏文来映衬人物的心理,刻画人物的所思所感,传达了黛玉向往爱情而又担忧年华易逝、爱情难续的少女情怀,推动着宝黛感情的发展。而黛玉的落泪又呼应了第一回为报“神瑛侍者”(贾宝玉)之恩,绛珠仙草(林黛玉)今生落泪以还的情节。黛玉本就是多愁多病身,“前以《会真记》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消魂落魄诗词,总是争于令颦儿种病根也。看其一路不迹不离,曲曲折折写来,令观者亦技难持,况瘦怯怯之弱女乎!”[3]346此回的戏曲描写使黛玉的愁思更深一步,为她本就柔弱的身体埋下病因,也为她因情早逝的悲惨结局埋下伏笔。《西厢记》和《牡丹亭》“既有联系,前者促进后者,后者回顾前者,而又互不相犯。这两部名著恰好成了宝、黛爱情的催化剂。”[10]

又第二十六回,宝玉闲逛到潇湘馆,听到黛玉“细细的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6]306内心不禁勾起丝丝波动,又见黛玉刚睡醒的朦胧样子,越发忘情忘形,打趣黛玉,引得黛玉害羞红脸;后来紫鹃倒茶,宝玉又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6]306,惹得黛玉撂脸落泪,又急得宝玉立下“诅咒”。黛玉念的是《西厢记》中崔莺莺思念张生的忘情之语,恰好此时,宝玉就在窗外,这里化用戏文,暗喻黛玉对宝玉的情意。而宝玉脱口而出之语,更是对黛玉的大胆表白。此回化用戏文,表达人物的心声,皆是忘情之语,自然生成,表现的是小儿女的纯真爱情。戏曲元素的嵌入推动着宝黛日常的打情骂俏,促进了宝黛感情的升温。

三.深化宝玉之“悟”

作为钟鸣鼎食之家的多情公子,贾宝玉对女孩们极为珍视,从出生就为女孩们劳神劳心,因情喜悲,因情闹哭,因情困悟。在小说中,宝玉之“悟”皆因一个“情”字渐次加深。曹雪芹将戏曲元素穿插于一个“情”字中,自然地深化宝玉之“悟”,为宝玉后来的彻悟出家埋下合情合理的因素。

第二十二回在宝钗生日宴上,宝钗点了《西游记》折子戏和《山门》。宝玉抱怨她只喜点这些热闹戏,引出了宝钗的反驳和评点《山门》戏文的情节。宝钗念出她欣赏的《山门》中填的极妙的《寄生草》曲:“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6]252“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引发宝玉共鸣,赢得他的称赞。再后来因为误会,黛玉和湘云生宝玉的气,惹得宝玉没趣;宝玉“爱博而心劳”[11],联想到此前读的《南华经》,由情悟禅,遂写出一偈并一支《寄生草》曲。宝钗看了,怕宝玉因为昨日的《寄生草》曲而移性真悟,遂将宝玉所写撕个粉碎。《山门》一出在当时很流行,讲的鲁智深避祸出家为僧,犯戒,醉后大闹五台山,被师父遣送至别处的故事。《寄生草》曲正是鲁智深辞别师父时所唱,实际暗含看破红尘、不受羁绊的心理。宝玉以前也曾听过此戏,却没留意过这支曲子,直到被宝钗点出。“彼于缠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脱之种子,故听《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读《胠箧》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12]宝玉对《寄生草》曲词产生情感共鸣,和黛玉、湘云小儿女间的误会又让他联想到平日所读的《南华经》,使得宝玉由情产生了对人生的解悟——看破羁绊,一身之外别无长物,不受俗世牵累。被黛玉、宝钗等人嘲笑后,他发现自己对禅机的理解比不上二人,而她们尚未顿悟,何况自己呢?于是说:“谁又参禅,不过是一时的玩话儿罢了。”[6]256贾宝玉由情悟禅,虽然不是彻悟,但是到底入了心,他意识到自己来到这个世上,只有自己才属于自己,荣华富贵都是身外之物。所以才有了薛蟠生日,打趣让宝玉送礼,宝玉说:“我没有什么送的。若论银钱吃穿等类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写一张字,或画一张画,这才是我的。”[7]308

又第三十六回,宝玉因单看《牡丹亭》戏文不得惬怀,特意去央龄官给自己唱《袅晴丝》。宝玉自小和府里的女孩儿顽惯了,所以起先以为龄官和别人一样。谁知龄官却起身躲避并拒绝唱曲。宝玉大惊,才发现龄官就是那日墙下画“蔷”字的人。他从没受过这样的厌弃,讪红了脸退出来。接着又目睹龄官与贾蔷的赌气场景,了解到龄官和贾蔷之情,不觉痴痴地回到住处。《袅晴丝》,“袅”是撩动,“晴丝”与情丝谐音。这回,宝玉之“悟”仍由情而生。黛玉的情丝牵向宝玉,龄官的情丝牵向贾蔷,缘分天定,人力难变。龄蔷像另一对宝黛,龄官痴情画“蔷”,黛玉痴泪为宝玉,宝玉、贾蔷的包容、劝解和誓言,都是小儿女的纯真情感,两对恋人最后也都是没有结局的痴恋。宝玉自小集宠爱于一身,得到众多女孩的情谊,自信地以为能全得女孩们的眼泪。经过此事,宝玉才醒悟到原来世上女孩的泪水不是单葬他一人,“我昨儿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不得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看来我竟不能全得。从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6]438各人有各人的缘分,由听曲文的契机和与伶人的交集使宝玉深深体悟到“人生情缘,各有分定”[6]438。

综上所述,为了全书叙述的有条不紊,曹雪芹嵌入丰富的戏曲元素,使故事情节在曲折中有序发展。通书立意、构思巧妙,合理地利用戏曲演唱、点戏、拈戏、人物对话、阅读戏本、优伶等多种戏曲元素,促进小说情节环环相扣、前后照应,在暗伏贾家衰败、加深宝黛感情和深化宝玉之“悟”等方面关合着小说情节的发展,无出其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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