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笔下的民间规矩
2019-11-27崔瑶
崔 瑶
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世间的各行各业都有自身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些“规矩”的存在是这些行业生生不息、薪火相传的重要保障。在汪曾祺的文学作品中,就有不少关于民间“规矩”的叙述,这些叙述使读者化身行业“新人”,更加真切地接触、了解这些行规。
一.不一样的和尚
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中国父母对这一观点笃信不疑,于他们而言,延续香火是家里的头等大事,不到万不得已自然不会同意自己的儿子剃度出家。
一般而言,人们选择出家当和尚,多半是出于信仰,出于对佛教的尊崇和向往。普通人家的子弟是不会随便出家当和尚的,因为出家不仅意味着清心寡欲,更重要的一点是出家人不能结婚,自然也无法传宗接代。但是,在小明子的家乡庵赵庄,谁家男丁兴旺但家里田少不够种,便派一个男丁出去当和尚。在当地人看来,做和尚只是一种职业,和其他职业一样,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小明子当和尚是因为“当和尚有很多好处”,不仅可以吃现成饭,还可以攒钱。
这个荸荠庵虽名为“庵”,但里面住的却都是和尚。这里的和尚在出家前都得先念几年书,不认字是当不了和尚的,这一点倒是与现在相似。现如今,大多数寺庙的和尚都有高中以上文凭,我国也有专门用于培养佛教人才的学校——中国佛学院。荸荠庵的和尚要到善因寺去烧戒疤,和尚烧戒疤是不许人看的。烧戒疤,又被称为“烫香洞”,即“用枣泥子先点在头皮上,然后用香头子点着”[1]。这一习俗起源于元代,经当时统治者的推崇逐渐流传开来,世代沿袭。但因烧戒疤有损受戒人的身体健康,故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一仪制已被废止,现在我们已经很难在和尚头上看到戒疤了。
众所周知,佛门有清规戒律,讲求四大皆空;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不杀生、不妄语且禁欲。而荸荠庵却无所谓清规,这里的和尚也从不提这两个字。方丈仁山,在庙里不但不穿袈裟,还整天袒露着肚子,趿拉着僧鞋;二师父仁海有老婆,还有几个相好的,有时甚至还唱酸曲儿;师父们也常聚在大殿上打牌,偷鸡的也可以成为他们的牌友……这些看似荒唐的事情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小明子的故乡,发生在庵赵庄的荸荠庵。在汪曾祺笔下的民间世界里,和尚与普通民众并无两样,和尚只是人们为了生存而从事的一种职业,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种在当地比较盛行的职业。再怎么说,和尚也是人,他们也有着正常人的基本需求。
除此之外,《受戒》中还有许多关于和尚的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事情。吃肉不瞒人,光明正大;年下也“杀猪”,杀猪就在大殿上,“明目张胆”。这里的和尚无荤戒、无杀戒,出家人和在家人并无两样。只不过与常人不同的是,这些和尚杀猪时多了一道仪式——念“往生咒”,为猪超渡。“……一切胎生、卵生、息生,来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往生再世,皆当欢喜。南无阿弥陀佛!”[2]荸荠庵的和尚们不谈清规,没有忌讳,随心任性,活得真实,活得坦荡。
二.婚丧习俗
古往今来,不少传统习俗已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被世人淡忘,但有一事,却是亘古不变的——但凡女子出嫁,娘家都需为其筹备嫁妆。古时的嫁妆多为金银财宝或手镯玉器,现在的嫁妆则多为家具或是轿车、房屋等,嫁妆变化之大,自然和时代的巨大变迁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而在庵赵庄,嫁妆则以出嫁女子自己所作之刺绣为主。这一嫁妆一来寄予了出嫁女子对幸福婚姻的美好祝愿,二来也能以针线的巧拙来检验该女子是否心灵手巧。《受戒》中,小英子的姐姐大英子为了准备自己的嫁妆,两年来几乎足不出户,整天赶她的嫁妆,“大裁大剪,她都会”。除此之外,庵赵庄嫁闺女,“陪嫁妆,瓷坛子、锡罐子,都要用梅红纸剪出吉祥花样,贴在上面,讨个吉利”[3]。
以前结婚,得有媒人说和并用大花轿把新娘子娶回家,这才算是明媒正娶。除此之外,有些地方的有钱人家嫁女儿,送亲场面奢华气派不说,次年娘家还要送六盏灯——两盏大灯分别为麒麟送子和珠子灯,另还有四盏小的琉璃泡子。元宵将近时,在这六盏灯里纷纷点上红蜡烛,接连从正月十三点到正月十八,祈求多子。《晚饭花》中的孙家大小姐孙淑芸房中就挂着这样六盏灯,但这一仪式只是人们的一种美好祝愿和期望,似乎起不了什么实际作用。孙淑芸和王常生两口子向来琴瑟和谐,却不料王常生忽得重病,没过多久便离开了人世。现代人结婚时,家人也还是会在床上撒上几把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四样干货,寓意着早生贵子。虽然信奉科学的人们知道这只是一种期许,可能没有任何作用,但人们还是将其保留了下来,也许这就是生而为人的一种生活态度——乐观、积极。
“慈悲救世”的佛学理念使信奉佛教的人们相信佛家能普渡众生,请和尚做法事能使死者去到极乐世界并免遭痛苦,所以现在我们仍能经常看到办白事的人家请来法师念经,为死者超渡,愿死者安息。而在《受戒》中,做法事,更大程度上只是和尚们的一种谋生手段。七月的盂兰会上,年轻漂亮的和尚们借此良机大出风头,把原本神圣庄重的法事变成了一场供人观赏的杂技表演,“在旷地上放大焰口,几十个和尚,穿绣花袈裟,飞铙”,接铙时有各种架势,如“犀牛望月”“苏秦背剑”等。法事做完,年轻和尚们出尽风头,难免有几个爱慕者,此时便总会有一两个女子消失无踪——跟着和尚跑了。
三.拜师学艺
以前,只要有一门好手艺,便能出门走天下。当然,学得一门好手艺的一个重要前提是拜得一位好老师,云致秋便是这样一位戏曲老师。“云致秋爱教戏,教戏有瘾,也会教。”[4]走南闯北的云致秋捧过不少名角,也见过许多大场面,无论是唱戏还是教戏都有自己独到的方法,不少颇有名气的演员都曾请教过他。除了以技服人,云致秋还以德服人。他教戏秉持孔子的“有教无类”思想,无论是什么人来请他教戏他都不摆架子;他也从不收学生的赠礼,不受学生一杯茶。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话虽如此,但若真想在某一领域脱颖而出,成为这一行业的领军人物,那可真得下一番功夫。吃别人没吃过的苦,方能为人上人。正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学唱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汪曾祺写过不少以唱戏为生的人,郭庆春便是其中一个。在学唱戏之前,得先立下“关书”,关书上写着“生死由命,概不负责。若有逃亡,两家寻找”[5],经父母同意后方可出门学艺。学戏之艰辛非同寻常,学徒要想学出头除了要有过硬的本领外,还要有坚定的信念和顽强的毅力。立了关书,接下来,便是耗顶和撕腿。“耗顶得耗一炷香,大汗珠子叭叭地往下滴,滴得地下湿了一片。撕腿,单这个‘撕’字就叫人肝颤。把腿愣给撕开,撕得能伸到常人达不到的角度。学生疼得直掉眼泪,抄功的董老师还是使劲地把孩子们的两只小腿往两边掰,毫不怜惜。”[6]这一点,学过舞蹈的人也许更能体会其中的艰辛。学艺必得拜师,而只有严师手中才能出高徒,郭庆春和他的师兄弟们就经常因为偷吃或贪玩而挨师父的板子,全科学生每人挨同等数量的板子,无一幸免,俗称“打通堂”。
现代社会,中医药和传统艺术等领域仍保留了拜师学艺这一传统,学生在跟随老师学习某项技能之前,必须有引荐人和担保人,并由师徒双方签订契约后再举行拜师仪式。这一仪式存在的可取性虽然尚有待考量,但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即在师徒关系的作用下,学生和老师之间的交流更加密切,师徒关系更加紧密,这在很大程度上方便了老师的教,也敦促了学生的学。现代社会,师生关系渐趋畸形。遇到调皮的学生,老师稍微用严厉的语气教导学生便会被指没有师德;遇到不负责任的老师,学生只能在课堂上被迫接受毫无营养的侃大山式教学。这一现象很大程度上可以归咎于现代人三心二意的办事态度和现代社会的浮躁气息。
注 释
[1]汪曾祺.受戒[M].//汪曾祺.邂逅.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20.
[2]汪曾祺.受戒[M].//汪曾祺.邂逅.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11.
[3]汪曾祺.受戒[M].//汪曾祺.邂逅.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13.
[4]汪曾祺.云致秋行状[M].//汪曾祺.邂逅.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214.
[5]汪曾祺.晚饭后的故事[M].//汪曾祺.邂逅.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180.
[6]汪曾祺.晚饭后的故事[M].//汪曾祺.邂逅.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180.